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們英國人全是惡棍,』我這位愛國的佛倫斯堡地方或斯特丁地方的澳大利亞人繼續說。我現在真的不記得波羅的海海岸上的什麼高尚小港口,因為有那種寶貝鳥的巢而遭到汙損。『你要喊叫什麼?嗯?你告訴我?你不比別人好,還有那位老惡棍,他找我的碴兒,去他的。』他厚重的大身軀在腿上顫抖著,腿像兩根柱子;從頭到腳都在顫抖。『那就是你們英國人常做的——找碴兒,去他的——為了任何小事,因為我不是誕生在你們可咒的國家裡。拿走我的出生證書吧。拿走吧。我不要證書。像我這樣的人不要你們的鬼證書。我唾棄它。』他吐著口水。『我要成為一位美國公民,』他叫著,焦急,生氣,並且拖動他的腳,好像要使他的腳踝脫離一種無形而神秘的掌握力量,而這種力量不讓他離開那個地點。他穿得很溫暖,所以圓頭顱的頂端不斷冒煙。神秘的事情不會使我離開;好奇是最明顯的感情,而好奇使我待在那兒,看看那年輕人在聽到充分的消息時產生什麼影響,他手放在口袋,背對著人行道,望過斜堤的草地,看著馬拉巴旅館的黄色門廊,形態像是一個人在他的朋友一準備好時就要去散步。這就是他的神色,顯得奇異。我等著看他挫敗,驚慌,被看透的樣子,像一隻蒼白的甲蟲一樣蠕動著——而我也很怕看到這種情景——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最可怕的是看著一個人被別人發覺——不是在犯罪之中,而是在一種甚於犯罪的脆弱狀態中。最平凡的剛毅使我們不會變成法律意義的犯人;由於脆弱,這種脆弱不為人知或可能為人懷疑,就像在世界上的一些地方,你懷疑每個樹叢中都有一條致命的蛇——由於脆弱,這種脆弱可能隱藏著,可能被人注視或沒有被人注視,人們希望擺脫它或果斷地表示輕蔑,它被人壓制,或可能半輩子以上的時間被人忽視,由於這種脆弱,所以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我們被誘惑去做一些事情,為了這些事情我們被責罵,以及被吊死,然而精神卻永存——在被詛咒之後,在絞首索消失之後還存在,天啊!有些事情——它們有時看來也是夠小——由於它們,我們中有些人完全而徹底地遭受毀滅。我注視著那兒的那位年輕人。我喜歡他的外表;我知道他的外表;他來自正確的地方;他是我們之中的一個人。他代表他那類人的一切血統,代表男人和女人,他們絕非聰明或令人愉快,但他們的存在卻基於真誠的信仰,以及勇氣的本能。我不是指軍事的勇氣,或公民的勇氣,或任何特別種類的勇氣。我是指能夠面對誘惑的那種天生的能力——天知道,這是一種不足為智力成分的敏捷,但卻不做作——你沒有看出來嗎,是一種抵抗的力量,雖然不溫柔,但卻是無價之寶——是面對外在和內在的恐懼,面對自然的力量,以及面對人類的誘惑性墮落時,所表現的不思不想和幸運的頑固——為一種信仰所支持,這種信仰不受到事實的力量、模式的傳染,以及觀念的引誘所傷害。去他的觀念!觀念是遊民、流浪者,敲著你心靈的後門,每個觀念都取走你的一點本質,每個觀念都帶走一點對於一些簡單意見的信仰,如果你要高尚地活著以及安逸地死,就必須緊抓住這些意見!
