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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邁耶的癡夢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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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當然有。我們後天就出發。」奧邁耶開心地說。「我們可不能再等。小女孩,妳開心嗎?」
「開心,」她很低聲說道。
在約莫一年後,因為在公事上常有接觸,林格對奧邁耶忽地另眼相看起來,使外人覺得實在很費解。他常常在森達酒店與朋友夜飲時,稱讚這位年輕人。有一天早上,他對文克說:「一定要那小伙子來我船上當總管,算是船長書記吧,負責所有抄寫工作。」這把文克嚇了一跳。胡迪答應了。奧邁耶是個年輕人,自然想轉換一下環境,也就答應了。於是,有一次林格又像往常一樣要到各島嶼去時,奧邁耶就收拾行裝,登上了閃光號。幾個月很快過去,林格對奧邁耶的感情越來越好。他們兩人時常一起在甲板上散步,晚上微風吹來,帶來島上沉重的香氣,同時也輕輕推動了在平靜和閃亮天空下的雙桅船,在這時候,這老海員,對著入了迷的奧邁耶就會無所不談。他談起過去的生活,經歷過的危險,經商所得的巨利,以及將來會賺更多錢的辦法。他亦多次提起那個在海盜船上帶回來的女兒,說時臉上洋溢著父親的慈祥。他時常說:「她現在一定長成了,我已快有四年沒見到她。奧邁耶,真他媽的,這次又要到泗水去。」這樣說了之後,他就跑回自己的船艙,喃喃自語:「這得想想辦法,想想辦法。」他曾幾次令奧邁耶感到驚愕,先是急急走來,大力哼一聲,清清喉嚨,像有些什麼話要說似的,然後突然轉身離開,把身子靠在船舷杆上,靜靜望著船下粼光片片的大海,很久都不作一言。在到泗水的前一晚,林格才把私己話說了出來。他先清清喉嚨才說話,話是有目的的。原來他要奧邁耶娶他的乾女兒。「不要因為你是白人就不肯!」林格突然大聲叫道,不讓驚奇的奧邁耶插嘴,繼續說下去:「別跟我耍這一套!沒有人看得見你妻子的膚色。告訴你吧,她的錢堆得太厚了!還有,聽著,到我死時,這些錢還會多,會有千千萬萬!卡士伯,你聽到沒有?會有千千萬萬!這些錢都是她的你的,你要是聽話。」
「是的,妮娜。我肚子很餓,屋子裡的人都睡了嗎?」
「我一定會來的,」對方近乎凶暴地答道,「那怕是死了,也要來的,」他低聲自語道。
奧邁耶大步走回家去,心裡很不自在。戴恩一定不會出賣他吧?這是不可能的,戴恩與拉坎巴都想望他這個計畫成功。馬來人是靠不住的,但是,即使是馬來人,也會明白自己利益所在的。一切都會成功的——一定會的。想到這裡,他已經到了他家露台的階梯口。在這裡,河的兩支都一目了然。這時,在族長大院子外的火已熄滅了,所以,在黑暗中他看不到斑苔河的河水;但是森巴河岸的一排排馬來房子卻看得見,並可以間中看到竹牆縫裡閃爍的黯淡燈光,與河旁台架上冒著煙的火把。更遠方,小島盡於低崖之處,有些建築物聳立在這些馬來房子之上。這些建築物穩建在一大塊硬地上頭,閃耀著許多白色強光,令人想到煤油和玻璃燈罩。這些就是阿都拉.丙.塞林姆——森巴的巨商——的住宅與貨倉。在奧邁耶眼中,這景象非常討厭,那些建築物堂堂皇皇的越是顯得冷酷與傲慢,也似乎在蔑視奧邁耶的破落產業。奧邁耶忍不住伸出拳頭,向它們揮舞了一下。
他望完河流,平靜地說:
