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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祕密手稿

作者:塞巴斯提安.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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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七

第二部

十七

他是個巨大的障礙。我試著往前移動,想要藉由純粹的意志力穿過他身邊,成為比他更柔軟的物質來穿透他。只不過,旅居非洲期間,他的身體變得更加健壯,我就像撞上樹木。我試著掙脫,衝向大廳,他卻用雙臂摟住我。我尖叫著,尖叫著要找湯姆,求人垂憐,祈求上帝。他用雙臂緊緊束住我的腰,牢牢地箍住,接著將我拉向他,把我的臀部扣在他的大腿上,停泊在那裡,緊緊壓制,無法脫離,有如某種詭異的愛的擁抱。
「是的,」貢特神父說:「我確定什麼事情都解決得了,只要我們湊起腦袋,集思廣益的話。」
「妳怎麼了?妳怎麼了?」
我回到波浪鐵皮小屋,但不知該拿自己怎麼辦;我上床就寢,但無法成眠。一種冰冷的感覺悄悄入侵我的腦袋,帶來某種肉體上的疼痛,彷彿有人用開罐器的利刃,將我大腦灰質的後側剖開,手法乾淨俐落。
「羅珊娜,我們一直以來都是朋友。現在相信我,回家去。我會跟妳保持聯繫。整件事會成為過往雲煙的,只要妳鎮定下來,回家去。走吧,羅珊娜。母親已經針對這件事表達了意見,我們不可能違逆她的意思。」
可是我的痛苦無足輕重,因為我在這世上毫無分量。當時世上的黑暗遠比我個人的痛苦嚴重許多(如果世界歷史足以採信的話)。怪的是,這個想法現在可以,在當時卻沒辦法撫慰我。在史德蘭丘的失落土地與失落之床上扭動翻滾的女人,要怎樣才能撫慰得了她?我不知道。如果我是匹馬,他們或許會出於慈悲而將我射殺。
可是傑克擋住我的去路,這點無庸置疑。他稍微站在我的側面,重心倚在左腳,好似撈捕鮭魚的漁夫準備在河面上撒網。
兩位身穿暗色衣服的男人踏入屋外陽光。暗色的西裝、外套與帽子在海濱滾滾湧來的各種藍色、黃色與綠色中點亮起來。
「啊,我在搞什麼鬼?他們講了啥事?」
你聽聽,現在我講的話都不像英文了。「他們講了啥事」聽起來活像美國南方的黑人老歌詞。
「妳之前早該想到那點的,」貢特神父同樣簡潔地說:「一個已婚婦女……。」
「等等,你們沒有理由不讓我跟湯姆談談吧。只是談一下。我過來這裡就是要跟他談談。我又不是打算在樂隊裡演奏,拜託你行行好!」
如我之前所說,在鐵皮小屋裡孤身獨處的暴怒女人是件微小的事。
「嗯,」傑克說:「我們不希望有人平白鬧事。我們想表現得跟白人一樣文明。不管情勢變得多麼複雜,每件事都有解決的辦法,我是這麼相信的。在奈及利亞,總會有看來克服不了的問題,像是在每年改道的河流上建橋或那類的事。可是只要用某種巧妙的手法,工程學就能應付所有問題。」
我站在那裡。我很滿意地說,雖然我在那一刻覺得受困、無人救援,但有股激烈、黑暗的暴怒竄過我全身,一波接一波,有如海洋本身。詭異的是,那樣的情緒竟然帶來慰藉。我的臉龐可能只飄過暴怒的暗影,就像一張面孔通常會有的樣子。
我的胃雖然是空的,但身體卻禁不住想嘔吐。那是對傑克冰冷話語的反應。那種冰冷的態度所透露的訊息比他的任何訓話都多(我肯定即將聽到他的訓話)。那嗓音不像行刑者(比方說一九四〇年代自由邦政府帶來替愛爾蘭共和軍執行絞刑的英國人皮耶普昂),而是以法官的口吻,宣布將我處決。有多少謀殺犯與重罪犯從法官臉上的神情就已經曉得判決結果(先不管很快就要套在他們頭上、套在他們命運上的黑布),卻仍以身上存在的每根纖維高喊抗拒,在法官吐出無可挽回的話語之前,猶抱一絲希望;亦如病人往上凝望外科醫師的面孔,就明白自己的病情。死刑。恩尼厄思.麥科納提加入警方所換得的就是這個。死刑。和-圖-書
