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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淑真別傳探原

作者:潘壽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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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腸集序的體制和採材 自責詩和投詞

斷腸集序的體制和採材

自責詩和投詞

這個語典用宋人李廸與孫復的故事,見王闢之〈澠水燕譚錄〉卷二:
六晝共成三爻,陰陽有定。

淑真
從「恨纖手不能劈華嵩之石,怨綿力無繇觸不周之山」兩句,我們彷彿可以聽到她憤恨的呼喊,看到她切齒的怨態。我國女性對自己被虐待和侮辱所發生的強烈反抗,在這裏得到了槪括的反映。
因材而篤,乃天道之常;
訴爲冤氣難伸:事
愚婦村夫,各諧所偶。
雖面目肌髮,具體而微;
然而,就字句表面上看,一望而知是一篇富有諷刺意味的作品。她旣言作詩被責,又特作此詩,以表自責,就詩本身說,分明是一種諷刺。何況遣詞用字,更是憤憤不平。試看「誠可罪」的「誠」,「那堪」的「那」,「非吾事」的「非」,「卻有功」的「卻」,以及「怜悧不如癡」等等,發憤怨悱之情,盈溢於字裏行間。這就使題目〈自責〉也顯得意在言外,是受了逼迫的違心之言。
在這篇血淚交織而成的作品裏,充分表現出她的善良、正直,而又勇敢、堅毅的性格。她用果敢的語氣,向親友吿白:「斷腸有分,瞑目何嫌!」表明她不甘心屈服於這種不合理的安排,要以死的決心堅持自己的志行。這兩行精悍的警句,本自屈原〈懷沙〉「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而措意造語,更表現出不屈的意志,閃灼着戰鬪的鋒芒。
「磨穿鐵硯非吾事」一聯,上句說她自己雖勤勉讀書,但被斥爲非她分內的事。這句意思很明白。下句「銹折金鍼卻有功」,譏彈那粗心大意,連女紅也不會做,卻無功而得賞的人,究竟指的什麼人呢?這裏雖然沒有說,但細加尋味,可以看出一點端倪,就是「吾事」二字,冠以「非」字;「有功」二字,冠以「卻」字,諷刺那斥責她的人,對待她和這「銹折金鍼」的人,有所厚薄偏頗,是以深感不滿。而她的被責,似與「有功」者有關。這一聯對句,和〈詩經.小雅.小弁〉「舍彼有罪,予之佗(加)矣」,用意相同。
配有千尋之謬:
瞑目何嫌!

王德信〈西廂記〉第五本末折〈太平令〉,有「自古相女配夫」一句,而在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中,這句作「從今至古,自是佳人合配才子」。〈王西廂〉的〈太平令〉是根據〈董西廂〉改寫的,我們不妨看作互相爲釋。這和朱淑真用「佳人才子」闡釋「相女配夫」,不正完全符合麼?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
磨穿鉄硯非吾事,銹折金鍼卻有功!
悶無消遣只看詩,又見詩中話別離,
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怜悧不如癡!
這詩一題二首,相爲首尾,以「有功」、www.hetubook.com.com「悶無」二語爲過脈;而「始知怜悧不如癡」,與「女子弄文誠可罪」遙相照應。第一章自述作詩被讒,因而受到家人的罪責。第二章申述這些事件的起因和結果。

