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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情報員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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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失戀的閣下

十二、失戀的閣下

當阿聖頓遇見她時,她過著這種荒唐的生活已經有十二、三年的歷史,她的生活不外是:通宵達旦地跳舞,夜夜賭博,白天奔波於賽馬場之間。雖然她已不再年輕,但是美麗的臉龐上,還看不出一絲顯示衰老的皺紋,清秀的眼角,也沒有魚尾紋。而最令人驚奇的,莫過於她一面過著這種痲痺荒誕的生活,一面卻始終保持著處女的貞操,當然,她也努力作出使別人相信她是處女的樣子。蘿絲.歐蒙天生麗質,體態輕盈,風情萬種,她有數不清的衣裳,但是每一件的設計卻都很單純。她擁有一頭金褐色的秀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臉型姣好,小巧而可愛的鼻子,兩隻水汪汪的藍色大眼睛,那副姿態宛如安得林.托羅多普小說中美麗的女主角。她那古典的氣質,雍容華貴,常使人驚為天人。緋紅的肌膚,不施脂粉,縱使有必要,也只是淡妝輕抹而已,有關她的一切一切,隨時都充滿著無限的魅力。
「在倫敦不能常常去找她這樁事,引起我那朋友非常強烈的嫉妒心,在這裡分手也許比較聰明。阿莉克絲說她下個星期會去布羅紐表演,問布朗有沒有意思去那裡,那裡只有我一個人,因為這位朋友要回荷蘭,他目前住在荷蘭。
「布朗一到巴黎,未婚妻一家人皆大驚失色,因為布朗看起來就好像一具幽靈似地,他託詞說他生病了,不願意使他們牽掛,才沒有通知他們,他很圓滿地應付了過去,他們非常誠懇地招待他。兩個月以後,他們結婚了,這項婚姻對於他的高陞頗有助益,他也因獲得揚眉吐氣的機會而大感快慰。他如願以償地高陞,終於取得了正式的地位,名利雙收,集榮華富貴於一身,引起了很多人的羨慕。然而,生活仍舊像灰燼一樣的空洞,他悶得發慌,即使高尚美貌的貴婦人,也使他覺得索然無味,他討厭生活上交往的那批人。他好比在表演一幕喜劇,無時無地不戴著一副假面具,有時他感覺到行將崩潰,最後還得硬撐下去。他瘋狂地想念著阿莉克絲,他置身於如此憂苦的環境中,真還不如一死了之,他屢次想步上自殺的道路。他再也沒遇見過那個女人,歐瑪里曾寫信告訴他,阿莉克絲已二度結婚,現在脫離歌舞團了,可能已變成為一個臃腫醜陋的老太婆,可是他竟無視於這種現實的存在,只常常慨嘆往事空留遺恨。他甚至無法給予可憐的妻子以幸福,他憐憫她,但覺滿腹愁腸,無處發洩,但這種感情到底無法長久隱瞞下去。有一天,他陷入極端苦悶中,便向妻子吐露埋藏在心底有關阿莉克絲的戀情,從那時開始,妻子常因嫉妒而百般非難他。他很後悔和這女子結婚。也許在當時就應該解除婚約,那麼再過一年半載,她可能會脫離悲哀,重新找到一個新伴侶,共享幸福的生活。他則盡其所能地討好她,但卻無濟於事,人生只能活一次的想法,把他的腦袋填塞得毫無空隙,他虛擲了寶貴的光陰,浪費了有限的生命,不禁為此悲痛欲絕,所有的悔恨一骨腦兒湧上心頭,難以排遣,他屢次聽到別人讚美他是一個勇敢的人,私下裡卻覺得很可笑,一切都誤入歧途,一切宛如流水般飄浮不定,他認為自己實在太軟弱無能。所以我很欣賞白阿林的生活方式,縱使夫妻之情只能持續五年,總比終身抱憾不已為強,甚至在還未到達婚姻破裂、妻離子散的境地之前,生存的價值即已告豐收,因此他總是覺得心滿意足的。」
「『我今晚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餐,因為我的頭痛得很厲害,現在只想睡覺,我沒辦法寫信回覆你,我也忘記你的名字了,真謝謝你送來的花。』
阿聖頓說著說著,突然停止了下來,並非該說的都說完了,而是因為上氣不接下氣的緣故,大使似乎不太喜歡作一個聽眾,阿聖頓也敏感地察覺到對方急於要說出他自己的話,只因拘泥於禮節而在克制著迫切的心情,所以大使之所以聽取阿聖頓的言論,根本就是迫不得已的。阿聖頓也無意再聽主人繼續講話,同時基於自我慰藉的理由,他也有延續這席話的必要。
「『你要聽清楚,不要盡做些傻里傻氣的事情,知道嗎?你對我過分調情的話,經理的臉色會很難看,我也要為我將來的出路著想,並且要盡量討好為我捧場的人,絕不可以得罪他們。他們不會勉強扣留你,這種事也不至於常常發生,但是當喜愛我的人,我賣身給他們時,你卻不要吃醋才好,你一定得瞭解這一點。說起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是一種交易而已,你是我忠誠的情人,是嗎?』
阿聖頓感覺到大使話中帶有一股諷刺的意味,他那諷刺的含意,是在影射嘲弄自己的職業,不過阿聖頓並沒有生氣,他只置之一笑。哈巴特說了這麼多話,到底他的目的何在呢?說了這麼無關緊要的事情,恐怕是因為不敢馬上說出真心話了吧。接著又說道:
「我在拉紐見過她,她正在和白阿林一起進餐。」
哈巴特眼中噙著淚水,沿著面頰淌了下來,阿聖頓瞥見這幕情景,便側過頭去,裝作沒看見,大使似乎並無意隱藏落淚的情形,阿聖頓則另外點燃了一根雪茄。
「我那朋友從布羅紐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對阿莉克絲的愛情已經達到顯峰狀態,那女人在但克爾作兩週的表演,兩人在這期間將會安排一次見面的機會,到當天為止,布朗什麼事也不想,這次的約會只有一天半的時間,在出發的前夕,他渾身好像被激盪的情火所燃燒,一夜未曾闔眼,只為了一個晚上的幽會,必須動身前往巴黎。他知道阿莉克絲將有一週的空閒,要想辦法說服她,把她帶到倫敦來,他明知阿莉克絲並不愛他,她的愛人太多了,而他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當她毫無隱瞞地直言不諱時,他真是嫉妒極了,倘使讓她獲悉自己這種情緒,只有更加引起女人的好奇心和捉弄。說得更確實一點,她會連對他產生短暫愛情的可能性也將大為降低,因為他除了是一位衣著瀟灑的紳士之外,其他都難以向她討好。而一名男人如果沒有太麻煩的要求的話,女人大半是很樂意作他的愛人的,當然也僅只是作|愛人而已。他沒有經濟基礎,不能對她展開熱烈的追求,那女人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拿這樁問題去煩擾她,只會遭受到更無情的拒絕。」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阿聖頓插口問道。