愈接近「廣場舞廳」,我就愈覺得自己像一縷幽魂。「廣場舞廳」以往只是個渡假屋,麥科納提一家在屋子後方加建大廳,所以正面看來有如一般住家,除了砌上水泥的牆面稍微抹去原本的模樣。有面寫著「廣場」的旗子在屋頂上方迎風飄揚。舞廳外照明稀弱,但是又有誰需要燈光呢?那棟建築是人人在週間工作時,夢想、魂牽夢縈的麥加聖地。就算整週為城裡的爛工作賣命,只要有「廣場舞廳」跳舞啊,比信仰更有分量。我可以告訴你,它就是一種宗教。被禁止跳舞就像是被逐出教會、不准參加聖事;就像內戰期間的愛爾蘭共和軍。
〈忍冬玫瑰〉。那首曲子逐漸淡去,樂隊開始奏起〈我心愛的男子〉。眾所周知,那是首速度較慢的曲調。我當時想,時候還早,選這樣的曲子不太妥當。我老像個樂團成員那樣評論著,曲子得挑對時機才會對味。有些曲調很難找得到屬於自己的時機,就像有些耶誕老歌或感傷的老民歌,屬於深冬人人想沉浸於憂鬱之際。〈我心愛的男子〉適合安排在倒數第二支舞或大約那個時段。那時人人雖然疲憊卻很開心,一切事物、臉龐、手臂、樂器與心都散放著光輝。
「是的,過了好一陣子。」
「什麼?」
「我想怎樣?」
我也要到那裡去。我跟化妝間只隔著舞池與橫掛在門口的舊簾。我意圖明確地往前走,但傑克卻突然在我身邊現身,臉色在燈光旋轉的陰影裡顯得十分冷峻。
我是就我目前看待事情的眼光發表個人想法。這些事情我當時不怎麼清楚,不過我親眼目睹的謀殺也夠多了,而且我也看過謀殺如何間接波及不知情的人士,奪走他們的性命。謀殺不但狡猾精明,而且充滿擴散力。
當時,神職人員自認擁有這個新國家。我想貢特神父一定也覺得他擁有這間鐵皮屋。總之,他大剌剌地走進來,挑了張搖搖欲墜的椅子坐下,從頭到尾一語不發。傑克跟在後面大步走進來,我則像麻雀般退到角落。可是我想他們不會用雙手攬起我,然後放我自由。
我對未來竟是那麼驚恐、退縮、痛恨。
把自己的腦袋湊近貢特神父那頭髮削得短薄的頭,以及傑克戴了頂優雅帽子的頭:在我腦海浮現的這幅畫面不怎麼能讓人放鬆。不過,穿刺房間的陽光裡飄著微塵,而這幅畫面就在塵粒當中溶解消散。
我如此深愛著湯姆,以及與湯姆在一起的共同生活。
「她究竟說了什麼?」
我發出幾個由子音、母音組成的小小咕噥。我的大腦不確定要用什麼字眼,可是接著吐出口的是:「什麼?」
「羅珊娜,羅珊娜,妳不能靜下來嗎?妳這個女和*圖*書人,噓!」
雖然處於痛苦顛峰的心靈似乎會填滿整個世界,但那只是個幻覺。
「母親?」
身為生物的我們似乎會忘卻某些苦痛,否則永遠無法在其他生物之間存活下來。據說,生產的痛苦就是其中一種。但這種說法我無法苟同。不管是什麼,發生在我身上的肯定不屬於能夠忘卻的那種。即使身為滯留在病房裡的乾枯老嫗,我仍記得當時的痛苦,仍能感覺到痛苦的陰影。它會摒除一切,只留下痛苦本身。躺在新婚床鋪上的那個年輕女人,浸泡在怪異的汗水裡,淨是痛苦、折磨。那種痛苦是由巨大恐慌引起,害怕沒有任何東西會到來,沒有馬戲團、美國騎兵隊或人類媒介來減輕它。我害怕自己會永遠陷在痛苦裡汗流如漿,永遠不得翻身。
現在他講話幾乎是低嘶的,似乎不想被人聽到,但同時也想把無法留下印記的事情銘刻在我心上。
「我?我不知道。我想吐。」
「對,」貢特神父說:「沒錯。」
「我愛我的丈夫。」我說,話來得這麼突然,差點讓我一驚。為何要對兩位決定我未來的使者說這句話,至今我仍然一頭霧水。比起這兩個人,我想不出還有誰更不可能給我正面回應。我就像是跟兩位被徵派來替我行刑的可憐士兵握手一樣。話語方落,這種感覺隨之而來。
