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最初他看到三種清楚的附件。很多頁呈現深黑色並且釘在一起;一張鬆散的四方形灰色紙,上面有幾個字,用一種他以前從未看過的字體寫成,還有馬羅的一張說明信。從最後這封信上又掉下另一封信,信紙因為時間而變黃,並且在摺疊的地方磨損了。他拿了起來,放在一邊,翻到馬羅的口信,迅速看過開頭的幾行,然後控制自己的情緒,謹慎地讀著,像是一個人以緩慢的步伐和警戒的眼睛接近一個未被發現的地區。
這位特殊的人物打開包裹,看了看,然後把包裹放下來,走到窗口。他的房間在一個高建築物的最高一層上,而他的眼光可以掃描到清澈的玻璃窗之外,好像他正在從一個燈塔的燈中向外看。屋頂的斜坡發著亮光,暗黑而破裂的屋脊一個接著一個,顯得無止盡,像是陰沉而無頂飾的波浪,而從他腳下的城鎮深處,傳來一陣迷亂而不斷的喃喃。教堂的尖塔有無數個,零亂地分散著,像燈塔在一片矇矓的沙洲上面升起,沒有水道;兇猛的雨混合著籠罩於冬夜的暮色;而一個大鐘在塔上敲出報時的大聲響,在豐富而嚴肅的陣陣聲音中消失而去,在核心的地方有一陣尖銳而顫動的叫聲。他拉起沉重的窗簾。
「……我不認為你已忘記,」信上繼續說。「只有你自己曾對他表示興趣,這種興趣在說完他的故事之後還存在,雖然我記得很清楚:你不會承認他已支配了他自己的命運。你預測他會遭遇疲憊和厭惡,厭惡那已獲致的榮譽、自我指定的工作、產生自同情和青春的愛。你曾說你非常清楚『那種事情』,其幻象似的滿足,其不可避免的欺騙。你也說——我記起來——『為他們奉獻你的生命』(他們是指所有棕色、黃色或黑色皮膚的人類)『像把你的靈魂出賣給m.hetubook.com.com一個殘忍的人。』你辯稱說:『那種事情』只有在對於觀念的真理有堅定信仰時才可以忍受和持久,是那種就人種而言屬於我們自己的觀念,在其名義下建立了秩序,一種倫理進步的道德。『我們要用其力量來支持我們,』你曾說。『我們要信仰其需要和其公正,以便對我們的生命做一種有價值和有意識的犧牲。沒有它的話,犧牲只是遺忘,奉獻的方式也不比毀滅的方式好。』換言之,你堅持:我們必須在行列中戰鬥,否則我們的生命就不重要。這是可能的!你應該知道——我這樣說沒有惡意——你已經單槍匹馬衝進一兩個地方,並且神氣地出來,沒有傷害到你的翅翼。無論如何,重要的是,吉姆跟所有的人類都沒有來往,只跟自己來往,而問題是,他是否最後沒有承認:自己具有一個比秩序和進步的律則更有力的信仰。
「我把事情寫在這兒,好像我是一位見證人。我的消息是片斷的,但我已經把片斷串在一起,形成一幅可了解的圖畫。我不知道他自己會如何敘述這件事。他已經對我透露很多事情,所以時常好像他一定會立刻走進來,以他自己的話說出這故事,以他冷漠然而又動人的聲音,以他隨便的樣子,有點迷惑,有點煩惱,有點感情受傷害的樣子,但時而藉著一個字或一個片語,投出代表自己的眼光,這種眼光對於決定方針的目的從來沒有任何好處。很難相信他永遠不回來了。我將永遠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也不會再看到他平滑而黃褐中透著淡紅的臉孔,前額上有一條白紋,還有那青春的眼睛,因為興奮而變暗,形成一種深沉、不可測的藍色。」
「我並不斷言什麼。可能你可以斷定——在你讀完之後
