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馬羅船長。先生,這些就是他在活著的人類的聽力範圍內所說的最後話語。』說到這裡,這個老人的聲音變得十分不穩定。『他怕那可憐的動物會從後面躍向他,你不明白嗎?』他繼續說,身體發抖。『是的,馬羅船長。他為我定好測程儀;他——你會相信嗎?——他也在裡面滴一滴油。他把加油器放在附近的地方。水手次長在五點鐘時把水管伸延到船後以便洗刷;不久他停止工作,跑到船橋——「請你到船後好嗎?瓊斯先生,」他說。「有一件好玩的東西。我不喜歡去碰它。」那是布雷利船長的金質精密時計,小心地用鍊子掛在欄杆下面。
「『為什麼他做出這種魯莽的事情,馬羅船長——你能想像嗎?』瓊斯問,把兩個手掌擠壓在一起。『為什麼?我真想不通為什麼?』他拍著低俯而有皺紋的前額。『如果他貧窮、年老又負債——但沒有跡象顯示——或者發瘋。但他不是那種發瘋的人,他不是。你相信我吧。一個大副對他的船長所不知道的事情就不值得知道。年輕、健康、富有、沒有憂慮……我有時坐在這兒想著,想著,一直到我的腦中開始嗡嗡響著。有一個理由。』
「這忽然使我在驚奇中對他有一種新觀點。我好奇地看著他,並且接觸他鎮定而費解的眼光。『我無法忍受這種事情,』他很簡單地說,『而我也不想忍受。在法庭裡情況不一樣;我必須忍受——而我也做得到。』
「下一個案子我想是關於一位放債的人遭受襲擊和毆打;被告——一位留著直直白鬍鬚的可敬村人——坐在門外的一個草蓆上,他的兒子、女兒、女婿,他們的妻子,以及我想是他村莊的一半人口,蹲著或站在他身旁。一位苗條的女黑人,背的部分以及黑色的肩膀裸著,一個小小的金戒指穿在她的鼻子上,她忽然高聲咒罵著。跟我在一起的人本能地抬頭看她。我們那時剛穿過門口,走過吉姆魁偉的背部。
「那些村人是否帶來他們的黃狗,我不知道。無論如何,有一隻狗在那兒,在人們的腿中穿梭,顯露土著的狗所具有的那種啞然和詭秘的樣態,而我的同伴絆倒在牠身上,狗靜靜地跳離;我的同伴微微提高聲音,緩緩地笑著說,『看看那隻可惡的雜種狗,』然後我們立刻為一群擁進來的人所分開。我站到後面一會兒,倚在牆上,同時陌生人設法走下階梯,然後不見了。我看到吉姆轉過身子。他向前走一步,擋住我的路。我們單獨在一起了;他表現一種倔強的決毅神情凝視我。我知覺到我正在被人攔住,就像在森林中被人攔住。走廊當時是空空的,法庭的嗓音和動作已經停止:一陣相當的沉寂落在建築物上,在建築物的深處什麼地方,一種東方人的聲音開始頹喪地嗚咽著。那隻正要試圖溜進門口的狗匆忙坐下來抓跳蚤。
「就這樣,在談到吉姆時,我在布雷利把自己的真實和虛偽一起付諸海浪之前的幾天,看到了真正的布雷利。當然我拒絕參與此事。最後這句『但你』(可憐的布雷利無可奈何)似乎在暗示我不比一隻蟲重要,其聲調使我以憤怒的心情看待他的提議,而因為這種刺|激,或者因為某種其他理由,我心中非常確定:這次審問對於那位吉姆是一次嚴厲的處罰,還有,他的面對審問——實際上是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是他這個討厭的案例中的一種贖罪特色。我以前從未這樣確定。布雷利怒沖沖走開。他那時的心理狀態比現在對我更神秘。