妮娜很快地瞥了他一眼,離開燈光,背對著桌子。
夜風吹來,他打了一個寒噤,突然覺察到夕陽西下後,強烈的黑暗包圍了河流,連對岸的景物也失了輪廓。只有憑著在族長大院子外點燃著的火光中,可以若隱若現看到周圍樹木的粗幹,火光映紅了河流中間一處,可以看到漂木在黑暗中流向大海。他隱約記起,妻子叫過他回家,大概是要吃晚飯吧。但是,當一個人忙著在新希望來臨之前沉思過去生涯的遺跡時,吃不吃晚飯是件小事。不和*圖*書過,現在也已很遲了,他是應該回家了。
「戴恩,現在什麼都準備妥當了,你不是要不理我吧?」奧邁耶以一種哀求的口吻說。
他於是抬起頭,對焦急萬分而又在發怒的林格說:「我當然一切聽您。」
說完之後,他又靜悄悄站在女兒身旁,想像著美好的將來。隔了一會,他向前面寂靜的村落揮了一下拳頭。
「爸爸,你可有叫他到這裡來?」妮娜問道,眼睛並沒有望著奧邁耶。
「暴風雨又要來了。好吧!今天晚上怎麼打雷,我也吵不醒的。好好睡,小姑娘。」他柔聲細語,並在妮娜面頰上親了一下,「妳今晚好像不大開心,但是明天妳會開心點的,對不對?」
朦朧的頭影一下子不見了。那棵被船頭的人抓住的矮樹彈了回來,打起一陣混濁的河水,濺濕了正彎身向前望的奧邁耶。
他緩慢地踏上自己家的階梯。
「這才像個朋友,好極了!」奧邁耶熱烈地說,「到碼頭上來吧!你的夥計可以在我的院子裡煮飯,我倆到屋裡談談。」
奧邁耶才到錫江一兩天,就聽聞林格的大名,也聽聞了他經商的高明手法、他的緋聞,他與蘇祿海盜的戰績,以及有關一個女孩子的羅曼蒂克的故事。林格在勇戰中衝上賊船,把海賊都趕下水裡,然後搶到這個女孩子。大家說他收養了這個女孩,送她到爪哇島女修道院去讀書,並且提起她時都說「我的女兒」。他發過大誓,要在回鄉之前把她許配給一個白人,並把所有的錢都遺給她。「林格船長有許多錢的,」文克先生有時會側著頭莊重地說,「許多許多,比胡迪還要多!」他說完之後,稍作停頓,好讓聽眾能在聽了這句話後從驚詫之中清醒過來,才跟著輕聲解釋:「你們知道的啦,他找到了一條河呢。」
奧邁耶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當時的情形——林格的神態、聲調、說話,他聽了這些話之後的反應以及周圍的環境。他還記得那狹窄傾斜的甲板、平靜如眠的海岸、漆黑平滑的海面,初升的新月在上面放下一根大金條,他都記得,更記得他因這逼人而來的好運而歡喜若狂。他當時是聰明人,現在當然也是聰明人。這麼多年來,他的境遇不大好,財富都已化為烏有,但是希望尚存。
一個低沉的聲音答道:「這兒沒有阿拉伯人,奧邁耶老爺面前的是朋友。」
他雙腳不自然地移動了一下,但不再去理會這呼喚。他把手肘靠在露台的欄杆上,繼續凝視著在面前湍急而又冷漠的大河。他喜歡在黃昏時觀看這條河流,或者是因為這時候,西斜的夕陽會將金色的光芒遍灑在斑苔河上,而奧邁耶整天都在想著黃金——想著他得不到的黃金;想著別人弄到手的黃金——得來當然是很不光明正大;想著他仍準備以誠實的辛勞去為自己和女兒妮娜求取的黃金。他全心做著在遠離自己居住多年的海岸得到財富與權力的夢,在輝煌巨酬的心象之中忘卻辛勞奮鬥的苦楚。他和妮娜會居住在歐洲;他們會很富有,並受人尊敬。在妮娜的姿色與他的財富面前,誰也不會想起她是一個混血女孩。看著妮娜那時春風得意,他會再變得年輕起來,也會忘卻了二十五年來在這個海邊過著像獄囚般的令人心摧的生涯。所有這些都差不多要在掌中了——只要戴恩回來!為了他自己的利益,戴恩一定會很快回來的。他已經遲了一個多星期了!或者他今晚就會回來。
奧邁耶已躺在吊床中,半睡著了。