哈巴特把酒杯湊到鼻子下面,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樣子好像要吸入酒香似地。他望著阿聖頓,哈巴特也許正在思索別的事情,他一向有用輕視的目光凝視別人的習慣。
「為什麼?」
「然而,兩人的羞恥感都蕩然無存了,」大使繼續說道:
「談到白阿林,我覺得他有點傻氣。」
「他為未婚妻送行之後,卻又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阻礙,即布朗在里斯本的前任者的服務期限延長三個月,所以三個月當中,布朗將有很長的假期,無所事事。正在為如何打發時間而納悶不已的時候,恰巧接到阿莉克絲的來信,信中提起她最近要回法國,表演合約都安排妥當了,並寫明了表演的地點。此外,又用好像從前那樣若無其事、親切的口吻說若你能來這裡逗留一兩天,我們兩人又可以共度歡樂的時光了。布朗讀完這封信,彷彿發瘋似地,心頭突然湧上一股罪惡感,假使那個女人很急切、熱情地請他去那裡,他或許會嚴加拒絕,不過她用心不在焉的語氣,表示得那麼輕描淡寫,卻已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他突然急於想見她一面,他完全不在乎那女人卑賤的行為,他對她的一切瞭如指掌,這將是最後一次機會,不久他就要結婚了,現在坐失良機,是不會再有第二個機會的。他匆促地來到凡爾賽,剛好遇到來自裘密斯(指突尼斯)的船隻,那女人登岸,看見他的時候,顯得非常高興,眼見這幅情景,他也隨即快活起來。他發覺自己很愛她,他對她坦承三個月後要步入結婚禮堂,趁目前依舊是自由之身,好好把握這一段快樂的時光。那女人說她不能在巡迴表演期間外出,布朗說他願意賠償歌舞團的損失,但她始終未答應,她說臨時要找一名代理特技演員是不可能的,因為這一回表演成績,對日後表演的合約影響極鉅,所以歌舞團的人員不會答應她暫時脫離,這些伙伴都是信守諾言的人,對經理和觀眾負有一份人情債。當布朗聽到這席話時,不由得激動起來,為了那低俗的巡迴表演,而犧牲自己的一切幸福,實在愚不可及!何況經過三個月以後,不知那女人會變成什麼樣子!但他的要求畢竟太苛刻了,他向她傾訴滿腔的愛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迷戀到這步田地,那女人便建議他:何不跟隨他們的歌舞團?她也喜歡和他在一起,他們兩人可以共度愉快的生活,三個月後,他就去娶那女繼承人,如此一來,雙方俱無不利之處,豈不兩全其美?布朗雖猶豫不決,但既然和她再度重逢,總無法那麼快就分道揚鑣,因此接受了她的提議,於是女人立刻接著說:
「究竟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
「不過,作大使也是一件相當愉快的事。」阿聖頓說。
阿聖頓相信威札斯本卿是在講述個人的經驗,否則事隔三十年了,那年輕女人戴什麼帽子,穿什大衣,照理說不可能還記得這麼清楚,想用愚拙的方式,來編造另一個人物,藉以隱匿真相,哈巴特的想法也未免太過於天真了。然而,阿聖頓對於大使的故事仍抱著極大的興趣,他猜測這樣的故事究竟會演變成什麼結局。阿聖頓想到像大使這樣冷漠,高尚的人也有冒險的時候,不由得覺得暗自好笑。
阿聖頓盡力把那女人的姿色,很清楚地告訴主人,同時也記起當時白阿林在餐館裡,把那女人介紹給自己時的印象。好幾年前就風聞那www.hetubook.com.com女人的大名,如今得以結識她,倒也滿足了阿聖頓的好奇心。記得她自我介紹,她叫做蘿絲.歐蒙,知道她真實姓名的人,大概少之又少。她曾經是福勒德.拉魯裘歌舞團的舞|女,在巴黎駐留的一段時期,歌舞團在姆蘭.杜劇院公開表演,歐蒙生得明媚動人,因而引起許多人士的注目。最後有一個家財萬貫的法國廠長對她頗為傾心,不時大獻殷勤,他送她房子,並不惜一切,餽贈她稀奇古怪的鑽石。儘管他一擲千金,但終究不再能繼續滿足她的需求,她很快又換了另一個男人,不久,意味著法國第一號娼婦的她的芳名,從此傳揚開來。蘿絲.歐蒙揮金如土,對愛慕她的男人採取冷漠而無情的手段,使他們自取滅亡,即使是一流的富豪也沒辦法供應她奢華的生活。在戰爭爆發之前,阿聖頓曾在蒙地卡羅目睹她一口氣花掉十八萬法郎,那時十八萬法郎是一筆龐大的款項。當時,她坐在大型賭桌旁邊,被許多好奇的人士包圍著,只見她面不改色地拋出一千法郎的紙幣,假使她所抛出去的金錢都是她私人的財產,那種作風倒真的會令人欽佩。
「內人非常欣賞那幅畫像,他的技巧十分老練,能够捕捉模特兒最微妙的特徵,重新顯現在畫布上,實在叫人佩服,倘若他所描畫的對象是一個有相當教養的女人,那麼你可以發現,他所畫的就正是這樣的女人,絕不會是淫|盪醜婦。
這句話問得太唐突了,所以阿聖頓覺得有點為難。
「為了那件事他非辭職不可,縱然十分遺憾,大家也都很替他惋惜,因為像他這樣能幹的人應該很快就會被擢升的。」大使繼續說。
「我是迎合時代潮流的人,放著馬丁尼酒不喝而去喝櫻桃酒,就好像駕駛馬車追趕東方號快車一樣。」
大使好像裁判官一樣,露出冰冷的態度,微笑著說:「第一,他是一個美男子,同時也是一個紳士,他非常講究禮節,說得一口流利的法語,脖子上面長著一顆不同凡響的腦袋,照理說,凡事應該都很順利才對。」
「對。」
「然而,我的朋友是一個性情內向的人,他常常和年輕的畫家,以及默默無聞的文人,討論即使連唐人街的官員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消息,那些朋友都很樂意且熱心地聆聽他的意見,他覺得非常快樂。可是事實上,他的心裡對這些朋友的評價並不高,只不過把他們當作二流的角色看待罷了。所以當他回到倫敦的時候,絲毫也不再留戀那裡,好像在外地工作一樣,輕輕鬆鬆地就把那些日子告一段落,一點也不願意再提起了。他是一個道地的野心家,我還沒有跟你談到這一點呢,同事們都期望他能幹出一番不同凡響的事業,對於這件事,他自己也知道得非常清楚,也不想辜負大家的期望,他很有自信,只要肯充分利用才華,便無疑地一定會成功,但不幸的是,他畢竟不是一個富家子,一年只有數百英鎊的收入,雙親已亡故,沒有兄弟姊妹,因此他的生活毫無拘束,他深深地覺得自由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有利的方面是層出不窮的。你的意見如何,是不是覺得他是一個不太愉快的人物?」
阿聖頓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會從哈巴特.威札斯本卿的嘴裡聽到這種話,雖然他異常詫異,但還是一言未發,靜聽對方還想再說些什麼。
