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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爺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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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而我再沒有聽到什麼了!嗯——就是這樣。但亮光!亮光當時確實不見了!我們沒有看到。亮光不在那兒。如果亮光在的話,我會游回去——我會回去,並且一路上喊著——我會要求他們把我帶上船……我會有我的機會……你懷疑我嗎?……你怎麼知道我的感覺?……你有什麼權利懷疑?……我幾乎做了你了解嗎?』他的聲音減弱。『沒有一點亮光——沒有一點亮光』他悲傷地抗議。『你不了解,如果有亮光的話,你就不會看到我在這兒?你看到我——而你懷疑。』
「他陷入沉思之中。
「我否定地搖頭。當救生艇離船不超過四分之一哩時,卻看不到亮光,這個問題要好好加以討論。吉姆堅持說,在第一陣陣雨已經消失之後並看不到什麼;而其他人也向阿風達爾號的職員確定同樣的事情。當然,人們搖頭並且微笑。一位在法庭中坐在我旁邊的老船長,他的白鬍鬚搔動我的耳朵而喃喃說,『當然,他們會說謊。』事實上,沒有人說謊;甚至輪機長也沒有說謊,他說桅頭的亮光掉落,像是你所丟落的一根火柴。至少不是有意識地說謊。一個情緒處在這種狀態的人,在匆忙而偷偷看他肩膀上方時,大可能看到他眼角中的一點漂浮的閃光。他們沒有看到任何種類的亮光,雖然他們在範圍之內,而他們只可能以一種方式說明這點:船已經下去了。這是顯然並且令人舒適的。這個這麼迅速發生而事先被看出的事實,就是他們顯得匆促的理由。難怪他們沒有尋求任何其他的說明。然而真正的說明卻很簡單,而布需利一提出來,庭上就停止為這問題費心。如果你記得的話,這艘船機器會停下來,並且癱瘓著,船頭在整夜航行的水道上,船尾高高地傾斜,而船頭因為前隔艙充滿水而低沉下去。因為這樣一邊過重,所以當狂風稍微擊打船的後半部時,船的頭就對著風強烈地搖晃著,好像拋著錨。由於船位置的這種改變,它所有的燈光都在不久之間為背風處的救生艇所看不見。很可能,如果燈光為人看到的話,燈光會有一種啞然哀求的效果——迷失在雲層黑暗中的亮光,會具有人類眼光的神秘力量,能夠喚醒悔恨和同情的感情。它會說,『我在這兒——還在這兒』……而最被遺棄的人類的眼睛還能說什麼呢?但船把背轉向他們,好像蔑視他們的命運:船已經轉身,沉重的樣子,倔強地瞪著大海的新危險,它奇異地戰勝新危險,在一個拆船場中結束它的日子,好像https://m.hetubook.com.com它已被命定的命運是:不明地死於很多錘子的打擊下。我無法說出,船上朝聖者的命運為他們自己提供什麼不同的結果;但緊接著的將來,在第二天早晨大約九點鐘時,一艘從雷尤寧駛回家的法國砲艇到達了。船長的報導公開了。這位船長稍微駛離航線,以確定那艘船的船頭危險地漂浮在一個靜寂而朦朧的海中是怎麼回事。有一隻國旗,旗章向下,飛揚在它的主斜桁上(水手長很明智,他在白天時以此做為表示遇難的信號);但廚師像平常一樣在前面的廚房裡準備食物。甲板像一個羊欄一樣擁擠得很:人們沿著欄杆靠著,形成緊密的一團擠在船橋上,成百的眼睛注視著,而當砲艇靠近時,沒有聽到一點聲音,好像所有人的嘴唇都被一種魔力封住了。
