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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爺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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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三十三

「那麼,我為什麼來呢?她微微一動之後,仍然像夜晚之中的一個大理石雕像那麼靜止不動。我試圖簡短地說明:友誼,商務;如果我在這件事之中有任何願望,那就是看他留下來……『他們常常離開我們,』她喃喃。來自墳墓(她虔誠地用花朵裝飾墳墓)而代表憂傷智慧的氣息似乎在一聲微弱的嘆息中傳來……我說,沒有什麼可以將吉姆和她加以分開的。
「當她催促吉姆離開她,甚至離開這地區時,她並不自私。在她的思想中最要緊的是他的危險——縱使她也想救自己——可能無意識地:但看看她所得到的警告,看看那個剛結束生命的女人(她的一切記憶都集中在這個女人上)的每一個時刻所給予的教訓吧。她跪在他的腳旁——她這樣告訴我——在河旁,在星星的智慧亮光中,星星只顯出大團沉默的陰影,只顯出不確定而開闊的空間,而寬大河流的微微顫動使得河流顯得像海一樣廣闊。他已經把她抱起來。他抱起她來,然後她就不會再掙扎。當然不會。強壯的臂膀,溫柔的聲音,寬闊的肩部,讓她可憐而孤獨的小頭倚在上面。為了疼痛的心,迷惑的心的這一切需要——無盡的需要;——青春的承諾——此刻的需要。你要什麼呢?人們了解——除非人們不能了解太陽底下的任何事情。所以她滿足於被抱著——以及被擁著。『你知道——天啊!這是嚴肅的——其中沒有無聊的成分!』吉姆匆忙地低語,在他房子的門檻上顯露憂心忡忡的臉孔。我對於無聊知道得不多,但在他們的羅曼史中沒有什麼輕浮的成分:他們在一個生命災難所投射的陰影下聚集在一起,像是騎士和少女見面,在鬼影幢幢的廢墟中交換誓言一樣。星光對那個故事而言是十分美的,亮光是那麼微弱而遙遠,所以它不能把陰影還原成形狀,不能顯示一條河流的另一岸。我那天晚上確實看著河流,並且從那個地方看著;河流靜靜流動著,並且像冥河那樣暗黑:第二天我離開,但我不能忘記,她要求吉姆趁還有時間趕緊離開她,是想要解脫什麼。她告訴了我,樣子顯得很平靜——她現在對純然的興奮表現強烈的興趣——她說話的聲音在朦朧中顯得和她的白色半迷失形體一樣安靜。她告訴我說,『我不要哭著死去。』我最初以為我沒有聽對。
「她在我面前凝立,顯然是期待著什麼,而我的任務是:要從被遺忘的幽靈的領域中為我的兄弟講話。我深深為我的責任和她的痛苦所動。我不惜犧牲一切,要獲得力量安慰她脆弱的靈魂,她脆弱的靈魂在其不可征服的無知中自我折磨,像是一隻小鳥,在一個鳥籠的殘忍鐵絲四周拍擊著。再沒有比說『不要怕』更容易的了!也再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了。人們是如何殺死恐懼的?我懷疑。你如何射https://www.hetubook.com•com穿一個鬼魂的心,砍掉其鬼魂似的頭,抓住它鬼魂似的喉嚨呢?這是當你在做夢時你冒冒失失所做的事情,並且急於在濕著頭髮,四肢顫抖的情況下逃走。子彈沒有鑄造出來,刀鋒沒有打造出來,人沒有生出來;甚至長著翅膀的真理話語也像塊塊的鉛一樣落在你腳旁。你為這樣一次嚴重的遭遇要求把一隻迷人和有毒的箭杆浸在一種太巧妙而無法在地球上發現的謊言中。這是為夢境所做的努力,我的主人啊!