「這時又發生另外一樁事,布朗和一對夫妻往來得非常親密,這一家人在社會上、政壇上擁有重要的權勢,這對夫婦膝下有一個獨生女兒,不知經過情形如何,那女孩很喜歡布朗。她完全不同於阿莉克絲,擁有英國女子高雅的儀態,美麗的藍眼、白皙的肌膚、櫻桃色的粉頰、金黃的髮浪,亭亭玉立,好像『邦吉』(Punch)雜誌中莫迪里亞尼所畫的婦女。她聰敏博學,在政治環境裡受薰陶而長大,因此凡是布朗提到感到興趣的問題時,那女孩也都能很得體地對答如流,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倘若向她求婚的話,她一定會接受。方才提到我的朋友是一個野心勃勃的青年,他深知自己有非比尋常的才幹,他只是在等待時機成熟,大展宏圖,這個女孩和英國某大名門貴族有親族關係,如能和她結為姻緣,自己也一定出人頭地。他不是一個笨蛋。總之,大好時機已經來臨了,能將和阿莉克絲的痛苦愛情棄置一旁,他突然覺得如釋重負。他從前雖然對阿莉克絲懷有熱情,但始終一無所獲,用名門閨秀來取代像阿莉克絲那樣開朗、無拘無束、庸俗而善良的女子,何嘗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他很高興自己能在別人心目中佔著如許重要的地位。每當他走進房間的時候,那女孩都會害羞地滿臉通紅,他非常感動,有一種想在她面前屈膝的衝動,他並非喜歡那女孩,而是覺得她很可愛,同時他也希望把往日和阿莉克絲所發生的卑俗生活,全部遺忘,他終於這樣做了。他向那女孩求婚,得到同意,女方的家族也表示了歡迎之意,婚禮訂在那一年秋天舉行,當時她的父親奉有政治使命,必須前往南美洲,妻子女兒都要隨行,一家人離開了祖國,我的朋友布朗亦奉有外交部命令派駐里斯本,並且很快就要啟程赴任。
「『晚安,我來請妳一起去吃晚餐,我已經用快信通知妳了。』
「我聽別人說過,等戰爭結束之後,他打算從事販酒的生意,做白蘭地商會的代表,這倒是相當奇妙的事。」
「白阿林這人如何?」
房門又開了,僕役領班和一名僕役端著沉甸甸的銀製盤子走進來。
「他是我們書記官同仁,是一個非常幹練的人,不論何人都不能否認他的才華,大家都預料他的晉升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不妨這樣說,他具備了作外交官所必須的一切條件,雖然他並非出身名門貴族,但是在他的家譜裡,也出現過很多陸軍軍人。他既不驕傲,也不自卑,能和別人保持著適當的交往,也讀過不少書,對於繪畫也很有興趣。說真的,他十分詼諧,只想順應潮流,謀求發展,不論任何事他都努力以赴。當歐利安(指高更)和雪蘭爾(指塞尚)還是默默無聞的時候,他就懂得欣賞他們的畫,他也常常做些聳人聽聞的事情,儘管他有一點點傲慢,不過他對於藝術的愛好和鑑賞力,是有目共睹的。他很迷戀巴黎,一有機會,就越境旅遊,落腳在拉丁區的小旅館裡,在那兒結交畫家、作家之輩,暢談藝術,逍遙自在。那些畫家和作家,有時把他當作外交官來作護身符,有時又把他當作一個紳士,而加以揶揄。不過,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總是凝神諦聽他們的討論和交談,因此頗得人緣。每當他評論他們的作品,由於他是外行人,對於藝術沒有偏見,所以多多少少能客觀地指出優劣,幾乎所有的畫家都非常歡迎他。」
「『這是條件,能不能接受,由你決定。』
「那麼,他呢?」她展現好像天使一般的微笑,那微笑彷彿黎明一樣的清爽明快,並且又像南國春天的優美笑靨。
阿聖頓的車子準時來到,大使館的大門立即開了,一個碩健、嚴肅的僕役領班偕同三個僕役出來迎接他,他隨著登上剛才提到的暴動事件時大使站在那裡演說的石階,轉身進入屋內。室內覆有燈罩的燈火散發著微弱的光輝,擺設著沉重的大型傢俱,壁爐上面懸掛著喬治四世戴帽的肖像畫,壁爐裡柴火燃燒得很旺,坐在壁爐旁邊說話的主人一聽到僕役通報客人的名字時,才慢慢地站起身來,用優雅的步伐走向阿聖頓。主人穿著一襲晚禮服,男裝中最不容易討好的晚禮服,在哈巴特身上卻顯得整齊而勻稱。
經過一段短時間的緘默,哈巴特的視線一直投向前方,靜靜沉湎於遙遠地平線那一端的舊情往事用悲傷的心情不斷在喚醒回憶,並且不吐不快,因此搶著說道:
「直到最後,我的朋友才恢復了自制力,男女之情的荒謬使他徒喚奈何,在他們那一類的男女之情當中,除了毫無美感的關係之外,再有的就只是汙穢的恥辱了。他從男女之情裡找不到任何值得留戀、回味的東西,只因為對方的卑微頗能刺|激他的熱情罷了。就在這時候,差不多將近半年的時間阿莉克絲隨同歌舞團到北非巡迴公演,在這期間內,布朗得以避免與她見面。他也決心利用這個機會毅然斷絕痛苦的糾纏,他知道這樣做,女人是無關痛癢的,想到這一點,他便萬分懊惱,也許不出三週,女人就會把他給忘得一乾二淨。
「談到白阿林倒使我想起了一個人,那個人是我在外交部作書記官時認識的,他的地位和聲望都很顯赫,並且受人尊敬。我暫且不說出他是什麼人,那個人現在已經飛黃騰達了,為什麼他會名利雙收?身居高職?只因為那個人有一點傻勁而已。」
「如何?我的這瓶白蘭地?」
「內人去參加音樂會,馬上就會回來,她希望結識你,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和你相對閒聊,確是一件很愜意的聚會。」
「『好,我去。』布朗回答。
「她不斷地和伊蒙露講話,我那朋友奇怪地發現,對方唯一具有魅力的特徵是低沉的聲音,好像患過惡性感冒才痊癒不久的那種沙啞的聲音,更妙的是,不知道基於什麼道理,布朗對那聲音發生了很強烈的興趣。他問歐瑪里:『她的聲音是不是與生俱來的?』歐瑪里回答:『我第一次認識她的時候,她的聲音就是這樣。』布朗便把它稱為威士忌的聲音,歐瑪里很快地轉告阿莉克絲:『布朗把妳的聲音取名威士忌的聲音。』阿莉克絲立刻張大嘴巴大笑起來:『並不是因為酒才變成這種聲音,是因為長期倒立的關係。』不錯,她的工作使她非倒立不可。這四個人相偕到桑.密雪爾街,在街尾又小又髒的餐廳,吃的是兩個半法郎一客的晚餐,晚餐還有葡萄酒,即使在沙波宜和克拉利吉那樣一流的餐廳裡,也吃不到這樣豐盛的飲食。阿莉克絲是一個非常健談的女人,操著沙啞的聲音,把當天所發生的事情,滔滔不絕地述說著,布朗覺得她的話很有意思,懷著驚訝的心情專注聆聽。她很愛使用俗語,布朗大半聽不懂,譬如像燃燒得很瘋狂的柏油道路啦,那個用白鐵皮建築成的大眾酒店的酒櫃啦,熙熙攘攘的巴黎貧民街廣場的活躍啦,她所說的話題大約不外這些,胡亂使用比喻的說法,叫人聽起來渾身不對勁。但像布朗這樣反應遲鈍的人聽來,這些刺耳的言詞反倒具有香檳酒一般的威力了。她出生於貧民窟,但是在她體內燃燒的火焰,確實能使人感覺溫暖,她充滿了活潑,旺盛的生命力。伊蒙露對她說:『他是單身漢,富有的英國人。』當伊蒙露說這句話的時候,布朗就感覺到阿莉克絲馬上用估價的眼光盯著他,只不過布朗佯裝不知道罷了。『這個人倒也不錯。』布朗隨即聽到了這句話,立刻使他大為興奮起來,他對自己的儀表有很大的信心。