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仲恭斷腸集序訂補
補佚的資料和解釋
「市井」是承上省略。「嫁市井」與「配庸夫」對舉,一結「非偶」,一結「不才」,豈不是涇渭分明,銖兩悉稱的嗎?這三字的補入,使朱淑真的初嫁與再嫁,獲得明確的結論。而且我們曾經推斷,這「庸夫」頭上,決無「一」字之理,這裏更得著證據。
(二)「其夫村惡,蘧蒢戚施,種種可厭」三句,補在「乃嫁爲市井民家妻」之後,作另一段的開頭,下接「一生抑鬱不得志」到「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一節,成爲一段。
以下,再就原序所載她改嫁的情況,進一步加以探究。從上面補綴的材料看來,我們可以看出原序的正文,應由兩部分組成。前半篇以她自幼至出嫁爲中心,後半篇以她改嫁始末爲中心。但今序的後半篇,已被刪的支離斷碎。
若要勘驗這前後篇的間隙,並不怎樣困難。因爲田氏所收的佚文中,在「竟無知音,悒悒抱恚而死」兩句上面,多出「時牽情於才子」一句,這是我們已經說過的。現在不妨把它補進來,看看將會呈現何種狀態。我們試看:
這種不合理現象,從田氏處理「不幸」句的伎倆,也很容易看得出。他將「不幸」與「不能擇伉儷」刪去,將「父母失審」易爲「父母無識」,使與「嫁市井民家」五字相接。這樣刪削易換,雖可勉強消除文意的隔礙,但卻將前句翻成原因,後句當做結果,與原文意義,兩正相反。至於「無識」一詞,旣由「失審」而來,應是詞義相通,作不明是非講。但「失審」意義明確:「無識」則含有歧義。這是故意將父母的過失,說得含混兩可,以模糊讀者的認識。這樣看來,「容色娟麗」一句,也,是田氏所刪。因爲按照封建社會一般的情況來說,一個有才無貌的女子,其所適非偶,倒符合實際;若說她才貌兼美,那就引人猜疑。
我們試看:「蚤歲」上云:「容色娟麗,風流蘊藉」;下云:「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這樣上下連讀,朱淑真的秀外慧中,豈不是變成失審的原因了嗎?這怎能說得過去呢?其所以如此,就是由於「蚤歲」下有缺佚,我們在它上面補進去的這節文字,等於塡充了其中的虧缺,替代了原有的內容,所以發生這種上下扞格的現象。
朱淑真自十九歲出嫁,到二十九歲喪夫,總共過了十年的民家生活。她一生關注農民的疾苦,與私生活的勤勉儉樸,就是由這時培養起來的。她這時期的詩,可惜留傳的很少;由於她家務忙碌,恐怕寫得也不多。這種情形,從上引各詩的題目,也大體可以推測出來:如〈端午〉、〈冬日雜詠〉、〈新冬〉、〈夏日作〉、〈秋深偶作〉等,都是以節序命題,這表明她在一年四季中,難得有暇寫幾首詩。正因爲這些詩是她內心裡想要說的話,所以寫來特別真實動人。
最後,「風流蘊藉」句上,原序當有類乎〈斷腸詞紀略〉中的「容色娟麗」一句,這樣兩句平列,一寫資質儀容,一寫個性品格,以構成全文聯絡照應的樞紐,上應「天資秀發」、「性靈鍾慧」,下呼「顏色如花」、「風韻如此」,使各段前後呼應,血脈貫通。可見「容色娟麗」一句,關係重大而不可缺少。雖然我們沒有更有力的證據,可以證明它是原序的佚句,但原序必有與此相似的語句,則是可以肯定的。我們不妨把它借調過來,俾得文中有關詞句都有著落,且文脈不致從中隔斷,在情理上總該許可的罷?