「『這正是他所說的話……你說謊!』
「『你不要哭著死去?』我重複說。『像我母親,』她立刻補充說。她白色形體的輪廓一點也沒有動。『我的母親在死前曾傷心地哭著,』她說明。一種不可想像的平靜氣氛似乎從我們四周的土地升起,不知覺地,像是夜晚中潮水的平靜漲高,淹沒了感情的熟悉標誌。一種突然的恐怖向我襲來,是對於未知的深處的恐怖,好像我已經感到自己在海洋中央失去了立足點。她繼續說明,在最後的時刻中,因為跟她母親單獨在一起,她必須離開床緣,把她的背對著門,以便把柯內利亞斯擋在外面。他想進來,不斷用拳頭打著,只是偶爾停下來而粗啞地叫著,『讓我進來!讓我進來!讓我進來!』在一個遠處的角落的幾張草蓆上,將死的女人已經變得啞然無語並且無法舉起手臂,她轉動著頭,手微微動著,似乎在下命令——『不!不!』而服從的女兒肩膀盡力量擋住門,她觀看著。『眼淚從她的眼中流下——然後她死了,』女孩子以一種鎮靜的單調聲音結束說話,這種單調的聲音比任何其他的東西,比她本身雕像似的不動樣子,比僅僅的言語,更因情景的消極、無法除去的恐怖而深深地困擾我的心。它具有一種力量,把我驅出我對於存在的概念,驅出那個遮蔽所,這個遮蔽所是我們中每個人為自己建立,以便在危險的時刻爬行於其下,就像一隻烏龜在牠的殼裡縮身一樣。有一會的時間我看到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似乎呈現了廣大而陰鬱的混亂局面,同時,真的,幸虧我們不懈的努力,它也像人的心智所能想像的那樣,是小小方便品的愉快安排。但是仍然——那仍然只是一個時刻:我立刻回到我的殼中。一個人必須這樣——你不知道嗎?——雖然我似乎曾在範圍之外沉思了一兩秒鐘的隱密思想,而我在思想的混沌中似乎迷失了話語。這些話語也很快回來,因為字語也屬於光亮和秩序的遮護性概念,這種概念是我們的避難所。我在她柔和地低語之前已經準備好那些話語,她說,『他發誓永遠不離開我,就在我們單獨站在那裡的時候!他對我發誓!』……『而你——你可能!不相信他嗎?』我問,顯出真誠的和_圖_書譴責樣子,並且真的感到震驚。為什麼她不能相信?為什麼渴求不確定?抓著恐懼?好像不確定的恐懼是她的愛情的護衛。這是怪異的。她應該從那種誠實的感情中為自己造出一個代表『牢固的平靜』的遮蔽所。她不知道——可能沒有技巧。夜晚已經快速降臨;我們所在的地方已經變得漆黑,所以她動也沒動就消失了,像是一個渴望和固執的精靈所具有的那種無法觸摸到的形體。忽然我又聽到她安靜的低語,『其他男人也對同樣的事情發誓。』像是對於一些充滿悲傷、敬畏的思想說出沉思性評語。而她仍然低聲地補充說,『我的父親也這樣。』她停下來發出聽不見的呼吸聲。『她的父親也是……』這些是她所知道的事情!我立刻說,『啊!但他並不像那樣。』她似乎不辯駁這點;但過了一會之後,那夢幻似地飄盪在空中的奇異而輕聲的低語,偷偷進入我耳朵。『為什麼他不同?他較好嗎?這兒……』『我以榮譽保證,』我打斷她,『我相信他是較好。』我們把聲調減低到一種神秘的程度。在吉姆的工人(他們大部分是從雪利夫的圍柵解放出來的奴隸)的小屋中,有人在唱著一條尖銳又拖長的歌。河對面一大片火(我想是在多雷明那兒)形成一個發火的球,在黑夜中顯得完全孤絕。『他較真實嗎?』她喃喃著。『是的,』我說。『比任何其他男人較真實,』她以拖長的聲調重複著。『這兒沒有人,』我說,『會夢想到要懷疑他所說的話——沒有人敢——除了你。』
「我現在堅定地這樣相信;那時我也堅定地這樣相信;這是從這個事件的事實中獲得的唯一可能結論。她以一種自言自語的聲調低語,沒有使這個結論顯得更確定:『他向我這樣發誓。』『你要這樣嗎?』我說。
