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詩萬首的陸放翁
侂胄身敗名裂之後,逐波及放翁,爲士論所不容,他的兒子於放翁死後,爲他編詩文集甚至不敢收此兩記。然細閱兩文,對侂胄並少過份的諛詞,更不能說他有何希榮附勢之意。
「蓋慶元己未(一一九九)歲也。
「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爲姑姪,伉儷相得,而弗獲於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爲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
侂胄爲北宋神宗時代名相魏國公韓琦的曾孫,因係外戚,竊弄威福,甯宗慶元間,驕橫用事,怨流天下。慶元六年(一二〇〇),他的姪女韓皇后死,隔了兩年,嘉泰二年(一二〇二)立貴妃楊氏爲后,侂胄雖於是年加太師,封平原郡王,而與楊后有怨,懼而謀立功,於是定伐金之議,於開禧二年(一二〇六)江淮蜀漢,分數路北伐,師出屢敗,民死無數。明年冬,他的政敵,密謀殺之。其謀始於史彌遠,而成於楊后及后兄楊次山。又明年,宋廷斲侂胄棺取首,函以送金,和議逐成。
放翁第一次婚姻的離異,有甚大遺憾,前已言之。哀惻感人,世不乏同情其前妻唐氏的人,逐遷怒於繼娶之王夫人,謂其妬,蓋古代以婦人之妬爲嚴重的失德。於是虛構此驛女之被逐,誣之洩憤。
放翁於乾道六年(一一七〇)入蜀,自臨安取水道赴建康,再溯江至夔州通判任。撰有入蜀記四卷,以日記體裁記行程甚詳,旅途以船爲家,卽登岸至驛舍小憩,仍歸宿舟中,並無宿驛之事。而他這一次旅行是挈眷同行的。入蜀記六月十三日記云:「夜月如晝,與家人步月驛外。」八月十四日又云:「泊劉官磯旁,兒輩登岸。」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南園記最後有云:「游竊伏思公之門,才傑所萃也,而顧以屬游者,豈謂其愚且老,又已掛衣冠而去,庶幾無諛詞,無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歟?而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獲辭也。」
放翁自云,「六十年間萬首詩,」淸、梁章鉅、退庵隨筆云,「放翁詩(劍南詩稿)初編爲四十九卷,再編通前爲八十五卷,合計之https://m.hetubook.com.com已九千二百餘首。」作品的豐富,於此可見。他的詩,在南宋當時評價就很高,雖與尤袤、楊萬里、范成大並稱,但有人認爲他是「中興之冠」,「凌跨前輩,爲一世標準。」
更有一個事實,可以證明驛卒女故事的虛構。「玉階蟋蟀」一詩,乃放翁自己的作品,具見「劍南詩稿」卷八,題目爲「感秋」,原爲律詩,虛構故事者截取後四句,成此所謂驛卒女的題壁七絕,前四句云:「西風繁杵擣征衣,客子關情正此時,萬事從初聊復爾,百年强半欲何之。」
謂之生母,顯非嫡出。然這位華陽姨太太,身世雖無可考,絕非驛女,則可斷言。蓋熙十三年,距放翁初入蜀之年,已有十六載,而此時離蜀亦數歷寒暑,隨放翁東歸生女,所謂半載被逐,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放翁有此一妾,王夫人能容她存在,所謂「妬」,也不能說是事實了。
「翁居鑑湖之三山,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嘗賦二絕句云:
放翁晚年致仕,在原籍山陰鄉居之後,多貧病之吟,如云:「得米還憂無束薪,今年眞欲甑生塵。」又云:「貧至今年劇,眞無地置錐,判愁停貰酒,忍病罷迎醫。」又云,「家貧不與身添業,病久甯非天儆予。」
放翁晚年爲韓侂胄作「南園記」及「閱古堂記」,人以爲阿附權貴,頗受清議之譏。
「實紹興乙亥歲(一一五五)也。
然其後解夔州任,曾辟樞密史王炎幕府,旋通判蜀州,繼攝知滎州事,不久又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先後在蜀凡十餘年,在四川各地旅行,宿驛仍爲事實所可能。
後世論者,大都爲放翁呼冤。淸、袁枚書陸游傳後云:
老年人通病,爲目光昏霾和牙齒衰頹,放翁的時代,尚無眼鏡和義齒爲補救,但他的目光和牙齒,到高年仍能保持健好。他七十六歲有句云:「目光焰焰夜穿帳,」又云:「細書如蟻眼猶明。」七十七歲時有云:「老夫垂八十,巖電尙爛爛,孤燈觀細字,堅坐常夜半。」又云:「一齒已搖猶决肉,雙眸雖澀尙耽書。」
