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荷的重量
Ⅱ
儘管有這個小鐵爐,房艙內懸在桌上的墨水還是凍結起來了。我覺得上岸去在冰凍的荒地上跌跌撞撞,坐在如薄冰覆蓋的電車裡哆嗦,然後找一家在市中心的華麗咖啡館,在黃昏寫一封信給船主,要比在船上更方便些。那是一個大地方,高貴豪華,金碧輝煌,內部用紅色的長毛絨裝飾,燈火通明,室內十分暖和,連大理石摸上去都是溫熱的。服務員給我端來咖啡,跟我完全的孤獨相比,他則帶著親密朋友的親切外表。孤零零在這鬧哄哄的群眾中,我慢慢地寫了一封寄往格拉斯哥的信,其中要點是:沒有貨物,要到暮春前景才明顯會有起色。我坐在那裡,沉重地壓在我差不多已經麻木不仁的精神上的想法是必須回船——在薄冰覆蓋的車子裡哆嗦,在冰凍的荒地上跌跌撞撞,一排被凍結的船隻,像一片白色世界裡朦朧出現的黑色船隻屍體,它們看起來是這麼安靜,這麼喪魂失魄,這麼死氣沉沉。
我小心地走上我自己的船身一側,摸著她像冰一樣涼,在腳底下像冰一樣滑。我的冰涼床位像寒冷刺骨的墳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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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沒我哆嗦的軀體加上興奮的精神。那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冬天,空氣像鋼一樣生硬而鋒利,但要熄滅我操作船隻的熱情,則需要比這多得多的東西。一個在二十四歲初次被任命為大副的青年人,是不會讓荷蘭頑固的冬天刺穿他的心的。我以為在那些日子裡,我絕不會連續五分鐘忘記我被提升這件事。我幻想這甚至在熟睡中也使我溫暖,比高高堆起的毛毯更有用;早晨,當我把它們掀掉時,由於上面凍結起來而確實噼啪地響。我早早起身,沒有別的任何理由,只因為我是唯一的負責人。新的船長還沒有任命。那部分遠征是十分容易的,雖然馬身上亮晶晶的冰柱使牠們跑起來困難而麻煩,且售票員的面孔凍得既紅又紫,叫人看起來不舒服。至於嚇唬威脅胡迪格先生甚或用甜言蜜語從他的嘴裡哄出什麼答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是個高大魁梧、膚色黧黑的荷蘭人,小鬍子漆黑,目光大膽。他總是在我還沒來得及張口時,把我推到一張椅子上,
m•hetubook•com.com和氣地給我一支大雪茄,用極其流利的英語開始沒完沒了地談論天氣的嚴酷。他雖然對英語運用自如,但似乎理解不了任何用抗辯和不滿的語氣發出的言辭,所以你不能對他進行威脅。至於跟他吵架那是愚蠢的。天氣太冷不適宜。他的辦公室溫暖宜人,爐火光明旺盛,他衷心捧腹大笑,讓我每每下決心要拿起帽子告辭時總是極其為難。
因為貨物在內地被凍結起來,我像法國人所說的那樣,不耐煩地咬著我的拳頭;我對凍得緊緊的運河,對所有需要暢通的水道而似乎在嚴酷的沮喪狀態下衰弱下去的船舶,對她們衰老淒涼的外表感到異常憤怒。我作為大副,感到非常孤獨。我從船主那兒接到讓全體海員實習生休假的指示,我也馬上參加了,因為在這樣的天氣下無事可作,除非在房艙燒盆爐火。一名荷蘭籍的管理員負責這件事。他吸鼻煙成癮,頭髮蓬亂,想像不出的髒,又不知怎麼沒有牙齒,幾乎說不出三個英語詞彙,卻有可觀的英語知識,因為他總是把別人對他說的樣樣事情理解相反。
幾和圖書乎每天早晨我都要收到船主的一封信,指示我去租船人那裡鬧著提出裝貨的要求,拿因滯留而受到最嚴重的罰款來威脅他們;要求把困在內地冰雪和風車地帶的不同貨物加以分類,立即裝上火車起運,每天供給船隻規定的數量。我喝完一點熱咖啡後,像一個乘雪橇出發往北極旅行的探險家,上岸坐著馬拉的電車,凍得發抖地去市中心活動,經過門面清潔的房子,和成千上萬油漆過的門戶上的銅門環,它們在一排排的行道樹後閃閃發光。這些樹種現在都已落光葉子,瘦削憔悴,外表上好像永不再生似的。
最後貨物總算到了。開頭點滴用貨車在鐵道線上運來,直到解凍,然後快速地通過大批大型平底船,像不可控制的潮水般湧來。裝卸工長最後有了足夠的人手;大副為如何在貨艙適當配置他的第一批貨物而心裡發愁,因為之前他沒有個人的經驗。
我回想起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一幅冬景——前方是一片荒蕪的平原,到處都有一垛垛的木材,像某個非常貧困的部落營地小屋;長長的一段商用突堤,冰涼的石頭面碼頭,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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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散布的地面,堅硬凍結的運河水,水中是一條接著一條凝定的船,繫住她們的鬆垮吊索結了霜,甲板閒置,空無一人,如同裝卸工長告訴我的(一個脾氣溫和、膚色蒼白的人,下巴上有幾根金色的汗毛,酒糟鼻子),他們的貨物在內地的平底船和駁船上。遠方,在荒地之外,跟船隊平行,一溜褐色|色調的溫暖房屋似乎是在覆蓋著雪的屋頂下低著頭。從遠處,彼得大帝街的盡頭,在凜冽的空氣中傳出因為冰凍而由馬拉的有軌電車敲響的叮噹鈴聲,車子在樓房的空隙出現又消失,像小小的套著玩具馬的玩具馬車,由不比孩子大的大人們在那裡玩遊戲。船舶確實需要遷就,要順著她的脾氣巧幹,假如你想順利地對她們進行操作,讓運載的貨物能平安地通過航程上的好運與惡運,那就必須因勢利導。船是個敏感的東西,假如你想要她對自己和你滿懷信心地克服她生活道路上的艱辛和挫折,那你就必須注意她的習性。
帆船,我在她的完美時期知悉她的時候,是一個通情達理的東西。我所說的完美是指構造、設備、經得起和*圖*書風浪的質量和操作的方便,而不是指在速度上的快捷。這種質量隨著造船材料的改變而消失,往日的鐵船沒有達到它們的先驅者,銅皮木船有過的速度。那時候以航海技能著名的海員,便曾經在速度上創造過奇蹟。竭盡全力使鐵船至善盡美,但是人的智能並沒有辦法設計出一種有效的塗料,使船底乾淨平滑得跟黃銅的金屬外殼比美。在一次八週的海上航行後,鐵船開始落後,好像她很快就累了。原因是她的底部開始變髒。不是一條由無情的螺旋槳推進的鐵船,一點很小的事情就會影響她的速度,而且常常說不清是什麼沒考慮到的小事減緩了她的航速。猶如由能幹的海員指揮,舊日的帆船所顯示出來的情況那樣,船在速度上的性能始終帶有某種神秘性。那時候,航速取決於海員,因此除了好好保護貨物的法規、準則、條例外,他對裝卸小心謹慎,或者在技術上注意保持船的平衡。有的船在平平穩穩的狀態下行駛得挺快的,有的則在船尾把艙貨調整一英呎以便平穩行駛,我還聽說有條船的載重可在船頭使她上浮幾英吋,這樣在迎風時速度可達到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