「周圍一切,就眼睛所及的地方,都是寂靜不動。他的感情之霧在我們之間變動,好像被他的掙扎所騷動,而在飄渺的遮蔽狀態中所具有的罅隙中,我注視他,他的形體顯得清晰,蘊含著模糊的請求神色,像一幅圖畫中的一個象徵性形體。夜晚的寒冷空氣似乎躺靠在我的肢體上,像一塊大理石那樣沉重。
「『你沒有說什麼,』我低聲說。
「『你是這樣!』我叫著。仍然注視著他的手,他微閉嘴唇,但這次沒有發出嘶嘶的聲音。『適當的判斷是,』他說,冷冷地弓起眉毛,『一位職員應該留下來注意情況(pour ouvrir l'oeil)』……他懶懶地嘆氣……『以及藉著信號和拖曳的船隻交通——你知道嗎?——以及等等的。其後,這也是我的意見。我們準備把救生艇放下水——而我在那艘船上也觀察測量……嗯!一個人已經盡全力了。那是一種微妙的情勢。三十小時。他們為我準備食物。至於酒——想要喝也沒有用——沒有一滴酒。』他遲鈍的態度和臉部平靜的表情,沒有任何明顯的改變,以一種不平常的態度設法傳達深深的嫌惡。『我——你知道——談到吃飯而沒有酒杯時我就完了。』
「『而那並不要緊,」他說,顯得很倔強。
「『卻沒有死人,』我說。
「經過一段長時間的停頓後,他說,『他們說出他們的故事,』然後又是那種壓迫人的沉默。『那時我只知道我已下決心要做什麼,』他補充說。
「『不管有無死人,我就是無法避開,』他說。『我必須活;不是嗎?』
「『嗯,是的——如果你以那種方式看待的和圖書話,』我喃喃地說。
「那法國人歡呼著,無法得到清楚的回答,而在透過他的望眼鏡確定甲板上的群眾看來並沒有染上瘟疫的樣子後,就決定派出一條小船。兩位職員上船來,傾聽水手長講話,並且試圖跟那位阿拉伯人講話,不過無法分辨清楚:但是當然,緊急情況的特性是夠明顯的。他們也因為發現一個白人而大為驚奇,他已死,安詳地蜷縮在船橋上。『我對這個屍體感到很詫異,』很久以後一位老年的法國中尉這樣告訴我,這個中尉是我在一個下午偶然在雪梨的一間飯店碰見的,他很清楚地記得這件事。真的,這件事情,我可以順便提及,具有一種不平常的力量,可以不顧記憶力的衰弱以及時間的久遠:它似乎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精力,活在人們的心中,險些要說出來。我時常聽到此事而感到一種可疑的愉悅,是在幾年之後,好幾千哩之外,從最不可能的談話中出現,出現在最隱約的引述的表面上。此事沒有在今晚出現在我們之間嗎?而我是這裡唯一的海員。我是唯一記得這件事的人。然而此事已經為人淡忘。但如果兩個彼此不認識而又知道此事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點偶然相遇,那麼在他們分離之前,此事一定會在他們之間談起,就像命運那樣一定。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那個法國人,而在一小時終了時,我們已經永遠處得很好了:他似乎也不特別喜歡多講話;他是一位安靜而魁偉的人,穿著一件起縐的制服,無神地坐在一個大酒杯旁邊,酒杯裡是半滿的一種黑色液體。他的肩帶有一點髒,他刮得很乾淨的雙頰顯得很大但無血色;他看來像一個會很喜愛聞鼻煙的人——你不知道嗎?我不說他耽於此道;但這種習慣適合那種人。事情是因為他坐在大理石桌對面拿給我一期我不需要的《家庭新聞》而開始的。我說,『謝謝。』我們交談了一些顯然是無關緊要的話語,而忽然在不知不覺之間,我們已經在談著此事,而他告訴我說,他們是多麼『對那個屍體感興趣』。事實證明他是船上職員之一。
「『可能不要緊,』我承認。我開始有一種想法:我不能忍受他。畢竟,我知道什麼呢?
