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端
Ⅱ
我們進行了一場比賽,我本來絕不相信一艘商船普通救生艇的船員在有節奏的划槳動作上能保持這麼堅決勇猛的勢頭。而船長所預見到的情況,後來全都清清楚楚的呈現在我們眼前。我們艱鉅複雜的計畫在海洋的深淵上繫於一髮,海直到世界末日也不會放棄它的死者。那是船上兩艘救生艇為了九條性命的獎品跟死神展開的競賽,而死神早就起跑了。我們從遠處看見那艘船的船員在抽水——依舊在那條破船上抽水。船已經沉在低緩的波濤下好深。我們的小艇在海上從容起伏,暢通無阻。海水已升到跟她的前部欄杆一樣齊,沖打著她船首斜桁下淒涼搖曳的破齒輪。
我把小艇帶領到船長的海員褲腿下,因為他正靠著船欄站立,俯著身體,情緒挺好,把他那粉紅而有雀斑的手肘擱在欄杆上,從他玩世不恭的哲學家鬍子深處譏誚地對著下面呼喚我:
他的外表零亂得可憐,原始得可悲。要不是他的藍眼睛那不可撲滅的光輝,他看起來真像是瘋了。他那每一瞬都在尋覓被棄而下沉的雙桅船的目光,好像找不到別的可停留的地方。但是他為人太質樸,以致不可能發狂,只有那種男子漢的質樸能保護男人在面對大海致命的玩笑或不那麼惡毒的暴怒時能平安無恙。
「你去的任務是救命,而不是白白讓你的部下送死。」他嚴厲地在我耳邊咆哮著說。當我們划走時他又靠著船欄伸出身子喊道:「那全靠你們胳臂的力量了,弟兄們,拚命用力划吧!」
「他們告訴我船是沒法挽救了,認為已經竭盡全力了。我沒回答。這是真話,他們不是反叛。對他們我沒什麼好說的。後來他們整宿四處亂躺,像死人一樣沉默。我沒躺下來,我繼續瞭望。破曉時就發現你們的船開來。我等候天更亮,吹在我臉上的微風開始小了,接著我盡力高聲大喊:『看那條船!』但只有兩個人很慢地起身向我走來。開頭只我們三個人孤零零地站了好久,守望你們的船朝我們過來,我覺得風幾乎平息了;後來,其餘的人也一個個站起來,不久全體船員都站在我身後。我轉過身去對他們說,在這麼小的風勢下也許等她到達已經太遲了,除非我們鼓起勁地行動起來,不讓船沉沒,爭取時間,讓你們的船能及時把我們全體都救出去。我這樣跟他們講,然後命令他們抽水。」
人們對船的愛跟他們對別的工作成果所感到的愛深深不同——比如說房屋——因為它不具備擁有它的自豪感。可能有技術的驕傲,職責的驕傲,耐力的驕傲,但在別的方面,感情則是不帶利害關係的。沒有哪個水手愛船是因為她放進他口袋的利潤。我想從來沒有人這麼做;船主,即使是最好的,也達不到海員對船所產生的感情深度,這種感情包含船和人在對抗不可調和的海洋世界時,在互相支持的過程中所產生的親密無間、平等相待的夥伴之情。大海——必須坦白地說出這個事實——絕不是寬宏大量的。男子漢的剛強品質——勇敢、吃苦、耐勞、忠實,從來沒聽說感動過它那不負責任的力量觀念。海洋是一個蠻橫的獨裁者,它有這類獨裁
和*圖*書