「我看著他。他被太陽晒黑的美好皮膚的紅色部分,忽然在他雙頰的軟毛下面變深,侵佔他的前額,擴散到他鬈髮的根部。他的耳朵變得極為深紅,甚至他眼睛的清澈藍色也因為血衝到他頭上而黯淡許多。他的嘴唇微微噘著,顫抖著,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我知覺到,他因為處在極端的屈辱狀態中,所以無法說出一個字,也因為處在失望的狀態——誰知道呢?可能他期望用拳頭打我,以便恢復常態,以便平息怒氣?誰能說出:他從爭吵的機會中期望什麼解脫呢?他天真所以期望任何的事物;但他在這種情況下卻暴露出一切,而沒有得到什麼代價。他對自己坦白——更不用說對我坦白了,他非常希望以那種方式有效地駁倒我,但命運不濟,對他加以諷刺。他在喉嚨中發出一種不清楚的聲音,像是一個人在頭上被人一擊而陷入不完全的昏迷狀態。真是可憐。
「『你剛才跟我講話嗎?』吉姆壓低聲音問,身子向前傾,不是朝向我,而是對著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立刻說『沒有』。他那種安靜的聲調中含有警告我要戒備的成分。我注視著他。很像在森林中的一次遭遇,只是其結局較不確定,因為他既不可能要我的錢,也不可能要我的命——他不可能要我把我可以問心無愧地放棄或加以護衛的任何東西給他。『你說你沒有,』他說,顯得很嚴肅。『但我卻聽到了。』『一定聽錯了,』我抗議,全然不知所措,並且眼光一直沒有離開他。注視著他的臉就像注視著響雷之前的黑暗天空,一重又一重的陰影不知覺地籠罩,憂鬱的氣息在醞釀成熟的暴烈氣氛所代表的安靜狀態中變得神秘地強烈。
「他似乎因為強加在他身上的榮譽而極為厭倦。他一生中從未犯過一次錯,從未有過一次意和_圖_書外,從未有過一次不幸,在他平穩的升遷過程中從未有過一次阻撓,而他似乎是不曾有過猶豫,更不曾有過自我不信賴的幸運人兒之一。在三十二歲時他就在東方貿易船隻中,表現一次最佳的指揮能力——尤有進者,他很看重自己所擁有的能力。世界上再沒有比這種能力更好的東西了,而我認為,如果你直截了當問他,他會坦白說,他認為不曾有另外一位像他這樣好的船長。真是選對了人。沒有指揮過那艘時速十六浬的鋼船『歐沙』號的其他人都是可憐的人兒,他曾在海上救過遇難的船,保險商曾經送給他一個金質精密時計,一個外國政府也送給他一個刻有得體文字的望遠鏡,以紀念他這些事蹟。他強烈地知覺到自己的優點和所得到的酬報。我非常喜歡他,雖然我認識的一些人——他們是溫和而友善的人——無論如何無法忍受他。我很確定:他自認比我優越得多——真的,如果你是東西方的皇帝,你也會在他面前意識到你自己的劣勢——但我不會產生任何真正不愉快的感覺。他並不因為我避免去做什麼事情而輕視我,他不輕視屬於我本然的一切——你不知道嗎?我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量,就因為我不是地球上的幸運人物,不是指揮『歐沙』號的蒙大谷.布雷利,沒擁有那些證明我的航海能力優越,以及證明我有無畏勇氣的刻字金質精密時計和鍍銀的望遠鏡;就因為我對於自己的優點和酬報沒有強烈的感覺,也不對一隻黑色獵狗(最美好的一種)表示喜愛和崇拜——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被這樣一隻狗如此愛過。無疑,讓這一切強加在你身上是足夠令人憤怒的;但我想到,我在這些致命的劣勢中和十二億其他多少有人類成分的人結合在一起,於是我發現,我可以為了這個人的某種不確定和吸引人的成分,而忍受他那種溫和而輕視性的同情。我從未去確定這種吸引力是什麼,但有時候我羨慕他。生命的苦痛對於他自滿的靈魂無能為力,就像一支針的搔動對於一塊岩石的平滑表面不會發生作用一樣。這是令人羨慕的。當我看著他置身於那位主持審問的謙恭而臉色蒼白的法官旁邊時,他的自滿為我和這世界呈現一個硬如花崗岩的表面。但他不久之後就自殺了。
