悽怨與放誕
懷人傷別,一往情深,淑眞的丈夫,嘗離家遠宦,她未必處處相從,別離後思念其夫,如此解釋,也說得通。所以若要對淑眞的操守有所判斷,還需從她的生活環境作一推敲。
悽怨纏綿,寄托自己身世,幽冷欲絕,讀之令人有無限憐惋之情。
况周頤、蕙風詞話云:「李易安時代稍後於淑眞。卽以詞格論,淑眞清空婉約,純乎北宋,易安筆情近濃至,意境較沈博,下開南宋風氣。」
楊升菴「詞品」,以人約黃昏,謂淑眞或無檢操,桑間濮上之行,爲渠白璧微瑕。然此詞亦見歐陽修「六一詞」,字句完全相同,毛晉刻「宋六十名家詞」,所收六一詞,在此之下,註曰:「或刻秦少游」,則此詞究爲何人所作,朱淑眞乎?歐陽修乎?秦少游乎?甚爲可疑。昔日印刷不普遍,詩文集甚少作者自編自定,後人裒輯,往往有張冠李戴的錯亂現象,如果此詞非淑眞所作,則所謂白璧微瑕之說,就不能成立了。
春愁秋恨悽怨詩人
西青散記云,「雙卿夙有瘧疾,體弱性柔,能忍事,卽甚悶,色常怡。然一日雙卿舂穀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榜杵壓於腰,忍痛復舂。炊粥半而瘧作,火烈粥,沃之以水。姑大詬,掣其耳環,曰出!耳裂環脫,血流及肩,乃拭血畢炊。於是抒臼俯地而歎曰:天乎,願雙卿一身,代天下絕世佳人,受無量苦,千秋萬世後,爲佳人者無如我雙卿爲也!至是爲苦瘧詞,以蘆葉書之,歎曰:誠不如化作彩雲飛也。」
並非嫁給市井民家
既不願留墨迹,又何必吟詠,這種心理,別人是極難瞭解的,所以有人疑賀雙卿未必眞有其人,而是史梧岡所造的寓言,陳廷焯斥爲「刻舟之見」,他說西靑散記載雙卿之事甚詳,不容懷疑她的存在。民家女子,即使有文學之才,在昔日社會原易隱沒無聞。雙卿故事,不見別的記載,幸得史梧岡而傳。她的作品,如惜黃花慢詠孤雁云:
情書寄子安云:「春鏡欲分愁墜鵲,舜琴將弄怨飛鴻。」春情寄子安云:「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有期。」冬夜寄溫飛卿云:「疏散未閑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又、寄飛卿云:「冰簟涼風着,瑤琴記恨生。嵇君書札嬾,底物慰秋情?」
從她的作品看,淑眞情眞意摯,多愁善感,大約是林黛玉型的女和-圖-書子。詩詞中愛用「斷腸」二字,故魏仲恭裒集其作品,以「斷腸」名之。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靑衫袖。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靑衫袖。
女冠之名,到宋徽宗時方正式改爲女道士,所以名之爲冠,大約因爲她們頭戴小冠爲飾,與一般雲鬢高髻的婦女不同。這冠究竟作何式樣,筆者淺學,未能考索出具體的形制,唐人詩文中稱之爲「星冠」,爲「角冠」,或有四角如星的光芒。
從斷腸集搜索,淑眞隨宦汴京,嘗與當時的貴家夫人來往,有七絕五首,題曰:「會魏夫人席上,命小鬟妙舞,曲終求詩於余,以飛雪滿羣山爲韻,作五絕。」第五首有句云:「占斷京華第一春,清歌妙舞實超羣,」則在汴京可知。
碧盡瑤天,但暮霞散綺,碎剪紅鮮,聽時愁近,望時怕遠。孤鴻一箇,去向誰邊?素霜已冷蘆花渚,更休倩鵰鷺相憐,暗自眠,鳳凰雖好,甯是姻緣?