「哦,是的。我去聽審判,」他會說,「而一直到現在,我還在懷疑我為什麼去。我願意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有一位守護天使——如果你們同意我說,我們每個人也都有一位熟悉的魔鬼。我要你們承認,因為我不喜歡在任何方面感到異常,而我知道我有他——我是說魔鬼。我當然沒有看過他,但我根據情況證據來判斷。魔鬼確實存在,而他因為邪惡,所以讓我去聽那種事情。你要問:是哪種事情?嗯,詢問的事情,卑鄙的事情——你不會認為一位下賤的本地鄉下佬會被允許去向法庭走廊上的人找碴,你會嗎?——那種事情,藉著迂迴、不期然、真正邪惡的方式,引起我去接觸那些具有弱點,具有缺點,具有隱藏的惡病斑點的人,天啊!並且在看到我時,他們為了透露可怕的心事而大談特談;好像,真的,我自己沒有心事向自己說,好像——天啊!——我沒有足夠關於我自己的秘密消息來使我自己的靈魂顯得神聖,一直到我限定的時間結束。而我做了什麼事,以致於這樣被寵眷,我想要知道。我認為自己心中充滿我自己的焦慮,就像任何人一樣,並且我也有像這個山谷中的一般朝聖者那樣多的記憶,所以你看,我並不特別適合聽別人的自白。那麼,我為什麼談?說不上來——除非這樣能消磨晚飯後的時間。查理,我親愛的人兒,你的晚飯好極了,因此,這兒的這些人認為玩安靜的牌戲是一種喧囂的事情。他們沉迷在你美好的椅子中,並且自己在心中想著,『費什麼心,讓那位馬羅談吧。』
「當然,我立刻垂下頭,我敢說沒有人不會這樣做。『你能看到什麼呢?』他問。『沒有,』我說,感到非常羞恥。他表露一種狂野和使人畏縮的輕蔑神態檢視我的臉孔。『就是這樣,』他說,『但如果我來看,我能夠看到——沒有人有像我這樣好的眼睛,我告訴你。』他又抓住我,把我往下拉,渴望藉一種秘密的交談來解脫他自己。『成百萬的淡紅色蟾蜍。沒有像我這樣的眼睛。成百萬的淡紅色蟾蜍。比看到一隻船下沉更糟。我可以看著船下沉,同時又整天抽著煙管。為什麼他們不把煙管給我?我要在看著這些蟾蜍時抽一抽。船中充滿了這種蟾蜍。必須監視牠們,你知道。』他可笑地眨眼。我頭上的汗滴在他身上,我的棉布上衣緊貼著我潮濕的背部;午後的微風急躁地吹過那排床架,窗簾的僵硬布襞成垂直的方向騷動著,在銅架上發出卡搭卡搭的聲響,空洞和_圖_書床上的床單沿著線,在靠近空洞地板的地方無聲無息吹動著,而我的脊骨顫抖著。熱帶的柔風在那空無一物的病房中嬉遊著,像一陣冬天的風在家中的一間古老穀倉中那樣淒涼。『你不要讓他吼叫,先生,』那位意外事件的病人在遠處叫著,痛苦而憤怒的叫喊從牆間傳過來,像是隧道中的顫動叫聲。但像爪子的手抓住我的肩膀;他有意地對我拋媚眼。『船中充滿了這種蟾蜍,你知道,而我們必須十分秘密地清除掉,』他極為迅速地低語。『全是淡紅色的。全是淡江色的——像猛犬一樣大,一隻眼睛在頭的頂端,爪在牠們醜陋的嘴四周。哎唷!哎唷!』像觸電的迅速抽動,使得平坦的被單下面顯露出貧弱和激動的腿的輪廓;他放鬆我的肩膀,在空中要抓什麼東西;他的身點緊張地顫動,像是一條鬆懈的琴弦;而當我向下看時,他的幽靈似恐懼突破了無神的注視。他那像老戰士的臉及其高貴和安靜的輪廓,因為秘密的狡猾、討厭的警戒以及不顧一切的恐懼的惡化而立刻在我眼前解體。他壓抑制一聲叫喊——『噓!他們現在在那兒做什麼?』他問,指著地板,聲音和手勢都有怪異的警戒成分,其意義在陰慘的一閃中壓迫我的心智,使我為自己的精明而噁心。『他們全都在睡覺,』我回答,緊密地注視著他。就是這樣。那就是他想聽的;這些就是能夠使他安靜下來的正確言辭。他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噓!安靜,穩定下來。我在這兒是一位老手。我知道他們是殘忍的人。打第一個騷動的人的頭。他們中太多這種人了,而船不會漂浮超過十分鐘的時間。』他又停下來。『快呀,』他忽然叫著,繼續以一種穩定的高聲說:『他們全都醒著——成百萬的他們。他們正在踐踏著我!等著!哦,等著!我要把他們打得粉碎,像成堆的蒼蠅。等我啊!救命!救——命!』一種無限和持續的吼叫使我狼狽到極點。