「我不假裝我了解他。我對他所持的觀點,就像透過濃霧中的變動裂隙所見到的一樣——片斷生動而易消失的細節,不給予人們有關一個國家一般層面的具體觀念。這些觀念飽養一個人的好奇心,卻沒有滿足它;這些觀點對於決定方針而言並沒有好處。整體而言,他是錯誤的。這就是他在晚上很晚時離開我後,我在自己心中所做的總結。我一直在馬拉巴旅館住了幾天,而在我堅持的邀請下,他跟我在那兒吃飯。」
「那年輕人本可以告訴他們的,而雖然那是件使聽眾感興趣的事,但法官對他所提出的問題卻一定使他遠離那種對我而言是值得知道的唯一真理。你不能期望當局去探究一個人的靈魂狀態——或者只是他的肝部的狀態?他們所要做的事是嚴厲追究結果,而坦白說,一位臨時指派的法官和兩位海軍陪審推事對任何別的事情都沒有什麼大用途。我並不想暗示說,這些人愚蠢。法官很有耐心。其中一位陪審推事是一位船長,留著紅色的鬍鬚,具有虔誠的本性。另外一個叫布雷利。『大布雷利』。你們中有一些人一定聽過『大布雷利』——『藍星』航線第一流船隻的船長。就是他。
「我一直到走到大門外面很遠的地方,才再度趕上他。我最後甚至要微微快跑著,但當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到他手肘旁去責備他逃跑時,他卻說,『永不會!』並且立刻不讓我接近。我說,我從沒有意思要說他想逃離『我』。『我不逃離人——不逃離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他以一種倔強的樣子肯定地說。我謹慎地指出一個明顯的例外,這個例外對我們中最勇敢的人會有效果;我認為他很快就會發現。他耐心地看著我,同時我在想著要說什麼話,但我在當刻無法找到什麼話說,而他開始向前走。我跟上去,很想不要失去他,於是我匆忙地說,我不會想到要離開他,因為他有一個錯誤的印象,認為我的——我的——我結結巴巴起來。這句話真愚蠢,在我試圖講完時使我驚駭,但句子的力量跟它們的意義或結構的邏輯沒有關係。我愚痴的喃喃似乎使他感到高興。他打斷我,有禮而溫和地說,證明無限的自我控制力量或美妙的精神彈性,『全是我的錯。』我為這句話大大地感到驚奇:他可能一直在暗示一件不重要的事情。他不了解其可悲的意思嗎?『你大可以原諒我,』他繼續說,並且有點不高興地說下去,『在法庭裡,這些瞪著眼的人似乎都是大傻瓜,所以——所以事情可能像我所認為的。』
「『我們那時正通過赫克多堤岸北邊。我說,「好吧,先生,」不知道他在窮緊張什麼,因為在改變航程之前我必須去找他。就在那時八個鐘響了起來:我們走出來到船橋上,而二副在離開之前以平常的樣態說——「測程儀上七十一哩。」布雷利船長看著羅盤針,然後看看所有的人。天色黑暗但清晰,而所有的星星都出來,像在高緯度地方的霜夜那樣清楚。忽然他微微嘆一口氣說:「我到船後面,我和-圖-書會親自為你把測程儀定在零的地方,這樣就不會有錯誤。再航行三十二哩,然後你就安全了。我們看看——測程儀上的校正是百分之六。那麼,根據針盤三十哩的速度前進,你就可以立刻轉向右舷二十度。減少速度是沒有用的——有用嗎?」我從來沒有聽過他口氣說這麼多話,並且我覺得是白說。我沒有說什麼。他走下梯階,而那隻不管他到那裡日夜都在他腳跟的狗跟著他,鼻子先向前滑。我聽到他鞋跟的聲音,響在後甲板上,然後他停下來,對狗講話——「回去,流浪者。到船橋上,乖乖!走啊——走。」然後他在黑暗中對我叫著,「把那隻狗關在海圖室中,瓊斯先生,好嗎?」
