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仲恭斷腸集序訂補
訂補後的前半篇
……淑真寄居尼庵,日勤再生之請,時亦牽情才子。竟無知音,悒悒抱恚而死。自古佳人多薄命,豈止顔色如花命如葉耶?
宣城崑山,舊有洞名金牛。自昔嘗有真隱,修鍊於此。歷時滋久,丹灶爲墟。榛莽叢蔽,狐兔穴藏。紹興甲戌秋,僕命猶子仲達往視之,因稍加荒緝,結小庵於其側。村巷鼓舞,欣然効力,曾未浹旬,已略就緒。
蚤歲擬古人閨怨數篇,難免哀傷嗟悼之意;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爲市井民家妻。
正因爲如此,才會讓我們輕易看出破綻,詳悉個中底蘊,使我們掌握的零散材料,每一斷片,都與其中奪缺之處,取得有機的接合;隻字片言,都能夠歸還本位,恢復固有的功能。從而那些竄入的字和詞,一一現出原形,因爲在嚴整的行列中,此輩已無從濫竽充數。
其〈湖上小集〉云:「門前春|水碧於天,坐上詩人逸似仙,彩鳳一雙雲外落,吹簫歸去又無緣。」又〈西樓寄情〉云:「靜看飛蠅觸曉窗,宿酲未醒倦梳妝,強調朱粉西樓上,愁裏春山畫不長。」觀此,則其無聊之思可知已。
寧菴爲魏良臣所建,在宣城金牛洞側近。清吳潮修〈宣城縣志〉卷三七〈古蹟〉:「金牛洞,卽雲山洞,在南湖北。」雲山一稱崑山,魏良臣在〈崑山金牛洞記〉中,記述開洞建菴的經過,玆摘錄如後:
在另一方面,他們爲了掩蓋朱
www.hetubook.com.com淑真父母的過失,所以刪除「擬古」句及閨怨詩,並改竄「淑眞抑鬱不得志,作詩多憂愁怨恨之思」二句,使其中包含的錯綜複雜的思想感情,變成偶然的怨曠之志,與怨親完全無干。但他們對「怨恨」的「恨」字,似乎特別敏感。爲了轉化它的涵義,便在「皆寓於詩」兩句下面,強行接入「竟無知音,悒悒抱恚而死」,其目的在使「知音」二字,變成指「寓於詩」的「詩」;從而「抱恚而死」,就是因爲作詩「竟無知音」。然後拿「恨」字來換「恚」字,成爲「抱恨而終」。這樣一來,那原對丈夫而發的「恨」,再變而爲自恨作詩無人瞭解。
在這樣的情況下,錢塘官紳對這篇出自名宦手筆的〈斷腸集序〉,祇求略去朱淑真改嫁的情節,以免抵觸時忌;刪削之後,卽詞例參差,文脈不貫,也不敢任意增補,竄易原文。這種迹象,就是沒有獲致魏氏默許,於理未安的表現。
於此,不能不探究有關魏仲恭自淳熙九年,通判平江府任滿,受代還朝以後的行蹤。范成大所作〈夜至寧菴,見壁間端禮昆仲倡和,明日將去,次其韻〉詩云:
據以上論證,可知魏仲恭的歸隱年代,當在淳熙九年以後,紹熙四年以前(一一八二—一一九三)十二年間。前面已經提到,新注本〈斷腸詩集〉成於嘉泰二年,魏〈序〉的被刪削改動,當在新注本編成這一年,這時上距魏氏撰序已二十年。
其夫村惡,蘧蒢戚施,種種可厭。淑真抑鬱不得志,作詩多憂愁怨恨之思,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詞,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和*圖*書
范氏這首次韻詩,流露出對宦途厭倦的心情。其〈次韻魏端仁感懷俳諧體〉云:「浪學騷人賦〈遠游〉,大千何事不悠悠」,可作〈夜至寧菴〉注腳。劉應時〈聞范至能匄祠二首〉之一云:「諸公有類隨陽鴈,此老方爲透網鱗」,可以互相發明。
現將補入佚文部分的序文,分段錄在下面:
觀其詩,想其人,風韻如此。乃嫁市井,下配庸夫,固負此生矣!