www.hetubook.com.com
。有很多真理——畢竟——『處於困境』(借用這句普通的措辭)。我們不可能清楚地看到他——特別是我們是透過別人的眼睛看他最後一眼的。我不猶疑地告訴你關於上一次事件我所知道的一切,他慣常說,那次事件已『降臨他身上』。人們懷疑:是否這可能就是那個無上的機會,他在能夠對完善的世界擬出一則信息之前,我一直認為他在等著這最後和令人滿意的試驗。你記得,當我最後一次要離開他時,他曾問我是否要很快回家,並且忽然在我後面叫出來,『告訴他們!』……我曾等著他說下去——我承認感到好奇,並且也充滿希望——但只是聽到他喊著,『沒有。沒有什麼。』那時就這樣而已——並且將不會有什麼;將不會有信息,除了我們每個人能夠從事實的語言中為自己詮釋的那些信息,而事實時常比最巧妙的字語安排更難解。真的,他曾再次企圖自我表達;但那次企圖也失敗了,如果你看看附在這兒的這張灰色洋紙,就可以看出來。他曾試圖寫;你注意到平常的字跡嗎?開頭是『堡壘,巴都桑。』我認為他曾實現他的意向:使他的房子成為一個防衛的地方。那是一個美妙的計劃:一條深溝,一個土牆上面有柵欄,而在各個角度把砲安置在平臺上,來掃射四方形的每一邊。多雷明會同意供應他槍砲;所以他的集團中的每個人,都知道有一個安全的地方,每一個忠實的份子都能在忽然發生危險時聚集其上。所有這一切顯示出他明智的先見,他對於將來的信心。他要使他所謂的『我自己的人』——雷利夫的那些被解放的俘虜——形成巴都桑一個特殊住區,他們的小屋和小片的土地位於堡壘的牆下。他在裡面會成為自己心中一位無敵的主hetubook.com•com人。『堡壘,巴都桑。』沒有日期,你看出來的。一個數目和一個名字對於很多日子中的一個日子算什麼呢?也無法說出當他抓著筆時,他心中是想到什麼人:史坦因——我自己——整個世界——或者這只是一個面對命運的孤獨者發出的無目的的驚叫?『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這樣寫著,然後第一次把筆拋下去;請看看這些字下面的墨汙像一隻箭的頭。一會兒後他又試了,沉重地亂塗,好像手是鉛做的,亂塗了另一行。『我現在必須立刻……』筆飛濺著墨水,這次他放棄了。再也沒有什麼了;他已經看到一個廣闊的海灣,是眼光或聲音都無法跨越的海灣。我可以了解這點。他被不可解的事情所壓服;他被他自己的個性所壓服——那個他會盡力去支配的命運之天稟。
說完這些話,馬羅結束了他的敘述,而他的聽眾立刻在他茫然、沉思的注視之前分散。人們成對和單獨走離陽臺,不浪費時間,沒有說一句話,好像那個不完整故事的最後影像,其不完整性,以及敘述者的聲調,已經使得討論無益,使得評論成為不可能。他們中每個人似乎都帶走了他們自己的印象,把印象帶走,像是一個秘密;但在所有的聽眾之中,只有一個聽眾將會聽完這個故事的最後一個字。這個故事的結尾在兩年多之後送達他的家,並且是包含在一個厚厚的包裹中,上面有馬羅挺直而瘦削的字體寫著地址。
他那有燈罩的閱書燈發出的亮光,像一個被遮蔽著的池子一樣在睡著,他的腳步在地氈上沒有發出聲音,他流浪的日子已經過去,不再有像「希望」那樣無垠的水平線,在森林之內不再有像寺廟一樣嚴肅的微光——在山上,河流對面,海浪之外,在對於「永遠沒有被發現的地區」的熱烈追求中,不再m.hetubook•com•com有水平線和微光。時鐘正在敲響!不再有了!不再有了!但燈下面打開的包裹帶回來聲音,幻景,過去的風味——一大堆消失的事實,一陣紛亂的低沉聲音,在一種熱情和沒有撫慰性的陽光下,消失於遠方的海岸上。他嘆氣,坐下來讀包裹裡的東西。