奧邁耶離家時,心情輕鬆,荷包卻更輕。他英語說得好,算術計得精,準備好要征服全世界,自以為穩操勝券。
二十年後,在這個典型婆羅洲的悶死人的炎夜,他帶著一種歡悅但又懊悔的心情,想起胡迪公司那些高大涼快的貨倉,裡面一排排又長又直的,盡是裝著杜松子酒的箱子和大綑大綑的棉織品,寬闊的大門很靜的開了又關,燈光黯淡,比街上炫目的陽光舒服得多和圖書了。在貨物之中有一處處用欄杆隔開的地方,裡面坐著些整齊、冷靜、眼神憂鬱、神態嚴肅的中國職員,他們裡頭疾書,一聲不響,周圍的工人則在配合著悶聲的歌唱、搬箱子滾木桶,調子完結時都拚命吆喝一聲。在對著大門口的地方,又有一塊隔開的辦事地方,燈光明亮,比較聽不到嘈聲,聽到的只是另一些謹慎的中國職員在文克先生監督下,數荷蘭銀盾而發出的不斷的叮噹響聲。文克先生是帳房,是公司的靈魂,老闆的左右手。
她的父親,從來不受雨季晚間的風雲所驚動,他睡得很香,把希望與不幸,朋友與敵人,一古腦拋到九霄雲外。女孩兒則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在每次閃電時,沉著而渴切地注意著大河上有什麼動靜。
「我不是回來了嗎?但是為了你也為了我,我一定要找拉坎巴。」
「然後,」他繼續說道,「我們就很快樂,妳和我過著有錢人的生活、受人尊敬,而且遠離這裡。這裡的生活,這掙扎,這一切的苦,我們都會忘了。」
「船泊在荷蘭兵沒法抓到的地方。」對方答道,語調陰沉,但奧邁耶因心情興奮沒有注意到。
「我們要信靠馬來人,真沒辦法。」他說,「但這個戴恩也確實是個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他再說。
「對,」奧邁耶說。「但是其他夥計呢?怎麼只有兩個跟著你。」
奧邁耶就在這個辦事處工作,離開他的桌子不遠處有一扇髹綠色的小門,門旁總站著一個腰纏紅帶頭戴回教頭巾的馬來人,他的手機械地一上一下拉扯著一條從屋頂懸下來的細繩。這條細繩拉動掛在綠門後的一把拉扇,這裡就是老闆胡迪的所謂私人辦公室,他常在這裡和客人嘈雜地談生意。有時這扇綠門會打開,於是外面的人就可以透過藍色的煙霧,看到一張擺滿各式各樣瓶子與高大水壺的長檯,又看到幾張藤椅上坐著四肢攤開的客人,這時,老闆握著門的把手,伸出頭來和文克密談。亦可能是老闆要大聲向貨倉工人吩咐些什麼事情,或者是看到了一個神色猶豫的陌生人而友善地大聲招呼道:「歡迎,老闆,你從那兒來的?巴厘麼?帶了錢麼?我要錢,把你的錢都要光,哈哈,來,進來談談!」於是,這陌生人就給拖進去,在一陣喧嚷聲中綠門又關上,一切又回復往常一樣——工人們的歌聲,木桶滾動的隆隆聲,筆在紙上疾寫的嗖嗖聲,但最高的聲音還是那些小心的中國人在數金幣而發出的叮噹聲。
「妮娜,我今晚很高興。我看,長路漫漫就要走完了,我們可以離開這個鬼泥潭了。很快就要離開這裡,我和妳,我的乖乖女兒,然後——」
奧邁耶沉重的腳步把露台的木地板弄得吱吱作響。睡在一角的馬來人不自在地動了一下,咕噥了一陣子。在門簾後面傳來一陣瑟瑟聲,和一句馬來的柔聲問話:「是不是爸爸呀?」
「喂!喂!」奧邁耶大聲嚷道。
「老爺,我們明天好好談吧,我今天晚上得去找拉坎巴。」
「是有一隻船來過,終於來了!那是戴恩本人,他後來去看拉坎巴了。這是真的,因為是他跟我說的。我跟他說過話,可是他今晚不來。答應了明天一早來。」
這熟悉的刺耳叫聲驚醒了奧邁耶,把他從憧憬著將來的美夢帶回當下不愉人的現實裡。聲音也不愉人。他聽這聲音已聽了許多年了,但越來越感厭惡。算了,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了。