兩個女人愈講愈投機,布朗完全不知道她們在談些什麼,從這一點看來,阿莉克絲彷彿並不把布朗放在眼裡,布朗則一味地假裝聽得懂她們的談話似地。在談話中,有時候阿莉克絲會凝視著他,很快地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那意思好像表示若布朗願意的話,我一切OK。布朗心裡浮現出一股莫名的情緒,這女人年輕而健康,個性也很開朗,除了沙啞的聲音之外,沒有其他魅力,但布朗想若能在巴黎惹起一些輕微的緋聞,也著實不壞,人生本來就是如此的!她是歌舞演員,這種職業會使人發生興趣,也許在四十歲的時候,能够甜蜜地回憶起曾經享有過特技女演員的愛情。年輕時不妨盡情犯錯,免得老來後悔莫及,留下這類箴言的人是拉.露修福克,或奧斯卡.王爾德?(吃完晚餐,慢慢地啜飲咖啡和白蘭地,以便能在餐廳裡多逗留一些時刻。)最後,大夥兒步出餐廳,走到街上時,伊蒙露請布朗送阿莉克絲回家,『好的,我很榮幸的能够送她回去。』阿莉克絲說她住的地方離這裡很近,於是兩個人就並肩而行。阿莉克絲告訴他說:『我租一間很小的公寓,雖然我常常要到各地去巡迴表演,不過還是有自己的房子比較理想,單身女人的傢俱太少的話,很多人都不喜歡來的。』不久,兩人走進一條骯髒雜亂的街道,來到一棟外貌寒酸的建築物前面,撳鈴叫管理員開了門。她似乎躊躇不決,不知道是請他進去好,還是道別好。布朗也顯得異常惶恐,雖然絞盡腦汁仍想不出適當的話題,兩人默默無語,這種場面簡直太愚不可及了。就在這當兒,咔嚓一聲,房門敞開了,女人用期待的眼光萬分迷惑地注視他,這一眼把他望得手足無措,彷彿海濤一般劇烈難受的情緒襲擊著他。她緩緩伸出手,對他的護送表示謝意,那副神態好像非常渴望對方能說一聲晚安或什麼的,然而布朗的心卻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假若女人啟口請他入內的話,相信他一定會羞澀地掉頭就走,但是另一種現象也是可能的,那女人果真如此的時候,他勢必會為自己愚蠢卑怯的舉止而懊悔莫及!當天深夜,布朗躺在自己的房間裡,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他腦中不斷浮現的影像是,阿莉克絲此刻正在嘲笑:『這個愚蠢無用的男人!』可是現在他唯有耐心等待這天夜晚所引起的最不名譽的印象,從他心裡消滅的那一天了。不過當一個人的自卑心蒙受到太殘酷的打擊,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的,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半,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阿莉克絲的公寓去,想邀請她共進午餐,不料阿莉克絲業已出去,他留下一束鮮花後才離開。午後,布朗再度到阿莉克絲的公寓去,公寓管理員說她剛才回來過,但又出去了。布朗猜想她很有可能是去歐瑪里的畫室,但他又失望了,畫室裡並不見她的人影,歐瑪里有意無意地取笑他說:你送她回家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嗎?布朗只好虛詞搪塞對方:為了保持紳士風度,謊言對她絕未發生興趣,在送她回家後就走了。雖然布朗說得理直氣壯,但他自個兒心裡也明白,歐瑪里已經洞察出事情的真相,因此心中忐忑不安。那一天,布朗發出一張邀請晚餐的帖子,命人火速送到阿莉克絲的公寓去,但是並沒有得到覆信。布朗仍不死心,他不厭其煩地問旅館的僕役,究竟有沒有他的信,直到將近晚餐的時候,他懷著半絕望的心情來到女人的公寓裡,管理員說她此刻正在家裡。他上了樓梯,心還是跳個不停,他一想到阿莉克絲對他這樣無禮和疏忽,覺得十分氣惱,不過他也不喜歡對方察覺出自己興奮的情緒。他壓抑著欣喜和希望,佯裝毫不在乎的樣子,上了黝黑而發出霉臭的樓梯,就到了女人房間的門口。他馬上撳鈴,不久,房間裡面傳出詢問的聲音,他再撳鈴,過了好半晌,她才出來開了門,她站在門口,對於來者究竟是何人,她好像完全不認識似地。布朗不知不覺地踉蹌倒退數步,自尊心有如被人狠狠地宰了一刀,但是他始終面不改色,微笑著說:www.hetubook.com.com
「非常的迷人。」
就在此時,房門突然開了,一個女人走進了餐廳,大使略微瞥了她一眼,那表情裡充滿了冷酷和憎惡,但這種神色在一瞬間已立刻變為柔和和殷勤,迅速站起身,對迎面走來的女人投以微笑:「這是內人,這位就是阿聖頓先生。」
「你認為他們能不能順利結婚?」
「我忘記有這麼一幅畫像,不過我倒聽過這個畫家的大名。」
「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在水果酒的話題中忽然提出這個問題,未免太突然了。
「噢!那荷蘭人完全是她故意捏造出來的,不知為了什麼理由,當時她很厭惡布朗的苦苦糾纏,不得不臨時編派出一個男人來阻擋他的攻勢,她對撒謊是不會在意的。他努力抗拒燃燒的愛情,因為他也知道自己著迷了,倘若兩人之間的關係再持續下去,他預感到自己將會墜入恐怖的不幸中,這種不幸絕不是被女人的氣質所困惑,因為她是一個平庸、粗野、下流的女人,她的話毫無情趣,並且她也不想說出有情趣的話。那女人始終以為他對她抱有強烈的好感,她就敍述說她和歌舞團同事爭吵,和經紀人爭論,以及斥罵旅館管理員等雞毛蒜皮的瑣事,聽她講話,覺得比死還無聊,雖然如此,但她沙啞的聲音一傳送過來,他的心就情不自禁地亂蹦亂撞,幾乎使他透不過氣來。」
「我這位朋友經常到巴黎,因而結識了一個來自愛爾蘭的畫家歐瑪里,他是皇家美術院的會員,以高酬替大法官和部長們畫肖像,我內人的肖像也是他畫的,你記得嗎?兩年前曾經參加展覽會的那一張?」
她大約五十歲左右,這位瘦弱而高大的女人,顯得非常憔悴,臉部皺紋刻劃得極為明顯,不過仍可看出年輕時是一個大美人,因為到如今依然風韻猶存,她講究修養,從她的儀態裡便一望而知,她是在溫室中度過了她的青春時代。她穿著一襲黑衣。
「於是,布朗就被嫉妒的苦悶所圍繞,他從前一直不知道男人在這種情況之下竟會如此沮喪。第二天清晨三四點鐘時,那女人才回到旅館,當她發覺他無法入睡,竟然大為奇怪地說:『你睡不著,我心裡會很難過的。』這叫布朗如何能安寢?雖然當初他曾許下諾言,絕不干預女人的行動,但是他沒有辦法遵守,最後,便和阿莉克絲展開一場恐怖的爭執,他動手打她,使她沒有法子忍受,她說她再也不喜歡再見到他了,然後整理行裝便要離去,男人只得連連賠罪說:『妳不要拋棄我,我什麼都肯做,我答應妳一切要求,我可以忍受一切的侮辱。』他瘋狂地發誓,可憐的他,墜落太深,難以自拔了,你真以為他可憐嗎?不,他從來未曾嘗過如許幸福的滋味!他躭於歡樂無饜的漩渦中,他厭惡從前的生活,覺得目前的生活才有意義,他陶醉於羅曼蒂克的氣氛裡,他認為這才是人類真正踏實的生命!而她雖然具有那威士忌的聲音,和醜陋而汙穢的面貌,但是她卻擁有旺盛的生命力,這個熱情無比的女人,確實能够提高他生活的欲望,使自己的生命發出好像珠玉那般純樸的光焰,現代的人讀培達的書嗎?上面便是歐魯特.培達所著《文藝復興》中的一節,你知道嗎?」
