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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隅逐客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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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九

第二部

迅如羽箭出弦,她速靜的飛奔而去,在通往外院的門口消失了,拉坎巴與巴巴拉蚩在後面望著她,他們聽見叫聲又起,那女孩清晰的聲音叫道:「放開他!」然後嚷聲稍頓,還不及普通人呼吸一口氣一半時間那麼長,愛伊莎的名字給大聲的嚷叫出來,聲音顫抖響亮,尖銳刺耳,叫人聽了不寒而慄。老奧馬在地氈上癱瘓下來,微弱地呻|吟著,拉坎巴輕侮不屑地朝著那非人聲音的方向瞧著,但是巴巴拉蚩卻擠出個笑容,把他顯貴的主子推著從欄柵的門穿過,並隨後急急把門關上。
「休想活著走,」巴巴拉蚩自言自語說。「難道妳對自己的魅力發生懷疑了?」他揚高了嗓子說道,「他覺得你比在七重天上的仙女還美,他是你的奴隸。」
過了一會他情緒平復下來,靜靜說道,「巴巴拉蚩,太陽下山了嗎?」
一個大概十二歲左右的男孩子——拉坎巴的貼身僕僮,蹲在主人膝下,遞上一個銀盒,拉坎巴慢吞吞的接過盒子,打開來,撕開一片綠色的葉子,裡頭放上一撮青檸檬,一小塊檳榔膏,一小把檳榔子。他把這些東西巧手靈便的一把包起,頓了頓,手中拿著小包,好像短缺了些什麼,就把頭慢慢的左右扭動,猶如隔夜扭了頸骨似的,然後脾氣暴躁的發出一聲低吼——
「我追隨您打了許多仗。」巴巴拉蚩心平氣和的說。
「從前有過這樣的日子嗎,巴巴拉蚩?」奧馬狂野地說,「我忘了!現在我要死了,身邊沒有一個男兒,沒有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兒來談起他父親當年是如何英勇。從前有一個女人的!一個女人!但她為了一條無信無義的狗,竟背棄了我。上蒼的手重重壓在我頭上!喔!我真倒楣!真丟人!」
「你這人詭計多端,又毫無信用,是我把你捧起來的。你從前是我腳下的泥巴——比泥巴還不如。」奧馬鼓起餘力說。
「哎嘩!但是要死得快!這樣,阿拉真神叫他們僵得直挺挺的時候,我就可以把手放在他們臉上了。」
「我在那兒?為什麼帶我離開我的熟地方?在那兒,我雖然瞎了眼,還可以毫不害怕的東摸西摸。這就像是明眼人的黑夜。太陽快下山了——我從早到現在還沒聽到過她的腳步聲!今天兩次都是陌生人拿飯給我吃,為什麼?為什麼?她在那兒?」
「你看得見這一切,我卻……」
「這個妳最清楚了,」巴巴拉蚩咕嚕道,臉上倏然一笑——「但是記住,妳這心意堅強的女人,妳現在要抓住他,就該像大海之於口渴的人一樣——要不停的折磨他,叫他瘋狂。」
「我是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他疲弱地哭號著,伸出發抖的雙手在四周摸索著,「有人在旁邊嗎?有人在旁邊嗎?我怕這個陌生地方。」