杉松廡門森老蒼,佛屋深夜幡花香。
借牀睡倒恍何處,夢隨潛魚聽驚榔。
咿啞禽語曉光淨,窸窣草鳴朝雨涼。
哦詩出門懷二妙,春漲繞山湖水黃。
借牀睡倒恍何處,夢隨潛魚聽驚榔。
咿啞禽語曉光淨,窸窣草鳴朝雨涼。
哦詩出門懷二妙,春漲繞山湖水黃。
這些情節刪除之後,還殘留一些互相牴悟的詞語,如前半篇的「嫁爲市井民家妻」,後半篇的「下配庸夫」,等等。於是,他們在後句加個「一」字,以與前句遙相呼應,以造成讀者錯覺,把「下配」誤爲下嫁,把「庸夫」看做市井之夫,這樣就把前後二人,混爲一人。復於前半篇「淑眞抑鬱不得志」句中,改「淑眞」爲「一生」,以與後半篇「固負此生」句中「此生」二字相映照,意圖把初嫁再嫁兩階段合而爲一。
至於「死」改爲「終」,是基於「君子曰終,小人曰死」的封建禮制。關於這一點,我們並不因他們的改筆,每每流露時文的氣味,而懷疑這般視諸子爲雜學的士大夫,不認識這「死」字的出處;因爲句中「抱恚」的「恚」,旣換成「恨」字,則「死」字便失卻原語的意義。然而,他們改換「終」字的動機,與其說出於對女詩人的崇敬,不如說在朱淑真的潛德幽光照耀下,他們對前所加諸她的歪曲事實,淆亂是非,產生了罪惡感。因而採用這表揚美德的稱謂,除依照禮制外,還帶有無意識的心理因素。和_圖_書
根據上面這些史料,可以看出如下的幾點事實:范成大詩中所寫的寧菴,就是紹興二十四年(一一五四)魏良臣創建,位於金牛洞附近的小菴;「春漲繞山」的湖水,也就是〈縣志〉說的南湖;魏家所在地的村巷,當然就在南湖之北。如後所述,此詩爲范氏晚年所作,其時距離結菴的年代,約三十年之久,故有杉松廡門,煙葉葱蘢的景象。
魏仲恭這篇序文,當是錢塘官紳集體改削的;時間在寧宗嘉泰二年,〈新註朱淑真斷腸詩集〉編成時候。現在,我們把前所分析的他們改削的意圖,作一個總結,以供覆檢。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進行綴殘補缺的工作,不禁發生這樣的感覺:這些片段佚文,好比一副和-圖-書拆散了的七巧板,雖然大小不一,但各有一定形狀,祇須按圖湊合,便可恢復原來的模式。我們所做的解釋性假設,倒是顯得有點多餘。
朱淑真者,錢唐人。幼警慧,善讀書。曉音律,工詩詞。容色娟麗,風流蘊藉。誠閨中之秀,女流之傑者也。
不過,話又說囘來。他們改削魏〈序〉,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祇求略去觸犯當時忌諱的內容,而極力避免更動原來的文字。故於刪節之處,大都就原有詞句,勉強連接起來,而不輕易改詞換字。其中有些刪削的地方,是全篇筋節所在,因而對上下文意,不得不做相應的改動,但也祇限於增字添詞,而絕不重爲造句。因此之故,原序經改動之處,偶有詞句累贅,或文氣不順,乃屬應有的現象,但並無玉石雜揉,金沙同混的情形。
他們改削此序的動機,主要是爲了隱諱朱淑真的改嫁。在這企圖下,凡寫後夫的地方,固在點竄之列;寫前夫而涉及後夫的,自也不能保留。我們不妨設想,倘若把那「蘧蒢戚施」的前夫,稱做「何郎」,按以「不才」,喩爲白面郞君,那麼,套用一句諺語,豈不是說盧祀如傅粉郞,何晏似藍面鬼嗎?
我們再從「夢隨潛魚聽驚榔」句,探尋一下魏仲恭的蹤迹。先來解釋幾個詞彙。「潛魚」,本〈詩經.周頌.潛〉:「猗與漆沮,潛有多魚。」「漆沮」,毛〈傳〉:「岐周之二水也。」「潛」,朱〈注〉:「藏之深也。」「驚榔」:「榔」亦作桹。潘岳〈西征賦〉:「鳴桹厲響。」〈文選〉注引〈說文〉曰:「桹,高木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以長木叩船爲聲,所以驚魚令入網也。」
魏氏生卒不詳,但由其三弟魏叔介的生年,可以推斷大槪。韓元吉的〈軍器監丞魏君墓誌銘〉,載魏叔介生於紹興十年,卒於淳熙四年(一一四〇—一一七七),年三十八。假使魏仲恭比他大三歲,當生於紹興七年(一一三七),至嘉泰二年(一二〇二),他已是六十六歲老人,其時縱然無恙,也難於訪踪問迹。
宣城有宛溪、句溪,號稱雙溪。范氏以宣城的雙溪,比之於岐山的漆、沮二水,魏仲恭昆仲就是雙溪隱者。這裏范氏說,他夢中追隨魏家二妙,過隱逸生活,卻被漁人驅魚入網的榔聲驚醒。
又〈愁懷〉云:「鴻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爲主,何似休生連理枝?」又題〈圓子〉云:「輕圓絶勝雞頭肉,滑膩偏宜蟹眼湯,縱有風流無處說,已輸湯餅試何郎。」蓋謂其夫之不才,匹配非偶也。
現在可以歸結到〈夜至寧菴〉所云魏仲恭退隱的問題了。我們已知魏氏於淳熙九年平江任滿,他的退隱當然是這年以後。再從范成大方面看,他的退隱恰當淳熙九年。據周必大撰〈賢政殿大學士贈銀青光祿大夫范公神道碑〉記載,這年范氏正任建康知府,因病請還吳郡石湖,時年五十七。十六年(一一八九),起知福州,引疾力辭。紹熙三年(一一九二),起知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當塗),雖勉爲赴任,然踰月卽歸。四年(一一九三)九月卒,年六十八。他的〈夜至寧菴〉果若作於這個時期內,則詩中所述的思想感情,所紀的寧菴狀況,無不與時空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