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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鏡的大海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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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荷的重量 Ⅲ

負荷的重量

這位陌生人來回走著,顯而易見,一門心思正在考慮船的前後吃水差;但是當我看見他在碼頭邊緣的融雪裡蹲著,細看船尾突出部分下的吃水深度時,我心裡想:「這才是船長。」隨即我認出他的行李送來了——一只真正的水手箱子,用索環在兩個人之間抬著,外帶兩只皮手提包和用帆布裹著堆在箱蓋上的一捲圖表。他突如其來而自然地越過船欄跳到船上的矯捷身手,使我對他真實的性格有了初步的印象。除了友好地點一點頭外,沒什麼進一步的客套,他朝著我說:「你把她的前後平衡安排得很好。那麼你的重量呢?」
但他差不多使我相信我在各方面都適合船主把指揮權委託給我。接著而來的是三個月精神上的憂慮,心潮的翻滾,悔恨,肉體的痛苦,使我充分接受了經驗不足的教訓。
他的預見是對的。我們從阿姆斯特丹至三寶壠(Samarang)的航程上,一船貨物重量的三分之一是在「橫樑之上」,我們有鬆快的日子過了。鬆快是鬆快,但並不痛快,連片刻的鬆心也沒有,和*圖*書因為如果船員把船搞得不輕鬆,他的身心是不可能覺得舒服的。
往南順著高緯度區的大風行駛,她讓我們的生活成為一大負擔。有些日子,放在懸桌上的東西無法保持平穩,在任何位置上你都無法固定,以致身體上所有的肌肉都不得不覺得持續緊張。她反覆地翻騰,每次都受到可怕的離開原地的緊拉急推,每次搖盪她的桅檣都要快得使人頭暈目眩地擺動。被派到高空作業的人沒從帆桁上刮下來,帆桁沒刮離桅杆,桅檣沒刮到海中,那是個奇蹟。船長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堅定地抓著桌子的一頭,湯碗從房艙的一邊滾向另一邊。船上的管事趴在桌子的另一頭看著我說道:「這就是你的在橫樑之上三分之一。唯一使我驚訝的是桅杆一直牢牢地一根也沒鬆。」
自然,他要大副保持安靜的意思——實際是臥床療養。他的態度給人十分難忘的印象,如果他的英語跟胡迪格先生的流暢相比是相當幼稚,那麼他在走道另一端的身影若從某一適當的角度來看,則是令人十分難忘的。在遠東一家醫院空氣流通的大病室裡我仰面躺著,有大量的閒暇一邊看著高與窗齊的搖動起伏而沙沙作響的棕櫚樹葉,一邊www.hetubook.com.com回憶阿姆斯特丹那場冷得可怕的大雪。我不能忘記坐著電車往城裡去,用外交辭令來說,對善良的胡迪格先生施加壓力的興奮感和刺骨的嚴寒,以及他的溫暖爐火、扶手椅、大雪茄,和他用和氣的聲音提出的永遠不變的想法:「我認為到頭來在開航前他們會任命你當船長的,不是嗎?」他這麼說也許是出於他那極為善良的性情,一個身體肥胖,膚色黝黑,小鬍子煤一般,神情嚴肅莊重的人的好脾氣;但也許是出於一點外交家的作風。對於他那誘人的意見我總是謙虛地加以否定,確信那完全不可能,因為我缺乏足夠的經驗。「你很知道如何處理業務問題呀。」他常帶著籠罩在他平靜的圓臉上一種佯裝的憂鬱說。我不知道在我離開他的辦公室後他有沒有竊笑過。多半他從來不會這麼做,因為我知道外交家們,無論是職業的或非職業的,都是以可作為楷模的嚴肅態度來看待他們的手腕的。