我看到遠處那位意外事件的病人悲哀地把雙手舉到裹繃帶的頭部;一個外科助手,圍巾圍到下巴的地方,在病房的遠景之中出現,好像在一個望遠鏡較小的一端看到的一樣。我承認自己被擊垮了,沒有再做什麼就從一個長落地門走出,逃進外面的走廊中。吼聲像復仇之神一樣追逐著我。我轉進一處沒有人的樓梯平臺,忽然我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很平靜,我在寂靜中走下空無一人並且發亮的梯階,寂靜使我能夠平靜紛亂的思想。我在下面遇見一位住院醫生,他正要越過庭院而把我擋下來。『來看你的人嗎?船長。我想我們明天可以讓他走。這些傻瓜沒有自己照顧自己的觀念。我說,我們在這兒住的有那艘朝聖船隻的輪機長。一位奇異的病人。最壞的那種顫抖性酒瘋。他在那家希臘人或義大利人的酒店中猛喝了三天的酒。你能期望什麼呢?據說一天四瓶那種白蘭地。如果屬實的話,真是驚人。我想,裡面到處是酒類乾餾器。那個頭,啊!那個頭,當然,已經沒有用了,但奇怪的是,他的胡言中有某種條理的成分。我正試圖去找出來。最平常的——在這樣一種譫語中的那條邏輯線索。一般而言,他應該遭酒精中毒,但他沒有。現在,美好的傳統都打折扣了。啊!他——他幻見的是無尾兩棲生物。哈!哈!不,認真地說,我從未記得以前曾這樣有興趣於一種酒瘋的病例。你不知道,在經過這樣一次狂歡的喝酒實驗之後,他應該死的。哦!他是一位生命強韌的人,也在熱帶待了二十四年,你應該真正去看看他。外表高尚的老酒鬼。是我所曾見過的最不平常的人——當然是就醫藥方面而言。你不去看他嗎?』
「我在陰暗的地方看著他。他在前頭稍微匆忙地走著,照在他身上的陽光,顯出他那令人驚異的軀體。他使我想到一隻受過訓練的小象用後腿走著。他也顯得極為『好看』——站立時穿著一件骯髒的睡服,亮綠色和深橘色的垂直條紋,赤|裸的雙腳,穿著一雙破爛的草拖鞋,戴著別人丟棄的木髓帽,帽子很髒,比他的頭小兩號,用一根呂宋麻線繫在他大頭的頂端。你知道,像那樣的人,要向他借衣服是一點也沒有機會的。很好。他匆匆忙忙走來,左右都不看一眼,經過離我三呎遠的範圍內,以天真的心靈繼續走上港口公司的樓梯,去寄存他的東西,或報到,或不管你怎麼稱呼的什麼事情。
「好像他先和主要的船舶主人講話。阿契.魯斯維爾剛進來,並且如同他所說的,正要申斥他的主要職員,開始他艱難的一天。你們中有人可能知道他——一位厚道的矮小葡葡牙混血兒,頸部瘦得可憐,總是急著要從船長身上得到一些可吃的東西——一塊鹹肉,一袋餅乾,一些馬鈴薯,或等等的。我記得,在一次航海中,我從自己所剩的船上食糧中抓出一隻羊給他:並不是我要他為我做什麼事——你知道,他無法為我做什麼事——而是因為他對於『額外補貼』的神聖權利有一種天真的信仰,十分感動我的心。這種信仰很強烈,幾乎顯得美妙。種族——應該說是兩個種族——還有氣候……無論如何,不要緊。我知道我在什麼地方有一位終生的朋友。
「談!就談吧。而談及吉姆爺是夠容易的,在飽吃一頓之後,在海拔兩百呎高的地方,手邊有一盒高尚的雪茄,在一個氣息新鮮而有星光的美好晚上,這樣一個晚上會使我們大部分的人忘記:我們在這兒只是出於別人的寬容,必須在交叉的燈光中小心走路,注意珍貴的每分鐘以及每一個不可挽救的步伐,相信我們將在最後設法高尚地走出去——但畢竟不很確定——並且期望那些和我們左右碰肘的人給予一點的小助力。當然,到處都有些人,對這些人而言,整個生命就像一個有雪茄抽的餐後時辰;自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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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虛,可能由於別人說了一則有關爭吵事件的故事而顯得生動有力,這則故事在還未說完之前就被遺忘——在還未說完之前——縱使它湊巧是說完了。「這和吉姆沒有直接的關係;只是他在外表上是那種善良,愚蠢的典型人物,我們喜歡在生活中感覺到:這種人在我們左右行進;是不為智力的幻想以及——神經,讓我們這麼說——的變態所騷擾的那種人。