「我的朋友啞口無言,難道她對自己的特技表演很認真嗎?布朗強忍著不使自己笑出來,阿莉克絲沙啞的聲音對他產生了奇妙的效果,她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她身上穿著一身紅衣裳,頭戴第一次和她見面時所戴的那頂帽子。因為她的打扮太過於妖艷,因此不能把她帶到公共場所露面,所以布朗只好找到一家人很少名叫索荷的餐廳,那時還有兩人座的馬車,馬車可比現在的汽車更適合談情說愛。我的朋友摟著阿莉克絲,也吻了她,晚上吃宵夜點心時,他的舉止十分溫柔,而女人也顯出體貼入微的樣子。用過餐點之後,他們雙雙走上馬路,他想將她帶去他在維巴德街的房間,她卻說今晚十一點時必和圖書須會見從巴黎來的朋友,她和那人有生意方面的關係,她只能在空餘的時間內陪布朗吃吃晚餐而已。於是布朗變得很生氣,但他不想讓對方察覺他的不悅,兩人便朝向女人約會的地點走去,那是在歐達街的摩尼卡咖啡廳,當他們經過一家商舖時,停下步來瀏覽櫥窗內陳列的珍珠寶石,她看到一只鑲嵌著青玉和鑽石的手環,露出讚羨的神情,雖然在布朗眼中,這只手環並不很高雅,但他還是問她:『妳喜歡嗎?』
「把那樣優秀的人才放棄不用,實在太遺憾了。」
「『我很高興能在這樣悲慘的街道上遇見熟人,對啦,你在巴黎時不是要請我吃晚餐嗎?如果你現在想請我的話,我倒可以答應,現在我很餓,因為表演之前無論如何不能吃東西,叫我們做這些辛勞的表演,你看我們真是太可憐了,對我簡直是一種侮辱,明天我要去找經紀人,問他有什麼權力這樣虐待我們,他實在是大錯特錯了,我很討厭這個經紀人,觀眾不像觀眾,沒有一點興奮的表示,也不鼓掌,毫無反應。』
「我很坦白地說,我以為水果酒中值得一喝的只有白蘭地。」這是阿聖頓的答覆。
「這畫家確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畫起輕佻浮躁的人,也一樣的維妙維肖!他以前是這樣的,但他現在沒有興趣畫那樣的女人了。當時,他住在雪爾修,密蓮街的一所既窄又髒的畫室裡,和一個法國女人同居,那女人就是剛才你談論的那一類女人,他畫了很多幅這女人的畫像,簡直把她的性格描繪得淋漓盡致,無懈可擊。」
「他臉色鐵青,覺得苦惱極了,女人以為他就快要昏厥過去,一直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望著他。
「不知道,我沒有讀過這本書。」阿聖頓回答。
阿聖頓終日惶惶地等待著哈巴特.威札斯本卿的邀請,大使請他繫黑領帶,可見是普通聚會,大概除了未曾謀面的大使夫人安之外,最多只有一、兩名年輕的秘書而已。料想這次晚宴不是豪華式的,用過晚餐後打幾局橋牌也不算稀奇,阿聖頓了解外交官均不善於打橋牌,其理由極可能是因為那些外交官對於在室內絞盡腦汁作無意義的遊戲不感興趣,如果真的是如此,這倒使阿聖頓從輕鬆的一面去觀察大使丰采的希望格外強烈。
大使交待過後,僕役領班隨即取來一瓶結了蜘蛛網的酒和兩只大玻璃杯。
「『我很忙,今天晚上不要等我。』
阿聖頓覺得哈巴特的談話太過於露骨了,因此突然很懷疑在這麼冗長的話題中,對方所提到的那位朋友難道就是哈巴特本人嗎?阿聖頓因之更加認真地傾聽大使說下去:
「不能。」阿聖頓回答。
「三個月內,他們兩人在無聊的鄉鎮間旅行,睡在廉價、骯髒、狹窄的臥室裡,繼續隨同歌舞團巡迴表演。布朗想帶那女人住進高級旅館時,阿莉克絲都予以斷然拒絕,她說進入高級旅館,需要穿戴名貴的服飾,但自己既沒有那樣名貴的服飾,還不如住在廉價的旅館裡,至少要舒服一點,而且她也不喜歡被女伙伴議論。這女人實在太任性了,不住高級旅館!布朗只得躲在骯髒的酒店裡,消磨漫長的時光。歌舞團的演藝人員和職員都待他如兄弟一般,大夥兒以他的教名親熱地稱呼他,有時說低級的笑話逗他,有時友善地撫拍他的背,每逢歌舞團的忙季,他也願意代勞,這時經理便用高興的、輕蔑的目光望著他,任憑舞台管理人不客氣地吆喝他做事時,他總是忍耐著,默默承受著這種對待。當歌舞團從這個村鎮移到另一個村鎮時,租的是三等車廂,那時他也幫忙搬運些行李。他原來很愛讀書,但現在卻荒廢怠惰了,因為阿莉克絲對書籍不感興趣,她把讀書當作一種裝飾,所以他便也不再那麼愛讀書了。每天晚上他都去歌舞劇院觀賞女演員表演低級而下流的戲劇,她們都把這些下流的戲劇視為藝術,他常常被迫同意她們的想法,若表演受到喝采時,布朗便恭賀她們,假使表演敏捷靈活的特技,不幸失敗時,他也不忘記安慰她們,每當節目進行到最後,即將落幕之前,他都先去酒店等候阿莉克絲卸裝,偶爾,她突然匆匆忙忙地跟進來說:
「那種生活,他經歷了三個月,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有幾次,他很想放棄一切事業,加入特技舞團,團裡的人都很喜歡布朗:你若肯勤加苦練的話,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演員。他們常常如此慫恿他,他們說這番話時帶有一點詼諧的成分,不過布朗倒真的想要參加他們的行列,但在仔細盤思之後,才發覺這只不過是夢想而已,他深知絕不可能會實現的。從未想過三個月後還要繼續保持這樣的生活,他是一個冷靜而聰明的人,為了阿莉克絲那種女人而犧牲一切,乃是非常愚蠢的。他是一個野心家、希望能掌握情勢,同時他也不能無情無義地蹂躪另一個愛他、相信他,可憐少女的芳心。每個星期那女孩都寫信給他,信中提起她但願能早日、甚至早一分鐘回到祖國也好,她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慢得簡直叫他忍受不了。儘管如此,布朗卻希望他的未婚妻最好遇到什麼變故,不得不延期返國,因為他覺得最低限度還需要六個月的時間,他才能由這個愛情的迷夢中清醒過來,而現在,他才不過有時候覺得並不那麼愛戀阿莉克絲而已。
「我並不是不贊成你的意見,哪!我只是想給你嚐嚐更好的東西。」
「這是非常遺憾的事,不過終歸會落到這種下場的。」
晚餐將近尾聲,哈巴特心裡明白這桌酒菜的優劣,阿聖頓也不得不稱讚今晚的菜餚,水果酒和咖啡一起端上來了,阿聖頓啜飲著白蘭地酒。
「音樂會如何?」哈巴特問。
「這樣說來,我最近和巴黎接替你職位的人有不少交往。」
「我的朋友很喜歡歐瑪里,歐瑪里是一個相當有趣的人物,能言善道,頗有人緣,具有愛爾蘭人的一切特質。根據這位朋友的說法,他常常高談濶論,並且才氣縱橫,每次他去拜訪歐瑪里的時候,總是正襟危坐,留神諦聽歐瑪里談論繪畫的技巧,聽畫家談論他們的繪畫技巧,是我那朋友唯一的樂趣。歐瑪里常說若有機會也想為我的朋友畫一幅畫像,我的朋友聽他這一說,高興得什麼似的,歐瑪里有時調侃我的朋友,說我的朋友既不是凡夫俗子,所以最低限度也要畫一幅好像正人君子那樣的畫像,去參加展覽比賽。」