「第三次日落了,最後一次!可是他卻不在這兒。」她悄悄說道,「你做了些什麼?你這個沒有信用的人!你做了些什麼?」
「他真了不起,」她熱烈地說道。「他瞧不起你們,全都瞧不起。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是灼熱藍天下的一聲嘆息,是沉睡大海的一陣微顫,是涼涼的吁口氣,就如宇宙冷凍的空間給打開了一扇門,隨著樹葉晃動,樹幹點頭,細枝輕抖,海上的微風拂岸而來,湧上和_圖_書河道,在水面遼闊處迴轉,繼而在黑黝黝的水中泛起微波漣漪,在樹枝的低語悄聲裡,在甦醒叢林枝頭葉隙的瑟瑟聲中,繼續向前驅進。海風吹拂著拉坎巴的院子,把暗紅的餘燼搧得微微發光。海風輕拂下,由每堆篝火裊裊上升的螺旋形暮煙,也給吹得嫋孀晃動,四散開來,在暮色中瀰漫在一簇簇的樹梢頭,散發著燃燒柴木的芳香。炎炎午後在蔭地裡打盹的漢子都醒過來了,一陣仍然睡意矇矓、含糊支吾的低語,加上咳聲、打呵欠聲、不時發出的笑聲、大聲打招呼慢吞吞說出笑話或叫出名字的拖長聲音,打破了大院子的寂靜。人們三五成群的蹲在小火堆旁,低沉單調的談話聲充斥全院。這是蠻族的談話,持續、平穩,用輕柔的音節、抑揚的聲調重重複複說著。這些林中和海上的漢子,他們可以談上整日整夜,他們永不會把一個話題說完,更似乎永不能討論或研究什麼問題。對他們來說,聊天就是詩,是畫,是音樂,是所有的藝術與歷史;他們唯一的成就,唯一的過人之處,也是唯一的娛樂,就是這種營火之談,談及勇氣與機智,奇行異事及遙遠國度,談及昨日之事與明日之事,談及生者與逝者——那些曾經征戰過與熱愛過的人。
又一陣叫喊聲把拉坎巴的話打斷了。憤怒的聲音叫道,「抓住他,打倒他,敲他腦袋。」然後叫喊聲突然停下來,好像被一隻巨靈掌捏殺了,出奇的靜了一會,就單單聽到威廉斯一人的聲音,用馬來話、荷蘭話及英語大聲咒詛著。
「聽呀!」拉坎巴說,嘴唇打著哆嗦,「他在褻瀆他的上帝,他的話像瘋狗狂吠似的,我們難道一直抓住他嗎?非把他宰了不可!」
「他坐了布蘭基的船來了。」他說,「他一直靜靜的走著,可是看見了我,就無緣無故、發痴發狂的撲到我身上來,白人就是這樣,我簡直險極了。」這個野心勃勃的貴人用大為不滿的聲調繼續說,「巴巴拉蚩,你聽見了沒有?那吃豬肉的傢伙用他那不乾不淨的拳頭對準我臉上揍一拳,他想在我屋子裡橫衝直撞,現在六個人把他制住了。」
「已經下到最高的樹梢頭了,我從這裡望過去看得見,」巴巴拉蚩回答道。
「有兩個。有兩個白人,好自相殘殺,」巴巴拉蚩回答得很快。
「太陽快下山了吧!」奧馬用呆板的聲音問道。
他住了口,他們靜靜地站著,兩人都眼望地上,一時裡火花劈嚦啪啦作響之外,闃無一聲,只聞奧馬呢喃祈禱,讚美著上帝——他的上帝,讚美著信仰——他的信仰。然後巴巴拉蚩側著頭好像在全神傾聽大院子裡的嗡嗡雜聲。隱約的噪聲漸漸響起來成為清楚可辨的叫聲,然後變成大叫大嚷,消沉下去,再重新開始,越來越響,又突然靜止。在那些短暫的休止時,女人尖銳的喧嚷聲升起來,就像放了韁似的,直衝靜寂的雲霄。愛伊莎跟巴巴拉蚩都吃了一驚,但這次是巴巴拉蚩擰住女孩子的胳膊,用力拖住她。