「怎麼啦?」奧邁耶緊張地詢問,「船沒有壞吧?」
「我沒聽到什麼聲音,」她緩慢地答覆。
「奧邁耶老爺,你聽我說,」戴恩答道,「我明天到你家去,然後我們可以詳談。現在我得要到族長那裡去。」
「好,阿都拉,老朋友,」他叫道,「看誰到頭來強一些!」
「妮娜,大約半個鐘頭之前,妳聽到有船經過嗎?」他問。
說話聲停止了,但是槳聲仍然划得很急。其後,奧邁耶前面的矮樹搖動了一下,靜夜和-圖-書中他也聽到有人大力把木槳摔在船上的聲音。他們已經抓住一棵矮樹;奧邁耶仍無法看清楚那個人頭和肩膊的黑影是誰。
「卡士伯!Makan!(吃飯了!)」
「一定是阿拉伯人,」奧邁耶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繼續屏息凝視著漆黑的一片。「他們來幹什麼呢?一定是阿都拉有什麼事,真討厭!」
「當然嘍,」奧邁耶輕快地說,「妳的前途,妳想像不來的。我沒有到過歐洲,但是妳祖母常常提起歐洲,我也好像熟得不得了。我們會過——豪華的生活,妳看著好了。」
他站了起來,眼神固定,似乎在觀看什麼迷人的幻象。
但對方沒有作答。
他走到他女兒身旁,輕撫著她的秀髮。
錫江那時正是丁財兩旺。這地方吸引了許多亡命之徒,他們在澳洲海岸裝配好縱帆船,來馬來群島尋金冒險。他們大膽、魯莽、非常熱中生意,同時又不惜與當年經常在各群島出沒的海盜爭鬥。他們賺錢很快,自然便要找一個地方來做生意與花天酒地。荷蘭商人叫他們作英國貨販;他們中間有些無疑出身很好,只是喜愛這種生涯;大部分卻是海員。他們公認的首領是湯姆.林格,馬來人——老實和不老實的馬來人,乖乖地捕著魚或是拚了命幹著無法無天的事的人,都叫他作「海大王」。
「到族長那裡去?為什麼?你有什麼事要找拉坎巴呀?」
在露台中央有一張圓桌,桌上點著一盞沒有燈罩的煤油燈,把露台的三面照得雪亮。第四面沒有牆,正對著河,一些破爛的藤簾掛在支柱之間。露台沒有天花板,煤油燈的耀目光芒在屋子的椽樑間隱沒。屋子正牆的中央被一條走道切開,門口用紅簾子遮住;走道一旁是女人的睡房,後面是後院與廚屋。另一面牆上有一扇門,滿布灰塵,看來似乎許久沒有開過了,門上的字——林格公司辦公室——還依稀可辨。在圓桌的附近放有一張木搖椅,還有四張靠手椅散亂地放在露台上桌子之旁,似乎對這寒酸環境感到汗顏。在露台一角堆著一堆粗劣的草蓆,對角則有一張吊床吊著。在露台另一角,奧邁耶的一個家奴——他愛叫他們作「家裡人」——一個頭捲紅布的馬來人,縮作一團在睡覺。一大群各色各樣的飛蛾依著大群蚊子發出的熱情音樂,在圍繞著煤油燈飛舞。在棕櫚葉做成的屋頂下,蜥蜴在屋梁上奔馳,發出輕輕的叫聲。在露台的一條支柱上,綁著一隻猴子——牠晚上是在屋簷下睡覺的——在奧邁耶進來的時候,牠望望主人,咧嘴笑了一下,然後跳到屋頂的一枝竹桿上去,揚起許多灰塵與乾葉碎屑,都落在殘舊的桌子上。露台的地板不平,布滿了殘枝敗葉與乾泥巴。整個地方看來非常簡陋與乏人料理。從河流那邊吹來的微風盪起了破爛窗簾,也帶來了對岸樹林裡輕輕一陣殘花的濁味。
他又吞嚥了一匙東西,接著說:
這就是林格富有的理由了——他找到了一條河流。這也就是林格和其他白天與胡迪做生意、晚上狂飲豪賭、引吭高歌,在森達酒店的露台下與混血女孩胡混的海員不同之處。林格常常帶著許多棉織品、銅器、步槍與火藥,到那條只他一個人知道的河流去。他會在夥伴們都因狂飲醉倒在檯底下而自己非常清醒之際,靜悄悄駕駛那艘方帆雙桅的閃光號出發。許多人都試過跟蹤他,想去找這有著樹膠、藤杖、珍珠、燕窩、蜂蠟的富庶地方,但是沒有一條船能趕得上閃光號。有些船因隱蔽的沙洲與珊瑚礁而擱淺了,什麼都丟光,在晴朗的、笑臉迎人的大海中僅僅撿回性命;有些船則洩了氣;於是好多年來,把守著富庶之鄉入口的平靜綠島,以熱帶大自然無情的怡然之色,保存著祕密。這樣,林格便靜悄悄地,或是公開地,來來往往。他的勇敢與財富令他成為奧邁耶心中的英雄。當奧邁耶看到林格走進貨倉,與文克用喉音打個招呼,或在走到綠門後談m.hetubook.com.com生意前粗豪地對胡迪說:「怎麼啦,老海賊,你還沒死嗎?」覺得他的確是一個大人物。許多次,貨倉工人放工回家後,奧邁耶也正在收拾文牘準備與文克一起駕車離去時——他是寄居在文克家裡——他會聽到從老闆私人辦公室裡傳出爭吵聲,聽到老闆低沉單調的咆哮,也聽到林格大聲打斷,正如兩隻猛犬在爭咬一根多髓的骨頭。但在奧邁耶聽來,這卻是兩個巨人的爭吵,神祇的戰爭。
錫江,奧邁耶有力的想像推動著這棵樹的航程,但腦海裡卻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時候,他,年輕、瘦長,穿著一套白色衣服,模樣樸實,乘著荷蘭人的郵船到了錫江殘舊的碼頭,想要到老胡迪的貨倉來發財。那是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紀元,也是一個新生活的開端。他父親是茂物植物公園的小職員,無疑很樂於把兒子送到這樣的公司去工作。奧邁耶當時亦絕不反對離開爪哇島的瘴岸,以及他雙親布置的簡陋平房。那時,父親整天埋怨土人園丁蠢,母親則整天坐在安樂椅的深處,悲悼過去在阿姆斯特丹的好日子,也悲悼自己原來雪茄煙商家庭的出身。
「你是阿都拉?」他遲疑地問道。
船很近了。
奧邁耶的心臟狠狠地跳了一下。「戴恩,」他失聲高叫,「你終於來了,我日日夜夜等你,差點以為你不回來了。」
奧邁耶站在他新建但已開始損壞的房子——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一件不如意事——的露台上,思潮起伏,觀看著屋前的這條寬闊的河流。今晚河面上沒有金光,因為下雨後河水漲高,洶湧的濁流在他不經意的眼下滾流著,帶著小塊的漂木和大段的斷樹幹,還有整棵的樹,連枝帶葉,河水在其間迴旋咆哮。
她已長得與他一樣高了,但他總喜歡記起她小時他倆相依為命的時候。
妮娜一直呆呆地聽著她父親說話,半開的眼睛仍然凝視著屋外。山上爬下的雨雲掩沒了星光,屋外黑夜更濃了,直把天空、樹林與河流凝成一大團幾乎觸摸得到的黑暗。微風已息,只有遠處傳來的雷聲和微弱的閃電表示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妮娜嘆息一下,步向圓桌。
瞬息間,那條船已划到對岸大火所發出的紅光中,奧邁耶看到船上有兩個人在埋頭工作,另一人頭戴一頂有如草菇之大圓帽,正在船尾掌舵。
奧邁耶大口大口地吃飯,但吃了幾口後,停頓下來,好奇地望著他的女兒。
其中一棵樹漂到岸邊著了陸,正在屋旁,奧邁耶忘記了自己的美夢,懶洋洋地看著它。樹在河水的呼嘯聲與白沫中慢慢打轉,一會兒就擺脫了阻礙而繼續向下漂去,慢慢地翻轉,把一根長長的禿枝伸上來,有如一隻手伸向天空,對河水的無謂暴行做無聲的抗議。奧邁耶對這棵樹的去向很快便產生了興趣,他探出身子,要看看這棵樹能否漂過下游的淺處。樹漂過了;他縮回身子,想著這樹可以自由入海了,便羡慕起這件在黑暗中逐漸變成細小模糊的死物的命運來。等到樹看不見了,他就胡猜樹會漂到海裡面有多遠。海水會將它捲到南方抑或北方?可能是南方,大概要漂流到見得到西里伯島,或者直到錫江那裡吧!