「難怪吉姆的案件使他厭倦,而當我以類似恐懼的心情想到:他對這位受審的年輕人表現無限的輕視時,他可能在對於他自己的案件從事沉默的審問。他一定判定自己犯了滔天大罪,所以他跳進海中,帶走了證據的秘密。如果我對人類有所了解,這件秘密無疑具有最大的重要性,是驚醒觀念的小事之一——它將某種思想推進生活之中,而一個不習慣交誼的人發現自己有了這種思想就無法活下去。我知道那不是金錢,不是酒,不是女人。他在審問結束之後還不到一個星期,在他離開港口出航還不到三天就跳海;好像在海洋中間的那一個確定地點上,他忽然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大門打開要接納他。
『啊,啊!先生,你和我都不曾這樣看重我們自己。』
『唉,先生,布雷利船長會在這兒為人記憶的,縱使地球上沒有其他地方記得他。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父親,但卻沒有得到一個字的回音——沒有謝謝,也沒有去你的!什麼都沒有!可能他們不想知道。』
「然而這並不是一種忽然的衝動。他那位灰髮的大副——他是第一流的水手,是陌生人要好的老朋友,但在他與船長的關係中卻是我所曾看到的最乖戾的高級職員——流著淚說這個故事。他說當他在早晨來到甲板時,布雷利一直在海圖室寫字。『是四點差十分,』他說,『中間段的守更當然還沒有結束。他聽到我在船橋跟二副說話的聲音,就叫我進去,我不願意去,那是事實,馬羅船長——我不能忍受可憐的布雷利船長,我以羞恥的心情告訴你;我們從來就不知道一個人是什麼構成的。他被推升到太多人的頭上了。不用數我本人,而他有一種使你感到自己渺小的可咒詭計,只靠著他說「早安」的樣子就可以做到這點。先生,除了在責任的事情方面,我從未跟他打招呼,而那時我措辭儘可能顯得謹慎。』(他顯出自滿的樣子。我時常懷疑布雷利如何能在一半以上的航程中忍受他的樣態。)『我有妻子和孩子,』他繼續說,『而我在公司已經十年,總是期望下次輪到我當船長——我真是傻。他只是說:「進來,瓊斯先生,」他以他那種誇張的聲音說——「進來,瓊斯先生。」我進去了。「我們來畫船的位置,」他說,身體俯向海圖,手中拿著兩腳規。根據常規,不值班的職員會在守更末了時那樣做。無論如何,我沒有說什麼,只是看著他用一個小十字架標出船的位置,並且寫出日期和時間。我此刻可以看到他寫著整齊的數目:八月十七日,早上四點。年份要用紅墨水寫在海圖的頂端。他從未使用他的海圖超過一年,布雷利船長從未這樣。我現在有海圖。當他寫完時,他站在那兒看著自己所做的記號,自顧笑著,然後抬頭看著我。「船再航行三十二哩,」他說,「然後我們就不會遇到阻礙,而你可以把航程向南方改變二十度。」
當局顯然意見相同。審問並沒有延期。審問在指定的日子舉行,以滿足法律的需求,來聽的人很多,這項審問無疑許多人感興趣。事實具有確定性——我是指一個重要的事實。「巴拿」號如何被撞傷,其原因無法發現出來;法庭不期望找出原因;而在所有的聽眾之中,沒有一個人介意此事。然而,如同我已經告訴你的,港口所有的水手都出席了,而船務方面有了充分的代表。不管他們知道與否,使他們感興趣的純粹是心理學上的——他們期望對於人類感情的力量、權力和恐怖有一種基本的揭露。自然,這種事體是不可能揭露的。雖然目的是要發現內情,但當他們審問唯一能夠以及願意面對事實的人時,卻繞已知的事實無用地推敲著,並且在事實之上玩弄著問題,就像用錘子在鐵盒上打擊那樣不具有啟發性。無論如何,一次正式的審問總是這樣。其目標不是此事基本的「為什麼」,而是表面的「如何」。
「那位眼睛多水份的老瓊斯用一條紅色的棉手帕擦著禿頭的情景,狗的哀傷吠叫,那個骯髒的船室——他記憶的唯一神龕——所呈現的齷齪,這一切都在布雷利為人記憶的形體之上蒙上一層面秒,也就是一種非常下作的哀愁,這是命運之神對於他信仰自己的才華所做的死後復仇,這種才華幾乎騙取了他生命中的正當恐怖。幾乎!可能是全然。誰能說出,關於他的自殺,他曾經採取什麼令人喜歡的觀點呢?