怨綿力無繇觸不周之山!
第二章首句「悶無消遣只看詩」,「悶無」二字,由前章「有功」二字渡來,作爲貫串全詩的關鍵。這句遙承「女子」七字。「消遣」與「弄文」互爲發明,「看詩」與「可罪」兩意相生。其中「詩」字與下文「詩中」的「詩」,都是指〈詩經〉而言。這「詩」字有兩層用意:一是藉〈詩經〉「無邪」之義,作「弄文」注腳,並爲「可罪」辨白。二是暗映「詠月」「吟風」,表示她所作詩文的風雅正經。推而廣之,就是「發乎情,止乎禮義」。
恨織手不能劈華嵩之石,
依此可見,這個設問無論在內容上或句式上,都和「實」「豈」二句基本相同。這在修辭學上稱爲互換格,旨在借此明彼,「助發意思」。而這設問所能助發人們的思考是:設若繾綣司錯下鴛鴦牒,造成婚配錯誤,應該歸咎這機關本身呢?還是歸咎掌理其事的主管?在這一點上,正如她的錯配,應該歸咎於父親呢?還是後母?這樣的道理,同是不待解說而自能明白。
下面我們把朱淑真的一詩一文,分別作槪略的介紹;進而持魏仲恭的賦文合併統觀,詳辨史料來源及傳寫方法。先看七絕〈自責〉:
  謹訴。
再看朱淑真嫁後所作的投詞。所謂投詞,是舊日民間習用的吿神文。在封建社會裏,遭到寃屈的人,往往無可申訴,祇得把寃情寫出,投訴於天,祈求申救。〈詩經.小雅〉中〈巷伯〉的作者,因爲遭人讒毀,無處申寃,便寫成這篇詩,來斥責讒者,喊出「取彼譖人」,「投畀有昊」的話,使昊天制裁其罪,與投詞用意相似。朱淑真因作詩獲罪,被嫁與一個駝子。她採用投詞的形式,向親友訴說無辜得罪的寃屈,表示她堅持追求生活理想的決心。這篇投詞是這樣的
孫明復居太山之陽,枯槁憔樵悴,鬢髮皓白。故相李文定守兗,就見之,歎曰:「先生年五十,一室獨居,誰事左右?不幸風雨食飲,生疾奈何?吾弟之女賢,可以奉箕箒。」先生固辭。文定曰:「吾女不妻先生,不過爲一小官人|妻。先生德高天下,幸壻李氏,榮貴莫大於此!」
不僅如此,「添得」句中「蕭索」一詞,也是引用〈苦寒行〉「樹木何蕭索,北風聲正哀」之句。這個詞,除卻比況形容她在功課上枉拋心力,婚姻上事與願違,因而感到蕭寥索漠,更重要的,則是用象徵手法,通過風吹樹木的聲音,爲她的先母興起風木孝思。在她看來,詩中所寫「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的險惡景象,不就是她當時處境的寫照嗎?和_圖_書
「人心多憒」這一句,借用曹植〈當牆欲高行〉「讒言三至,慈母不親;憒憒俗間,不辨僞眞。」曹植因受親人猜忌,詩中引用曾母投杼故事,祇說小人讒佞,不敢直言「慈母不親」,是廻避假借的手法。朱淑真借用這詩下面「憒憒」兩句做字面,而兼影取上面「讒言」兩句的意義,錯綜寫成「豈人心之多憒」,以「人心」代母親,也就是後母。這樣指桑言槐,較之曹植引用投杼原典,更爲委碗含蓄。
前章我們已經說明,〈愁懷〉詩中她對父親說的「何似休生連理枝」,卽隱指她的異母妹,把這一點跟本詩中被她譏爲「癡人」的人合起來看,我們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這播弄是非,「綉折金鍼」的人,無疑是她的異母妹;那不辨是非,寵此虐彼的母親,當然是她的後母。這詩題作〈自責〉,出於〈孟子.萬章〉「父母之不我愛」趙岐〈注〉:「父母不我愛,於我之身獨有何罪哉,自求責於己而悲感焉。」她的所謂「自責」,應該是對父親而說。這篇詩和〈愁懷〉之作,同是寫給她的父親。
最值得注意的是,次章用事運意,多本自曹操的〈苦寒行〉。例如,「又見詩中話別離」句中「別離」一典,並非直接引自〈東山〉,而是從〈苦寒行〉「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兩句引起的聯想。她說「又見」,正是因此篇而見彼篇的意思。她如此轉彎抹角,是由於〈東山〉的「親結其縭」,乃「樂男女之得及時」;而〈苦寒行〉則言「悲彼」,言「我哀」,切合她的心境。
〈東山〉舊說是周公東征時作,曹操的〈苦寒行〉是擬作。詩中提到〈東山〉,是比對當時行役的艱難,並借周公以自喩。而朱淑真向遠宦的父親申訴寃屈,要求裁判曲直,特向曹操此詩運用故實,主要是企望父親以周公之心爲心,而以曹操爲鑒戒罷?果若如此,則她使用這種俏皮而詼諧的手法,是基於生活經驗的積累,對父親是否能秉持公正,缺乏信心的原故。她的話雖帶諧趣,實則包含著辛酸和悲痛。這詩所採用的迷離變化的結構形式,和它敘寫的「不足爲外人道」的家事內容,是密切配合,相輔相成的。