這裏必須指出的是,今序「一生抑鬱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兩句,與本段文義不合,當以佚文作「淑眞抑鬱不得志,作詩多憂愁怨恨之思」爲是。因爲這兩句是緊承「其夫邨惡」三句而來,且又由此生出下文「每臨風對月」四句,旨在記她嫁市井民家後的環境與心情,從而對她作品中所表現的思想感情,形成了時間背景。因此,上句自是就她這一時期來說,而不應包擧「一生」是非常明顯的。下句自是指她作品的主題思想,而不應指那斷章零句,或片詞瑣語。
附帶可以提起的,就是「蚤歲」之下,「不幸」之上,被後人刪掉一個陳述「父母失審」原因的分句,這在前面已經說明。現在我們從「蚤歲」上面,補入「朱淑真者」一節,對此處被刪的情況,提供了一個實例,可進一步說明這一問題。
(一)「朱淑真者」到「風流蘊藉」一節,補在「蚤歲」之前,自成起訖。
這裏所述朱淑真自幼至長的槪況,都與上文互有關連。首先,這裏說她籍貫錢唐,便使「比往武林」云云,有了明白的交代。我們知道武林就是錢唐,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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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通名,後者是專名。這裏可以注意的,不在一地二稱是爲了修辭的原因,而是記載人物邑里的採用專名,正是符合書裡從實的史體。然而,「多生」云云,旣爲父親而發,決沒有指同胞弟妹之理,似當指異母生的妹妹,實則影指後母。若這個看法不錯,那麼朱淑真的婚姻,似因父親遠宦,由後母作主。魏氏所說「父母失審」,是因其母而並及其父。這一點留待下章詳談。
第一首原題〈西樓寄情〉,第二首原題〈湖上小集〉,倶見本〈集〉卷八,是她少女時期的作品。這兩首詩寫她的戀愛生活,內容互相關聯,可合成一組看。按本〈集〉編次,〈湖上小集〉原是排在〈西樓寄情〉之前,現在我們先看〈湖上小集〉。此詩後二句:「彩鳳一雙雲外落,吹簫歸去又無緣。」典出〈列仙傳〉:「蕭史者,秦穆公時人。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穆公女弄玉好之,公妻焉。一旦弄玉乘鳳,蕭史乘龍,昇天而去。」詩中以仙人蕭史比擬她的愛人,以秦娥弄玉自比。
田氏刪去這條按語後,進而想歪曲詩的主旨,便在〈西樓寄情〉的詩前面,「淑眞抑鬱不得志,作詩多憂愁怨恨之思」兩句後面,夾入「時牽情於才子」一句,復刪去「每臨風對月」以下四句,使相銜接。這句如後面的校訂,在原序中是記她晚年的志行,田氏移置嫁市井的一段中,企圖借此牽合詩意,使人誤認這兩首詩是嫁後的「不得志」之作。前面說過,〈西樓寄情〉本是排在〈湖上小集〉之後,田氏所以前後倒置,從這裏可以得到解釋。
這不正是今序「不幸」句上的佚文嗎?首先,我們看出,第一二兩句,就是「朱淑真者」一段結尾的兩句,用來束住「容色娟麗,風流蘊藉」,使下段「蚤歲」,折轉愈加有力。
特別值得提出的,是哲宗元祐五年,她二十八歲作的〈喜雨〉詩。從元祐元年起,杭州和全國大多數地區發生了旱災。杭州的旱情,據知州蘇軾在元祐四年十一月初四日的奏疏中說:「又遭甘旱,早晩俱損,高下共傷,民之艱食,無甚今歲。」(〈蘇東坡全集.奏議集〉卷六〈乞賑濟浙西七州狀〉)直到元祐五年,杭州和各地的旱象才陸續解除。朱淑真的〈喜雨〉,就是寫這年六月杭州的久旱得雨:
現在,我們就可以繼續找尋〈湖上小集〉等二詩的按語。關於這方面,王昌會〈詩話類編〉卷一三〈朱淑真〉條,收有〈湖上小集〉詩的按語一則,很值得我們注意。文云:
淑真抑鬱不得志,詩多憂愁怨恨之思,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時牽情於才子。竟無知音,悒悒抱恚而死。
從上面的討論?可知要尋求這組詩的按語,必須先找出那「不幸」的原因分句,然後憑它做媒介,方可找到按語。過去,我們探索這被刪的分句,兜了幾許圈子,現在,「不幸」的原因旣明,便有一定線索可尋。
她嫁後的生活狀況,從〈愁訴〉詩中可見一斑:「苦沒心情只愛眠,夢魂還有到愁邊。舊家庭院春長鎖,今夜樓台月正圓;錦帳謾垂雙鳳帶,獸爐閑爇水沈煙。良辰美景俱成恨,莫問新年與舊年。」該詩應是在她嫁後次年的正月十五夜所作。詩中的「樓台」,指的是她母家的西樓。如題目所標示,全篇是和鄰人談話的口氣,由當時的愁悶說到少女時代的歡樂。昔年此夜母家庭院中的花好月圓情景,祇能夢寐以求了。她環顧臥房,不禁想起了從前閨中的錦帳和獸爐,而興不勝今昔之感。
……乃嫁市井,下配庸夫,固負此生矣!