「『我知道,』我喃喃著,是要為自己證明:自己可以脫離麻木的狀態,而不是為了任何其他理由。
「『阿風達爾號就在日落之前搭救了我們,』他憂傷地說。『為了我們而一直在行駛著。我們只有坐著等著。』
「他聽完這句話就離開我。這是我能夠描寫的唯一m.hetubook.com.com方式。一會兒後,我看到他的背緊靠著欄杆。他站在那兒一會,好像在讚賞夜晚的純潔和安寧。下面花園中的一些開花灌木,將強烈的香氣散播在潮濕的空氣中。他以匆促的步伐走回我身邊。
「我怕他會大談他的委屈,因為雖然他沒有動一動四肢,或動一動五官,但卻讓我知覺到他是多麼因為這種回憶而不快。但他似乎忘記了一切。他們把遇難船送達所謂的『港口當局』。港口當局接受難船時所表現的鎮靜使他驚奇。『人們可能會認為每天都有這樣可笑的拾物(drôle de trouvaille)帶來給他們。你們是不平常的人——你們其他人』,他評論著,背倚在牆上,看起來就像一袋麥片那樣不能表現感情。那時在港口剛好有一艘兵艦和一艘印度海軍船隻,而他不諱言地讚賞這兩艘船的救生艇在載運『巴拿號』乘客時所表現的高效率。真的,他遲鈍的神態沒有隱諱什麼:他的神態具有一種神秘而幾乎奇蹟似的力量,可以藉著不為人所見到的方法——最高藝術的極致,產生驚人的效果。『二十五分鐘——並且有人看守——二十五分鐘,一分鐘也不多。』……他張開他的指頭又握緊,沒有把手從肚子拿開,這樣產生一種比把手臂驚奇地投向天空時更大的效果……『岸上所有那些人(tout ce monde)——及他們的小東西——沒有人離開,除了一位海員的衛兵(marins de l' Etat)以及那有趣的屍體(cet intèressant cadavre)。二十五分鐘。』……他的眼光沮喪,頭輕輕傾斜一邊,他似乎有意識地在舌頭上品嚐著一件美妙的工作所具有的滋味。他沒有提出任何進一步的證明,叫人們相信他理應表示這種讚賞,而他重新顯出那種幾乎沒有被打斷的靜止樣子,繼續告訴我說,因為受命要盡快前往托隆,所以他們在兩小時後就離開,『這樣(de sorte que)在我生命的這個意外事件中(dans cet épisode de ma vie)有很多事情顯得曖昧不清。』」
「在我們坐在裡面的這間房子之中,人們可以喝到各種為來訪的海軍職員而保留的外國飲料,而他啜了一口看來像藥的黑色飲料,這種飲料可能不會比覆盆子水更難喝,然後他一眼看進大杯子中,輕輕地搖搖頭。『難於了解——你知道,』他說,神色之中奇異地混合著不關心和思慮的成分。我很hetubook.com.com容易想到,他們當時是多麼不可能去了解情況。砲艇中沒有人懂得夠多的英文,而能夠聽懂水手長所說的故事。並且兩位職員周圍也有很多噪音。『他們擁向我們。在那位死人周圍有一個圈子(autour de ce mort),』他描繪著。『人們必須注意最緊迫的事情。這些人正開始騷動著——天啊!像那樣的群眾——你不明白嗎?』他顯出富於哲理的任性樣子說著。至於隔艙,他曾勸他的船長說,最安全的方法是不去管它,隔艙看起來是那麼有危險性。他們很快(en toute hâte)在船上找到兩根大索,拖起「巴拿號」——船尾在前面——在這種情況下,這樣做並不愚蠢,因為方向舵露出水面太多,就掌舵而言並沒有任何大用途,而這種策略解脫了隔艙上的壓力,他以倔強的流利口才說明,隔艙的狀態需要最大的留心(éxigeait les plus grands ménagements)。我禁不住想,這位我新認識的朋友在大部分的這些安排中一定有發言權:他看來像一位可靠的職員,不再活躍,並且他在某方面也像一位海員,雖然,當他坐在那兒,粗厚的指頭輕輕拍著肚子時,他使人想起一位喜聞鼻煙而安靜的鄉村牧師,他被灌輸進農夫的罪惡、痛苦和悔恨,在他的臉上,安靜和單純的表情,像一條面紗覆蓋在痛苦和煩惱的神秘之上。