佳人才子,適協其宜;
朱淑真把這段名言剪裁融化,提鍊而成「相女配夫」,以與「人事之正」結合,作爲她的主張;並於解題中,引用〈離騷經〉「兩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寫成「佳人才子,適協其宜和-圖-書」,以申釋「相女配夫」的意義。這個解釋精確貼切,就其本義與釋義的關係說,「相女配夫」與「佳人才子」,簡直可以視爲同義,祇不過前者表達她對合理婚姻的主見,後者提出例證,從中寄寓自己的祝願與理想。
下句「始知」云云,遙承「綉折」七字。因知「綉折金鍼」的人,就是被她譏爲「癡人有癡福」的人。她和這人的關係,可從這裏得到進一步的瞭解。原來她倆之間,就像「磨穿」一聯對句所顯示的,處在貌合心離的對立地位。她自己越頴敏越吃頴敏苦,那人越癡呆越享癡呆福。她把自己的不幸和那人的僥倖相比,所以有「怜悧不如癡」的浩歎。
(乙)相女配夫
生無一點之非,
「添得」一聯,上句敍述她聽到出嫁時的心理狀態。她說「添得」,又說「轉」,一句之中有兩節頓挫,極言其心理的曲折變化。前半節「添得」的話,雖未出口,但照後半節看,必與「蕭索」相反。若依朱熹〈詩集傳〉的說法臆測,可能是「其心之所願而不敢言者」。但下文忽然一「轉」,便祇贏得蕭索況味。這句更妙在遙承「磨穿鐵硯非吾事」,表示她的情懷蕭索,半緣學業無成,而非單爲出嫁,自是風雅蘊藉,耐人尋味。
根據上面的結論,我們再讀此詩,自會對詩中的思想內涵,獲得更深切的領會。這篇詩,首章數諫後母持家不正,所以措詞用語,不嫌直率。次章是對父親解釋事件眞相,因此婉約而多隱語,流露出嬌憨的兒女情態。
訴寃女朱淑真,
然而,她因爲受到社會環境的約制,不便直言後母的過惡,祇得運用曲譬隱喩的方式,含蓄地說明事理。這類譬喩詞語與事意密切配合,意思不難在字面上看得出來。不過,我們倘若理解它的來源和特殊用意,那麼,我們對這篇投詞的思想內涵,便可獲得更深切的體會。因此,在未進行具體分析之前,淺釋幾個具有關鍵性的詞語。
再從句式看,兩者也是相同。「繾綣司乃爾糊塗」句中的「乃爾」,是指示代詞,猶言「如此」,和「實天道之無知」,同是以肯定的形式表示否定的意思。「氤氳使何其舛錯」句中的「何其」,是表疑問,「如何」之意,和「豈人心之多憒」,同是以否定的形式表示肯定的意思。
神話說繾綣司是總管世人婚姻的機關,氤氳使是該司的主管。這裏顯然以前者象徵父親,後者象徵母親。因爲作父親的雖是家長,但執掌女兒婚事的實際上是母親。
相女配夫,實人事之正。hetubook•com•com
實天道之無知!

