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山戀愛史的發掘
語云,「深於詩者,必多於情。」何况義山詩如此艷麗,如此善於刻劃兒女情懷,如果武斷說他沒有男女間的風流韻事,誰也不能相信,他所說「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很可能是力辭納妓的飾詞。
張云,「柳枝相遇在洛,後爲東諸侯取去,燕臺則相遇在河陽,其人已先爲人後房。」
蘇雪林所作「玉谿詩謎」(原名李義山戀愛事跡考,刊於民國十七年,近在台重版,改今名。)有云:「……將他們的一番情史做在燈謎似的詩裏,敎後人自己去猜,又恐後人打不開這嚴密奇怪的箱子,辜負了他一片苦心,所以又特製一把鑰匙。這把鑰匙,便是錦瑟詩。」
清人王應奎的柳南隨筆,謂「何義門說,玉谿以錦瑟詩自題其集以開卷」,張爾田「玉谿生年譜會箋」云:「置諸篇首,別有用心。」
義山許多祇用「無題」或首二字爲題的詩篇,讀之如霧裏看花,微茫渺忽,似隱似現,若卽若離,很難捉摸它的眞面目。然他以「春蠶絲盡,蠟炬成灰」,寫纏綿無已之情,以「身無雙翼,心有靈犀」,狀相思悱惻之苦。「休燈滅燭」,「麝香微度」,又何等的風流繾綣?意境的創造,文字和音節的運用,在言情詩中,最善利用隱晦,謂之前勝古人,後少來者,當非溢美。
宮禁森嚴,關防必密,義山與宮嬪戀愛,論者懷疑其根本不可能,蘇說證據似嫌不足,而且牽強,如她以義山西溪詩中「鳳女彈瑤瑟,龍孫撼玉珂」,一聯,及夜半一詩「玉琴時動倚窗絃」句,解爲「窗上微撥瑟鉉,下則撼所佩玉珂而應之,乃幽會之暗號。」又以「筝柱鎮移心」爲贈瑟之據。以「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鶩絃破夢頻,」影射「報宮人以玉盤」全憑臆測,曲爲附會,宛如鄉嫗於廟中求籤,用籤詩以判斷終身,自爲謹嚴的學人所不取。
三、蘇雪林說,義山和兩位宮嬪發生了私情。因爲義山詩中屢用「鸞」「鳳」二字,謂這兩位宮嬪一名「飛鸞」一名「輕鳳」,義山詩中且多用「莫愁」之典,指二女姓「盧」。她們和義山曾在宮中及曲江離宮偷期密愛,在曲江幽會的時候,彈瑟爲暗號,盧女等贈義山以「錦瑟」,義山則以「玉盤」爲報。後宮中以太子案清宮,二女投井死。「錦瑟」旣爲愛情紀念之物,故賦此詩以悼兩宮嬪云云。
然而人類富好奇心,像梁啓超那樣在神祕中求美,極少數人卽感滿足,多數總想索解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發掘一些事實出來。
四、顧翊羣從張爾田說,認此詩爲義山本身傷感之作,通首只詠本身情緒,不指一人一事,其言曰:「首二句由太帝素女之錦瑟爲五十絃,思及己身亦年將五十,(按義山死年四十六歲,從馮註。)而有『想當年』之感,第三句用莊子夢蝶事以喩自己一生,第四句根據四川傳說及少陵詩意,而感懷國事,無法効勞。滄海句或自比鮫人,閱歷滄桑後,而爲令孤楚……等灑淚,藍田句用藍田產玉及吳王小女紫玉成烟典故,而哭王氏,寄寄與柳枝等人。末二句謂己身所經歷傷心之事,在當時已痛苦極矣,何能再行追憶耶?」
顧氏對此,亦未作斷定,他說:「此事非起義山於地下,無從判斷,祇得當爲一宗懸案而已。」
蘇雪林攷義山戀史,上文約略提及她說及義山與宮嬪戀愛,她另又說義山和兩個女道士的戀情。初,義山學道玉陽,與永道士相識,其後在長安,經清劉先生介紹,得識女冠宋華陽姊妹,宋氏旋移情永道士,拒與義山往來,陷義山於失戀。