他是你會根據外表而讓他去管理甲板——比喻以及就職業來說——的那種人。我說我會這樣,而我應該知道。我在自己的時代中,難道沒有訓練出足夠的年輕人,為了服事『引起仇恨的事體』,把他們送到海上的船隻,船的整個秘密可以用一個短短的句子表達出來,然而卻必須每天重新灌輸進年輕人的腦中,一直到它變成每種清醒的思想的成分——一直到它呈現在他們青春睡眠中的每個夢中!海對我很好,但當我記起所有那些經過我手中的年輕小伙子有的現在已長大,有的已溺死,但全都是航海的優秀人材,我也不認為我對海表現不好。如果我明天要回家,我敢說,還不到兩天,一位被太陽晒黑的年輕一等大副就會在什麼甲板的入口處趕上我,並且會有一個清新而深沉的聲音在我帽子上方問:『先生,你不記得我了嗎?嘿!我是小小的某某。某某艘船。那次我的第一次航海。』而我會記得一位迷惑的小伙子,不比這個椅背高,跟母親以及可能是一個大姊姊在碼頭,很安靜,但很難過,所以沒有對著那艘在碼頭之間輕輕滑出去的船揮動手帕;或者一位高尚的中年父親,他很早就跟他的男孩來為男孩送行,而整個早晨待在那兒,因為他顯然有興趣於起錨機,並且待得太久,最後必須爬上岸,沒有時間說再見。船尾上全身泥淖的領港員拖著尾音對我叫著,『用警號線使船停一會,大副先生,有一位男士要上岸……上去,先生。你幾乎被帶到塔爾卡胡安諾,不是嗎?現在是時候了;放輕鬆……好。再在那兒向前慢下來。』拖輪像死亡之坑一樣冒煙,攪動古老的河流,使河流呈現狂怒狀態;上岸的男士正在拍他膝蓋的灰塵——好心的侍者已經在他後面撐起傘。一切都很得體。他已經為海犧牲了,現在他可能回家,假裝他沒有想到這件事;而那位小小的自願犧牲者還不到翌晨就會暈得很厲害。不久,當他已經知道了一切小小的神秘以及船隻的一個大秘密之後,他就會適應,而按照海所可能形成的方式去生活和死亡;而在這個騙人遊戲——在這個遊戲中海總是佔上風——之中插一手的那個人,將會高興有一隻沉重的年輕人手掌拍打他的背部,並且高興聽到一聲愉快的小海狗似的聲音:『先生,你記得我嗎?我是小小的某某。』
「我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第一次在那次審問中接觸。你一定知道,凡是在任何方面和海有關的每個人都出現在那次審問中,因為這件事已經喧騰有很多天之久,自從那封神秘的電報發自阿登,使我們咯咯不休談著,此事就開始喧騰了。我說神秘,因為它在某一個意義而言是如此,雖然它包含一個赤|裸裸的事實,大約像一個事實所能呈現的那樣赤|裸和醜陋。整個海岸的人都不談別的事情。早晨當我在臥室穿衣服時,我經歷到的第一件事是:透過隔艙聽到祆教徒杜巴西在和侍者急急而含糊地談著「巴拿號」的事,同時到食品室中喝著一杯茶(他喜歡這樣)。我一上岸就會遇到一位相識的人,而他的第一句話是,『你曾聽到任何事情比這件事更奇妙嗎?』而看他是屬於那一種人,他會嘲諷地微笑著,或看來憂傷的樣子,或者咒罵一兩聲。完全的陌生人會親密地彼此打招呼,就是為了在這件事情上面寬舒他們的心;城鎮的每一位可咒的流浪者,一面大喝特喝一面談這件事;你到處聽到這件事,在港口的公司,在每位輪船掮客的辦公室,在你的代理人那兒,這件事傳自白人、本地人、混血種,以及當你走上石階時半裸地蹲在上面的船夫——天啊!關於那些人所發生的事,人們表現一種憤怒,表現不少的玩笑,再加上無盡的討論,你知道。這種狀況繼續有兩三星期或更久的時間,而有一種意見開始佔優勢,那就是,不管這件事情之中有什麼神秘的成分,都會變成悲劇的成分——就在一個美好的早晨,當我正站在港口公司階梯旁邊的陰影中時,我知覺到有四個人沿著碼頭走向我。我有片刻的時間在懷疑:那群奇怪的人是從什麼地方出現的,而忽然之間,我在心裡喊著,『他們在這兒!』