她這時期的詩,思想上的轉變,在〈東馬塍〉中更得到了具體的表現:「一塍芳草碧芊芊,活水穿花暗護田。蚕事正忙農事急,不知春色爲誰妍?」東馬塍在錢塘餘杭門外,居民多以種花爲業。她在這首詩裡明白地告訴我們:她無暇欣賞這明媚活潑的春景,是因爲這時農村裡正忙於養蠶,又急於種田。她雖然沒有說明她是養蠶或種田的一分子,但仔細玩味詩意,就很容易使人相信,她的情趣與蠶事農忙的生活已融成一片了。
從這樣的思考出發,我們立刻發現今序的一個奇迹。原來在朱淑真少時,因爲作詩不幸闖禍的事,序中有明文記載。祇是這部分文字,經過後世塗改,切斷了語意的脈絡,如不注意,就不容易覺察出來。現在請看:
這裏有個問
https://m.hetubook•com.com題,我們大槪已注意到:〈愁懷〉〈圓子〉二詩,旣然一寫前夫,一寫後夫,而且下文「乃下配庸夫,固負此生矣」,正是由這組詩的按語引導出來的。可是,「乃下配」兩句,祇提到「庸夫」亦卽後夫,沒有涉及前夫,那麼〈愁懷〉一詩,豈不是被撇開了嗎?
末首原名〈圓子〉,見本〈集〉卷十,無須說,是改嫁後作。她以圓子與茨實的形似質異相比較,塑造了一個陋儒的形象。她隱喩後夫的迂遠拘泥:「滑膩偏宜蟹眼湯。」她諷刺後夫的不近人情:「縱有風流無處說。」我們從「已輸湯餅試何郞」一句中,可知這後夫做的擧業,祇是表面工夫,沒有眞才實學。〈士林紀實〉引古詩云:「身似何郞全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可以互相發明。
後人削去那一大片文字,爲了聯綴中斷的環節,就把後半篇刪剩的「竟無知音」兩句,與前半篇「寫其胸中不平之氣」,銲在一起,這就原意盡失。若非田藝蘅補錄的佚句,我們倒難一時揭發這個秘密。無怪乎清朝的御用學人,對這些佚句指爲「誕語」;甚至連刊載這篇〈紀略〉的〈斷腸集〉,也詆爲「繆」書。
從她這些詩中我們可以領略到:她在農村生活中,已經體會到了農民的苦樂,因此,在描繪田園風景,或抒發個人感想時,都能反映出與農民共通的思想感情;並且她也已洗淨了閨閣的脂粉氣,不再唱那「對景無情緒」的低調;不再稱貧農爲「愚民」了。這一轉變,就使她的詩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愛,而充滿了真摯的感情。
下接今序「自古佳人多薄命,豈止顏色如花命如葉耶」兩句,自成一段,敍朱淑真與後夫仳離後的生活狀況。我們所以知道,是因爲下文說她死時,由母家辦理後事。
淑真寄居尼庵,日勤再生之請,時亦牽情才子。竟無知音,悒悒抱恚而死。
後人爲了截斷這兩次不幸事件的聯繫,便在「其詩詞爲其父母一火焚之」句上,擅增一個「並」字,意圖使人誤認下文「重不幸」,是指她的遺體與遺著並被火化,以達到混淆事實的目的。