阿聖頓當初以為和大使的閒談一定不會太順利,豈知這竟然是杞人憂天。因為哈巴特邀請他晚餐並非為了要探知他的秘密使命,阿聖頓也很快地解除了這種想法,從大使意欲善加款待這位遠自祖國帶著一紙介紹信前來拜訪的客人這一點看來,他不想讓彼此之間牽涉到太多的戰爭問題。晚餐時,大使說他並非故意避免談及悲痛的話題,這是他提起有關戰爭唯一的一句話。整晚他都談論文學、藝術方面的事,同時表示他也是一個具有廣泛興趣和熱忱的讀者,他對於作家的瞭解僅來自於作品,當阿聖頓講述與其他作家相處的種種,大使總是用親密、謙恭的態度凝神諦聽。大使心目中的藝術家完全和一般高級官僚對藝術家所表示的感情一樣,充滿著懇切和欽慕。大使熟悉地講到阿聖頓小說裡的某一個角色,但對眼前的客人即是作家這回事居然絕口不提。他的老練達禮,贏得阿聖頓萬分敬意。聽別人批評自己的著作是很不受用的,作家在完成作品後,對該作品的興趣便在無形中減低了,再何況公開被人批評,當然是叫人難以忍受的。但哈巴特.威札斯本卿卻能合適地表示拜讀過對方的著作,便大大地滿足了阿聖頓的自尊心,因為大使並沒有發表個人鑑賞的能力和對該作品的看法。他又滔滔不絕地說外交生涯期間所駐留的國家風物,以及彼此都熟悉的倫敦、或各地的風光趣聞,偶或插入一些富有幽默意味的美妙諷刺,和這樣一位健談的人士同進晚餐,雖然沒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倒也不會太討厭。大使說話很爽直而誠懇,若沒有加入主觀的意見,將會更有趣也說不定。但阿聖頓一想到與這樣的一個人物接觸,不免興致索然。因為阿聖頓喜歡只穿著襯衫,把腳擱在桌上,縱情地高談濶論,不過這在此時此地是辦不到的。他腦中一再地閃過以下的念頭:晚餐以後多久告退才不算失禮?今晚十一點在巴黎旅館,他和赫爾巴爾達斯還有個約會。
「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們兩個人偶爾會談及將來,歐瑪里曾說他要為我那朋友畫一幅肖像,無疑地這幅畫一定會被法國肖像美術館所收藏,我那朋友自然希望自己的畫像,也許能如畫家所說的,將被法國肖像美術館收藏,但他很矜持,並未喜形於色,外表仍然十分謙虛。有一天晚上,我的朋友——暫時稱他為布朗吧——去歐瑪里的畫室,天色已經黑暗下來,但歐瑪里還是勉強作畫,因為那幅畫必須趕在畫廊展覽之前完成,那一幅情婦的畫像現在還收藏在培德美術館裡呢。這一天,歐瑪里邀請布朗到畫室裡去進餐的時候說:『等一會我的女友伊蒙露和她的朋友要來這裡,如果你肯賞光的話,我們正好湊足四個人。』伊蒙露的朋友是職業特技女演員,體格非常健美,歐瑪里曾經想請她作他的裸體模特兒,伊蒙露說:她的女友以前見過歐瑪里的畫,也許會很喜歡作他的模特兒,請她來用膳就是要決定這件事情。那個特技女演員有的是時間,雖然即將在葉烈.蒙拔爾那斯劇場初次公開表演,但她也很高興利用空閒時間,作模特兒賺一和-圖-書點外快,反正又不礙事。布朗聽到將和特技演員首度見面,便一口答應參加,歐瑪里又說,『那個女人一定符合你的胃口,假如你喜歡的話,我敢保證很容易就能說服她,而且你的風度不錯,穿起衣服來又好像英國人那樣,她恐怕會以為你是英國貴族呢。』我的朋友聽歐瑪里這麼一說,不禁莞爾一笑,他根本就沒有把這種誘惑太當真,只認為這些話是閒來無事藉以消遣而已。『你認為是這樣嗎?』歐瑪里被布朗一問,便露出頑皮的神情望著他,布朗則笑著坐了下去。那天是復活節,寒氣逼人,畫室裡的火爐燃燒得非常溫暖,那是一間很狹窄的房子,窗櫺上雖積滿了灰塵,不過室內卻洋溢著一股舒適的氣氛。布朗在倫敦威拔東街租賃了一間小公寓,壁上懸掛著優美的銅版畫,房間裡陳設著中國的古陶瓷,儼然是很够氣派的,並不像歐瑪里的畫室那樣亂糟糟,而且也缺少那種羅曼蒂克的味道。不久,門鈴響了,伊蒙露帶著她的朋友來了,她的朋友叫做阿莉克絲,她一面和布朗握手,一面互道寒暄,那種客套話是香菸店裡臃腫的老板娘也經常掛在嘴邊的,儘管她們的態度十分慎重,但到底還是客套話。她穿著人造貂皮大衣,戴著很大的紅帽子,你若目睹世界上有這般低級的女人,一定會大驚失色。她的臉蛋一點也不美麗,平板而單調,濶嘴巴,朝天鼻,很明顯地可以看出她的頭髮是染過的金黃色,眼珠青磁色,臉上的胭脂花粉抹得厚厚的。」
「那天晚上在密雪爾街尾的小餐廳用膳時,阿莉克絲曾經提及歌舞團春天準備到倫敦公演的事。於是,布朗便寫信給歐瑪里:請你在阿莉克絲到倫敦時,務必盡速通知我,我想去找她,從坦率的阿莉克絲口中聽取你為她所畫的裸體畫究竟進展得如何。不久,畫家果然來信通知布朗,下個星期阿莉克絲會在艾茲威葛街的美特羅伯麗坦劇院表演。他接到這封信後,非常緊張,他去觀賞她的表演,假如不提早先去看節目表的話,也許會錯過阿莉克絲出場的節目,她的名字排在節目表的最前面。她第一個出場表演,有一個蓄著大鬍子的胖男人和一位高瘦的男人,伴隨阿莉克絲一起出場,三個人都穿戴不合身的桃紅色襯衫,綠編織成的燈籠褲。男人在鞦韆上表演各種特技,阿莉克絲在舞台上跳來跳去,有時遞手帕給兩個男人,有時翻觔斗,肥碩的男人站在高瘦男人的肩膀上面,然後阿莉克絲再爬到肥碩男人的肩上,四平八穩地站立起來,不停地朝觀眾飛吻。阿莉克絲也表演了一手騎腳踏車的特技,常常那些高明的特技演員總是富有某種魅力,使觀眾為之著迷,為之瘋狂,但是這個歌舞團的特技表演卻非常庸俗,並且亂七八糟的,叫人看得頭昏眼花,布朗感到很失望,一個男人在大庭廣眾之前作種種逗趣的愚蠢表演,會使布朗覺得難為情。阿莉克絲是一名可憐的女子,她嘴角上掛著公式般的微笑,身著桃紅色襯衫和綠色短褲,那副德性簡直古怪透了。布朗想起那天去公寓找她,而她居然答說忘記了,當時的氣忿和此刻的心情比較之下,實在非常奇異。幕終於落了,布朗走到後台,給看守人一先令,並請他把自己的名片送去給阿莉克絲,數分鐘後,她便出來了,顯然對布朗的來臨相當歡迎。
「很不錯,有布拉姆斯的協奏曲,德蒙爾夏克的匈牙利舞曲,場面十分豪華。」她說時隨即轉向阿聖頓說:「你和外子兩個人不會覺得無聊嗎?你們在談些什麼?是不是談些文學和藝術的問題?」
阿聖頓小心翼翼、誠懇地還禮,也在不知不覺中心情變得異常沉重起來,和這人相處最低限度也要花上兩個鐘頭,究竟如何才能適切地打發時間呢?無可否認的,和大使面對面談話,阿聖頓勢必會變得更加客套起來。
「不是,我們正在談藝術和文學的題材。」阿聖頓回答。
「剛才提起的那個荷蘭人後來怎麼樣了?」阿聖頓問道。
「請你不要再說了,再說的話,後果會不可收拾的。」