射殺某人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可是在那段日子裡,大家似乎把殺人看得稀鬆平常,彷彿普天之下皆是如此。我知道湯姆不久之後就隨著「將軍」到西班牙替佛朗哥作戰。那裡槍決事件繁不勝數,男男女女被驅趕到風光明媚的深淵邊緣,然後遭到射殺,直接墜入深不見底之處。那個深淵其實既是歷史,也是未來。槍決讓他們落入國家的毀敗裡,進入騷亂與崩毀,就像在愛爾蘭一樣。內戰期間,愛爾蘭人彼此射殺到足以謀害這個仍待在搖籃裡的初生國家。不僅足夠,而且遠遠超過。
就像約翰.拉斐爾那樣的人。
卻沒有什麼可以點亮我的狂怒。黑暗的狂怒。
我站在那裡,耐住性子聽傑克說話。也許那是傑克對我(至少是在我面前或隱約面向我)所講過最長的一段話。他的鬍子刮得非常乾淨,穿著光鮮整潔,皮領豎起,帽子角度完美。我從湯姆那裡得知,過去幾個星期以來,傑克酒喝得特別起勁,可是他看來還是好端端的。他跟他的高威女孩訂了親,準備結婚。湯姆說,這讓他有點陷入男人的婚前恐慌。他準備娶她進門,然後帶她遠赴非洲。湯姆讓我看過照片,是傑克在奈及利亞的平房外拍的,他身邊還有幾群有黑有白的男人。看到傑克穿著前襟敞開的漂亮襯衫與白長褲,手執一根拐杖,挑起了我的好奇,或許該說教我著迷。某張照片裡有個或許也是官員的黑人並未穿著敞襟襯衫,而是全套的黑西裝(當時有多熱我不清楚),搭配西裝背心、硬挺的衣領與領帶,看來一派平靜又自信。還有一張照片裡,傑克跟一群幾乎全|裸、膚色黝黑的男人在一起,也許就是這些小伙子負責挖掘傑克建造的運河。湯姆說,那是條又長又直的運河,從内陸將人們渴望已久的水源帶往遙遠的農田。傑克。奈及利亞的救星。供水人。造橋者。
莫名地,我的内心深處明白,如果我就這樣轉身離開舞廳,「整件事」絕不會成為過往雲煙。每個話題都有正確的談論時機,正如每首曲子總有適合演奏的時刻,不管那種時刻多麼罕見。當下我知道那是我人生當中罕有的時刻,只要我和*圖*書能見湯姆,或讓他看看他如此深愛、渴望、崇敬與迷戀的女人,一切終究都會好轉。
「可是聽著,妳聽著,整件事會成為過往雲煙的。」
我想沒人在看我。我們看起來一定像是在閒談的兩位老友,正如無數的老友們週六夜在那裡會做的事一樣。要是沒有「廣場舞廳」,友誼該如何維繫?更別提愛情了!
這一來,我就知道那天是星期六。我從中找出自己所處的時空。
啊,不過這首歌非常適合吉他獨奏。
但是貢特神父對我愚蠢的淚水沒有興趣。
「湯姆不想見妳。」
「對,沒錯,母親。」
我想,兩夜之後我一定還坐在原地(雖然這不大可能)。我難道都沒吃飯、沒到屋外的廁所,也沒伸展自己的雙腿嗎?我記不得了。或者說,我只記得自己枯坐原地,然後,等黃昏降臨史德蘭丘,讓包含草地色彩在內的一切都平靜下來。從海灣吹來的夜間微風,讓我的玫瑰在窗玻璃那兒窸窣作響。花苞撞擊玻璃發出來的答答聲,就像金.克魯巴在鼓上開始敲起一點什麼來。接著,彷彿得到提示似的,我聽見〈忍冬玫瑰〉的旋律沿著道路,繞過轉角傳來。起初只是幾個音符,但隨後我聽到鼓手哈利比的鼓聲,單簧管也跟著加入,我想是湯姆。還有某人在彈鋼琴,但顯然不是我,從生疏的觸鍵方式,我猜是老湯姆本人。彈著節奏吉他的可能是另一位樂團成員迪西,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那把樂器。噢,曲子漸漸開展,就像一莖桿又一莖桿,一朵接一朵的忍冬玫瑰,即使那地區的忍冬玫瑰要等到稍晚時節才會綻放。
時候還早,不到跳舞的時候,但已有車子從斯萊戈開過來。車燈的大光束好似鏟子,一路鏟過轍痕累累的道路,車裡探出一張張滿懷期待的面孔,偶爾有小伙子站在兩側腳踏板上。好一幅快樂的景象。斯萊戈最歡樂的畫面。
「傑克、傑克。」我說,但我不曉得自己想說什麼。