「我以一種沉重的心情開始我的驅魔工作,也顯出一種陰沉的怒氣。吉姆的聲音忽然嚴厲地提高,聲音越過庭院,在責備河旁一位愚蠢的人粗心犯錯。沒有什麼——我以一種清晰的喃喃聲音說——不會有什麼,在她想像急於要剝奪她的快樂的那個未知世界中,沒有活著也沒有死去的東西,沒有臉孔,沒有聲音,沒有力量,可以從她身邊奪走吉姆。我呼吸著,而她柔和地低語著,『他這樣告訴我。』『他告訴你真話,』我說。『沒有什麼,』她嘆氣,並且發出一種幾乎聽不到的強烈語調,突然轉向我:『你為什麼從那兒來到我們這兒?他太常談到你了。你使我害怕。你——你要他嗎?』一種秘密的兇猛成分已經偷偷透進我們匆忙的低語中。『我將永遠不再來,』我尖酸地說。『而我不要他。沒有人要他。』『沒有人,』她以一種懷疑的聲調重複。『沒有人,』我斷言,感到自己被一種奇異的興奮所擺佈。『你認為和-圖-書他強有力,聰明,有勇氣,偉大——為什麼不也相信他是真實的呢?我明天要走——而那就是結束。你將永不會再被發自那兒的一個聲音所煩。你所不知道的這個世界太大,不會失落了他。你知道嗎,太大了。你已經在你的手中獲得他的心。你一定感到這點。你一定知道這點。』『是的,我知道,』她輕輕說,冷硬而安靜,就像一個雕像在低語一樣。
「她走近一步。『沒有,絕沒有!』她只要求他離開。是在河岸的那晚,在他殺了那人——在因為他那樣看著她所以她把火把拋入水中之後。有太多的亮光,而危險那時已過去了——有一段短時間——有一段短時間。他說他不要把她放棄給柯內利亞斯。但她堅持。她要他離開她。他說他不能——說那是不可能的。他一面說一面顫抖。她感覺到他正在顫抖……一個人不需要很多想像力就可以看到這情景,幾乎就可以聽到他們的低語。她也為他害怕。我相信,她那時認為他只是一個危險而被命定的犧牲品,她比他自己更了解危險。雖然他只藉著自己的出現就控制了她的心,佔據了她的一切思想,並且擁有了她的一切感情,但她卻低估他的成功機會。顯然,在大約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易於低估他的成功。嚴格地說,他似乎沒有任何成功的機會。我知道這是柯內利亞斯的觀點。柯內利亞斯向我這麼說,以減輕他在雪利夫.阿里要去除吉姆這位異教徒的陰謀中所扮演的可疑角色。甚至雪利夫.阿里自己(現在似乎顯得很確實)也對這位白人只顯露輕蔑之情。我想,謀殺吉姆主要是基於宗教的理由。一種單純的敬神行動(至目前為止極可稱讚),但除此之外,沒有很大重要性。柯內利亞斯同意這個意見的最後一部分。『可敬的先生,』他在設法跟我單獨在一起的唯一場合中卑屈地辯稱——『可敬的先生,我怎麼會知道?他是誰?他能做什麼以便讓人們相信他呢?史坦因先生派像那樣的一位男孩去跟一位老手下誇口地談著,是什麼意思呢?我曾準備要以八十元的代價救他。只有八十元。這傻瓜為什麼不走呢?我要為了一個陌生人而被暗殺嗎?』他精神勃勃地搖尾乞憐,身體巴結似地彎起來,而他的雙手在我的膝蓋附近遊移著,好像準備要抱住我的腿。『八十元算什麼呢?給一位被死去的女魔鬼毀了一生的無助老年人,那是一筆小錢。』他哭起來。但我先聲明,我那一夜是先和女孩談完才偶然遇到柯內利亞斯的。
「『你認為我能告訴你嗎?我怎麼知道呢?我怎麼了解呢?』她終於叫出來。有一陣騷動。我相信她是在扭著自己的雙手。『有一件事情他永遠不能忘記。』
「我感到自己並沒有做什麼。而我曾希望要做什麼呢?我現在也不確知。那時我被一種難解的熱誠所激,www.hetubook•com.com好像是面臨一種偉大和必要的工作——即那個時刻對我的精神和感情狀態的影響力。在我們的生活中有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影響力,來自外面,不可抗拒,不可了解——好像由行星的神秘會合促成的。如同我對她所說的,她擁有他的心。她擁有他的心以及其他一切——只要她能相信的話。我必須告訴她的是:在整個世界中,沒有人曾需要他的心,他的心智,他的手。這是一種共同的命運,然而這樣說及任何人似乎是一種可怕的事。她默默無語地聽著,而她的寂靜現在像是由一種難壓服的不相信所表現的抗議。她為什麼需要去喜愛森林之外的世界呢?我問。我向她保證,只要他活著,那麼,生活在那個廣大未知狀態中的所有群眾,就不會為他發出一聲嘆息,也不會為他發出一聲喊叫。永不會。我著迷了。永不會!永不會!我驚奇地記得我表現出倔強有力的態度。我幻見到自己終於抓住鬼魂的喉嚨。真的,整個真實的事情已經留下一個夢境的詳細而驚人的印象。她為什麼要害怕?她知道他強有力、真實、聰明、勇敢。他具有這一切。真的。他不只如此。他是偉大的——不可征服的——而這世界卻不要他,這世界已遺忘他,這世界甚至不會知道他。
