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端
Ⅰ
「你能說所有的船都如此而沒有例外嗎?」我問道,用隨隨便便的態度,因為假如擺明是船長,事實上,我是不會親自到碼頭來找工作的。求職,像賭博一樣,要全神貫注,不利於隨便交換意見,此外,對跟夥伴們隨意交談時需要的和善脾氣也是沒有幫助的。
這是一種壯觀。浮在水面最不起眼的小舟都以她對生活的忠誠而使海員受到吸引。這是一個人們看到船的貴族氣派的地方,也是最漂亮、最快速的高貴船隻的聚會。每一條船都在船頭刻有她名稱的圖案字,彷彿是一個石膏模型的長廊,戴著城牆冠的女像,穿著飄動的長袍,戴著束髮帶或腰間圍著藍腰巾的女人,她們伸出滾圓的手臂指引方向;戴或不戴頭盔的男人、勇士、君主、政治家、王公貴族、公主等,從頭到腳全身雪白;這裡那裡一個暗褐色的包著頭巾的人像,各種色彩的某個東方的英雄,通通都在巨大而翹起的船首斜桁下俯身向前,彷彿是急於用他們的這種姿態開始另一次一萬一千英里的航程。這些是水上最優美的船隻優美的艏飾像。但是,噢,這些圖像在它們被動的航程上跟我們分享對生活的熱愛,難道不也正是為了熱愛生活,你才用文字重現你對它們的印象嗎?在新南碼頭這種造船技術與圖像雕塑藝術的露天展覽,人們曾年復一年地看到過,現在已不復再見了,所以對這印象的真實性已不可能再有批評和判斷。那一群耐心而蒼白的君主及勇士們,王后和公主們,有寓意的女人和女英雄們,政治家和異教徒們,戴冠冕的,戴頭盔的,什麼也不戴的,已經永遠走完了她們的航程,直到最後都在翻滾的浪花上舒展她們美麗滾圓的手臂,用同樣不知疲倦、奮力向前的姿勢伸出他們的戈矛、刀劍、盾牌和三叉戟。這一批船舶的名稱早就在倫敦大日報的頭版消失了,除了在少數人的記憶中猶存外,什麼也沒留下;從火車站的大公布欄上,從航運公司的大門前,從水手、港區負責人、領航員、拖船工人的心上,從粗魯的招呼聲中,在遼闊暢通的海面上,兩https://www.hetubook.com.com隻船互相靠攏和分開時交換的旗語動中消失了。
在這類海事的岸上交談中,這次是關於一條慢慢造起來的船的名稱的,人給她造的名聲,她的質量的傳聞,她保留的缺點,用私人間聊天的方式熱烈評論,她成績不小,看待她的毛病則猶如我們不完美的世界上沒有辦法解釋的事情一樣,不應被人過分抓住不放。我們這些人都是藉助船才從大海粗暴的掌握中得以維持艱辛的生活。所有這些談論構成她的「名聲」,從一批船員傳播給另一批船員,談論中沒有挖苦,不含敵意,懷著互相依靠的寬容,既感到她在操作上的優點,也感到她在缺點上的危險,這兩方面是緊密交織在一起的。
從他東拉西扯的回答中透露出,她的名字並不怎麼樣。她雖然航速不快,但要規規矩矩地駕駛她,傻瓜可幹不來。他認為,若干年前他在加爾各答看到過她,並且記得別人告訴他有次沿河而上時,她把兩只錨鏈筒都弄丟了。但那也許是領航員的過錯。就像現在一樣,有一次他跟船上的實習水手閒聊,在那趟從當斯向外海開的航行中她突然停了下來,因為走動時把錨鏈繞結起來,隨波逐流而走,丢失了一只錨和鏈條。但這是在潮路上由於不小心駕駛而可能發生的。看起來,她好像在錨泊屬具方面相當有問題,但這無所謂,不是嗎?總之,她似乎是一條難以駕馭的船。此外,因為這次航行她有了一新船長和一位新大副,他明白,你不好說她究竟會怎麼樣……
「海披利昂號,」我說,「我不記得究竟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她。她取的是什麼樣的名字?」
「你總是可以容忍她們。」這位可敬的海員發表他的意見,他是公正的。