當然,我們考査這條按語,並非以其語源爲重要依據。不過,我們試與序文聯繫起來看,序中「難免哀傷嗟悼之意」,和這「無聊之思可知已」,語意正相對待。很明顯的,「無聊之思」是遙接「哀傷嗟悼之意」而說。前云「難免」,是擬議之詞;其後有詩爲證,故用「可知已」加以肯定。這樣一用虛籠,一用實寫,遙相挽合,就把朱淑真的閨怨,和她父母的過失,曲折而又深刻地揭露出來。從而這條按語來自原序,也就確然無疑。
其次,「幼警慧,善讀書」之下,「工詩」之上,參考況周頤〈事略〉,迻入「曉音律」一句,而「工詩」二字,應從〈萬曆錢塘縣志〉作「工詩詞」,使兩句語意相偶,句法一律,並在「詞」字句絕。這個「詞」字,是由「傳誦朱淑真詞」而來。由於這句的修補,下文自它派生的「皆寓於詩」、「其詩爲其父母一火焚之」兩句,亦當循例在「詩」下補入「詞」字。
(三)「其詩云」到「匹配非偶也」一節,揷在「觀其詩」五句上面,合成一段。我們前已指出,這段是朱淑真一生的總結,應當有詩爲證,事實果然如此。我們希望通過這裏所引的四首詩,使補佚工作得到進一步的發展。
上面,我們就現存魏〈序〉中一些缺謬的地方,根據田汝成等四家收錄的佚文,作了一番校訂增補。對於朱淑真少時的生活狀況,不能擇取佳偶的原委,及其嫁市井的處境,已校補出一個大樣。從而她前半生的事迹,大體上可以看得明白清楚。另外還補出一段總結她一生事實的文字,其中「乃嫁市井,下配庸夫」兩句,足以印證〈海寧州志稿〉首記她嫁市井,次記適王唐佐史實。可見況周頤等否認她嫁市井,全是謬執一偏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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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首原題〈愁懷〉,見本〈集〉卷九,是嫁市井民家後不久所作。詩中對父母的不合理婚配,提出悲憤的控訴。鴛鴦與鴻鷺的比喩,就是她與丈夫的比喩。鴛鴦我們知道是文禽,也是匹鳥。鴻鷺卽大鷺,一名舂鉏。日人岡元鳳〈毛詩品物圖考〉卷四〈振鷺于飛〉條:「鷺步於淺水,好自低昂,如舂如鋤之狀,故曰舂鉏。」這鴻鷺的「如春如鋤」的形狀,與上述「蘧蒢戚施」合看,正是用來比喩她的駝背丈夫,走路時俯身出脊的姿勢。
我們可以看出,「時牽情於才子」一句,與上文牛頭不對馬嘴。據田藝蘅〈斷腸詩紀略〉一文所載,此句於「時」下有「亦」字,其上並有「淑眞寄居尼庵,日勤再生之請」兩句,爲田汝成失收。這兩句與下文串連起來,便是:
這一組詩的思想內容,細心的讀者都早已看出。〈湖上小集〉的「彩鳳一雙雲外落,吹簫歸去又無緣」,豈不就是導致「父母失審」的嗎?〈荀子.王制篇〉云:「審詩商,禁淫聲」。「失審」的「審」字,當卽本此。推魏氏本意,蓋以此詩比擬〈詩經〉中二〈南〉,而朱淑真父母則誤爲〈鄭〉〈衞〉邪音,故云「不幸」。這樣,〈西樓寄情〉的「靜看飛蠅觸曉窗」,豈不又就是寫出了「不能擇伉儷」的情況嗎?這組詩如此特殊,若不作按斷,豈可與後一組拼在一起?