可是妮娜熄了燈,又向露台的欄杆走去。她手抱木柱而立,熱切地望向斑苔河。在這暖得不舒服的熱帶晚上,每次閃電時,她可看到河流兩旁的樹木在狂風下低頭,也看到河水被風打出白沫,搖擺的樹林上面黑雲給吹成各種奇形怪狀。在她周圍還是很和圖書平靜與安詳,但她聽得到遠方傳來的雷聲、大雨的嘶嘶聲、河流中的波濤聲。這些聲音越來越近了,混雜著響亮的雷聲與長長的閃電,在閃電的空隙間則是駭人的一片漆黑。暴風雨吹到河中淺處的時候,整間房子震動起來,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棕櫚葉造的屋頂上。雷聲隆隆不住,不斷的閃電照耀之下,只見河水洶湧,木頭漂動,大樹低頭在狂暴無情的力量之下。
奧邁耶聽了這出人意表的提議後,躊躇不決,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他天賦想像力強,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似乎在炫目的閃光中看到了無數閃閃的金幣,也想像到以後富裕的生活。想到那種閒適的、他覺得自己很宜過的生活,想到他的船隻、倉庫、貨財(老林格不會長生不老的啦),以及最後在遼遠的將來,像神話中宮殿般閃亮著,是他在阿姆斯特丹的巨宅,那是他夢寐以求的地上天堂,他用老林格的錢在巨宅中變成帝皇,度過窮奢極侈的晚年。至於事情的另一方面呢——終身伴侶是一個馬來女人,一隻賊船的孑遺。他朦朧感到羞愧,想到自己身為白人,而——但是,她也算受了四年修院的教育,同時,她也會發發慈悲死掉的。她的運氣一直都很好,況且,錢又是那麼動人!來吧!為什麼不呢?他彷彿覺得總會有辦法把她排斥於他美好將來之外。即使受過修院教育,即使正式行過婚禮,一個馬來女人仍然是一個奴隸,有什麼了不起呢?這總不會太難解決的。
「把燈拿走,妮娜,」他咕噥著,「這裡真多蚊子。女兒,去睡吧。」
「叫我父親吧,小伙子。我女兒就是這樣叫我的。」現在已平靜過來的林格說:「我真怕你他媽的會不肯呢。不過,你知道嗎?卡士伯,我總是贏的,所以你反抗也反抗不來。你到底還是聰明人。」
奧邁耶愉快地答著,在最靠近圓桌的一張靠手椅上坐下,滿意地歎一口氣。妮娜和一個馬來老婦人一前一後掀簾走出,老婦忙著在桌上擺下一滿碟的飯與魚,一瓶水、半瓶甜酒。她又小心在主人面前放下一只有裂縫的酒杯與一根錫匙羹,才靜悄悄地走了。妮娜站在桌子旁邊,一隻手輕放在桌沿,另一手則慵倦地垂下。她轉臉向漆黑一片的屋外,夢幻的眼睛似乎看到些什麼迷人的景象,臉上則是一副不耐煩的期待表情。在混血女孩子當中,她可算高的了。她的側面像父親那麼好看,臉下半部方正有力,那是從她母系——那些蘇祿海盜——那裡承襲來的。她那堅穩的嘴巴,雙唇微張露出的雪亮的白牙齒,令她那不耐煩的表情稍有點凶狠。但她烏黑完美的眼睛含蘊著一般馬來婦人皆有的溫柔,眼睛張得很大和穩著,只不過更顯得聰慧些。這雙眸子深沉地外望,張大而且不轉動的,好像面對著他人見不到的東西。她穿素白衣服,筆直、柔順、優雅、忘我地站著,低然而闊的額上長一大把烏油油的頭髮,大鬈大鬈地散披在雙肩上,使她淡橄欖色的容顏更顯得蒼白。
奧邁耶看著那船越過了那片光亮的河面,不久就聽到從對岸傳來的低聲談話。他也看到有人從燃燒著的火堆中拿出火把,照亮了人群圍著的大院子的門。一會兒,人群都進了房子,火把也不見了,院子外的那堆火只是間歇發出黯淡的火光。
他小心地走在通向梯子的鬆散的木板上,一條蜥蜴被這走路聲驚醒,發出哀怨的一聲,很快爬到岸邊的長草叢中去了。奧邁耶謹慎地爬下梯子,現在他已不再神遊;他不得不這樣,因為若不小心,就會跌倒在堆滿雜亂的石頭、爛板、半鋸好的長枋的地下。在他走回他自稱為「我的老房子」的家時,他聽到在漆黑的河上傳來船槳的划水聲。他立刻站著不動,細心凝聽,奇怪這麼晚而又漲潮時,有誰會在河上呢?槳聲越來越清晰了,他還聽到有人在壓低嗓子談話,也聽到划船時的喘氣聲。很近了,只是由於太黑之故,仍然看不清楚在矮樹叢中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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