「『我的眼睛一看到它,就吃了一驚,而我明白了,先生。我的腿變得軟起來。好像我已經看到他跳下去;而我也可以說出他在船後海面有多遠的距離。船尾測程儀標出十八又四分之
m.hetubook•com•com三哩,而大桅周圍有四根鐵打索栓不見了。我想,是他把它們放在他的口袋,幫助他下沉;但天啊!四根鐵栓對一位像布雷利船長這樣強壯的人物算什麼呢?可能,他對自己的信心最後有點動搖了。我想,那是他在整個一生中所表現的唯一慌張徵象;但我準備代他回答說:雖然他跳下去時不試圖游動一下,但如果他是意外掉進海中,他也會有足夠勇氣整天浮在水上以指望微小的機會。是的,先生。他不比任何人差——我有一次聽到他這麼說。他在中段的守更期間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公司,另一封給我。他給我很多關於航海的指示——我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從事這個行業了——並且給我無盡的暗示,是關於我應該如何處理我們在上海的人,這樣我才能指揮歐沙號。他像一位父親寫給他喜愛的兒子一樣,馬羅船長,而我年資比他高二十五年,並且在他還沒穿小孩的褲襠子之前就嘗過海水味道了。在他給公司老闆的信中——他信攤得很開,讓我可以看到這封信——他說他總是對他們盡責——到那個時刻為止都這樣——而甚至現在他都沒有洩露他們的秘密,因為他正要把船留給一位最能幹的船員——先生,是指我,是指我!他告訴他們說,如果他生命的最後一幕沒有帶走他的功勞,那麼他們在填補他的死留下來的空缺時,就會看重我忠心的服務以及他熱情的推薦。還有很多這樣的話,先生。我無法相信我的眼睛。這使我感到全身眩暈,』老人顯出很迷亂的樣子繼續說,並且用像小竹板一樣寬大的手指的末端在眼睛角落擠進什麼。『先生,你會認為,他跳下海只是要給一個不幸的人一個升遷的最後機會。我震驚於他表現出這種可怕而粗率的方式,並且認為自己是由那個機會造成的成功者,所以神經不正常達一星期之久。但並沒有恐懼。皮靈恩號的船長被派接掌歐沙號——在上海上船——先生,他是一位矮小的花|花|公|子,穿著灰色的有格西裝,頭髮在中間梳開。「啊——我是——啊——你的新船長,呃——呃——瓊斯先生。」他全身是香水——幾乎發臭,馬羅船長。我敢說是因為我投給他的神色使他說話結結巴巴的。他喃喃地說,我當然會失望——我最好立刻知道他的一等駕駛員已調升到皮靈恩號——他當然和皮靈恩號沒有關係——假定公司最清楚——對不起……我說,「你不要為老瓊斯介意,先生;去他的,他習慣了。」我立刻可以看出,我已震驚於他精緻的耳根,而當我們一起坐著吃第一頓午餐時,他開始以一種卑鄙的樣態到處挑船的毛病。我從來沒有從潘趣傀儡戲中聽到這樣一種聲音。我咬著牙根,眼睛盯在自己的盤子上,儘可能保持安然無事;但最後我不得不說話了;他躡著腳尖跳起來,攪亂他美麗的毛髮,像是一隻小小的問雞。「你會發現你要應付一個不同的人,不是已死的布雷利船長。」「我已經發現了,」我說,顯得很憂鬱,但假裝非常忙著吃我的牛排。「你是一位老惡棍,呃——瓊斯先生;還有,你在工作中是以一位老惡棍出名,」他對我尖叫。那些可咒的雜役站在四周,嘴巴張得大大的在聽。「我可能是一個難纏的病人,」我回答,「但我並不至於能夠忍受看到你坐在布雷利船長的椅子中。」我說完就放下我的小刀和叉子。「你自己想坐上那把椅子——這就是問題所在,」他嘲笑著。我離開沙龍,收集我的破衣物,上了碼頭,在找到碼頭工人之前,我所有的日常用品都放在我的腳旁。是的。流浪——在岸上——在船上服務十年之後——有一位可憐的女人以及四個孩子在六千哩外的地方,他們每口飯都依賴我的休職薪。是的,先生!我阻止他,不聽布雷利船長被他咒罵。船長留給我他的夜間眼鏡——在這裡;而他希望我照顧他的狗——在這兒。哈囉,流浪者,可憐的東西。船長在那裡呢,流浪者?』狗以悲哀的眼光抬頭看我們,發出一聲淒清的吠叫,然後爬到桌子下面。