上面,我們憑常識來判斷,指出今序幾個缺謬,可以認定是後人竄改所致。而這些地方,無疑是朱淑真婚姻問題的關鍵所在。現根據元明人所記的一些資料,試爲校補缺佚。
她離開了世家門第,嫁作市井民妻,自然很感不慣,這從她對農村生活的感受上可以看得出來。例如〈冬日雜詠〉一詩:「愛日溫溫正滌場,老農擊壤慶時康,水催春韻擣殘雨,風急耞聲帶夕陽。」,開始是讚美的口吻,最後卻說:「厭厭對景無情緒,謾把梅花取次妝。」這就是她以旁觀者的心態欣賞農民的收成,由好奇起意終於還是敵不過無聊的情緒。又如〈新冬〉一詩說:「愚民未諭祁寒理,往往相爲嗟怨聲。」語氣之間似有鄙薄的意味,想來也該是由於她不了解農民們的生活痛苦。
她又有一首〈端午〉說:「縱有靈符共綵絲,心情不似舊家時,榴花照眼唯牽恨,強切菖蒲泛酒巵。」從文字意境看,這首詩和〈愁訴〉是同年的作品。這詩又見〈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卷四,「舊家」作「去年」,更可證明這一點。
其實,如果我們明白前述田氏刪掉「不幸」的一句。就會知道他不能保留這組詩的按語。換句話說,若他保留這組詩的按語,則他不會刪掉「不幸」的一句。因此,因爲他刪掉「不幸」的一句,所以他不能保留這組詩的按語。
現在讓我們囘到原本的問題。由於補出「淑眞寄居尼庵」的一段,我們一定已經看出,上引「淑眞抑鬱不得志」,那節文字,是由兩橛不相連屬的斷片拼湊而成。自開頭到「寫其胸中不平之氣」爲止,是一橛,上接「其夫邨惡」以下三句,爲一段。「竟無知音」兩句,是另一橛,原屬「淑眞寄居尼庵」的一段。這兩段內容,在時間空間上,各不相涉。具體說來,前半篇寫朱淑真嫁後不久,文義尙未完足,而後半篇開頭,她已與後夫仳離。可知其間必是記述她改嫁的經過,嫁後的狀況,與離異的原因等等。後半篇的字數分配,是否比前半篇要多些,這裏暫不提出,但至少也應該前後大致相等。
她以流暢的筆調,鏗鏘的音節,寫出了久旱得雨的情景,充分表現了農民喜雨的真實感情,在思想和藝術上都達到極髙的成就,如果對農村生活沒有深刻體會,是寫不出這首詩來的。〈名媛詩歸〉本〈斷腸集〉卷上所繫評語,對它推崇備至,評價甚高,說:「喜雨詩,若出女子口中,不過『衣袂生涼』、『紗廚湘簞』等話,盡之矣。卻寫出農夫喜雨一段實情,歸頌聖德上,局理高渾,非他可及也!」
誠閨中之秀,女流之傑者也。惜乎恃其才膽,擬古人閨怨數篇,難免哀傷嗟悖之意,不幸……m.hetubook.com.com
序中說朱淑真死後,「其詩詞爲其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這個「重」字,我們當然知道是再的意思,意謂父母這番擧措,是她第二次的不幸。由這第二次的不幸事情,可知她早歲的不幸,就是第一次的不幸。這兩次不幸,旣是前後提喚,相爲照應,更可知第一次的不幸,與第二次的大致相同,也是因爲作詩而引起的。正因爲她愛好作詩,以致生前和身後,都不幸遭致災禍,所以魏氏有「嗚呼!寃哉!」的浩歎。
這詩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詩中自述苦情,詞樸而質直,似爲吿於其父而作。「東君不與花爲主,何似休生連理枝」二句,上句「東君」,用古代神話,司三春之令者,就是護花的主人翁。這裏作爲父親的代詞,說他對女兒不負責任。下句「連理枝」,有兩個意義:一是夫婦,一是兄弟。第一義盡人皆知。第二義如世傳蘇武別李陵詩:「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連枝樹」卽「連理枝」推詳〈愁懷〉詩意,應作第二義講。
朱淑真者,錢唐人。幼警慧,善讀書,工詩,風流蘊藉。早年,父母無識,嫁市井民家。其夫村惡,蘧蒢戚施,種種可厭。淑真抑鬱不得志,作詩多憂愁怨恨之思,時牽情於才子,竟無知音,悒悒抱恚而死。……其詩云:「靜看飛蠅觸曉窗,宿酲未醒倦梳妝,強調朱粉西樓上,愁裏春山畫不長。」又云:「門前春|水碧於天,坐上詩人逸似仙,彩鳳一雙雲外落,吹簫歸去又無緣。」又云:「鴻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爲主,何似休生連理枝?」又題圓子云:「輕圓絶勝雞頭肉,滑膩偏宜蟹眼湯,縱有風流無處說,已輸湯餅試何郎。」蓋謂其夫之不才,匹配非偶也。
其次,我們看出,第四五兩句,與今序「不幸」句接合,就構成一個含有因果關係的複句,說明「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的原因,是「擬古人閨怨數篇,難免哀傷嗟悼之意」,因爲「擬古人閨怨數篇,難免哀傷嗟悼之意」,才有,「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的結果。下分句句首的「不幸」一詞,旣表示兩個分句的對待關係,又兼起連接作用。
如果我們指出這組詩的按語,是田氏所刪,也許有人懷疑。因爲就詩和按語的關係上說,兩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他收入這一組詩,卻說他刪去按語,豈不是自相矛盾嗎?