白阿林作了她一年以上的愛人,這一點阿聖頓已風聞過,她聲名狼藉,凡是與她有關係的男人,不論貴賤,社會上的人都用一種鄙薄和好奇的目光去對待他們。但是這一次的謠傳,卻比任何一次都更為尖刻,因為白阿林並不是資財豐厚的富家子,何況蘿絲.歐蒙的一貫作風是金錢至上,像這種女人竟會迷戀那樣的男人,難道是可能的事嗎?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不過也沒有人能够找出更好的理由來解釋他們的相愛。除非是白阿林年輕有為,是不論那一類女人都會喜歡的男人;年紀不過三十歲,身材高大瀟灑,眉清目秀,在優雅的儀容和舉止中,蘊藏著不可思議的魅力,即使陌生人也會為之側目。他雖然很俊美,但和一般美男子卻有很大的差異,他對於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所造成的印象,一點也不關懷。當白阿林變成聞名天下的娼婦的情人時,這消息便不脛而走,於是歐蒙小姐備受女人們的讚賞,白阿林也成為男士們羨慕的對象。在他們倆人即將結婚的消息,傳播到國外的時候,立即掀起一陣風波,大多數的朋友一聽到這件事,莫不目瞪口呆,甚至會有人露出鄙薄的笑意。白阿林的上司責問他外頭的流言是真是假,希望他作一妥善的解釋,豈料白阿林供認不諱。上司雖然不斷地對他施加壓力,逼迫他放棄結婚的計劃,也有人拿大道理忠告白阿林,認為身為外交官的人,居然娶蘿絲.歐蒙為妻,乃是一件有損名譽的醜聞!但是白阿林回答說:他認為辭職也無所謂,不論何時他都可以馬上辭去官職,總之,他斷然拒絕了一切勸阻和議論,決意要和蘿絲.歐蒙結婚。
「任憑說什麼也無濟於事,此時布朗沮喪極了,沒有絲毫力氣再問她其他事情,他道聲晚安,怏然離去。他感覺她對他既不生氣也不高興,她幾乎把他的存在全部拋向九霄雲外,再也沒有比這種屈辱更甚的了!布朗返回倫敦之後,雖然已不想再見阿莉克絲,但心裡難免若有所失,並非他愛上她,事實上布朗一點也不愛她,只是覺得鬱悶難消,並且她的影子隨時隨地圍繞在四周,他坦承自己所感到苦惱的原因在於他那被刺傷的自尊。
「『不過,這標價可是十五英鎊呢。』布朗便走進店裡,買下了那只手環,阿莉克絲快活極了,兩人快要走到彼卡累里廣場,她就說要在這裡分手。
「我虔誠地恭賀妳。」阿聖頓說。
阿聖頓把當天吃晚餐所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並加入一點幽默感給講述出來,而哈巴特.威札斯本卿卻始終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冷淡的眼神裡,毫無笑意,並且問道:
「人類也是依賴虛榮心在忍受著可厭的命運。」
「我在晚餐之前有先飲一杯櫻桃酒的習慣,若你像鄉下人那樣愛喝雞尾酒,我這裡有馬丁尼酒,你可以嚐一嚐。」雖然阿聖頓極力講究客套,但還不至於拘束到主人怎麼安排就怎麼遵從的程度。
哈巴特.威札斯本卿絕非泛泛之輩,其儀容及舉手投足均能符合大使的身分,他的言談也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他的為人,不論大使身上任何一個特徵,如果誇張一點的話,就無疑的是一幅活生生的漫畫了。面對這樣的人,好像面對馬戲團正在高空表演獻藝的女郎一樣,會叫人汗毛直豎。這貨真價實的人物投身政界,又晉升的這麼快,多多少少和他的名門妻室有關係,但若追根究底,大部分的成就還是完全依靠他個人實力。他是一個敢作敢為的人,百分之百的禮貌,精通六國語言,具有明晰犀利的判斷力,凡處理事物心中自有一番道理,精細的腦筋常在緊要關頭發揮潛力,更能採取十分恰當的行動,他就是屬於這一類型的聰明人。五十三歲身居X地的大使之職,戰爭爆發後,他置身於該國兩大抗衡的黨派之間而臨陣不亂,他鎮靜、勇敢地奔走協調,穩穩地把持局勢。有一次發生暴動事件,革命激進派的一團暴徒衝進英國大使館,威札斯本卿威嚴地站在石階上,四周暴徒喧嚷震天,揮動武器,但他面對著眼前的混亂,毫不畏懼地發表了一篇堂皇的演說,勸服暴徒放下凶器,並且相當巧妙地將他們勸回家了,因為這件事,人們預料他可能會晉升為駐巴黎大使。這位大使確實值得人敬佩得五體投地,但他畢竟不太平易近人,你可以將他視作一個維多利亞時代典型的大使人物,而把重大的案件放心地託付他去辦理,然而他的自尊心非常強烈,待人也很驕傲,可是等他辦妥事情之後,別人對他的自尊心與驕傲也就不會太過於計較了。
「想想看,他大概非辭掉外交官職不可了。」大使接著說:
威札斯本又斟了一杯陳年白蘭地酒,並用非常怪異的眼光盯著阿聖頓。
「當他這樣說了之後,她才恍然大悟來者是誰,不過,她卻依然站在門口,好像沒有請他入内的意思https://www.hetubook.com.com
阿聖頓赴約之後,才恍然大悟:這個招待晚宴,完全出自女方的好奇心,她很仰慕阿聖頓,一有空閒就閱讀阿聖頓的著作,阿聖頓獲知這件事情,又不禁大為驚奇。不過那一次晚宴上所感受到的驚奇,並不是只有這些。阿聖頓始終生活在研究學問的領域裡,沒有機會觀察高級娼婦的世界,對於當代著名的妓|女,也僅只風聞而已。更令他詫異的是,蘿絲.歐蒙的儀態非常酷似他小說筆下梅夫勞瓦街循規蹈矩的女子,她好像過於留意要使對方快樂,並對與她交談的任何人,懷著極大的興趣,這不啻是她性格上的可愛一面。她既不裝腔作勢,談話的內容也頗有分寸,若要硬說她缺少什麼,那就是她絕沒有最近社交界所盛行的那種粗鄙的情調而已。蘿絲.歐蒙本人也明白,像她這樣俏麗的嘴唇,無論如何也不能講粗話,否則將會損傷自己的美貌,或者在她心裡刻劃下難以磨滅的鄉下俗氣。她和白阿林有堅貞的愛情,這一點是很明顯的,兩人的愛情無疑地是非常之動人。在告辭的時候,阿聖頓伸出手來,她稍微握了一下,眨著神采奕奕的藍眼睛,一直望著阿聖頓說:
「遇到過那個女人嗎?」大使突然問道。
「他是不是叫做白阿林?」
「人只要憑著一己之力去做事,至於後果如何,就讓它聽其自然吧,我以為這種態度是最好的,你的看法怎樣?」
哈巴特突然離開椅背,身軀向前俯傾,於是在燈光中,阿聖頓瞥見了一張慘白的面孔,也懷疑哈巴特是不是會馬上暈厥過去。大使那張皮包骨頭、宛如死人一般的臉,額上青筋隱約暴起,不斷地在跳動,他完全喪失掉平日謹慎的態度。阿聖頓心裡乞求他不要再說下去,面對別人披肝瀝膽的感情,他難為情得按捺不住,對於將自己可憐兮兮的模樣袒露在別人面前,阿聖頓不由的大聲嚷叫,要他停止。
「請兩天假去布羅紐,為的是要治療被傷害的自尊心而已,他居然如此重視這樁事情,倒是非常之出人意料的。他也無法確實說明究竟為什麼,或許他只是受不了被阿莉克絲當作愚蠢的男人,假使能把那殘忍的印象由他腦中揩掉的話,說不定再也不會想著她了。他以為阿莉克絲已經把很多事情全部告訴了歐瑪里和伊蒙露,背地裡被自己所瞧不起的人所恥笑,該是多麼懊惱的事,你是不是也認為他是個沒出息的男人呢?」
「他對於可怕的外交官職業,素來就具有各種實用的才能。」
「並不是我誇口,你雖然喜歡白蘭地,但這瓶酒一定更會符合你的脾胃,這是我在巴黎任參事官時買到的。」大使一邊注視僕役領班在阿聖頓的酒杯中斟入金黃色的液體。