他的文明修養阻止他不去重複另一部分。他曾經想到也許說完是不適當的。他看出我的高級船員身分,很可能像他那樣是在尋找一份工作,因此就目前而言是一位同志,但依然是屬於船的人數稀少的後部,作為一條「好船」,用海員的話來說,她的聲譽基本上是由和圖書這部分人來決定或玷汙的。
儘管某些人(在岸上)公開說過許多對大海感到熱愛的話,儘管它成為數不清的詩歌與散文歌詠的對象,海對人卻從來不是友好的。它不過是人類好動不寧的同夥,在他征服世界的野心方面扮演危險的教唆者角色。按照和善大地的態度,它對任何種族都不信賴,對英勇、辛勤和自我犧牲都不銘刻於心,不承認不可改變的統治權;大海從不像勝利的民族生根的陸地一樣,認可它主人的事業,它震撼他們的搖籃,樹立他們的墓石。人們若相信大海的友誼而忽視它右手的力量和狡猾,那他就是個傻瓜!彷彿它太偉大,太強大有力,讓它對普通的道德不屑一顧,因而缺乏同情心,沒有信念,沒有約束它的法律,也不記得誰的好處。它的變化無常對人們的目的只能通過勇敢無畏的決心和不眠的、有備無患的、留意提防的警惕性才有用,其中也許恨總是超過愛。既恨又愛很可能是那些有意識地或盲目地把他們的生死交給海的魅力的人的自白。人類青年時期的一切暴風驟雨般的熱情,愛海上的劫掠,愛英雄的榮譽,愛經危歷險,以及對未知的廣大領土統治權的追求,像一面鏡子裡反映出來的種種形象,在大海神秘的面貌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既深不可測又沒有心肝,大海對追求它的靠不住的恩惠者不給任何東西。不像大地,它不可能為人的辛勞和耐心付出的代價所制服。不管它曾經誘惑多少人為之橫死的魅力,它的浩瀚無邊從未像人們愛高山、平原、沙漠那樣被人所愛。確實,我懷疑,撇開作家們的斷定和讚美,你可以有把握地說,他們除了詩行的格律節奏和言辭的抑揚頓挫,有些人和民族如此欣然對海所表達的愛,是一種複雜的感情,其中驕傲佔一大部分,需要性佔的分量也不小,對船的愛——我們的希望與自尊、不倦的僕人——佔有最美好和和_圖_書最真誠的部分。對曾經辱罵過海的許多人,以莎士比亞的一行詩開始——
這種感覺說明人對船的驕傲。「船沒有問題」,像我認識的這位可敬的中年舵工帶著很大的自信和某種程度的嘲諷所言;但她們不完全是人們造的那樣。她們有自己的脾氣性格,通過要求能夠自動照顧我們的自尊,優點是要求我們的技術,缺點則要求我們的堅毅和勇敢;但事實是,在聽了二十年以上海上和岸上的議論,我從未發現真正含有敵意的暗示。我不否認在海上,有時從一個潮濕、寒冷、疲倦的海員所發出的責罵質問中明顯聽出難堪的調子,在惱怒時刻甚至擴大到過去所有下水的船舶——以致永遠需要付出極大努力的在海洋上航行的全部船隻和人們。我也聽到對變幻莫測的自然現象的咒罵。大自然的魔力超過好幾時代積累起來的經驗,使他成為俘虜,猶如曾使他一代一代的先人成為同樣的俘虜一樣。
「船!」一位上了年紀的海員身著乾淨的海岸斗篷高呼。「船!」——他敏銳的目光從我臉上轉過去,一直遠望到在七〇年代伸到新南碼頭泥濘岸上那密密麻麻的一排壯麗的船飾像。「船都不錯,問題是船上的人。……」
他也並不討厭談話。如若他是到碼頭來找工作,那他對有沒有運氣並不著急。他有一副安詳沉靜的神態,值得稱道的含蓄性格,並且令人信服地通過他的外表幸運地表現出來。這種態度是任何缺乏人手的船隻主事者所無法抗拒的。千真萬確,我馬上獲悉海披利昂號的大副已經把他內定為舵工。「我們在星期五簽約。隔天參加迎接早潮。」他用一種審慎淡漠的語氣指出。這跟他明顯準備站在那裡跟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漫談一小時的態度成鮮明的對比。
比飢餓、悲痛或大海更可怕。
