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這件事之前的八個月,我來到桑瑪倫,像平常一樣去看史坦因。在房子花園的一邊,一個馬來人在陽臺上羞怯地跟我打招呼,而我記得我曾在巴都桑見過他,是在吉姆的房間之中,那時還有其他布吉斯的人,他們習慣在晚上來這兒,無止盡地談論他們對於戰爭的回憶,以及討論國家大事。吉姆有一次指著他給我看,說他是一位相當不錯的小商人,擁有一艘航海的小土著輪船,是『攻佔圍柵方面最好的能手之一。』我看到他並不很驚奇,因為冒險到桑瑪倫這麼遠地方的任何巴都桑商人,都會自然來到史坦因的房子。我也跟他打招呼,並且繼續走過去。在史坦因房間的門口我遇到另一位馬來人,我認出是譚姆.伊譚。
「一切都以一個叫布朗的人的事蹟開始,他從靠近然波阿加的小海灣中完全成功地偷竊了一艘西班牙帆船。一直到我發現這個人,我的消息才算完全,但最不期然的,我是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的幾小時遇見他的。幸運的是,他願意並且能夠在陣陣窒人的氣喘間歇之間講話,而他受折磨的身體,只因為想到吉姆,所以在一種惡意的狂喜狀態中翻騰著。他因為想到自己『畢竟已經責罰了這自大的傢伙』而狂喜。他為自己的行動而感到滿足。如果我想知道的話,我必須忍受他可怕而眼角有皺紋的眼睛投出的無力眼光;所以我忍受下來,心中想著:一些邪惡的形式是多麼接近瘋狂狀態,產生自強烈的自我本位,為抵抗力所煽動,將靈魂撕成片片,並且給予身體不自然的力量。這故事也顯示邪惡的柯內利亞斯具有那種不為人懷疑的深度狡猾,柯內利亞斯卑屈而強烈的憎恨,像一種精巧的靈感一樣作用著,為復仇指出一條正確的路徑。
「我又看到她,同一個下午。離開她後我去尋找史坦因,我在室內無法找到他;於是信步走出去,為痛苦的思想所纏,然後我走進花園,是有名的史坦因的花園,在裡面你可以發現每種熱帶低地的植物和樹。我沿著運河似的河道走,在靠近裝飾池附近的一張有樹蔭長椅上坐了很久,在裝飾池中,有剪短翅膀的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禽在喧鬧地潛水和濺水。我後面的卡修利那樹,樹枝不斷輕輕地搖動著,使我想起家中樅樹的颯颯聲。
「『他是虛偽的。』忽然史坦因插|進來。『不!不!不!我可憐的孩子!……』他拍她那被動地停放在他袖子上的手。『不!不!不是虛假的!真實的!真實的!真實的!』他試圖看著她木然的臉孔。『你不了解。為什麼你不了解?……可怕,』他對我說。『有一天她會了解的。』
「『我做了什麼呢?』她只用嘴唇發出聲音。
「我在同一天下午開車回到城鎮,帶著譚姆.伊譚和另一位馬來人,他們坐上馬來人的船,在災難的迷惑、恐懼和陰鬱中逃走。災難的震驚似乎改變了他們的性情。災難把她的熱情變成石頭,使得倔強而沉默的譚姆.伊譚變得幾乎多話。他的倔強也被壓抑而形成迷惑的謙卑,好像他在一個至上的時刻中看到了一種有力符咒的失靈。那位布吉斯商人,一位羞怯和猶豫的男人,他說的話很少但很清楚。兩個人都顯然被一種深沉而無法表達的驚奇感覺所壓服,被一種難解的神秘的暗示所壓服。」
「目前,關於布朗就講這麼多。
「她不變的眼睛似乎在緊緊看著一個人的形體,一個夢的力量把這個人從她的手臂中拉走。她對於我沉默的欠身沒有表示什麼。我很高興逃走。
「他狂熱地談著;但在一句話的中間,可能,一隻看不見的手會抓住他的喉嚨,他會啞然看著我,顯露一種懷疑和痛苦的表情。他似乎害怕我會沒耐心等待而走開,使他的故事沒有講完,使他的狂喜沒有表達出來。他在晚上斷氣,我想,但那時我已經再沒有什麼要知道的事了。
「『你總是不信任我,』我說。