「他停下來,然後改變聲調說,『我現在要給你兩百盧比,馬羅,而你只要跟那個人講。混他的!我希望他從來沒有到這兒。事實上,我認為我的一些人認識他父親。這老年人是一位牧師而我現在記得,去年我跟我的表弟在伊色克斯時曾遇見他一次。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老年人似乎喜歡做水手的兒子。可怕。我自己不能做——但你……』
「『你可以相信的,瓊斯船長,』我說,『這個理由不會大大騷擾我們兩個人,』我說;然後,好像一道亮光閃進他腦部的混沌中,可憐的老瓊斯找到了最後一句話,這句話具有令人驚奇的深沉成分。他擤鼻涕,悲傷地對我點頭:
「「他一直在端詳我的五官,好像在尋找他可以擊出拳頭的地方。『我不允許有人,』……他喃喃著,具有威脅性。真的,這是一種可怕的錯誤;他已經完全把秘密吐露出來了。我無法讓你明白我是多麼震驚。我想他在我臉上看到了我的感情的某種反映,因為他的表情微微改變了。『好上帝!』我結巴地說,『你不認為我……』『但我確知我是聽到了,』他堅持,自從這個可悲的情景開始以來,他第一次提高他的聲音。然後他顯露蔑視的神色補充說,『那麼不是你了?很好;我要找出另一個人。和*圖*書』『不要傻了,』我生氣地說,『完全不是那樣。』『我已經聽到,』他表現一種不動搖和嚴肅的堅持樣子又說。
「可能有人會笑他頑固。我並不這樣。哦,我並不這樣!從來沒有一個人因為自己的自然衝動而無情地暴露出真面目。單單一句話就剝奪了他的判斷力——這種判斷力對於我們內心的高尚有其必要性,勝過衣服對我們身體的端莊的必要性。『不要傻了,』我重複說。『但另外一個人說了,你不否認吧?』他清晰地說,並且不畏縮地看著我的臉。『不,我不否認,』我說,回看他。最後他的眼睛順著我指著的方向向下看。他最初顯出不了解的樣子,然後顯出狼狽的樣子,最後顯出驚奇而害怕的樣子,好像狗是一種怪物,而他以前從未看過一隻狗。『沒有人夢想到要侮辱你,』我說。
「第二天,我才很遲到法庭,自己坐了下來。當然,我不能忘記我和布雷利的談話,而現在我眼中看到兩個人。其中一人的神態含有憂鬱的冒失成分,另一人的神態具有輕蔑的厭倦成分;然而前者態度可能不比後者態度真實,而我知覺到前種態度並不真實。布雷利並不厭倦——他是生氣;而如果這樣的話,吉姆就可能並不冒失。根據我的理論,他並不冒失。我想像他是失望的然後我們的眼光相遇。我們的眼光相遇,而他投給我的神色使我打消跟他講話的可能意向。對於兩種假設——無禮或失望——我感到自己對他都不能有幫助。這是審問的第二天。在交換眼光之後不久,審問再度延到第二天。白人開始很快走出去。不久前有人通知吉姆退下去,所以他就和其他人先行離去。我看到他寬大的肩膀和頭在門口的亮光中晃了一下,而當我和一個人——一位偶然跟我打招呼的陌生人——一面講話一面慢慢走出去時,我可以從法庭裡面看到他兩個手肘倚在走廊的欄杆上,背對著一小群走下少數階梯的人。有一陣喃喃聲和拖腳的聲音傳來。
「我們一直在慢慢地走著,而現在停在港口公司的對面,可以看到巴拿號大塊頭船長離開時的地點,他像一根小羽毛在一次颶風中被吹走那樣完全消失了。我微笑著。布雷利繼續說,『這是一種羞恥。我們之中有各種的人——有的命定是惡棍;但,去他的,我們必須保持職業的高尚被人信任!老實說,不然就變成到處遊蕩的很多補鍋匠一樣。我們被人信任。你了解嗎?我一點也不喜歡從亞洲來的所有這些朝聖者,但一位高尚的人不會對一整船穿破舊衣服的人表現這種態度。我們不是一群有組織的人,而只有那種高尚把我們團結在一起。像這樣的事情破壞一個人的信心。一個人可能經歷整個海上生活,而不必露出僵硬的上嘴唇,但當必要時……啊哈!……如果我……』