五、義山詩多豔情綺語,於是後世說他一生必有男女間的風流韻事,然而他自己說過一句話,此語見其「上河東公啟」。河東公卽柳仲郢,節度劍南的時候,義山爲其記室,官銜是「判官檢校工部員外郎」。柳鑒於義山悼亡後,抑鬱無聊,擬以官伎張懿仙爲義山小星,義山上啓力辭,有句曰:「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他自己承認雖多香豔筆墨,並無實際的風流勾當。
元遺山論詩絕句謂:「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崐好,只恨無人作鄭箋。」這雖是譏評宋代楊億、錢惟演輩專學義山的所謂「西崐酬唱」,但同時也指出了義山詩用意的不易明瞭,深恨無人能把眞相揭露出來。
序曰:「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饒好賈,風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兒子,獨念柳枝。生十七年,塗粧綰髻,未嘗竟,已復起去。吹葉嚼蕊,調絲擫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居其傍,與其家接,故往來者,聞十年尙相與,疑其醉眠夢斷不娉。余從昆讓山,比柳枝居爲近。他日春曾陰,讓山下馬柳枝南柳下,詠余燕臺詩。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爲是?讓山謂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斷長帶,結讓山爲贈叔乞詩。明日,hetubook.com.com余比馬出其巷,柳枝丫鬟畢粧,抱立扇下,風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後三日,鄰當去濺裙水上,以博山香待,與朗俱過,余諾之。會所友有偕當詣京師者,戲盜余臥裝以先,不果留。雪中讓山至,且曰:爲東諸侯取去矣。明年,讓山復東,相背於戲上,因寓詩以墨其故處云。」
義山伉儷情深,此詩纏綿悱惻,悼念愛妻,似也有些說得過去,但論者似乎忽略了詩中「玉生烟」一典之用意。按搜神記:吳王夫差小女紫玉,悅童子韓重,欲嫁不得,氣結而死。後重游學歸,用於墓側,玉形現,重欲擁之,如烟而沒。後世以「紫玉成烟」喩未婚少女爲情而死。如果義山以此典悼其四十左右的亡妻,實在有些不倫不類。
上文引顧翊羣說,謂柳枝爲義山婚前的戀人,張爾田作「李義山詩辨正」亦謂柳枝爲義山第一知己。義山有柳枝五首,自此詩序文觀之,柳枝讀義山所作燕臺詩而喜義山,因倩義山族姪介紹。義山與她見面,並有後約,而爲友約至京師,柳枝遂歸於東諸侯。
臆測也許多於事實
柳枝因燕臺詩而傾心義山,據張爾田的箋證,燕臺爲義山另一戀人,因無法確攷她姓甚名誰,遂以燕臺二字代之,詩中「醉起微陽初若曙,映簾夢斷聞殘語」等句,爲相思而托之夢寐云云。
摸索到了牛角尖裏
按寄寄爲義山姪女,柳枝爲洛陽富賈女,顧氏引李集中「柳枝五首並序」,謂柳枝是義山婚前的戀人。
錦瑟一詩的重要性
綜觀歷來詮釋李詩者的推敲,下述若干女性,可能爲義山的戀愛對象,曾發生過綺麗繾綣的關係。
梁任公很推崇義山詩的作風,他以爲因其隱晦,便覺得寄託深遠,含有神祕性,引起讀者的美感。他說,「義山的錦瑟、碧城、聖女祠等詩,講的什麼事,我理會不着。拆開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它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祕性的。我們若還承認美的價值,對於此種文字,便不容輕輕抹煞。」