這問題弄清楚後,可以提出另一相關的論證。這就是:由於後一組詩的綜合性按語,所以前一組詩必有類似形式的按語。
這首〈喜雨〉詩,不僅是我國女作家詠農作品中的空前傑作,就是當時人以同樣題材所寫的詩,也沒有能比擬的。例如住在西湖孤山智果院的道潛,他所作的〈次韻試可喜雨〉,也是紀錄這場大雨的情景。其詩云:「東阡北陌久黃埃,天遣神龍詎用媒。雲似濤頭山半起,雨如銀竹望中來。奔輸澗谷時頹岸,噴激龜魚或曝顋。民物有秋真可喜,池蓮從此更須栽。」(〈參寥子詩集〉卷一〇)這兩位詩人,以同時同地描寫同樣的雨景,但道潛由於受實際生活的局限,祗着重於抒發個人的興致和情懷,與朱淑真的比較起來,在思想內容上顯出很大的差異。
我們前已確定,今序「不幸」云云,原是由兩個單句構成的因果複句。這「不幸」以下十七字,總爲後果分句;上面還有一個原因分句,已被後人刪去。現在旣知朱淑真因作詩引致不幸,便知那被刪的原因分句,應是陳述她早歲作詩的原委。這一組詩的按語,當與原因分句相照應,來點出詩中的主題思想。
我們拿田汝成收錄的這條材料,來和今本魏〈序〉對照參詳,可以確定它是〈斷腸集序〉的佚文,其中多出的部分,正可補今序的缺佚。下面,我們進行訂補的工作。
至於佚文「悒悒抱恚而死」,應是魏〈序〉的原文。後文用「其死也」作複筆,來遙接本句,就是顯明的證據。原來這句本於〈金樓子.興王篇〉:伯夷不食周粟,「恚之而死」的故事。我們知道朱淑真所以寄居尼庵,是因爲王唐佐棄元祐黨,投靠那假借新黨招牌,掛羊頭賣狗肉的蔡京黨羽。她的高風亮節,魏氏認爲直與伯夷相仿。
觀此,則其無聊之思可知已。
〈西湖遊覽志餘〉卷一六,載有一條這樣的記事:
田氏在他收錄的佚文中,爲了配合「父母無識」的飾詞,刪掉「容色娟麗」,使「風流蘊藉」成爲「工詩」的斷語。這樣朱淑真就變成空有才情,缺乏品貌;因而「閨中之秀,女流之傑」兩句,隨著失和*圖*書卻依據,變爲虛語,也就一併刪掉。
這段寫朱淑真嫁後的處境。「蘧蒢戚施」一語,本自〈詩經.邶風.新臺〉:「燕婉之求,蘧蒢不鮮?」「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蘧蒢」與「戚施」同義,就是蝦蟆、蟾餘一類的東西。這個詞彙有二解:一喩醜惡,一喩痀瘻。上句旣說「村惡」,這句當謂其夫形似蝦蟆的駝背人。〈古今圖書集成〉;〈閨媛典.閨藻部〉所載〈朱淑真〉傳,說「其夫邨惡可厭」,就是由這裏三句刪省而成。
「無聊」,用王逸〈九思.逢尤〉:「心煩憒兮意無聊。」注:「聊,樂也。」這條按語,應當兼包〈西樓寄情〉而言。所以這樣說,是因爲這兩首詩是姊妹篇。
應該說明的是?這段的斷尾兩句,「自古」句出蘇軾〈薄命佳人〉詩,這詩是「詠尼童」的,這裏用來結「寄居尼庵」。「顏色」句出白居易〈陵園妾〉詩,這詩是「託幽閉,喩被讒遭黜也」,這裏用來結「牽情才子」。今序刪去「寄居」以下三句,「自古」云云卽用意不顯。
這〈愁懷〉〈圓子〉二詩,寫她的婚姻生活,也可合一組。序中對這組詩,作了這樣的按斷:「蓋謂其夫之不才,匹配非偶也」。「不才」說〈圓子〉,亦卽謂後夫;「非偶」說〈愁懷〉,亦卽謂前夫。這兩句話,互文見義:後夫言「不才」而不言「非偶」,前夫言「非偶」而不言「不才」;言「不才」則兼「非偶」,言「非偶」則兼「不才」。句首「蓋」字,與「皆」同義,意義格外顯明。