「當然,我和布雷利的最後談話還留在腦中,又加上了緊接而來的自殺消息。我在審問的進行中跟他談了最後一次話。那是在第一次延會之後,他跟我走到街上。他在生氣,我注意到時感到驚奇,當他降尊紆貴跟人們談話時,他的表現都顯得十分冷淡,露出想笑卻忍住的樣子,好像與他對話的人是一個很好的笑話。『他們為了這次審問而抓住我,』他開始說,並且有一會兒抱怨每天到法庭的不方便。『而天知道還要持續多久的時間。我想是三天。』我在沉默中聽他講完;我那時認為那是一種推脫罪過的好方法。『有什麼用途呢?這是人們所能想像到的最愚蠢的無事自擾,』他激烈地說。我說沒有選擇餘地。他發作了鬱積的激烈感情,打斷了我。『我一直感覺起來像是一位傻瓜。』我抬頭看他。在談到布雷利時,這件事情很過份——對布雷利而言。他忽然停下來,抓住我上衣的衣領,輕輕一拉。『我們為什麼折磨那年輕人?』他問。這個問題和我的某一想法很是配合,於是我的眼中顯現那位潛逃的叛徒船長的影像,並且立刻回答,『如果我知道,天殺我,除非他讓你折磨他,』我驚奇地發現他同意這句話,這句話應該是十分奧秘的。他生氣地說,『嗯,是的。他難道不知道他那位邪惡的船長逃走了嗎?他期望發生什麼事呢?沒有什麼可以拯救他的。他完了。』我們沉默地走了幾步。『為什麼要忍受那種汙辱?』他叫著,表現東方人的強烈言辭——大約是你在子午線第五十度之東才能夠發現的那種激烈樣子。我非常懷疑他思想的方向,但現在我卻強烈地認為他的思想極為相稱:可憐的布雷利在心底裡一定一直在想著自己。我向他指出說,巴拿號的船長,人們都知道他肥飽自己的私囊,並且幾乎能夠在任何地方得到脫逃的方法。對於吉姆而言則不然:政府暫時讓他待在水手之家,而可能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要逃走需要一些錢。『是嗎?不常常是,』他說,發出尖酸的笑聲,並且對我進一步說出的話回答說——『嗯,那麼,讓他爬到地下二十呎的地方,並且待在那兒,天啊!我會這樣做。』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語調刺|激我,我說,『他面對事實,表現一種勇氣,他非常清楚,如果他走開,沒有人會費心去追他。』『去他的勇氣!』布雷利吼叫著。『那種勇氣無助於一個人表現正直,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勇氣。就現在來說,你也可以說那是一種懦弱——一種軟弱。我告訴你吧,我會付出
和圖書兩百盧布,如果你付出另外一百盧布,並且著手讓這個傢伙在明天清晨逃走。這個人是一位紳士,縱使他不適合與人交往——他會了解。他必須了解!這種可咒的公然審問太令人震驚了;他坐在那兒,而所有這些混蛋的土著、水手長、水手、舵手卻在提出證據,而證據足夠用羞恥之火把一個人燒成灰。這是很可怕的。嗯,馬羅,你不認為,你不感覺到,這是可怕的嗎?你現在身為海員不這樣認為,不這樣感覺嗎?如果他逃走,所有這一切將立刻停止。』布雷利以一種最不尋常的生動樣態說,並且好像要去拿他的筆記簿。我阻止他,並且冷淡地說,我認為這四個人的懦弱似乎並不是這樣重要的事情。『我想,你稱自己是一位海員,』他生氣地說。我說我是這樣稱自己,並且我希望我事實上也是一位海員。他聽我說完,以他的大手臂做了一個手勢,這個手勢似乎奪去了我的個性,把我推進群眾之中。『最糟的是,』他說,『你們所有的人都沒有尊嚴感;你不常常想起你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對他說,他有一種不尋常的謬見。我不知道他怎麼會這樣的。『你認為我會不敢去對這件事表示嫌惡,』他說,有微微一點尖酸的成分。