「他呢?」奧馬繼續說道,突然熱心起來,壓低了聲音,「他在那兒?不在這兒,不在這兒!」他重重複複的說,把頭晃來晃去,好像著意想看東西似的。
拉坎巴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剛才回話的人又給他腳下進行的棋局深深吸引過去了。當主子的好像已經忘記了一切,板著臉坐在他那沉靜的隨從群中,在他的椅子m.hetubook.com.com裡端端正正的向後靠著,雙手擱在椅柄上,雙膝分開,兩隻充血的大眼莊嚴地眨著,好像因為自己思想空靈一片而迷惘起來。
「不,是火焰!」這個老阿拉伯人喊道,半站起身,又跌坐到座位上,「那最後一天的火焰!我到現在還看得見——這是我最後看見的東西!我還聽到他們一同喪命時天崩地裂的聲音。但是我卻活著,變成了一個詭計多端的傢伙掌中的玩意兒。」他加上一句,前言不對後語的怨懟起來。
愛伊莎定定地盯著獨眼賢者看。他慢慢的朝她走來,表示出非常敬服的模樣,他們面對面一聲不響地站了好一會。巴巴拉蚩看來很窘。她驟然抓住他的手臂,另一隻手指著西沉的紅日,在黃昏的薄霧裡,落日發著光,卻已不再華光四射。
「巴巴拉蚩,你說他們會不會死掉,兩個都死掉?」奧馬突然激動地問道。
「只要有一個敵人垮台,不幸人就很安慰了,」巴巴拉蚩說得像格言警句似的。「他們遍布四海,只有至高無上的神才知道數目有多少——不過你會知道他們當中,有些人會遭殃的。」
「他在瞎子奧馬那兒。」
那老婆子還蜷曲在樹蔭裡,兩眼矇矇矓矓地盯著大房子的門口瞧,沒理睬他的叫喚。他聽了一會,手臂一鬆,沮喪地深深嘆了口氣,就倒在地氈上了。
「要是你跟他們命中注定是這樣的話,」巴巴拉蚩毫不遲疑地說,「上帝真是偉大啊!」
「這是怎麼回事?來人哪!來幫我站起來呀!」他軟弱無力的叫道。
「誰說得定?這些事自開天闢地以來就已經注定的了。」巴巴拉蚩若有所思的低語道。
「該祈禱了。」奧馬說著,想站起身來。
「他為什麼來的?」奧馬繼續說道,「是你差他來的?他為什麼來把我呼吸的空氣弄髒,為什麼來嘲笑我的命運,來毒化她的頭腦,偷走她的身體?她對我變得心腸硬起來了,心腸又硬又冷酷無情,偷偷摸摸的,就像平靜海面下的岩石似的把一艘船給毀了,」他長長的吸了口氣,怒火難遏,接著突然間垮了下來。「我很餓,」他繼續說道,用一種嗚咽的聲調——「我常常又餓、又冷、又受人冷落,沒人在身邊。她老是把我忘記——我的兒子全都死光了,那個人又是條無情無義的狗。他為什麼來?是你給他帶路的嗎?」
「噓!噓!」巴巴拉蚩嘘著,瞟了奧馬一眼,「女孩子啊!你認為他就算跟妳廝守在一起,肯像乞丐樣的過日子?」
說話時他眼睛盯在地上,一直到說完話抬起頭來時,都渾然不覺愛伊莎已經來到身側。愛伊莎悄悄地走近來,連奧馬也沒聽到她的腳步聲,她現在站著望住他們,眼神困惑,雙唇微張,好像想開口說話,但是鑑於巴巴拉蚩懇求的手勢,就沒有作聲。奧馬坐著出了神。
「回來!喔,詭計多端的人!他會回來?我已經咒了他三次了,」奧馬叫道,雖然惡狠狠,卻有氣無力。
「等等。」他輕輕說。