「我也附給你一封舊信——一封很舊的信。這封信小心地保存在他的文具盒之中。是他父親寫給他的,從日期你可以看出:他一定是在他參與巴拿號的幾天前收到的。所以,這一定是他最後的一封家信。他這幾年都珍藏著它。年老的好心牧師喜愛他的水手兒子。我隨意看了幾個句子。除了感情之外沒有什麼。他告訴他『親愛的詹姆士』說,他的最後一封長信顯得很『誠實和有趣』。他不要讓他『粗率而匆促地判斷別人。』一共有四頁,寫些平易的教訓和家庭消息。湯姆已經『當牧師』。卡蕾的丈夫有『金錢損失』。老人繼續以穩定的心情信任天意以及宇宙已建立的秩序,但卻發覺宇宙小小的危險和小小的慈悲。人們幾乎可以看到他,灰髮而安詳的樣子,坐在他那間排列著書同時褪色而舒適的書房,所形成的神聖遮蔽所之中,在那兒,他四十年以來都誠正地一再從事有關自己的小小思想的工作:關於信仰和美德,關於生活的行為以及死亡的唯一適當樣子;在那兒他寫了很多講道辭,在那兒他坐著跟他的男孩談話,他的男孩就在那兒,在地球的另一邊。但距離又怎麼樣呢?美德在整個世界都是一樣的,並且也只有一種信仰,一種可以想像的生活行為,一種死亡的樣子。他希望他『親愛的詹姆士』永遠不要忘記:『凡是一旦屈服於誘惑的人,就是在當刻冒全然墮落和永遠毀滅的危險。因此要毅然下決心,不要透過任何可能的動機去做任何你認為錯誤m.hetubook.com.com的事。』信中也談到一隻愛狗的消息;還有一隻小馬,『你們所有的男孩習慣騎的一隻小馬,』因為已變得年老而目盲,所以必須用槍射死。老年人祈求天堂的祝福;母親以及那時在家的所有女孩都表達她們的關愛……不,經過那麼多年之後,他以珍愛的樣子抓著那封黄色和磨損的信讀著,並沒有讀到很多的內容。對方從沒有回信,但誰能說:他和所有這些平靜而無趣味的男人和女人可能說了些什麼呢?這些人住在世界的那個安靜角落,像一個墳墓一樣免於危險或爭鬥,穩定地呼吸著不被騷動的正直美德所透出的空氣。他屬於這個世界,而很多事情『已經降臨』他身上,這似乎是令人驚奇的。不曾有事情降臨他們身上;他們永遠不會被突襲,永遠不會被要求去和命運爭鬥。他們全在這兒,在父親的溫和雜談中出現,所有這些兄弟和姊妹,他的骨,他的肉,以清澈和無意識的眼睛注視著,同時我似乎看到他,終於回來,不再只是一個位於無限神秘中心的白點,而是具有相當長的身材,站在他們不受騷擾的形體之中。不為人注意,顯露一種嚴厲和浪漫的層面,但總是啞然、暗黑——在一層雲之下。」
「你會在附在這兒的幾頁之中發現最後事件的經過。你必須承認,這是浪漫的,超越他的童年的最狂野夢想,而我認為其中有一種深刻和驚人的邏輯,好像只有我們的想像才能把一種壓倒性的命運力量解開,讓我們知曉。我們的輕率思想在我們的頭上反彈回來;凡是把玩劍的人將因劍而喪命。這種驚人的冒險(其最驚人的部分是它是真實的)以一種不可避免的結果進行。這種事情必須發生。當你懷疑這樣的事情竟能夠在前年發生時,你也是對自己重複說:這種事情必須發生。但它已經發生——而其邏輯是不能爭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