我很感興趣,看出了措辭最細微的不同,但我一點也沒有領會;然而我不知道,這些言語中的什麼成分,或可能那句話的聲調,使我忽然儘可能表現體諒他。我不再為了自己不期然的困境而惱怒。是他自己的錯誤;他正在盲撞,而我直覺地認為,這個盲撞的人具有一種討厭、一種不幸的性質。我急於以禮節為藉口結束這個情景,就像一個人急於打斷對方自動透露但卻討厭的心事。最可笑的是,在對於較高層次的這一切考慮中,我知覺到一種恐懼,恐懼這次遭遇也許——不,可能——以某種不名譽的口角為結束,這種口角可能無法加以說明,並且會使我顯得荒謬可笑。我並不渴求三天的名聲,像那個遭受巴拿號的大副毆打而眼眶周圍有紫斑或什麼的人一樣。他大概不介意自己所做的事,或者無論如何,他在他自己的眼中是完全正確的。儘管他的神態安靜,甚至麻木,但是不用魔術師也可以看出他正為什麼事情在生氣。我不否認,如果我知道怎麼辦的話,我是很想不顧一切安撫他。但我不知道怎麼辦,你可以很清楚地想像到。那是沒有一絲亮光的黑暗狀態。我們彼此在沉默中遭遇。他猶疑了大約十五秒之久,然後走近一步,而我準備擋住一次打擊,雖然我不認為自己動了一塊肌肉。『如果你像兩個人一樣大,像六個人那樣壯,』他很溫和地說,『我會把我對你的想法告訴你。你……』『閉嘴!』我叫著。他有一會沒講話。『在你把你對我的想法告訴我之前,』我繼續很快地說,『請你好心告訴我,我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好嗎?』在接著而來的停頓時間,他生氣地打量我,同時我以超自然的努力回憶著,但回憶被法庭內一個東方人的聲音所阻礙,這個聲音以熱情的流利口才勸對方不要誣告。然後我們幾乎一起說。『我不久就要讓你知道我並不害怕,』他用一種暗示危機的聲調說。『我說我不知道,』我同時熱烈地抗議。他試圖以眼光的輕蔑神情壓服我。『既然你看出我不害怕,你就試圖溜走了,』他說。『現在誰是一隻雜種狗了——嘿?』然後我終於明白了。
「『就我所知,我在你的聽力範圍內並沒有張開嘴唇,』我以完全真實的態度確定地說。我對這種遭遇的荒謬也感到有點生氣。現在我想到,我在一生中從未有過一次「迎斜風行駛」——我是直說;是赤手空拳迎斜風。我現在想,我當時曾模糊地預見到那種不測事件就要發生。並不是他正積極地威脅我。相反的,他消極得奇怪——你不知道嗎?但他顯得險惡,而雖然他並不出奇地巨大,卻看來能夠推倒一座牆。我所注意到一種最令人放心的徵象,那就是一種緩慢和沉思的猶豫,我認為這種猶豫是對於我顯然真誠的樣子和聲調表示一種讚美。我們彼此面對著。在法庭中,那個襲擊案件正在審訊中。我聽到這些字語:『井——水牛——棍棒——使我很恐懼……』
「他對著那隻可惡的動物沉思者,那隻動物像彫像一樣不動:牠坐在那兒,耳朵豎起來,敏銳的口鼻伸進門口,忽然像一件機械一樣去捕捉一隻蒼蠅。
「『你整個早晨注視著我是什麼意思?』吉姆最後說。他抬起頭又低下去。『你期望我們全部的人都要顧念你的敏感而沮喪地坐著嗎?』我敏銳地反駁。我不要溫和地屈服於他的任何胡言。他又抬起頭,這次繼續直直地看著我的臉。『不。不要緊,』他說話的樣子像是在跟自己討論這句話的真實性——『不要緊。我正在接受審問。只是』——此時他說得話較快了一點——『我不要讓任何人在這個法庭之外罵我。有一個人跟你在一起。你跟他講話——哦,是的——我知道;那很好。你跟他講話,但你是要我聽到……』
「所有的這一切是兩年多之後,在這位瓊斯所指揮的那艘海上廢墟『火后』上發生的——瓊斯指揮這艘船也是由於一次可笑的意外——他是從馬色遜手上接過來的——他們一般都稱他是瘋狂的馬色遜——你知道,就是在佔領的日子之前,習慣住在海防的那位。老人繼續用鼻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