「太好了。」
「『請稍等一會,噢,很遺憾,明天晚上我另有約會。』
「對,我也聽說過這一類的風聲,外交部對他的評價很高,是不是?」
「他咬著牙接受了這項條件。」
「這裡有陳年水果酒,你想嚐一嚐嗎?」大使問道。
這時阿聖頓坐在硬梆梆的椅上,也感到渾身不舒適,這些外型美觀的十八世紀後期T.雪拉東所喜歡的那種色彩的典型傢俱,大部分以直線條為主,絕少圓型的設計,他希望哈巴特會想到回到擺有沙發椅的房間。很明顯的,哈巴特的故事就是他本人的經歷,阿聖頓以為將私人赤|裸裸的想法暴露在外人面前,未免太失禮了,更何況被迫聽取的過程更使人忍受不住。哈巴特.威札斯本卿和自己非親非故,他那被燭光輝映照出來的面貌,好像死人一般蒼白,而他眼睛裡卻流露出野性的光輝,阿聖頓很明顯地看出這和他冷峻的性格不太調和。大使在杯中倒入一點水,因為他的喉嚨又乾又渴,使他無法再繼續說下去,他一飲而盡,然後又老實不客氣地接下去說。
阿聖頓彷彿要探查什麼秘密似地瞄了大使一眼,他以為大使這種人不可能對白阿林的遭遇有所同情。
在寒暄之際,門又開了,兩人的談話立刻被「閣下請用膳」的聲音給打斷。兩人走進餐廳,這是差不多可容納六十個客人的大餐廳,但今晚這裡卻只擺著一張圓形的小桌,哈巴特與阿聖頓相對入座。大型陳設碗盤的紅木櫃子裡,銀製餐具堆疊著好幾層,櫥頂上面的壁上掛著十八世紀維納斯畫家坎那雷德的傑作,壁爐上則懸著維多利亞女王在少女時代頭戴小巧金冠的半身肖像畫。那名碩健的僕役領班正在侍候他們的晚餐,大使過著豪華的生活,並且無視於這種奢侈而追求高尚情趣,這便是阿聖頓對大使的另一個印象。兩人有如在英國綺麗非凡的鄉下房子裡進餐似地,倒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避免一切豪奢的排場。這是基於古代流傳下來的習慣,企圖從不必要的愚蠢陷阱中逃脫出來。但隔著一道牆壁的外面天地裡,並沒有人能預料血腥的革命何時會爆發,激動的群眾莫不躍躍欲試。距離此地不足兩百碼的戰壕裡,士兵為了躲避酷寒和無情的砲彈,屈身蹲伏在掩蔽物底下。此刻阿聖頓腦海中,已被這一類思想所佔據,他的情緒也因受思想的影響而變得格外怪異。
「『那麼,明天晚上如何?』
他立即藉機抽身告辭了。
「怎麼到這裡來,為何不去書房呢?阿聖頓先生,恐怕你會覺得很不自在吧?」
最初看見白阿林時,阿聖頓對他並無好感,白阿林常常流露出一種超人態度,而阿聖頓則在業務上曾和他有過數次接觸的機會。因為白阿林的個性非常沉靜,在交誼方面,和別人之間常會發生一種無可避免的隔閡,但只要瞭解他的個性,就不會再怪罪他了,阿聖頓後來甚至被他的性格和罕見的溫和所吸引。不過他們兩人的交往也只限於公務上,因此有一天,白阿林邀請阿聖頓吃飯,並介紹他結識歐蒙小姐時,阿聖頓著實大吃一驚,也曾懷疑到這是因為所有的人都對他十分冷淡,所以他才想到要請自己。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他們彼此沒有話說了,兩人的心情都陷入痛苦之中,但阿莉克絲將和往昔一樣,只消一天的功夫,就會回到她從前的生活圈子裡,和伙伴嘻笑怒罵,快活地過她們所熟悉的日子。明天他要前往巴黎會見未婚妻及其雙親,在那最後一個晚上,他們兩人相擁而泣,假如那天晚上女人請求他不要離開的話,他或許真會留下來,然而她沒有說,甚至沒有那樣想,因為女人已經認定他非走不可,同時她也並非基於愛情而哭泣,只是因為同情他的悲傷而悲傷罷了。
「你若在倫敦定居下來的時候,請你一定來,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翌日清早,女人仍然安穩地睡著,他也無意再打擾她,更不想向她告別。只拎著皮箱,悄悄地走出房間,坐上開往巴黎的火車。」
「男人不只是娶妻子而已,他同時要與妻子的親朋交往,你恐怕不會知道白阿林在婚後將要和那一類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們是些名譽掃地、濃妝艷抹的女郎、在黑社會蠢蠢欲動的藝人和騙子。當然啦,他們兩人有一點錢,女人的珍珠可以當出十萬英鎊是沒有問題的,這已足够他們在倫敦過著豪華悠閒的日子。但是和這一類女人結婚,無疑地是中了她們的圈套,使她藉此從黑暗的世界裡爬出來,甚至成為伙伴稱讚的目標。反過來說,男人就大大不同了,男人將因此而被人恥笑和蔑視,男人淪落到這步田地的時候,若還想維持尊嚴的話,就需要端正的品格,或者厚臉皮了。在這種情形之下,你想這對男女的婚姻生活,能保持多久呢?嘗試過各種荒唐經驗的女人,難道有可能長久安分地待在家庭裡嗎?她一定會很快地覺得生活枯燥,並且特別容易感到失望,她會躍躍欲試,一心一意想另謀出路,這一來,她的愛情又能持續多久呢?白阿林一旦對女人的愛情冷卻下來,他也會後悔莫及,你是不是也有同感?」
「不,只要具有普通智力的青年,大都有自知之明,這種年輕人對未來所抱定的計劃,常會帶著嘲諷的看法,青年人充滿野心,並非很稀罕的事。」阿聖頓回答。
「不要誤會。」阿聖頓回答道:「對具有分辨是非能力的人而言,虛榮心是他感情中最具有破壞性、普遍性而且根深蒂固的煩惱,我確知這一點,但是否定虛榮心的力量,也算是另一種虛榮心吧。那比戀愛更會造成強烈的消耗力,幸虧年歲一大,人人都能輕易地排遣戀愛的恐怖和憂慮,但是不論年齡,虛榮心的束縛卻無法脫離人類的心靈,戀愛的苦悶藉著時間可以緩和、沖淡,然而被刺傷的自尊心,卻只有透過死亡才得解救。戀愛是非常單純的感情,它不會塗飾外貌,但虛榮心卻不時地偽裝真相來欺騙我們。虛榮心在一切品格中居最重要的部分,它既是勇氣的泉源,同時也是增強野心的力量,它能使戀愛的人堅守貞操,使禁慾主義者增加耐心。虛榮在藝術家心中,是觸發憧憬聲譽的原動力,對誠實的人而言,它是信守諾言的憑據,說不定還會變成一種報酬,虛榮心能使聖賢的熱忱帶有諷刺的意味。我們無法擺脫虛榮心的作祟,我們愈設法不接近它,它反倒趁著我們苦惱之際,加添更多的困擾和更多的不安給我們。我們永遠沒有辦法防禦虛榮心的攻擊,它究竟會趁著那一個罅縫來侵害我們呢?誠實也不能保護我們擺脫虛榮心的陷阱,幽默也無法抵拒虛榮心的訕笑。」
哈巴特笑著說:
哈巴特往後靠著椅背,兩手合握著酒杯,似乎想把酒杯溫熱,使酒香溢出的樣子,並且不時地、慢條斯理地環顧大廳的情景。餐桌上收拾得一乾二淨,主人與客人之間只有一隻插了玫瑰花的花瓶,僕役們最後退出去時,把燈火全部扭熄了,獨留下桌上一支蠟燭和壁爐裡的火光互相輝映,寬敞的房間靜悄悄地,洋溢著一股沉穩的氣氛。大使的視線投向懸掛在壁上的維多利亞女王英偉的肖像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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