南宋陳世崇的隨隱漫錄,陳鵠的耆舊續聞,都記述此事。隨隱漫錄略云:
有人譏評他書生習氣,好爲大言。然而放翁的仇恨敵人,如他所說「手梟逆賊清舊京」,這種殺敵報國的雄心是始終一貫的,在他作品裏,屢屢表示,恨不能投筆從戎,上馬殺賊,他的夜讀兵書
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句云:「老病雖憊甚,壯氣頗有餘,長纓果可請,上馬不躊躇。」到了「僵臥山村」的晚年,還有「尙思爲國戍輪台」之句。
至死不忘恢復中原
放翁才氣超逸,尤名於詩,生平不拘細節,不免有風流頹放的行爲,所以蜚短流長者,很容易構此莫須有故事加到他身上。後人筆記,且有「放翁初客於蜀,挾一妓歸,蓄之別室,」等記載。有人且說他「挾一蜀尼以歸」。無根之謗,不一而足。
開禧用兵,侂胄出於私的動機,鋌而走險,卒至一敗塗地,宋史紀事本末論曰:「國家大事,公心圖之,尙慮不濟,以私求勝,其誰聽焉?」耿耿於心,不忘恢復,是放翁的一貫主張,他有一首老馬行,云:「中原旱蝗胡運衰,王師北伐方傳詔,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爲國平燕趙。」此詩作於何年,很難確考,但以老馬自况,其爲晚年可知,開禧二年(一三〇六)五月,甯宗下伐金之詔,如詩中傳詔之語卽指此,則可定爲此年之作,放翁不能審度時勢,同情侂胄輕率行動,也許是他後來受到譏議的因素之一。然而他的動機,却在於公,而不在於私。
前人筆記,有時不失爲絕妙史料,然既爲小說家言,不求證實,亦多撫拾無稽傳說,而筆之於書的。
因爲自南宋以後,放翁在蜀有與驛卒女的一個虛構傳說,清人吳蹇的拜經樓詩話,雖不否認放翁與唐氏的婚姻悲劇,但以爲沈園懷舊諸作,玩其語意,或別有所屬,未必爲唐氏而吟。書此異說,以備參考。
南宋以及後世文人筆記,述此事者甚多,以劉克莊的後村詩話言之最早,而於時代稍後於放翁的周密,其所撰齊東野語,記載最爲詳贍,據云:
從放翁的卒年上推,他生於北宋徽宗宣和六年(一一二四)。到金人陷汴京,執徽欽二帝北去,高宗南遷之始,他還不過三四歲的孩童。隨父元鈞歸山陰原籍,他的出仕,已在高宗紹興之末,其時與金人和議久成,朝廷以畫疆守盟,息事甯人爲策。高宗而後孝宗卽位,金、完顏亮南侵潰歸,孝宗銳意出師,旋遭宿州之敗,終歸和議。在這個委屈求全的環境裏漸漸流於文恬武嬉,苟且玩愒,忘了中原,眞所謂「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然而放翁忠義之氣始終盤鬱於心,長篇短詠,寓其悲憤,寄意恢復。如云:「鴨綠桑乾本漢天,傳烽自合過祁連,功名在m.hetubook.com.com子何殊我,惟恨無人快着鞭。」
不過郵亭題壁,在古代雖很普遍,但也很多出於偽托。有人客中無聊,偶得悽艷纏綿的詩句,托爲婦人所題,也是常事。周煇、清波雜誌言郵亭客舍題壁,「其筆墨柔弱,語言哀怨,皆好事者戲爲婦人女子之作。」故題壁縱有其事,亦未必眞有其人。豈好事者以此一詩一詞串插而構成故事,嫁名於一代詩人,以滿足傳奇的條件。
今日平劇有「釵頭鳳」一齣,演放翁婚姻失意的遺憾。放翁早年婚於唐氏,琴瑟甚和,而因唐氏不得於姑,無可奈何而離異,後改嫁於趙,情緒上藕斷絲連,唐氏改嫁後,不幸抑鬱而卒,放翁終身不能忘情,屢有悽惻的詩詞吟其思念悲悔之情。
虛構的無稽傳說
唐氏名琬,見清人聽雨軒筆記,想必有所本,只是在宋人筆記中,不能找到證實的佐證。
在短短的篇什裏,洋溢着他的愛國熱情,至死不忘復仇雪恥,恢復中原。歷來每當異族侵凌,或國家危難的時候,往往傳誦此詩,它有感人的鼓舞力量,也使這位愛國詩人,得到歷久不衰的普遍敬仰。
但放翁確有一妾爲四川人。陸氏渭南文集有「山陰陸氏女墓銘」一文。此爲放翁諸兒中最穉之女,生於淳熙丙午(十三年,一一八六),秋七月,夭於次年八月。放翁對此女甚所愛憐,「謂之女女而不名,」銘又云:「女女所生母楊氏,蜀郡華陽人。」
詢之知爲驛卒女,逐納爲妾。半載餘後,夫人王氏妬,竟逐之。妾有生查子詞云:
我們不能不說,這位吟詩萬首的老詩人,是得天獨厚了。
「唐後適同郡宗子士程,嘗於春日出游,相遇於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餚。翁悵然久之,爲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云:
周密生於理宗紹定五年(一二三二),約在放翁死後二十餘年,野語雖爲其晚年所記,但時代差距不多,所言當可信。惟記中所列各詩歲月,則有參差。如謂放翁所作兩絕句,爲慶元己未歲(一一九九),按其時放翁已七十五歲,接着又說,「未久,唐氏死,」好像唐氏亦享高年,而紹熙壬子(一一九二)之七律,在己未之前七年,已有泉路斷腸,幽夢茫茫之句,則唐氏久已物故。再按當時別家記載,如陳鵠耆舊續聞,都說唐氏適趙後,「未幾,怏怏而卒。」則唐氏必死得很早。