我親眼見過遠比我個人遭遇更為慘烈的事。可是那天晚上,形單影隻的我,帶著難以衡量的怒意,在小屋裡尖叫個不停,彷彿自己是全世界唯一受傷的狗。我肯定讓路過的人們驚恐不安。我尖聲刺耳地喊叫,搥打胸脯,直到淤傷處處。翌晨,我的胸脯看起來就像一幅煉獄的地圖,無有之鄉的地圖,也彷彿是傑克.麥科納提與貢特神父的話語在我身上燒出的燙痕。
「顛簸起伏?什麼顛簸起伏?」
「你講話像個瘋子似的。」我吼道,簡直想用火把燒他。
真正的慰藉是,世界的歷史包含如此多的悲痛,我個人的微小悲痛因此被排擠出去,成了大火邊緣的灰燼。我這麼說,只因為我希望這是真的。
我這麼做的時候,傑克與貢特神父正沿著馬路向我走來。
「嗯,」既然已經引出話題,貢特神父語氣近乎急切地說:「一切都是過往雲煙了。」
我咆哮狂吼、尖聲哀嚎。
〈忍冬玫瑰〉。鼓聲啪、啪、啪,吉他和弦上下起伏、綿延不停;這首曲子可以把斯萊戈的山間男孩搞得半瘋、讓死人跟著起舞,甚至連啞巴都會為獨奏樂段喝采歡呼。
我當時以為一切都能回到正軌。我為何會那麼想?因為我還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到任何負面消息。我正陷於謎團當中。
他突然不再冷冰冰的,或許是憶起過往的日子,我不知道。也許他記起我向來對他很友善,也很尊重他的成就。我喜歡傑克,老天為證,我喜歡他的嚴峻,還有他那有時來得突然又奇怪的愉快情緒。他會突然往外甩開雙腿,跳起他所謂的非洲舞。在派對上,某種鋪天蓋地的歡樂情緒可能會毫無預警地籠罩他,將他一路帶回到奈及利亞。我喜歡他、他的纖薄金錶鍊、他那件好外套、質料甚至更好的帽子。除了上流人士的大轎車外,他的車總是斯萊戈城裡最棒的。
「羅珊娜,妳想怎樣?」
這番話不是很合邏輯,我相信最後幾個字我是用吼的。拿這招來對付傑克並不妥,他這人自我意識很強,最痛恨難堪的場面,我想他捧在手心的高威女孩一定從來沒當眾鬧過場。儘管如此,傑克仍保持冷靜,往我湊近幾吋。
傑克不是壞傢伙,也不是個殘忍的人。但是在當時,他的身分是湯姆的哥哥,而不是我的大伯。
「聽好了,羅珊娜,這很複雜。我們替妳在史德蘭丘的商店裡開了個帳冊。妳不會挨餓的。」
不管我在那天之前過了什麼樣的人生,在那之後全變了樣。那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我那可憐、被毀的發瘋母親。
湯姆告訴我,班尼.固德曼會在舞會上把這首曲子吹個二十分鐘。這點我不難相信。就算彈奏一整天,這首曲子依然還有故事可說。這就是了,你看,這是一首會說話的曲子,即使沒人唱出歌詞。
「嗯,傑克代表家族的立場,來這裡處理事情,是不是,傑克?」
「他當然想見我,傑克。他是我丈夫。」
「湯姆已經把事情全權交給貢特神父處理,羅珊娜,」傑克說:「神父有權對這件事發表意見。」
所以,我去了「廣場舞廳」。我這麼做的時候,心裡湧起一種極為怪異、黑暗的感受。我戴上美麗飾品,穿上最好的洋裝,急急忙忙抹點胭脂,將頭髮梳順紮好,胡亂套上高跟舞鞋,往外走進微風裡。呼吸吐納有點沉重,寒意襲來,身體微微一顫。但我並不在乎。
但傑克沒接話。
「羅珊娜,妳想怎樣?」他用我聽過最冰冷的語氣說話,簡直就像是北極來的人。
傑克與我保持距離,彷彿我真的是座懸崖,或是某種險境重重、邊緣可能崩垮的東西,可能讓他急速墜落致死。莫赫大斷崖。安格斯的堡壘。
「妳不會挨餓的。」
「你是什麼意思,傑克?」
接著一陣乾嘔。大家紛紛往我這兒看,可能以為我太快灌下半瓶琴酒或什麼的,就像緊張的舞者或賊頭賊腦(湯姆的叫法)的客人。我吐不出東西,可是這阻擋不了我那種深切的窘迫感。緊接而來的是某種刻骨銘心的感受,也許是痛悔,也許是恐懼,直往內心猛地鑽來。
「不,現在不行,他媽的現在不行。羅珊娜!妳在搞什麼鬼?」