赤日炎炎燒八荒,田中無雨苗半黃。
天工不放老龍懶,赤電驅雷雲四方。
瓊瑰萬斛瀉碧落,陂塘池沼皆泱泱。
高田低田盡沾澤,農喜禾無枯槁傷。
我皇聖德布寰宇,六月青天降甘雨。
四海咸蒙滂沛恩,九州盡解焦熬苦。
傾盆勢歇塵點無,衣袂生涼罷揮羽。
江上數峰天外青,眼界增明快心腑。
炎熱一洗無留迹,頓覺好風生兩腋。
紗廚湘簟爽氣新,沉李削瓜浮玉液。
傍池占得秋意多,尚餘珠點綴圓荷。
樓頭月上雲散盡,遠水連天天接波。
天工不放老龍懶,赤電驅雷雲四方。
瓊瑰萬斛瀉碧落,陂塘池沼皆泱泱。
高田低田盡沾澤,農喜禾無枯槁傷。
我皇聖德布寰宇,六月青天降甘雨。
四海咸蒙滂沛恩,九州盡解焦熬苦。
傾盆勢歇塵點無,衣袂生涼罷揮羽。
江上數峰天外青,眼界增明快心腑。
炎熱一洗無留迹,頓覺好風生兩腋。
紗廚湘簟爽氣新,沉李削瓜浮玉液。
傍池占得秋意多,尚餘珠點綴圓荷。
樓頭月上雲散盡,遠水連天天接波。
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這條爲杜瓊採入跋尾中的佚文,難免滲入個人的見解。如他說「惜乎恃其才膽」,就不類魏仲恭語調。問題不在他說的是什麼,而是怎樣說出來。這句帶諷帶譽的話,與前述魏氏用洩導人情的觀點,來闡述朱淑真賦詩的動機,兩相對照,根本不可相容。可見「惜乎」一語,分明是杜氏加上去的。
然而,自她實際參加了各種操作,經常與農民相處,獲得了精神上的安慰後,她對農村生活的看法,就顯著的有了變化。在〈膏雨〉詩中,她凝望着那如煙的細雨,飄落在新耕的田地上,由衷的發出了「一犁膏脈分春壠,只慰農桑望眼中。」的歡呼。在〈夏日作〉中,敍寫了「東風迤邐轉南風,萬物全歸長養功。」的現象,同時通過虞舜彈五弦琴,歌頌南風的故事,抒發出她對民康物阜生活的嚮往。在〈秋深偶作〉中,她自|慰自勉地說:「休嗟物理易凋瘁,好看西成報有年!」
上面這一系列的論證,使我們聯想到杜瓊的〈題朱淑真梅竹圖〉,文中說她:
再看〈西樓寄情〉。這首詩的起句:「靜看飛蠅觸曉窗。」鄭元佐注:「坡詩:『窗間但見蠅鑽紙。』注:『飛蠅觸窗祇,沒個出頭時。』」這詩正是寫她飛昇無緣,被困西樓的情狀。
這一組詩表現的思想感情,可用李白〈憶秦娥〉詞加以槪括:秦時的秦娥幸隨蕭史乘鳳歸去,而今的秦娥不幸夢斷秦樓。
我們正從這裏找出了破綻。據〈古今詩話〉引文,可知「乃下配庸夫」的「乃」字下面,還有「嫁市井」三字。原文如下:
這裏所謂「擬古」云云,我們知道是指模仿古法來作的詩,那首用比興手法寫的〈湖上小集〉,無須說,就在「擬古」的「數篇」之內。可見「不幸父母失審」,正指此詩而言,這看法是不錯的。說得更適切些,就是指詩中所用吹簫引鳳的典故。以朱淑真父母的推斷,她使用這個典故,必效弄玉比翼雙飛。〈西樓寄情〉詩中寫她困鎖西樓,宿酒未醒,倦起梳妝,蹙損眉峯的愁怨,可以支持這項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