「所有這一切所發生的時間,比說出來所需要的時間還短,因為我正試圖為你把視覺印象的即刻效果用緩慢的言語表達出來。接著,被魯斯維爾遣去看『巴拿』號這幾位可憐難民的那位混血職員看到了這個情景。他渴望地跑出去,沒有戴帽子,左右看著,很想完成使命。就主要的人物而言,他命定要成為一位失敗者,但是他表現做作的自大樣子接近其他人,而幾乎立刻捲入一次激烈的爭吵中,對象是那個手臂用吊帶掛著,並且極想吵架的人。他不願被指使——『他不能,唉。』他不要讓一位自大的混血小職員說出很多謊言來恐嚇他。他不要被『那種人』欺侮,縱使傳說顯得『非常』真實!他叫罵著:什麼鬼願望,鬼欲望,鬼決心。『如果你不是一位被上帝遺棄的葡葡牙人,』我聽到他叫著,『你會知道,醫院是適合我的地方。』他把沒有斷的一隻手的拳頭伸到對方的鼻子下面;開始有一群人聚集來;混血兒和圖書顯出狼狽樣,但盡量裝出有尊嚴的樣子,試圖說明他的意向。我走開,沒有等著看結果。
「這句話使我停下來。他是什麼意思呢?他無神的眼睛後面的不穩定而恐懼的精靈,似乎靜靜站著,並且渴望地探進我的眼睛。『他們在守更的半途中把我從床位趕出來看著船沉下去,』他以一種沉思的聲調繼續說。他的聲音立刻顯出警戒的強烈性。我為自己的愚蠢感到難過。在病房周圍看不到一位護士走來走去;但在一長排空洞的鐵床架間,另有一位在停泊處的船上遭遇意外的病人,呈現棕色和憔悴的樣子坐著,白色的繃帶草率地裹在前額。忽然,跟我講話的有趣病人伸出一隻瘦得像觸鬚的手臂,抓住我的肩膀。『只有我的眼睛好得可以看到。我是以眼力出名的。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來叫我的原因。沒有人足夠迅捷,可以看到船在下沉,但他們看到船是沉下去了,並且一起叫出來——就像這樣』……一陣像狼一樣的嗥叫直入我靈魂的深處。『哦!叫他停嘴,』那位意外事件的病人生氣地嗚咽著。『你不相信我,我想,』對方繼續說,顯露出一種不可名狀的自負樣子。『我告訴你,在波斯灣的這一邊還沒有像我這樣的眼力。看看床下。』
「這樣,在一會兒之後,我看到他巨大的身軀匆忙走下來,靜靜地站在外面的階梯上。他接近我站著,是為了深沉的冥思:他紫色的大臉頰顫抖著。他咬著大拇指,一會兒之後,以側視而苦惱的眼光注意著我。跟他一起下船的其他三個人聚成一團,在距離不遠的地方等著。有一位臉孔蒼白的卑鄙矮傢伙,手臂用掛帶吊著,還有一位長得很高,穿著藍色的法蘭絨,像木屑一樣乾枯,並不比掃把壯,留著鬆垂的灰色鬍鬚,以一種得意的愚鈍樣子環顧四周。第三個人是一位身體挺直而寬肩的年輕人,雙手放在口袋,背對著另外兩個人,這兩個人似乎在熱誠地交談著。他望過空洞的斜堤。一輛似要倒塌的馬車,全是灰塵和百葉窗,忽然在這群人對面出現,而馬車夫把右腳放在膝蓋上,埋頭仔細地檢視他的腳趾。年輕人沒有動,甚至頭也不動一下,只是注視著陽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吉姆。他看來沒有憂慮,令人無法接近,只有年輕人才能表現這種樣子。他站在那兒,肢體清淨,臉孔乾淨,雙腳穩定,像陽光照在身上的有為年輕小伙子;而我看著他,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以及更多的事情,我感到生氣,好像我已看出他試圖假以藉口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東西。他不應該看來這樣正常。我在內心想著——嗯,如果這個人會犯那樣的錯……而我感覺到好像我可以丟下自己的帽子,基於純粹的痛苦而在帽子上面用力踏,就如同我以前看到一艘義大利帆船的船長所做的,因為他那位笨蛋大副,當他在一個停滿船的拋錨處拋動飛錨時,把錨弄得一團糟。看到他在那兒顯然顯得很自在,我在心中自問,——他是傻瓜嗎?他冷漠嗎?他似乎準備用口哨吹出什麼曲調。請注意,我對於另外兩個人的行為一點也不去介意。他們的外表適合那則傳言,這則傳言每個人都知曉,並且要成為一次正式審問的話題。『樓上那位瘋狂的老惡棍叫我是獵狗,』巴拿號的船長說。我不知道他是否認識我——我認為他認識我;但無論如何,我們的眼光接觸了。他瞪眼——我微笑;『獵狗』是透過開著的窗子傳到我耳朵的最溫和的渾語。『他這樣稱呼你嗎?』很奇怪,我無法按捺住,所以這樣問。他點頭,又咬著拇指,低聲詛咒著;然後抬起頭,顯出陰沉和強烈的粗魯樣子看著我——『呸!太平洋很大,我的朋友。