「不!他現在不在這兒,」巴巴拉蚩哄著他說,然後,隔了一會,他輕輕的加上一句,「不過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笨蛋!」巴巴拉蚩嘀咕著,抬眼望著愛伊莎。她咬緊了牙,張大了鼻孔,兩眼發光地站著,但是任他用手緊緊抓住她。「這是第三天,我守了諾言,」他對她說,聲音很低。「記住,」他警告道,「像大海對乾渴的人一般,哪!現在和-圖-書,」他大聲說,放開了她向後退,「去吧!什麼都不怕的女兒,去吧!」
「快了,」巴巴拉蚩回答道。
「是他自己找到路的,唉,勇士的領袖,」巴巴拉蚩傷感的說。「我只看見一條路——他們滅亡我們興起。假如我看得不錯,您以後就永遠不用再挨餓,我們也可以安享太平、榮華和富貴了。」
巴巴拉蚩在午後向晚時分看老奧馬去了,由於他一心想著如何機敏的操縱這老海盜敏感而易於打動的心,如何技巧的擺布愛伊莎激越的本能衝動,就變得心無旁鶩,連對他主子與保護者的例行侍奉也不理會了,過去三晚以來甚至夜不成眠。這天,他離開自己竹棚時——竹棚在拉坎巴院子中與其他竹寮建在一起心情沉重,感到既焦慮又猶疑,不知自己的計謀是否得逞。他慢吞吞地走著,像平時一般對周遭漠不關心,好像不知道許多對昏昏欲睡的眼睛正從院子裡所有的角落望過來,望著他向院子上方的一扇窄門走去。那窄門通向另一院落,裡頭有一座相當大的房子,是遵拉坎巴之命建來預備迎接奧馬與愛伊莎來住的。這是所上等的住宅,起初拉坎巴打算用來給他的主要謀臣居住。他認為,憑他的才幹,住這房子確是當之無愧。但是自從在荒棄的耕地密談之後,他們兩人都同意,在奧馬及愛伊莎受勸離開族長的轄區,或必要時從那兒綁架來之後,新房子該先讓給他們住,巴巴拉蚩毫不在乎把自己住體面房子的事情押後,因為這房子對於他暗中籌訂計畫有許多好處。房子地處僻靜,自成一角,而這一角又與拉坎巴私宅後院相連——這後院是給主子的女眷住的。房子與河流唯一的通道要經過龐大的前院,院子裡經常都有武裝人員戒備森嚴。在整列建築物的後面,伸展著種稻的平地,四周都圍著處女林,林下植物茂密糾纏,沒有什麼可以穿過,除非是一顆子彈,而子彈也必須在很近處射出,才能穿越進來。
一陣猛烈的咳嗽嗆得奧馬屈起身子來,他一前一後晃動著,一會兒氣喘,一會兒呻|吟,巴巴拉蚩與女孩子靜靜望著他,然後他又靠回樹幹上,筋疲力竭。
巴巴拉蚩盡職地扶他的老主人起身,兩人慢慢向茅屋走去。奧馬等在外面,巴巴拉蚩走進屋去又很快出來,身後拖著這阿拉伯老人祈禱用的氈子。他從一個銅皿裡把淨水倒在奧馬伸出的雙手中,然後小心的攙扶著他跪下,因為年高德劭的老海盜站都站不穩。然後,等到奧馬念出頭幾句禱文,向著聖城第一次膜拜時,巴巴拉蚩無聲無息地向愛伊莎走去,愛伊莎一直沒挪動過。
「那妳想一輩子都當乞丐呀?」巴巴拉蚩不耐煩地問道。
「奴隸有時也會逃走的,」她悶悶地說,「這時候主人就得去把他找回來。」
院落的內外一片沉寂,奧馬躺著用手肘支撐著身子,他那可怖的臉上雙目緊閉,看來活像個在發噩夢的人。
那個大部分時間都跪在火堆旁的老婆子現在站起身來,心驚膽戰地向四周張望,然後傴僂著躲在大樹後。大院落的那道門給人狠命的一踢,驟然開了,威廉斯手上抱著愛伊莎衝進來。他像一陣旋風似的衝進小院子裡,緊緊把女孩子摟在胸前;她的雙臂勾繞著他的脖子,頭向後靠在他的臂彎裡,眼睛閉著,長長的頭髮幾乎觸及地面。他們在火光中出現了一剎那。然後,踏著大步,他衝上木階,帶著他的累贅,和*圖*書在大房子的門口消失了蹤影。