淒涼勸你無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粱初盡,網羅正苦,夢魂易警,幾處寒烟,斷腸可似嬋娟意,寸心裏多少纏綿,夜未閒,倦飛誤宿平田。
淒涼勸你無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粱初盡,網羅正苦,夢魂易警,幾處寒烟,斷腸可似嬋娟意,寸心裏多少纏綿,夜未閒,倦飛誤宿平田。
她們動人的丰姿,爲文人學士所欣賞,加以自身的不耐寂寞,結果也就可想可知。魚玄機以名門棄婦,詩才卓越,在當時士大夫和文人間,頗有其相愛的戀人,如李子安、溫飛卿之流,集中有寄子安及飛卿的詩歌,措辭婉麗,情意纏綿,下面所摘之句,實在當得起「放誕」的形容詞。
斜風細雨乍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昨宵徒得夢因緣,水雲閒,惟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昨宵徒得夢因緣,水雲閒,惟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顧影自憐情思恍惚
據尤袤、全唐詩話,玄機爲唐懿宗咸通中(八五〇~八七五)咸宜觀女道士,字幼微,一字蕙蘭,有才思,善屬文。補闕李億納爲妾,及愛哀,入咸宜觀爲
和_圖_書
女道士。後以笞殺婢女綠翹,爲京兆尹溫璋判處極刑。全唐詩話謂其在獄中,嘗有詩云:「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農家婦自無專集傳世,晚淸陳廷焯輯「別調集」,據西青散記錄其作品。謂其詞旨幽窈曲,怨而不怒,爲古今逸品。並謂雙卿生平所爲詩詞,每以粉筆書蘆葉上,以粉易脫,葉易敗,不願留墨迹,更無意傳之後世。
怨而不怒的農家婦
翻檢中晚唐作家的詩集,不少涉及女冠之什,有時輕薄慢褻,顯出女冠們對男女關係原很隨便。如劉長卿贈成煉師云:「大羅過却三千歲,更向人間魅阮郎。」韓退之華山女五章之一云:「雲窗霧閣事慌惚,重重翠幙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靑鳥通丁甯。」白樂天贈韋煉師句云:「上界女仙無嗜欲,何因相遇兩徘徊?」
寫幽怨悒鬱,頗能顯出性靈鍾慧,而出語吐句,不過盡纖巧能事,骨韻不高,可稱小品,究竟算不得大作家。
所填「鳳凰台上憶吹簫」,連同叠字,頗見慧心,其詞曰:
清、史梧岡作西青散記,載其當代女詞人賀雙卿詞十二闋。上文考朱淑眞非民家婦,而雙卿却爲農家婦,負絕世才,秉絕代姿,姑惡夫暴,勞瘁以卒。
「斷腸」一詞,在表達愁怨情懷,語氣是極重的。淑眞好用此詞,是不是眞有萬分傷心的際遇,不得而知。據筆者臆測,夫婦情深,而丈夫有沒有早逝的可能?年輕守寡,於是情懷鬱結,觸緒生悲,然而找不到絲毫證據,或僅是沒有事實根據的臆測而已。否則處處斷腸,也許她詞彙的枯澀,或心理上有些不正常。
雙卿不僅巧於填詞,讀此且知深得佛家三昧。
淑眞詩詞留傳到後世,篇什無多,魏仲恭於南宋淳熙年間把淑眞所遺詩詞輯爲斷腸集,序云:「其詩爲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斷腸集名非自題,而僅爲淑眞作品的一小部分,據以評價,當嫌不足,惟就此零縑殘編讀之,多觸景感舊,春愁秋恨的吟詠,不失爲一種悽怨筆墨,而李清照天姿秀發,實爲詞家冠冕,淑眞不逮遠甚,大約因爲都是閨閣作家,故後世每以二人相提並論。
上面曾說「池北偶談」載朱淑眞手書璿璣圖,記謂此圖爲她父親所贈,惟末署:「紹定三年(二二三〇)春二月望後三日,錢塘幽棲居士朱氏淑眞書」。按紹定爲南宋理宗
hetubook.com.com年號,淑眞爲北宋哲宗前後時代的人,况周頤所以說李易安時代稍後於淑眞,理宗時相距已百年,淑眞不可能活得那麼久,「紹定」二字可能是王漁洋的筆誤,也可能這書法根本是贗品。因爲淑眞擅繪畫,明、沈石田集有「題朱淑眞畫竹詩」,好事者於是連她的書法也偽造了。
唐代一般婦女,崇尚濃妝,施朱敷粉,以黛畫眉,以燕支擦嘴唇,並有一種今日所不能想像的化妝習尙:把額抹成黃色,李義山詩所謂「八字宮眉捧額黃,」溫飛卿亦有「雲髻幾迷芳草蝶,額黃無限夕陽山」之句。濃艷到臉上五色俱備。女冠則一任天然,不施脂粉,韓退之詩云:「洗粧拭面着冠帔。」而衣服則輕盈素雅,所謂「羽衣」,所謂「霓裳」,紗帔垂肩,大有凌雲御風,飄飄欲仙之致。李義山詩云:「更深欲訴蛾眉斂,衣薄臨醒玉豔寒」李衛公詩云:「九霄有路去無迹,裊裊天風吹珮環。」
詩中「但願」「不妨」,雖都是恍惚假設之詞,然「新歡入手」,「舊事驚心」,不能說沒有嬌癡放誕的意味。但若據此而斷定淑眞必有分外的所歡,仍不免以文害辭,以辭害志,考訂事實,還是不夠的。
淑眞自京寄父親的詩,另有句云:「欲識歸甯意,三年數歲陰。」又云:「三年重會合,依舊見荆陰。」可知她不是常期居京,隔了三年,有歸甯的機會。宋代官宦,任職有定期任滿遷調。很可能其夫歷官內外,遷調各地,淑眞有時住在老家,未必常常相從,故集中多惜別懷人之作。幽怨悽苦,挹鬱抱恨,春花秋月,觸景多愁,成了她詩詞的一貫作風。如「恨春」句云:「春光正好多風雨,恩愛方深奈別離。」又如菩薩蠻秋景云:「山亭水榭秋方半,鳳幃寂寞無人伴……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都可能是離別丈夫,思念傷愁之作。
其情哀,其辭苦。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用叠字著名,論者謂創意出奇。陳廷焯曰:雙卿此詞「用雙字二十餘壘,亦可謂廣大神通矣。易安見之,亦當避席。」