「我大為感動:她的年輕,她的無知,她的美麗,具有一朵野花的單純魅力和精緻力量,她的淒楚的請求,她的無助,以她自己無理性和自然的恐懼所具有的力量而請求我。她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恐懼未知的事物,而她的無知使得未知的事物顯得無限地廣大。我代表它,代表自己,代表你們這些人,代表既不喜歡吉姆也一點不需要他的整個世界。要不是想到:他也屬於她的恐懼的神秘未知,要不是想到:不管我代表的多麼多,我卻不代表他,那麼我會很欣然為豐盛的世界所表現的冷漠償罪。這使我猶疑。我張開嘴,發出一陣無望痛苦的喃喃。我開始抗議說,我至少來時並沒有要把吉姆帶走的意向。
「我想她聽到這句話後動了一下。『較勇敢,』她改變聲調說。『恐懼也永不會將他從你身上分開,』我有點緊張地說。歌聲在尖銳的調子中忽然停下來,接著是幾種聲音在遠方談著。也有吉姆的聲音。我為她的沉默所驚。『他一直在告訴你什麼?他一直在告訴你什麼嗎?』我問。沒有回答。『他告訴你什麼?』我堅持地問。
「那是一種美妙的經驗。她不信任他的睡眠——而她似乎認為我可以告訴她為什麼!這樣,一位被幽靈的魔力所引誘的可憐凡人,可能試圖從另一個鬼靈中探出某種要求所具有的可怕秘密,這種要求是另一個世界對於一個幽靈所提出的,這個幽靈迷失於這個地球的熱情中。我所站立於其上的土地似乎在我的腳下溶化。而土地也是那麼單純;但是如果那和圖書些被我們的恐懼和不安所召喚的精靈,必須在身為可憐的魔術師的我們之前保證彼此的忠實,那麼我——在擁有肉體的我們之中只有我一人——在這樣一項工作的無望冷噤中顫抖。一聲嘆息,一聲喊叫!她的無知表現出來是多麼有效果。幾句話!她如何知道那幾句話,她如何說出那幾句話,我不能想像。女人在那種對我們而言只是可怕、荒謬或無益的緊張時刻中去發現她們的靈感。發現她會發出聲音,這就足夠使人心生恐懼了。如果有一塊被踢走的石頭痛苦地叫出來,它也不會顯出比這更偉大又更可憐的奇蹟。在黑暗中飄盪的這些聲音,使得我認為他們兩人黑暗中的生活具有悲劇性。要使她了解是不可能的。我靜靜地為我的無能生氣。而吉姆也是——可憐的人兒!誰會需要他呢?誰會記得他呢?他有了他所要的。他的存在可能已被這個時代所遺忘。他們已經支配他們的命運。他們的命運是悲劇的。
「『對你更好,』我憂鬱地說。
「『是什麼?是什麼?』她在請求的聲調中加進一種不平常的祈求力量。『他說他害怕。我怎麼能相信呢?我會是一個瘋女人以致相信他嗎?你們全都記得什麼!你們全都回歸於它身上。是什麼?你告訴我!它是什麼東西?是活的?——是死的?我憎恨它。它是殘忍的。它有臉孔和聲音嗎?——這種災難?他會看到它——他會聽到它嗎?可能在他的睡眠中,當他看不見我時然後站起來,然後離開。啊!我將永遠不原諒他。我的母親已經原諒——但我,永不!它會是一聲嘆息——一聲喊叫嗎?』
「她以本地的方言對著我叫出最後三個字。『聽我說完!』我請求;她顫動地屏息,把我的手摔開。『沒有人,沒有人是夠好的。』我表現最大的真誠開始說。我可以聽到她在呼吸中吃力地哭泣,呼吸可怕地加快。我垂下頭。有什麼用呢?腳步正走離;我偷偷走開,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停下來;籠罩在巴都桑上方的沉默是深沉的,而一隻槳在河流中央的什麼地方擊打著一隻獨木舟的一邊,所發出的微弱而枯燥的聲音,似乎使得沉默更加深沉。『為什麼?』她喃喃著。我感到人們在艱苦的爭鬥中所感到的那種怒氣。鬼魂正在試圖溜出我的掌握。『為什麼?』她更高聲地重複;『告訴我!』而在我顯得迷惑時,她跺著腳,像是一位被寵壞的孩子。『為什麼?講啊。』『你要知道嗎?』我生氣地問。『是的!』她叫著。『因為他不夠好,』我粗魯地說。在短暫的停頓中,我注意到另一岸的火燃燒起來,擴張其火光的圓圈,像是一種驚奇的注視。並且突然收縮成一個紅色的尖點。我只知道,當我感覺到她的指頭抓住我的前臂時,她是多麼接近我。她沒有提高聲音,只是聲音中摻進無限的損傷性輕蔑、尖酸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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