是的,你的船需要有知識的巧幹。你得用理解和體貼對待她女性天性的種種奧秘,然後她才會在跟自然力量不息的鬥爭中忠實地站在你這一邊,這樣,在這一鬥爭中失敗才絕不是恥辱。這是一種嚴肅的關係,和圖書在這種關係上人是支持船的,她有她的權利,好像她能呼吸也能說話;確實有適合其人的船,如俗話說的那樣,她除了說話之外什麼都能幹。
他心中有數。敢情前兩次航程他是這條船的大副;我對他在舊航海日誌上的筆跡早已熟悉,因為我理所當然地懷著好奇心一直在我的房艙裡翻閱,查看我這新船的運氣和表現情況的記錄,她有過的好日子,以及她擺脫過的麻煩等等。
「好吧,我們這次的航程可有鬆快的日子過了,我打賭。」他說。
在貨物配置上大副犯了一個錯誤——也許是可以原諒一半的錯誤——他自食其果,受到懲罰是應該的。一根被刮走的小圓杆打在他背上,使他臉朝下倒在主甲板上滑走好一段距離,接著肉體上便產生種種不快的後果。他的傷由船長治療,後者常說那是「一些奇怪的病象」,如解釋不出毛病的一段時間的軟弱無力,突如其來發作的神秘疼痛;病人完全同意細心的船長表示遺憾的咕噥,而船長希望這是單純的小腿骨骨折才和圖書好。甚至在三寶壠診治這個病例的荷蘭醫生也提不出科學的解釋。他所說的全部的話是:「噢,朋友,你還年輕,這對你一生也許是十分嚴重的。你必須離船;你得安安靜靜地休息三個月——完全安靜。」
新來的船長似乎也這麼想,他是在我們裝完貨物後的翌日到來的,也就是在起碇的前夕。他顯然不是個荷蘭人,我開頭見他在碼頭上時,他頭戴一頂黑色圓頂帽,身穿黃褐色短外套,由於荒地嚴冬的外表,再加上邊緣地帶棕褐色的房屋以及房檐上正在滴落的融雪,他這副樣子顯得極不協調地可笑。
最終有些小圓材確實完蛋了——沒什麼重要的,後桅吊杆,諸如此類——因為間或船的翻騰的可怕推動力,會折斷三英吋新馬尼拉麻繩的盤繞四重的索具。
過去和以後我都沒感覺過一艘船走得這麼魯莽,這麼狂暴,這麼難以忍受。一旦她開始這樣,你覺得就再也不會停止。船上大夥對那些由於貨物裝載導致重心太低的船隻的行動所產生的絕望之感,讓每個人都厭倦站穩腳跟。我記得有一次聽到一個水手說:「天哪,傑克!我覺得我好像不在乎多快就會管不住我自己了。要是她願意讓該死的鉤子砸破我腦袋的話。」船長常常發表他的看法,和圖書說:「噢,不錯;一般來說橫樑之上三分之一的重量大部分船隻是對付得了的。可是,你瞧,沒有兩艘船在航行時是一模一樣的,她可是一個裝載起來特別怕癢的姑娘。」
我告訴他我一直設法把重量配置充分保持在靠近頂上,我想,整個重量的三分之一是在上部,用術語說是「在橫樑之上」。他吹了一聲口哨:「噓!」然後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看得出他紅潤的臉上露出一絲困惑的微笑。
隨一條不穩的船航行九十天左右,無疑是一種考驗神經的經驗;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船的毛病在於:因為我裝貨的方式讓她太穩了,穩過了頭而適得其反。
船不是馭隸。你得使她在海程上從容自在,因此你必須記住你欠她在你的思路、你的技術、你的自負方面最大的情。如果你記得那份恩情,自然且毫不費力地,好像它是你內心生活的一種本能感覺,只要她能夠,她就會為你行駛、停靠、飛奔,像一隻海鳥一樣歇止在憤怒的波濤上,並使最兇猛的大風失去威力,而本來你在這樣的狂飆面前甚至懷疑能不能活著看到另一次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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