她們的容貌衣飾,綽約多姿,有如清水芙渠,韻致天成,義山詩稱:「慢裝嬌樹水晶盤,」明淨如月光,比起那些濃妝艷抹之輩,顯然有了雅俗之分。
女道士在唐代稱爲「女冠」,生活浪漫,本爲當時風氣。若爲了宗教信仰,摒棄人事,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家修道,這是需要大知慧和大毅力的。唐代女冠的出家,大部爲環境驅使,原非因宗教信仰而所作的知慧選擇,要她們清虛無欲,在青燈古佛,黃卷蒲團中消磨歲月,爲人情之所難堪,於是竊藥成仙之事未成,先有偷桃繾綣的風流勾當了。正如後世曹雪芹所說,「欲潔何曾潔,云清未必清。」
其父姓名不可考,惟王漁洋池北偶談,記其於京師見朱淑眞手書璿璣圖一卷,且有淑眞之記,云:「初、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淸玩,凡可人意者,雖重價不惜也。一日,家君宴羣倅衙,偶於壁間見是圖,償其直,得歸遺余。」古時婚姻最重門當戶對,生長仕宦之家的小姐,嫁爲市井民家妻,可能性極少。所嫁丈夫,姓名亦不傳,但讀斷腸集「賀人移學東軒」「送人赴試禮部」兩詩,中多勉勵之語,論者謂爲贈外之作,如云:「美璞莫辭雕作器,涓流終見積成淵。」「鴻鵠羽儀當就養,飛騰早晚看冲天。」
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
新歡入手愁忙裏,舊事驚心憶夢中,
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新歡入手愁忙裏,舊事驚心憶夢中,
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寸寸微雲,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後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嫋嫋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嫋嫋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玄機以棄婦而爲道士,縱懷覓愛,所遺詩集,雖僅數十首,句多香艷放誕,如「殷勤不得語,紅淚一雙流。」又云:「雲情自鬱爭同夢,仙貌長芳又勝花。」顧影自憐,情思恍惚,絕非出家人口吻。
則其夫當亦爲讀書種子,且嘗應禮部試。應試之後,大約中式而做官,做到什麼官職也不可考,但有一點是可以證實的,他曾挈淑眞到汴京服官,斷腸集有「寄大人二首」及「和前韻見寄」,句云:「去家千里外,飄泊若爲心。」「忽得南來信,殷勤慰我心。」這必爲寄給離別住在浙江的父親,在北方所作。
後一首並有句云:「把酒何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共,論文幾日親?」可知淑眞的文學修養,很得她父親的陶冶,所以詩中憶及論文之事,想到何日再有這種機會。
朱淑眞的斷腸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謂係用洪武間抄本,乃與漱玉詞並刊。後世論宋代女詩人,朱淑眞往往與李清照並稱。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云:「易安眼波纔動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眞嬌癡,不怕人猜,放誕得妙;均善於言情。」
朱淑眞的作品,有悽怨而放誕則未必,如果我們要在古代女詩人中找尋生活放誕的作家,晚唐的魚玄機,庶幾近之。
蓮子居詩話說淑眞嬌癡,放誕得妙。或係指其所作「生查子」而言,詞云:
升菴又云,此詞與淑眞元宵七律一首,詞意相合,「其行可知」,詩云:
淑眞另一闋題名春意,調寄江城子,曰:
例如:恨春云,「梨花細雨黃昏後,不是愁人也斷腸。」秋夜有感云:「哭損雙眉斷盡腸,怕黃昏後到昏黃。」長宵云:「魂飛何處臨風笛,腸斷誰家搗夜碪?」悶懷云:「鍼線懶拈腸自斷,梧桐葉葉剪風刀。」又云:「芭蕉葉上梧桐雨,點點聲聲有斷腸。」中秋聞笛云:「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干吹出斷腸聲。」九日云:「去年九日愁何限,重上心來待斷腸。」傷別云:「逢春觸處須縈恨,對景無時不斷腸。」謁金門云:「滿院落花簾不捲,斷腸芳草遠。」
魏夫人何人,不能確知,然家有舞姬,其夫必爲顯達高官。有人說,魏夫人爲曾布之妻,布與兄鞏同登熙甯進士第,哲宗時知樞密院。如此說確實,則連淑眞的時代,也大體明白了。
總之,這些片斷資料,可以證明魏仲恭所謂「嫁爲市井民家妻」一語,與事實不符。淑眞有良好的家庭教育,丈夫也曾作過官宦,且與達官貴家有所往還,她丈夫的地位是不會太低的。
朱淑眞紀傳資料,甚爲缺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斷腸詞」一卷,宋、朱淑眞撰,淑眞海甯女子,自稱幽棲居士。言其生平者,往往據魏仲恭所輯斷腸集序文云:「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爲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鬱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嫁爲市井民家妻,這個說法是不確的。
然而從淑眞的遺詩揣摩,她嘗與父親論文,證實她父親亦富文學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