「巴巴拉蚩!」
「她在附近,」巴巴拉蚩說。
下棋的人快快抬頭一望,又馬上盯到棋盤上去。站著的人不安地晃動著,像是給主子的聲音唬著了。拉坎巴身邊的人隔了一會之後,俯身在欄杆上向院子裡傳了一聲,底下篝火旁的人仰起臉來,於是這呼喚聲就像唱歌似的在院落裡一路傳開去。用木杵臼米的聲音停了一會兒,然後巴巴拉蚩的名字就在女人口中用高低不同的音調尖聲呼喚起來。遠遠的有個聲音在叫喊著什麼,然後較近的聲音重複那句話,一陣短短的叫喊聲突然間停頓下來。第一個傳話的人回向拉坎巴,懶洋洋的答道:
「您還是我的主人嘛,」巴巴拉蚩謙恭的說。「您很有智慧,憑你的智慧,在阿都拉到這兒來時,您要跟他說話您得照我說的跟他談,我是您的僕人,多年來跟你並肩作戰的。我聽到消息說阿都拉今天晚上會到這兒來,也許會很晚才到,因為這些事必須祕密安排,不然那個白人,那個在上游做生意的,就會知道風聲了。但是他會到這兒來的,他已經給拉坎巴遞了個信,信上說阿都拉今天正午會離開他的船,船現在泊在河口外。假如真神阿拉保佑,他在日出前就會來到此地了。」
「哎嘩,就算這樣!」他最後用微弱的聲音說,「我也是去代你的智慧說話的!噢,巴巴拉蚩,叫他去信任白人!我真不明白,我又老又盲又虛弱,我真不明白我好冷啊!」他用更低的聲調繼續說道,兩肩不安地晃動著,頓了頓之後,又用微弱的輕語繼續喃喃說道,「他們是巫婆生的,他們的父親是魔鬼,巫婆養的,巫婆養的。」稍靜了一會,他突然用較為堅定的聲音問道,「現在這裡一共有多少白人?有謀有略的人啊,你說。」
「那麼事後會剩下幾個?幾個?告訴我呀!你這聰明人。」
「但是他不在這兒!我昨天等他,今天又等!明天我就走了。」
「噢,勇士的領袖,我在你身旁,」巴巴拉蚩輕輕撫著他的肩頭說,「我一直在你身旁,就像我們年輕時一樣。就像從前我們大家帶了武器打仗的日子一樣。」
「別讓他回來,」奧馬叫喊著。
愛伊莎動了一下。巴巴拉蚩示警地舉起一隻手。
巴巴拉蚩悄悄溜過窄門,把門關上,小心翼翼地拴上藤門。屋子前是個四方的天井,打磨得平平實實,滑得像鋪上瀝青似的;一株幹上有扶垛的大樹是闢土蓋屋時故意留下的龐然巨物,在空地上高高撐起枝葉扶疏縱橫交錯的華蓋;向右離開大屋稍遠處是間小茅屋,上面蓋著草蓆,是特地為了方便奧馬而建的。奧馬又盲又弱,要爬上通往大屋的陡斜木梯有些困難,大屋建在矮木梁上,還有個露天陽台。在樹幹附近,向著茅屋的門口,在一大圈白色的灰燼中生著一把小小的炭火。有個老嫗——拉坎巴老婆之一的什麼窮親戚,給派來服侍愛伊莎——正蹲在火堆旁,在巴巴拉蚩急步穿過院子時,用矇矇矓矓的眼睛,漠不關心的抬頭望著他。
「可是我明天就要送命了,」奧馬忿忿地咕噥著。