馬羅簽名的信本文在這兒結束。這位讀信的特殊人物扭緊他的燈,孤獨地站在城鎮那波濤洶湧似的屋頂上方,像是站在海上方的一個守燈塔的人,他翻到了故事的部分。
「史坦因,身材高大,彎著身子,自己一個人站在房子中間一排排蝴蝶盒子之間。『啊!是你嗎?我的朋友?』他憂傷地說,hetubook.com.com望過玻璃。一件羊駝毛織成的淡褐色西裝上衣鬆垂著,沒有上釦,一直垂到膝蓋。他頭上戴著一頂巴拿馬帽,蒼白的臉頰有深深的皺紋。『現在是怎麼回事?』我緊張地問。『譚姆.伊譚在那兒……』『來看那女孩。來看那女孩。她在這兒,』他說,勉強顯出活躍的樣子。我試圖阻止他,但他顯出溫和的倔強樣子,不顧我熱切的問題。『她在這兒,她在這兒,』他顯得非常不安重複說。『他們兩天前來這兒。像我一樣的一個老年人,一個陌生人——看到他們——不能做很多事……走這邊。……年輕人是不原諒的……』我可以看到他顯出極為痛苦的樣子……『他們中的生命力量,殘忍的生命力量……』他喃喃著,引導我在房間走著;我跟著,在沮喪和憤怒的推測中迷失。在客廳的門口,他擋住了我的路。『他很愛她嗎?』他質問著,而我只是點頭,感到很失望,所以都不願意講話。『很可怕,』他喃喃著。『她不能了解我。我只是一位奇異的老年人。可能你……她知道你。跟她談吧。我們不能這樣把事情擱下來。告訴她,叫她原諒他。這是很可怕的。』『沒有問題,』我說,因為不知情而感到生氣;『但你原諒他嗎?』他奇異地看著我。『你會聽到消息的,』他說,打開門,斷然把我推進去。
「我抓起她的手;手沒有反應,而當我把手放下來時,手垂到地板。那種冷漠,比眼淚、哭聲、責備更可怕,似乎蔑視著時間和安慰。你感到:自己所說的話都不會到達寂靜和令人麻木的痛苦的所在。」
「『不像其他人,』我抗議,但她平穩地繼續說,沒有顯露任何感情——
「『我一看到他就可以看出他是什麼樣的傻瓜,』瀕死的布朗喘著氣說。『他是一個人嗎!去他的!他是一位虛偽的騙子。好像他不能坦白說出,「手不要動我的掠奪品!」該死!那會像是一個人嗎!去他的自大的靈魂!我本來要輸給他了——但他不夠狠,不敢殺了我。他不夠狠!像那樣的事情放過了我,好像我不值得一分錢!……』布朗拚命地掙扎一口氣……『欺騙……放m•hetubook.com.com過我……所以我畢竟是要了他的命。……』他又嗆住了……『我期望這件事會使我喪命,但我現在卻要安然死去。你……你聽……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會給你一張五鎊的鈔票,如果——如果我有——交換這消息——否則我的名字不是布朗……』他可怕地露齒而笑……『布朗紳士。』」
「我注視著他們。她的衣服在地上拖曳,她黑色的頭髮鬆垂下來。她在高個子的男人旁邊挺直而輕輕地走著,而他長長且無定形的上衣形成垂直的褶縐,從彎駝的肩膀垂下來,腳步緩慢地動著。他們在那雜木林(你可能會記得)之外消失,在那兒有十六種不同的竹子長在一起,博學的人都能分辨出來。至於我,我被那發出笛聲的叢林所呈現的精緻優雅和美所迷,那叢林裝飾著尖葉和羽毛似的林梢,我沉迷於那輕盈,那力量,那魅力,像由井然有序而繁茂的生命所發出的聲音那樣特殊。我記得曾停下來看著它一段長時間,就像一個人流連在一種慰藉的低語所及的範圍內一樣。天空是珍珠一樣灰白。那是在熱帶很少見的陰霾天氣,在這種天氣中,記憶逼攏而來:關於其他海岸,其他臉孔的記憶。
「這種悲傷而不安的聲音是對我的沉思的一種適當伴奏。她曾說,他被一個夢驅迫而離開她——而人們無法回答她——這樣一種罪過似乎不能原諒。然而,人類本身盲目地向前推動,難道不是在象徵過份無情和過份忠誠的一些黑暗途徑上,被一種關於其偉大和力量的夢所驅迫?而畢竟,真理的追求是什麼呢?