顧氏所說「自身傷感」,大致似乎沒有問題。所舉諸事,也是義山一生恩怨和傷心的關鍵,或許可以說得通,但最後用「此情」二字,照顧說則「情」字必須作多數解,可惜我國文字,不像西洋文字那樣名詞形式上有多數單數之分,一望而https://m•hetubook•com•com知。此處情字可以作多數,也可以作單數,如果作單數,則傷感者爲特定之一事,而非歷數的種種了。詩中所堆砌的典故雖多,但都是借以表達傷逝哀怨的情緒,專指一事,自亦可能。
從隱晦神秘中求美
歷來箋註李詩的學者,都認爲「錦瑟」在義山作品中有特別的重要性。近人顧翊羣所撰「李商隱評論」云:「唐宋史均載義山詩三卷,可能爲義山手定,今有朱長孺本。馮孟亭收集外詩多首,將次序改定。朱本係根據宋刊,首列錦瑟詩,……當有意義可尋。」
柳枝是否眞姓名,無從確言,美貌善歌,雖不能斷定她確是風塵女子,但和男性的交遊是廣闊而自由的。顧翊羣云:「按序言後半段似有隱晦,因旣知柳枝性情甚悉,有爲其知交可能。」此詩最後一首云:「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惆悵迷離,相思甚苦,眞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
很難說他確能把握事實,充其量不過奇詭恍惚,和義山詩同樣神祕而已。
顧氏尙有一設想甚奇的揣測,以爲義山所鍾愛的姪女寄寄,爲與柳枝所私生,寄養於外後復本族,其弟羲叟認之爲女。他說義山有「擬意」一詩,敘述他與柳枝相聚相離之事甚詳,其中「濯錦桃花水,濺裙杜若洲」二句,明指產子之事。祭小姪女寄寄文,作於會昌四年(八四四)正月,則寄寄亡時當在開成四年(八三九)初,從「爾生四年,方復本族,既復數年,奄然歸無」四句而言,則寄寄當生於太和八年(八三四)。從祭兩姊文中,知爾時羲叟尙未婚,何來有女?縱已婚,何須外寄四年之久?大中六年(八五二)義山有「寄太原盧司空三十韻」,其中「義之當妙選」句下自註:「小弟羲叟早蒙眷以佳姻」。但從太和七年(八三三)算至大中六年(八五二),計十九年之久,羲於太和七年尚未及冠,學業未成,何由結婚?又祭寄寄文中,有「况吾別娶以來,嗣緒未立,猶子之義,培切他人。」此「別娶」二字甚怪。得無寄寄爲柳枝所生女,自太和八年(八三四)迄開成三年(八三八)均寄養他處,其後方復本族,時義山已娶王氏,故不得不由羲叟認之爲女,但祭文中因對寄寄負責,故用「別娶」二字耶?
總之,義山史傳寥落,可據以攷證其一生之文獻甚少,而作品又瓌詞奧旨,話多隱晦。岑仲勉曰:「余不敢斷商隱不如此https://www.hetubook.com.com,尤不敢信商隱必如此,與其唐突前賢,何若甯闕無濫?」又曰:「呪夫感觸百變,韻語多歧,今謂千載後,一字一句,深得其情,恍曾鑽入玉溪生心坎中,誰將信之?」確論也。
於是有人就主張義山詩皆「託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喩君子」,是屈原離騷以來,我國詩人的一貫作風,並以義山樟州吟中「楚雨含情皆有託」一語爲證。李漁叔爲顧翊羣之書作序,亦謂:「夫玉盤錦瑟,癡郎神女之詞,源出風騷,並皆假託。」然若以此爲錦瑟詩註解,則究竟所怨何事,所喩何人,又未免解如未解,過於籠統了。
美國安普遜教授(Prof. William Empson)在他所作「七種方式的隱晦」(Seven Types of Ambiguity)一書,有云:「一般說來,我用隱晦一詞,是形容一字一行,一個意象,或整首詩歌,而可作一個以上的解釋。」(Generally speaking, I am using the word ambiguous to describe a word, a line, an image, or a whole poem, that allows for more than one interpretation.)