和_圖_書直到「老派」的最後沒沒無聞的老水手。我相信,不可能找到一個水手把咒罵跟船的好名稱或壞名稱聯繫在一起。如果由於航海的艱辛造成的汙言穢語達到這種地步而觸及他的船,那也許像一隻手,心地單純地,以善意的方式輕輕地擱在女人的身上。
年邁而受人尊敬的海員從如林的桅檣收回他的目光,瞥視我一眼,以弄清楚在駕駛船和洞悉大海的神秘方面,我是不是他的同道。我們過去曾偶爾相遇。我在他的近處停步,注意力因他奇特地觀望一條顯然是新造的船的索具而吸引。新船的聲譽還有待她自己去創造,然而卻是跟她共命運的海員的話題。她的名稱已經在他們的口頭上流傳了,我曾在芬丘奇街(Fenchurch)火車站聽到兩個身材粗壯、紅脖子,半像海員的傢伙在交談中提到她的名字。那時候在這種地方,男人日常大都穿緊身套衫和領航員服,神情上流露比火車時間更熟諳潮水漲落的時間。我注意到那條新船的名字出現在我的早報頭版。每當火車停在海港鐵路其中一個碼頭式寒酸的木結構月台上,我就瞪眼看著白底藍字布告欄中白底藍字字母不熟悉的組合,無疑在她離開船台下水之日,她已經按適當的儀式得到命名,但離出名還遠得很。她沒有經過考驗,對海上的道路一無所知,而即將投入到那個聲名遠播的船隊中,裝載客貨進行處女航。沒有什麼可以保證她安全穩妥和質量優良可靠,除了送她一頭進入海洋世界的那家造船廠的聲譽。照我看她是端莊穩重而羞怯的,非常安靜地靠在那裡,一側害羞地依偎著碼頭,人們讓她用嶄新的身材緊挨著它。她受到一群因經受過考驗而有經驗的姊妹欺凌,她們已經熟悉海洋所有的暴行和人們小心細緻的愛護,並且有過使她們成名的航行,時間上要比她受到細心照顧的幾個星期的生活要長得多;一條新船彷彿一位年輕的新娘那樣受到關注,讓即使脾氣古怪的老碼頭管理員也以慈愛的眼光瞧著她。在她處在艱難和難以逆料的生活前夕,這時對一條船的期望又那麼多,她是會覺得羞怯的和_圖_書,而只要她能聽到和理解我那年長而值得尊敬的海員所重複的那句話的前一部分「船都是不錯的……」,就再也沒有比這句話的語氣所含的深刻信念更能使她感到鼓舞和欣慰的了。
五十五艘船體,至少,按優美的線條和速度塑造成形,她們的形狀表現出現代造船業的最高成就——停泊成一溜,把碼頭塞滿,好像集中在那裡舉行展覽,不是大工業的而是藝術的展覽。她們的顏色有灰,有黑,有暗綠,一條窄窄的黃帶劃出舷弧,或者還帶有一排漆成的舷窗口,把她們結實的外側裝飾成戰艦的樣子,但她們沒有經歷過凱旋而只知道載重的時速。她們除了長期服務,不知道別的光榮;除了跟大海無窮盡的沒沒無聞的鬥爭,不知道別的勝利。巨大的空船體,帶著清掃過的船艙,剛從千船塢出來,新上的油漆還閃閃發光,高高的船側則以生硬的姿態停靠在木突堤旁,看上去與其說是打算飄浮在水面的東西,不如說更像固定的建築物;別的未載重的船,遠遠地在中途,重量把她壓到載重線上,倒恢復了一艘船的真正海上面貌,看來更為可親。她們稍稍陡斜得好一點的上甲板兩側的過道,吸引著在船上蹓躂,尋找散步空間的水手們,並且試圖跟一艘船的效率監護人——大副「套交情」。彷彿是急於想藏在高出她們的姊妹中而不讓人看見,兩或三艘準備好出海的船低低地浮在水面,帶著急於擺脫平行艏繫索的緊張神情,露出她們清掃乾淨的甲板和覆蓋著的艙口,船尾首先脫離勞動的隊列,展示出外形實在的秀氣;這是只有本身的航海狀態才能賦予一條船的。在十足四分之一英里的航程中,從船塢大門直到最遠的一角,古老而關在家裡的廢船總統號(練習船,當時屬海軍預備役),習慣跟她的護衛艦就停泊在這裡,船舷緊挨著碼頭的石塊。這些艦船有大約一百五十根高高的桅欄,通通矗立在船體上,不管準備好或沒準備好,它們密如蛛網的索具展開便像是一張巨大的網絡,而其密密的網眼,襯托著藍天,是漆黑的,其中沉重的帆桁似乎糾纏在一起而懸吊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