「我可以到後頭去看看湯姆嗎?」
我想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因為當初想把母親送進收容所的就是他。況且,就算我想回答,也無能為力。我並不曉得母親的狀況(我竟然不知道,我真是個壞女兒),但我hetubook•com.com不是刻意的。我希望她一切都好,只不過我不清楚她是不是。我知道她在哪裡,但不曉得她過得如何。
所以。
「我想怎樣?」
「嗯,」貢特神父說:「我想我們辦完正事了,傑克。妳一定要留在這裡,羅珊娜,每星期到店裡拿雜貨,並好自為之。妳沒什麼好怕的,除了自己。」
「我想跟我先生在一起。」我說,那是真的,是我唯一能不帶怒氣說出來的話,因為我的內心逐漸湧升一股新的怒意,比悽慘悲痛的感受還強烈,是某種飢餓狂亂的憤怒,有如混跡羊群裡的狼。
我開始痛哭流涕。怪的是,我並不是為了自己,連本帶利地淚流成河。不,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我母親嗎?又有誰能真正細述人類淚水的起因?
「我需要一點時間來釐清這問題的範疇,」貢特神父說:「羅珊娜,在這段時間內,我要妳留在此地,待在這間小屋裡。等我把事情做個了結,才能把妳的處境告訴妳,並且替妳的未來做些安排。」
「哼,羅珊娜,這可難說了。」
「是的,神父。」
「就是那套老調啊。她決心要讓湯姆功成名就,因為,因為——就是以前那些理由,以前那些理由嘛。」
「從我們上次談話到現在,算來也過了好一陣子。」
「在那之後,妳也有了些變化,我想這樣說沒錯吧。妳母親的狀況怎樣啊?我好久沒見到她了。」
我進入舞廳時,只有寥寥幾人在跳舞。我想的沒錯,那首歌來得太早。可是曲子依然帶有深夜的氛圍。老湯姆在樂隊演奏開始不久獨奏一小段,接著他兒子的單簧管切進來。或許舞廳裡的人也都注意到湯姆看來有些醉意。我的湯姆。他的身體的確微微搖晃,但演奏仍然正常。不過最後他突然頓住,將口中吹嘴拿出來。曲子演奏到接近尾聲之處,樂隊突然停下。樂手們轉頭面向湯姆,看他有何打算。湯姆跟平日一樣將樂器小心擱下,走下舞台,搖搖擺擺邁向後台,到化妝間去。我不曉得他有沒有看到我。
「羅珊娜。」貢特神父說。
「羅珊娜,」他以兇惡但平靜的語調說:「母親有些事情是妳不了解的,就連我也不懂。她童年的時候過得十分顛簸起伏。結果就是,日後她很有自己的主張。」
真滑稽。過去兩、三天我靜默不語,當我開口說話時,聲音幾近破嗓,啞啞嘎嘎,好似落在唱片上的針。
翌晨,天氣美得荒唐。我從臥房踏入空空的客廳時,有隻麻雀闖進屋裡,牠看到我時既驚慌又戒備。我先把牠逼到角落,再用雙手捧起狂亂鼓翼,看起來就像一顆飛翔心臟的牠。我把牠帶到門口(我在昨夜的哀痛裡忘了把門關上),走到前廊高舉雙臂,將那隻小小的灰鳥朝陽光釋放。
可是他停了下來。他要不是不知道怎麼接話,就是知道,但選擇噤聲,再不然就是那些話他說不出口。傑克就像電影裡的人,清清喉嚨又搖搖頭,彷彿頭髮濕了,需要將水甩開。貢特神父頓時露出極度沉重的窘迫神情,就像多年前那個夜晚,威里.拉斐爾的遺體橫躺在我父親的殿堂裡,毫不遮掩、嚴重毀傷。我懷疑他在心裡想的是:這是我第二次害他捲進某種不利的情勢中。但是到底引起他的什麼感受?對女性的本質感到不悅、不安?誰知道?我突然以出乎自己意料的輕蔑眼光睨著他。如果我的目光是一團火焰,肯定會將他狠狠燒成灰燼。我知道他在那種情勢下握有絕對的權力,那一刻我似乎看透了他的本性:渺小卻自以為是到無遠弗屆的地步,足以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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