蘇女士用這把鑰匙,有沒有開啟到正確的「箱子」,這是另一問題。總之,錦瑟詩的重要性是無人否定的。
男女爲情愛而表贈私物,大都爲隨身易於攜帶的小紀念品,顧翊羣指出,瑟有二種,大者八尺一寸,小者七尺二寸,均寬一尺八寸,(此與禮書通考引琴瑟舊圖所言尺寸合,以此龐然大物,表贈私情,爲常理所無,且義山與宮女如果有戀情,則是極端冒險的,顧氏謂:「義山何由從容抱瑟,避閹人禁軍之耳目而出?」
遺山「望帝春心,佳人錦瑟」二語,指的卽是錦瑟一詩。此篇究竟如何難解,不妨引錄以供推敲。
「一篇錦瑟解人難,」此清代詩人王漁洋語,言晚唐玉溪生李義山(商隱)錦瑟詩,不易索解它的命意何在。作「玉溪生年譜會箋平質」的岑仲勉云:「同一詩也,此解之而通,彼解之而亦通,」正是安普遜教授所謂「可作一個以上的解釋。」
義山的第一知己
唐代女冠生活浪漫,成爲當時風氣,連義山也有譏刺的詩句:「閬苑有書多化鶴,女牀無樹不棲鸞。m.hetubook.com.com」義山和女道士戀愛,自非不可能,然論者仍以爲蘇說自圓其說,臆測也許較事實爲多。
史記封禪書,太帝使素女鼓五十絃瑟,悲,帝禁不止,破爲二十五絃。義山婚王氏時年二十五,意其婦年正同,夫婦各二十五,適合古瑟未破之絃數,因以錦瑟爲嘉偶之紀念。
一、宋、劉攽中山詩話謂:「李商隱有錦瑟詩,人莫曉其意,或謂是令孤楚家青衣名也。」義山早年,受令孤楚陶冶提攜,李事之甚莊敬,楚亦器重義山人品文章,臨死飭諸子,「銘誌無擇高位」,故諸子講義山爲之。義山與令孤家往還甚密,然敬楚如師,不可能和其家的侍女發生輕薄關係,到此女死後有此哀感頑豔的悼念之詞。如果說他們的私情是祕密的更不可能公然以她名字入詩。劉攽自言「或謂」,不過是道聽途說的傳聞,沒有其他的佐證,不足爲據。
此解可通彼解亦通
以上數說,除過分穿鑿者外,正如岑仲勉所說:「此解之而通,彼解之而亦通。」易言之,此解之不能成定論,彼解之亦難盡滿人意。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二、言錦瑟詩爲義山悼亡之作,主此說者較多。義山妻王氏,爲王茂元女,茂元節度河陽,嘗僻義山掌書記。王氏姿貌甚美,與義山情愛亦篤,集中「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却話巴山夜雨時。」卽爲義山客蜀寄内之作。王氏死於大中五年(八五一),義山時年四十,傷感無已,賦悼亡詩多首。民初孟心史於東方雜誌發表「李義山錦瑟詩考證」一文,亦主悼亡之說,大意謂:
李詩之隱晦,不僅錦瑟爲然,他大部分作品都是如此。集中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類明白如話的詩句,並不多見,反成別體,不是李詩的一般風格。
蘇女士的「玉谿詩謎」全書有一半篇幅,言義山與宮嬪的戀愛,用力之勤,令人欽敬。她的想像力很强,想像力本爲治史所不可缺,有想像方有假設,有假設而後求證,求證而後發明。但若祇有想像和假設,而無確切的證據,就成穿鑿附會,捕風捉影了。
博學能詩,如元遺山、王漁洋,都說此詩難解,歷來不少學人,很想把這個謎猜透,但其中不免也有自作解人,而摸索到了牛角尖裏去的。他們的註釋,舉要言之,可歸納爲下列幾種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