「未久,唐氏死。至紹熙壬子(一一九二)歲復有詩,序云:禹跡寺
www.hetubook.com.com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易主,讀之悵然。詩云:
最重要的,他能隨遇而安,自得其樂,有一首「自笑」七律云:「宦途昔似伏轅駒,退處今如縱壑魚,手自掃除松菊徑,身常枕藉老莊書,郊居本自依農圃,社飲何妨逐里閭,白髮蕭然還自笑,風流猶自過江初。」
「南園」及「閱古堂」兩記,作在放翁致仕之後。他嚴州知州任滿辭歸之後,家居十餘年,復於嘉泰二年(一二〇二)奉旨再起,以實錄修撰的職位,修孝宗、光宗實錄,職在文字,不及他務,明年書成,升寶章閣待制,然卽力辭還山,再度致仕,其時年已七十七八,年邁而無意於仕進可知,侂胄乞其爲記,不過慕其文學盛名,而放翁也未必有所希冀于韓。此老於進退出處之間,心中自有把握,有句云:「愈老愈知生有涯,此時一念不容差。」又云:「皎皎初心質天地,兢兢晚節踏冰淵。」
放翁至蜀,宿驛中,見壁上詩云:
楓葉初丹檞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柱香。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柱香。
「宋史稱,陸游爲侂胄記南園,見譏清議,余嘗冤之。夫侂胄,魏公(韓琦)孫,智小而謀大,不過易(經)所稱折足之鼎耳,非宦寺流也。南園成,延游爲記,出所寵四夫人侑酒,游感其意,爲文加規,勸其禔躬活民,毋忘先人之德。在侂胄親仁,在游勸善,俱無所謂非。宋儒以惡侂胄故,波及於游。然則據宋儒之意,必使侂胄剗除善念,不許親近一正人,而爲正人者,又必視若洪水猛獸,望望然去之。嗚呼,此宋以後清流之禍,所以延至明季而愈烈也。」
南宋詩人陸放翁(游),死於嘉定二年(一二〇九),享年八十五歲,臨終有一首極負盛譽的示兒七言絕句,云:「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所謂驛卒女故事,雖說者不只一家,而故事却是沒有事實根據的。
皎皎初心兢兢晚節
放翁初入蜀之旅行,考其本人著作,既未宿驛,自不能有驛卒女之事。
「又至開禧乙丑歲(一二〇五)歲暮,夜夢遊沈氏園,又題兩絕句云:
遺憾的婚姻離異
www.hetubook.com•com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
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悵然。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悵然。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清、趙翼、甌北詩話,謂放翁這種愛國思想,不是出於虛矯,幼時卽習聞其父及當時士大夫敵愾的言論,深入於心,逐成定見,終身守之不變。放翁跋周侍郎奏稿云:「南渡初,先君歸山陰,一時賢公卿與先君遊者,言及靖康北狩,無不流涕哀慟。」又、跋傅給事帖云:「紹興中,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痛哭,人人思殺賊。」所以他長大之後,無時不以恢復爲念。
孝宗乾道六年(一一七〇),放翁通判夔州。樞密使王炎宣撫川陝,旋辟爲府僚,爲炎陳進取之策,他說「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宋史本傳)這些話雖未曾收積極效果,但他的壯志雄心,具備着挫敵的綿密計劃,不僅徒作詩篇的吟詠而已。
隨遇而安自得其樂
玉階蟋蟀鬧淸夜,金井梧桐辭故枝,
一枕淒涼眠不得,挑燈起作感秋詩。
一枕淒涼眠不得,挑燈起作感秋詩。
多病而仍享八十五歲的高年,放翁深知養生之道,他說,「老無聲色娛,戒懼在飲食。」又云:「九十老農緣底健,一生强半是單棲。」
他有一首關山月古風,寫出了激昂的憤慨之情,詩云:「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廏馬肥死弓斷弦,戍樓刁斗催落月,二十從軍今白髮,笛裏誰知壯士心,沙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