他應該穿一件破舊的黑色法衣,扣子整齊地扣到他肥厚的下巴,而不是一件有肩帶和銅扣的制服。他寬大的胸房規則地起伏,同時他繼續告訴我說,那是像魔鬼一樣的一件差事,無疑(sans doute)我能夠在我身為一位海員的性質中(eu votre qualitè de marin)自我想像。這段談話結束時,他把身體微微傾向我,緊閉著剃過的嘴部,發出輕輕的嘶嘶聲。『幸運的是,』他繼續說,『海水平得像這個桌子,風不比這兒的風多。』……地方真的窒悶得不可忍受,並且很熱,使我驚奇;我的臉熱熱的,好像我十分年輕,能夠顯得尷尬和臉紅。他繼續說,他們自然地航向最近的英國港口,在那兒,他們的責任結束了!謝天謝地……他微微鼓出扁平的兩頰……『因為,注意(notez bien),在整個拖曳期間,我們有兩位舵手拿著斧頭站在大索旁邊,以便砍掉我們的拖繩,如果船……』他沉重的眼皮蓋向下動著,盡量使他的意思明白……『有什麼辦法呢!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要做他能做的事(on fait ce qu'on peut),』有一會的時間,他設法使他沉重不動的樣子具有一種認命的神色。『兩位舵手——三十小時——總是在那兒。兩位!』他重複說,微微起他的右手,露出兩根指頭。這確實是我看到的他所做的第一個手勢。這給我機會在他手背上『注意到』一個星形的疤——顯然是被槍射擊的結果;並且,好像因為這種發現我的視覺更敏銳,我也察覺到一處舊傷的接縫,從位於鬢角下面一點點的地方開始,然後在頭一邊的灰色短髮下面消失——矛的擦傷,或軍刀的割傷。他又用手在肚子上拍。『我留在船上——而——我的記憶力正在消失(s'en va)。啊!巴拿號。正是。巴拿號。謝謝。一個人會忘記事情,真好笑。我留在那船上三十小時……』
「『我當然高興,』他粗心地叫出來,心智固定在別的事情上面。『故事的揭露,』他緩慢地說,並且抬起他的頭。『你知道當我聽到時,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什麼嗎?我感到舒慰。我感到舒慰,因為我知道那些叫喊聲——我告訴你說我聽到叫喊聲嗎?沒有嗎?嗯,我聽到。是求救的叫喊……隨著細雨傳來。我想是想像。然而我幾乎不能……多麼愚蠢……其他人沒有聽到。我以後問他們。他們全都說沒有。沒有?而我甚至當時都聽到了!我可能會知道——但我沒有想我只是聽著。很微弱的尖叫——一天又一天。然後這兒那位矮小的混血兒走上來,跟我講話。「巴拿號……法國砲艇……順利被拖到阿登……調查……海運公司……水平之家……為你的吃和住所做的安排!」我跟他一起走著,而我只是沉默。那麼是沒有喊叫聲了。完全是我的想像。我必須相信他。我再也聽不到什麼喊叫聲了。我懷疑自己當時能忍受多久。並且情形也愈來愈糟……我是說——喊叫聲越大。』
「『我能說什麼呢?』他以同樣低沉的聲調說。……『輕微的衝撞。讓船停下來。確定傷害情況。採取措施,取出救生艇而不造成驚慌狀態。當第一隻救生艇降下時,船在一陣狂風中沉了下去。像鉛一樣下沉……還有什麼更清晰的呢?』……他垂著頭……『和更可怕的呢?』當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睛時,他的嘴唇在顫抖。『我已經跳了——不是嗎?』他問,顯出沮喪的樣子。『這就是我必須固持宗旨以求水落石出的。故事並不要緊。』……他雙手拍了一會兒的時間,左右看進陰暗之中:『那故事就像欺騙死人,』他結結巴巴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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