你們這些可咒的英國人儘可以表現得最糟;我知道在哪兒有很多的空間容納像我這樣的人;很多人認識我,在阿匹亞,在火努魯魯,在……』他在沉思中停下來,同時我可以輕易在內心描寫出他在那些地方所認識的那種人。我不要隱藏一個事實,那就是我自己也認識不少那種人。有時,一個人行動的樣子必須好像無論與任何人相處,生命都同樣地甜美。我曾經經歷過這樣的時光,尤其是,現在當我有需要時,我不會假裝拉長著臉,因為,很多那種壞同伴由於缺少道德——道德——我應該說什麼呢?心態,或由於缺少某種同樣深遠的目標,反而比一般體面的職業性小偷具有兩倍的啟發性,以及二十倍的趣味,你們要職業性小偷坐在你們的桌旁,卻沒有任何真正的需要——由於習慣,由於懦弱,由於善良,由於一百種卑鄙和不充分的理由。
「他們是在那兒,千真萬確,其中三個的的確確高頭大馬,另一個腰圍比任何人都大很多,他們吃完豐盛的早餐,剛從一艘要出海的『谿谷航線』輪船下來,這艘船是在黎明後大約一小時開進來的。沒有錯;我第一眼看出『巴拿』號的愉快船長:他是在我們美好的古老地球上整個熱帶地區中最胖的人。尤其是,大約九個月前,我曾在撒馬倫遇見過他。他的船正在停泊處裝貨,他本人正在咒罵德國帝國的專橫制度,一天又一天,整天待在德姜的小店,浸溺於啤酒中,一直到德姜——他每瓶啤酒都要價一基爾德,連眼瞼眨也不眨——把我叫到一邊,他細小而似皮革的臉全都縮攏起來,神密地說道,『正事歸正事,但這個人,船長,他使我很厭煩。嗤!』
「但那時我有一個船員住在醫院,而我在審問開庭的前一天到那兒去看他,結果在白人的病房看到那位斷臂的小伙子輾轉仰臥,手臂掛在吊帶,神志顛狂。使我非常驚奇的是,另外一個留著鬆垂的鬍鬚的高個子,也到那兒了。我記得我看到他在爭吵時溜走,半跳著,半拖著腳,極力不要露出受驚的神色。他似乎不是剛到這個港口來,而他在苦惱中還能夠立刻走到馬利安尼的撞球室www.hetubook.com.com和靠近市集的酒店。那位說也討厭的流浪漢馬利安尼認識這個人,並且在一兩個其他地方幫他為虎作倀,馬利安尼一面講話,一面吻他面前的土地,並且以他醜惡小屋的樓上房間中所藏的酒來堵住高個子的嘴。這個高個子好像處在一種隱約的恐懼狀態中,恐懼自己個人的安全,並且希望隱藏起來。無論如何,馬利安尼在很久之後告訴我說(有一天他上船來,向我的伙食員催討幾隻雪茄的債欠),他本來會很順從地為他做更多的事情,因為感激很多年前接受的一種邪惡的恩寵——就我所知。他兩次拍拍強健的胸部,滾動著有淚光的黑色和白色大眼睛:『安東尼奧從未忘記——安東尼奧從未忘記!』我從來就不知道這樁不道德的義務的確切性質,但不管它是什麼,這個高個子享有各種便利,使他處身在安全的狀態中,擁有一張椅子,一張桌子,角落的一張草蓆,以及地板上一片落下的灰泥,置身於一種無理性的畏縮狀態中,並且以馬利安尼配方的補藥打起自己的精神。這種狀態一直維持到第三天的晚上,當時他發出幾聲可怕的尖叫後,被迫逃離一大堆的蜈蚣以求安全。他把門用力打開,冒生命的危險,跳到破爛的小梯階,身體落在馬利安尼的肚子上,然後站起來像一隻兔子一樣衝進街上。警察在清晨將他從一處廢物堆中拉出來。最初,他認為警察是要把帶去執行吊刑,於是像一位英雄一樣為自由而爭鬥,但當我坐在他的床邊時,他已經很安靜地度過了兩天。他那有白色鬍鬚的瘦削而銅色的頭,在枕頭上看來美好而安靜的樣子,像一個童心未泯而卻歷盡風霜的戰士的頭,只不過有一點幽靈似的驚慌神色,潛伏在他眼光的空茫閃亮中,像是靜靜蹲伏在一塊玻璃之後的莫可名狀恐怖人物。他極端安靜,所以我都開始熱衷於一種怪異的希望:聽聽他以自己的觀點說明這件出名的事情。我無法說明,為什麼我渴望去探搜一件事情的可悲詳情,這件事情畢竟對我沒有什麼關係,就像一群模糊不清的人中的一員,這群人由於共同從事不體面的辛苦工作,以及由於對某一種行為模式的忠心而聚集在一起。如果你喜歡的話,你可以稱之為一種不健康的好奇心;但我有一種清晰的想法:我希望發現什麼東西。可能,在無意識中,我希望我會發現那樣東西,一種深沉而具補救性的原因,一種寬大的說明,一種有說服性的模糊藉口。