「我不在乎,」她扭著雙手叫道,她那睜得大大的眼中漆黑的珠子瘋狂的東溜西轉,就像暴風雨欲來時的海燕似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拉坎巴走到自己屋前的平台上,流著汗、繃著臉,半睡半醒的坐在斜斜屋簷下蔭地裡一張木製的安樂椅上。越過黑漆漆的門口,他可以聽見女眷們在悄聲談話。她們正在織布機旁忙著織他那禮服紗龍布上方格的花紋。在他左右有彈性的竹地板上,四散著他的侍從。這些人出身良好,忠心耿耿的長年追隨他,所以特別優待,得以享用主人的房子。有些睡在蓆子上,有些剛坐起身來揉眼睛,醒來更久的則鼓足精力,用紅土在蓆上畫了個棋盤,正在沉思默想下步棋該怎麼走法。下棋的人臉朝下,用手肘撐持著,腳板底猶疑不決的搖著,全神貫注在棋上。在他們跪屈著的身形之上,有三、兩個旁觀者直挺挺站著聚精會神向下望,雖然毫不激動卻深感興趣。平台旁放著一排高筒皮屐,整整齊齊排成一列。靠著粗木欄的是長矛的細柄,這是屬於這些侍從所有的。沉色鋼刀那闊闊的刀刃,在落日的紅光中,顯得黑漆漆的。
在茅屋裡有一聲低微的呻|吟,一陣咳嗽以及一連串軟弱無力、斷斷續續、模糊含混的低語,這是屋中淒慘生活的表徵。巴巴拉蚩顯然因此鼓勇走進屋裡,過了一會,他又小心謹慎的帶領著瞎子奧馬出來,奧馬兩手都擱在他那帶路人的肩頭上。大樹下有個粗陋不平的座位,巴巴拉蚩把他的舊主人帶到那兒,奧馬舒了口氣坐下來,疲憊乏力地靠在粗糙的樹幹上。落日的餘光,在扶疏的枝葉下流竄著,停駐在那身披白袍,頭向後仰,挺直而威嚴的身影上;也停駐在焦躁不安、不斷移動的瘦弱雙手,以及麻木的臉上。臉上的眼皮覆蓋著了的眼珠,這張臉木無表情,就像褪黃了的石膏像。
「喔!奧馬老爺,奧馬大人!是我呀!巴巴拉蚩!」
微風飄忽,樹枝輕晃微搖。一片樹葉從高高的樹梢頭緩緩飄落下來,落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在火光中,好像永遠止息在那裡了。但不久又飄動起來,然後突然向上揚起,飛著,迴旋著,在薰香微風的呼吸中打著轉,無奈的吹向罩在大地上的茫茫黑夜。
「不錯,」巴巴拉蚩很遺憾的囁嚅著,「您的生命是一片黑暗。」
「我的確守了我的諾言,」巴巴拉蚩熱誠地低語道。「今天早上布蘭基划了艘獨木舟去找他,他是個怪人,不過是我們的朋友,會不動聲色的就近看守著他。三點鐘時,我又派了另一艘有四個划手的船去。奧馬的女兒呀,妳盼望著的人,只要他高興就隨時會來到的。」
「他呀!不錯,是倒了運的,」巴巴拉蚩用安撫的態度附和說,「可是沒多久就會到這兒來,我知道的。」
拉坎巴的私宅與奧馬的院落有厚欄隔開,欄上的小門給猛然一推,只見這位顯貴的放逐王孫神情困擾,手握一把出鞘的短刀出現了。他的頭巾半散,尾巴拖在身後的地上,外套敞開,還沒開口,先急促地喘了一會。
「他們當然,會死,」他鎮定地說,定睛望著那女孩子。
「他也逃不過命運呀,」巴巴拉蚩說下去。「他一定得回來,而且你我向來痛恨的那些人的權勢,就會在我們手中瓦解粉碎。」然後他興致勃勃的加上一句,「他們會自相殘殺,一同喪生。」
巴巴拉蚩用他的獨眼向院子裡精明的一掃,也不俯看一眼那老婦人就咕噥地問一句。那婦人不聲不響地朝房子伸出一隻抖顫瘦削的手臂。巴巴拉蚩朝門口走了幾步,但是在門外陽光下止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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