「你知道史坦因的大房子和兩個巨大的接待室,沒有人居住,也不適合住人,顯得乾淨,充滿孤獨的氣氛和發亮的東西,看來好像從未被人們的眼睛看到?它們在最熱的日子也顯得涼爽,而你走進其中,就像走進地下室擦洗過的洞。我走過一間接待室,在另一間之中看到那女孩坐在一張大桃花心木桌的末端,她把頭倚在桌子上,臉孔埋在手臂中。打蠟的地板模糊地反映出她的形像,好像那是一片結凍的水。籐製的窗簾拉下來,透過由外面樹葉形成的奇異綠色幽暗,一股強風https://m.hetubook.com.com陣陣吹進來,吹動窗戸和門的長帷幔。她白色的形體似乎在雪中形成;一個大枝形吊燈的懸垂水晶在她的頭上發出叮噹聲,像是發亮的冰柱。她抬頭,看到我走近。我感到一陣寒噤,好像這些巨大的房間是代表失望的寒冷住所。」
「她立刻認出我,而我一停下來看著她時,她就說,『他已經離開我,』她安靜地說,『你們老是離開我——為了你們自己的目的。』她的臉沉下來。生命的一切熱氣似乎退縮進她胸膛中的一個不可接近的地點之內。『跟他死本來是容易的,』她繼續說,做出一個輕微而疲倦的手勢,好像放棄不可了解的事。『他不會!那就像目盲狀態——然而當時跟他講話的是我;是我站在他眼前;他一直看著的是我!啊!你們心腸硬,靠不住,沒有真理,沒有慈悲。什麼使你們這樣邪惡呢?或者,你們全瘋了嗎?』」
「『你要說明嗎?』我問,嚴密地看著他。他們繼續動著。
「他在深深的喘氣中說這些話,長長而不成人形的棕色臉中,兩隻黃色眼睛看著我;他抽動左臂;一撮椒鹽色的纏亂鬍鬚幾乎垂到他的膝蓋;骯髒而粗糙的氈子蓋著他的腿。我是透過那位旅館老闆,『好事者松伯』在曼谷找到他的,松伯機密地指導我到何處去找。一位混日子喝醉酒的流浪漢——一位跟暹羅女人住在土著之中的白人——認為替有名的布朗紳士的最後日子提供遮蔽處所是一種偉大的特權。當布朗在可憐的小屋中跟我談著,並且為他生命的每一分鐘奮鬥時,她暹羅女人赤|裸著粗大的雙腿,呈露一張愚蠢而粗糙的臉孔,坐在一個角落,魯鈍地嚼著檳榔。時而會站起來,把一隻雞從門口趕走。當她走路時,整個小屋都在動。一個醜陋的黃膚孩童,赤|裸著身體,肚子挺出來,像一位小小的異教神祇,站在臥榻旁邊,指頭放在嘴中,在對於瀕死的人的深沉而安靜的冥思中迷失了。
「史坦因曾說,『你會聽到消息的。』我是聽到了。我聽到一切,驚奇地,恐懼地聽著她那顯出不變的疲倦的聲調。她無法把握住她正在告訴我的事情的真正意義,而她的憎恨使我對她——也對他https://m.hetubook.com.com——充滿同情心。她講完之後,我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她倚著手臂,冷冷的眼睛注視著,而風陣陣吹過,水晶繼續在綠色的幽暗中發出叮噹聲。她繼續低聲自語,『然而他當時在看著我!他可以看到我的臉孔,聽到我的聲音,聽到我的悲傷!當我習慣坐在他腳旁,臉頰依在他的膝蓋上,而他的手放在我頭上時,殘忍和瘋狂的詛咒就已經出現在他心中,等待日子的來臨。日子來了!……而在太陽下落之前,他不能再看到我——他變得目盲,耳聾,沒有同情心,就像你們所有的人一樣。我不會為他流淚。永遠不會,永遠不會。一滴眼淚也不會,我將不會!他離開我,好像我比死亡更惡劣。他逃走,好像被睡覺中聽到或看到的什麼可咒東西所驅迫……』
「『他像其他人,』她慢慢地說。
「當我站起來要回到房子時,我透過樹葉看到史坦因淡褐色的衣服,我很快在小徑轉彎的地方碰到他跟女孩一起走著。她的小手倚在他的前臂,他的頭部在巴拿馬帽的寬闊平坦的帽緣下傾向她,頭髮灰白,像父親,顯露慈悲和慇懃的尊嚴樣子。我站到旁邊,他們停下來,面對著我。他的眼光專注在腳旁的土地;女孩在他的手臂上顯得挺直而細瘦,那黑色、清澈、不動的眼睛陰沉地看著我肩膀之外的地方。『可怕啊,』史坦因喃喃著。『可怕!可怕!一個人能做什麼呢?』他似乎在向我申訴,但她的青春,那徘徊在她頭上的日子,更是在向我申訴;縱使我體認到沒有什麼好說的,但突然之間,我還是為了她的緣故而替他辯護。『你必須原諒他,』我說,而我自己的聲音自己聽起來似乎模糊不清,迷失在一種沒有反應且聽不見的無限之中。『我們全都想要被原諒,』我過了一會之後補充說。
「我立刻問他他在那兒做什麼;我想到吉姆可能來訪。我承認想到這點時,我感到高興和興奮。譚姆.伊譚看來好像不知道要說什麼。『吉姆爺在裡面嗎?』我不耐煩地問。『沒有,』他喃喃著,頭垂了一會,然後突然表現熱誠的樣子,『他不要作戰。他不要作戰,』他重複兩次。因為他無法再說什麼話,所以我把他推開,然後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