我現在很清楚,我那時是希望得到不可能的事情——希望鎮壓人們所創造出的最頑強鬼魂,鎮壓那種不自在的懷疑,這種懷疑像霧一樣升起,秘密而像一條蟲一樣蝕著,並且比死亡的確實性更令人心寒——是對於存在於固定行為模式中的至上力量所具有的懷疑。這是人們所碰上的最艱難的事情,它令人驚恐地喊叫,以及靜靜地為惡;它是災禍的真正陰影。我相信奇蹟嗎?而我為什麼如此熱烈地渴求呢?是為了我自己的緣故,我不希望為那個年輕人發現一個曖昧的藉口嗎?這個年輕人我以前從未看過,但僅僅他的外表,就使我由於知道他的脆弱而增加了一點個人的關心成分——使它成為一件神秘和恐怖的事情——像是暗示著那種為我們大家準備著的破壞性命運,而我們所有人的青春——在其時——都像他的青春。我想這是我之所以想探求的秘密動機,我正在尋找一個奇蹟,沒有錯。在這樣的時間中,使我深以為是奇蹟的唯一事情就是我愚鈍的程度。我斷然希望從那位憔悴而可疑的病人中獲得一種對抗「懷疑」這個鬼魂的符咒。我一定也很不顧一切,因為,在一點也不浪費時間的情況下,我說了幾句冷漠和友善的話,而他表現疲倦的自在形態回答,就像任何高尚的病人會做的一樣,然後我說出『巴拿』號這個字眼,將它掩蓋在一個巧妙的問題之中,就像將它掩蓋在一撮黍鬚中。我表現巧妙的自私;我不想使他驚奇;我不替他擔心;我並不對他生氣,並且為他難過:他的經驗是不重要的,他的救贖對我不會有意義。他在次要的罪過中老化,再無法激起嫌惡或同情。他重複說『巴拿?』,表示疑問,似乎費了一番短時間的回憶然後說:『沒有錯,我在這兒是一位老手。我看到它沉下去。』我正準備對這樣一個愚蠢的謊言表示憤怒時,他流暢地補充說,『船上充滿了爬蟲動物。』
「嗯,魯斯維爾說,當他正在對他嚴厲地說教時——關於職務的道德,我想——他聽到背後有一陣低聲的騷動,而他轉過身,據他說,他看到一個圓形而巨大的人,像是一個一千六百鎊重的裝糖大桶,包在有條紋的法薄絨中,倒立在辦公室大地板的中央。他說他那時很吃驚,所以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不知道那東西是有生命的,只是坐在那兒懷疑著,那東西是為了什麼目的以及用什麼方法運到他桌子前面的。通往前房的拱道擠滿了拉布風扇的人,掃地板的人,巡警,舵手,以及港口小輪船的人員,全都伸長著頸子,幾乎爬在對方的背上。真是一場騷動。那時,這個人已經設法把帽子從頭上扯掉,並且微微彎著身體對著魯斯維爾前進,魯斯維爾告訴我說,情景令人很不安,所以有一段時間他傾聽著,卻無法知道那幽靈要什麼。他以一種粗啞、悲慘但無畏的聲音說著,魯斯維爾漸漸明白這是『巴拿』號事件的一次發展。他說,他一知道面前的人是誰時,他就感到很不舒服——魯斯維爾很有同情心,並且容易感到不安——但他還是集中起精神並且叫著『停!我無法聽你說話。你必須去找侍衛長。我無法聽你說。伊利奧船長是你要見的人。這邊,這邊。』他跳起來,在那長長的櫃檯周圍跑著,拉著,推著;對方讓他這樣做,雖然感到驚奇,但最先還是顯出服從的樣子,而當他跑到私人hetubook•com.com辦公室的門口,一種動物的本能才使他停下來,像一隻受驚的公牛一樣噴鼻息。『看這兒!怎麼回事?放手,看這兒!』魯斯維爾沒有敲門,就把門打開。『先生,是巴拿號的船長,』他叫著。『進去,船長。』他看到老年船長在寫字中猛烈地抬起頭,連夾在鼻樑的眼鏡都掉下來,然後他用力關起門,跑到自己的桌子,那兒有他的一些文件等他簽名;但他說,那兒所引起的喧鬧很可怕,所以他無法集中心思記起自己的名字怎麼拼。魯斯維爾是世上最敏感的船舶主人。他說他感到好像自己把一個人拋向一隻飢餓的獅子。無疑的,噪音很大。我在下面都聽到,而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越過斜堤,一直到音樂台的地方都可以聽到。老伊利奧船長認得很多字,他可以喊叫——並且不介意他對誰喊叫。他會對著總督本人喊叫。他慣常告訴我:『我能有多高貴就有多高貴;我的養老金是安全的。我儲存了幾鎊的錢,如果他們不喜歡我對於責任的觀念,我就馬上回家。我是一個老年人,我總是坦白說話。我現在關心的是在我死之前看到我的女兒結婚。』他對於這一點顯得有點熱狂。他的三個女兒非常好,雖然她們很像他。在他醒過來,對於她們的婚姻前途抱著一種憂鬱的看法時,公司的人就會在他的眼睛中發覺到而開始發抖,因為,他們說,他一定會找一個人跟他吃早餐。無論如何,那天早餐,他沒有吃掉『巴拿』號這位叛徒船長,但如果容我打個隱喻的話,他是輕輕地把他嚼,然後——啊!又把他吐出去。