斷腸有分,
開頭「訴寃」二句,及末尾「試問」以下,是這種投詞的規格。中間正文部分,則與四六文的體制相同。朱淑真於神宗元豐四年(一〇八一)冬天出嫁,時年十九歲。這篇投詞是在嫁後一二年間寫成,其中的思想脈絡,和嫁前作的〈自責〉詩息息相通。〈自責〉寫的吟詠風月事件?和投詞提出的婚姻問題,正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所不同的,是前詩寫給父親,不得不用「自求責於己」的題意來掩飾,而以異母妹的無知,襯托出後母的偏心和苛虐。投詞則作於嫁後,她陷於極端痛苦與悲憤的境地,因而本著「舜徃于田,號泣於昊天」的故事,從正面提出合理婚姻的主見,對後母的迫害,作了義正詞嚴的控訴。
良夜好風,啜其泣矣!
〈自責〉詩寫的後母虐待前妻子女的悲劇,是由於不合理的家族制度所造成。顏之推〈顏氏家訓〉卷一說:「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爲防焉,故虐之。」這類事件的具體情形,可從袁采〈袁氏世範〉卷一中看到:「由於父母憎愛之偏,衣服飮食言語動靜,必厚於所愛,而薄於所憎。見愛者意氣日橫,見憎者心不能平,積久之後,遂成深讐。」可見這篇詩揭露的是家庭問題,也是社會問題。
這個結句,又和起句「女子」七字相照。「癡」對「文」,「始知」應「可罪」。這裏用影射的方式,一方面,否定家人責她「弄文」的罪;一方面,譏誚「癡人」對其詩文的誤解。於此可見,那汙衊她寫情詩,談戀愛,致令她受到無理譴責,就是渾名「癡人癡福」的人。
以故
春花秋月,誰與言哉?
次句「又見詩中話別離」,暗用〈豳風.東山〉「親結其縭」句意,說她將要出嫁。周嬰〈卮林〉卷六〈離有六義〉條云:「班婕妤賦:『申佩離以自思。』師古曰:『離,袿衣之帶也。女子適人,父母結其離而戒之。』」「別離」與「結縭」,音近意同。這句遙承「詠月」「吟風」,可見她因詩得罪,被逼出嫁。
繾綣司乃爾糊塗!
(甲)人事
我們按照這種特殊章法,來分析這篇諷刺詩。第一章開端「女子」二句,順著題目的「責」字,一呼一應,歸重在下句「那堪詠月更吟風」。這裏「詠月」「吟風」,是轉述讒者的話,當作吟詠「風月」,含有談情寫愛的意思。這是她作詩獲得的罪名。
清人毛奇齡在其〈西河詞話〉卷一中,說「相女配夫」一語,「世多不解」。他撮引〈讌譚錄〉本條末尾孫復所說「相女不以嫁公侯,乃以嫁山谷衰老,古無有之」的謙辭,以爲「其曰相女者,相門https://m.hetubook.com.com之女,正以李復古曾爲相故也」。這樣解釋,顯然錯誤。所以,〈四庫提要〉卷一九九〈詞話〉條,指毛氏「牽引附會」。
「人心」旣指後母,以故「人事」當然也指後母。作者惟恐「人事」一詞生僻,故用「人心」這個熟典照應,使人容易理會。實際上,「人事」卽「事人」二字的倒置,使動詞轉化成名詞。「事人」本爲妻子服事丈夫,代夫管理家務之稱。古人常用此法,創造新詞。〈孟子.梁惠王〉上篇:「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人牧」一詞,由「牧人」二字倒置,借爲人君,就是顯例。
乃蘧蒢戚施,較昔而甚。
而受此苦!
以何因緣?
氤氳使何其舛錯?

「人事」的暗指母親,可由結段「豈人心之多憒」一句得到印證。這句是用說反話的方式,來繳結「人事之正」,表示憤激的情感。可證「人心」就是、「人事」的另一說法,兩者詞異意同。而就「人心」的典源,更可確認「人事」是借代母親。
這種以前四句展列事件現象,後四句承上解釋事件眞相的形式,叫做兩層遙頂格。說得更詳細些,就是「悶無」、「又見」二句,遙頂「女子」、「那堪」二句;「添得」一聯,遙頂「磨穿」一聯。全篇結構,基本上與杜甫〈題柏學士茅屋〉相同。她採用這種錯綜複雜的章法,顯然是對詩中所述的人事,有所顧忌憂慮,所以藉此佈置疑陣,以免意思淺露。
試問:
她爲了導引人們去思考這句反話的本意,開始就假借一個神話,這樣設爲問題:「繾綣司乃爾糊塗!氤氳使何其舛錯?」
半斤配以八兩,輕重無差;
(丙)實天道之無知!豈人心之多憒?
念淑真
竊以
破題肯定「相女配夫」是母親所當守,中段卽明言「配有千尋之謬」,是以朱淑真的錯配,當然錯在後母,非關父親。因此,結段這兩句,原當寫爲「豈天道之無知?實人心之多憒!」這樣一問一答,總斷後母過惡,反繳破題作結。但她不欲明言,便將「豈」「實」二字,前後倒反,用倒詞表現正意。
這則故事的中心部分,在結尾李廸一番議論。他首先說「吾女」如此如此,相度其女所具備的條件。接著又說「先生」這般這般,對孫復的才德評讚一番。他把雙方情況觀察量度以後,認定這樣匹配很是美滿。
破題中的「人事之正」,和「天道之常」對稱。「天道」我們知是父親的代詞。〈詩經.鄘風.柏舟〉:「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毛〈傳〉:「天謂父也。」「人事」旣與「天道」相對,當是暗喩「母也」。
豈人心之多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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