「我告訴你,這是美好的事;它告訴你:在你生命中,你至少有一次走對了路去工作。曾經有人這樣拍我的背部,而我畏縮,因為他拍得很重,而我整天身體熱熱的,並且由於那種熱心的拍打,我上床時感到在世界上不那麼孤獨,我不記得小小的某某嗎!我告訴你,我應該知道什麼是正確的表情。我本來會依據單單的一瞥把甲板委託給那年輕人,然後閉起兩眼去睡覺——而,天啊,這不會安全的。在那種思想中有深深的恐怖。他像一個新金幣一樣真實,但在他的金屬之中有一些可咒的合金。有多少呢?最少的東西——最少量的稀少而可咒的東西;最少量!——但他使你——他表現那種一點也不介意的樣態站在那兒——他使你懷疑:他是否可能並不比銅更稀奇。
「我一直在表現平常而溫文有禮的感興趣樣態,但現在我顯露一種後悔的樣態,喃喃地說我沒有時間,然後匆忙地握手。『我說,』他在我後面叫著,『他不能參加這次審問。你認為他的證據重要嗎?』
「我不能相信。我告訴你,我要看到他為了船隻的榮譽而躊躇不安。另外兩個微不足道的傢伙看到了他們的船長,開始慢慢地走向我們。他們一面漫步一面閒談,而我只介意他們是否不為肉眼所看到。他們彼此露齒而笑——可能在交換講笑話。我看到其中一個人斷了手臂;至於留著灰鬍鬚的高個子,他是輪機長,並且在各方面而言是一位聲名很狼藉的人。他們是小人物。他們走近了。船長眼光落在兩腳之間,以一種親密的方式注視著:他似乎因為一種可怕的疾病,因為一種不知名的毒藥的神秘發作而腫脹成不自然的形狀。他抬起頭,看到在他前面等著的兩個人,張開他的嘴,奇異而輕蔑地歪扭他浮腫的臉——我想是對他們講話——然後他似乎有了一種想法。他肥厚而紫色的嘴唇不發聲響,合在一起,決毅地搖擺走向馬車,開始猛力拉門把,顯出一種盲目而不耐心的粗魯,我都期望看到整個馬車連同馬翻倒在一邊。車夫在對著腳跟的沉思中驚醒,立刻顯出強烈恐懼的跡象,兩隻手抓著,在他的座位中環顧著,看著這個巨大的身軀強行進入他的車子裡。小小的馬車喧囂地搖動著,而彎下去的頸部的深紅色頸背,還有那些緊縮的大腿的形狀,那個穿著骯髒而有綠色和橘色條紋衣服的背部,那團俗麗而汙穢的東西發出的整個鑽動力量,產生一種好笑又可怕的效果,煩擾一個人的期望,像人們發燒時那種驚嚇和迷住別人的怪異而清晰的幻象他不見了。我很期望車頂裂成兩半,有輪子的小座位像一個成熟的棉花莢一樣裂開——但馬車只是陷下去,扁平的彈簧發出吱吱聲,忽然一個百葉窗嘩啦嘩啦拉下來。他的肩膀再度出現,擠在小小的開口;他的頭探出來,顯得膨脹而像一隻被束縛住的氣球一樣拋動著,流著汗,生著氣,咕噥著。他手伸向馬車夫,拳頭邪惡地揮動著,像一塊生肉那樣粗短和呈現紅色。他吼叫著,叫他滾開,到別的地方。到哪裡?可能進入太平洋。車夫抽著鞭子;小馬噴鼻息,一度向後退,然後奔騰而去。到哪裡?到阿匹亞?到火努魯魯?他有六千英哩的熱帶地方供自己遨遊,而我沒有聽到正確的住址。一隻噴鼻的小馬在一眨眼之間把他推進『永恆』,而我永遠沒有再看到他;尤有進者,在他坐在一輛快倒塌的小馬車飛奔向角落,揚起一陣白色的灰塵而離開我之後,我不知道有任何人曾見過他。他離開、不見、消失、隱匿;而足夠荒謬的是,看來好像他帶走了那輛馬車,因為我從來不曾再遇見一匹耳朵有裂縫的栗色小馬和一位為腳疼所苦且顯得呆呆的坦密耳車夫。太平洋實在大;但不管是否他在其中發現一個可表現才賦的地方,事實是,他衝進了空間之中,像坐在掃把上的一個巫師。那位手臂用吊帶掛著的小伙子開始追著馬車,尖叫著,『船長!我說,船長!我說——說!』——但追了幾步後就忽然停下來,垂著頭,慢慢向後走。年輕人聽到輪子尖銳的卡拉聲,在他所站的地方旋轉身體。他沒有再動,沒有做手勢,沒有做信號,在馬車跑出視界之外後,還是面對新的方向。
「『一點也不然,』我在大門口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