者由於阿諛奉承而縱容起來的毫無良心的脾氣。它容忍不了任何最輕微的違抗出現,自從船和人以前所未有的膽識一同面對它的慍怒而乘風破浪航行以來,它一直是他們誓不兩立的敵人。從那一天起它吞噬了數不清的船隊和人們,而它的忿恨之心並沒有因犧牲品的數字——這麼多的沉船和海難死者——而滿足罷休。今天,如同過去一樣,它準備好欺騙、出賣、摧毀、淹沒人們那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在對船的信任支持下,人卻試圖從它那裡謀取他們的房產,他們的統治權,或僅僅救濟他們飢餓的一小部分食物。如果它不總是在興奮狀態下去從事毀滅的勾當,那麼就是偷偷摸摸地去搞淹沒的活動。海底最令人驚愕的奇妙處,也是它深不可測的殘酷所在。「完了!」我的頭槳手用發自內心的決定性聲調脫口高呼。他往手掌吐一口唾沫,又把槳抓起來划得更帶勁。雙桅船船長放下僵直的胳臂,在有意的沉默中嚴肅地直視著我們的臉,這是要我們分享他真心誠意的對那股巨大的毀滅性力量感到驚訝的敬畏之情。他猛然一下坐在我身旁,身子一本正經地往前傾向我們的艇員,他們呢,一齊揮槳,慢慢地,從容地,眼睛始終盯著他看。
譏誚是他一貫的「作風」,對此最多能說那是自然的,雖然它並不可愛,配合指揮作風倒適合得體。「是,我安全地把艇帶回來了,船長。」我回答。這個好人信任我。不是由他來識別我身上的海員生涯開端的痕跡,不過我已經不完全是帶著小艇出發時的同一個年輕人——迫不及待地要跟死神展開一場競賽,最終以九條生命為獎品。
我們吃力地划了一刻鐘,然後把槳擱下,等我們的船。她以滿帆朝我們迎面駛來,透過薄霧,樣子顯得秀氣、高貴而優雅。雙桅船的船長坐在船尾我身旁的帆腳索當中,原先雙手還捂著臉,這會兒抬起頭,開始流利地說話,但還是悶悶不樂。他的船在颶風中失去了桅檣並裂開一個口,漂流了好幾個星期,不停地抽水,遇到更多的惡劣天氣,而他們所發現的船都未能認出他們來;從裂口進來的海水慢慢地壓倒他們,海浪把什麼都沖走了,連做木筏的材料也不剩,看見遠方一條船一條船過去,心理好難受,「好像人人一致認為一定要丟下我們去淹死。」他補充說。但是他們盡力讓雙桅船能浮多久就多久,儘管食物不足,而且大部分是生的,抽水機可不停。他無精打采地繼續說:「直到昨天晚上,太陽一下去,人心都沒指望了。」
拿雙筒望遠鏡緊貼著眼睛,船長用哆嗦的聲音說:「他們在那兒向我們揮舞著什麼東西。」他粗暴地把望遠鏡擱在天窗上開始在船尾走來走去。「一件襯衫或一面旗幟,」他突然急躁地喊道,「辨認不出來。……什麼倒楣的破布還是別的玩意。」他在船尾又轉了幾圈,時不時往欄杆外瞥一眼看看船行的速度。他那神經質的腳步聲在靜寂的船上強烈地踏響,別人都朝一個方向眺望,在一動也不動的注目而視中忘掉了自身。「這絕對不行。」他突然衝口和*圖*書而出地嚷道,「馬上放下救生艇!放下!」
我已經用另外一副眼光看大海。我認識到它要有多無情就有多無情地出賣青年人的豪爽熱忱,對善惡都漠不關心,從最卑鄙的貪婪到最高尚的英勇精神都可以出賣。我對它偉大無邊的觀念已經蕩然無存,轉而如實地看待大海——那玩弄人,直到他們心碎腸斷,把頑強結實的舟楫摧殘至死的大海,任何東西都無法感動它充滿仇恨、森然逼人的靈魂。它向一切開放,卻對誰也不忠,使用魔力的目的在於毀滅萬物中最優秀的一群。愛她是不妥的。它對信誓旦旦的諾言毫無信義,別指望它因為你對它的長期友誼,長期的忠誠回報,而對你的不幸報以同情。它永遠許諾給人的財富是非常了不得的,但是它之所以能佔有它的唯一秘密在於力量——當一個人守衛著大門內由於貪得無厭而得到的財富時,他日夜不眠的戒備著——就是這種力量。
他使勁抓住我的肩膀讓自己站穩,同時另一隻手臂則生硬地揚起來,用一隻手指指控著浩瀚大海的一片平靜。在他頭一聲呼喊過後,我們都停止了划槳,而他則又一聲不吭,但整個姿態彷彿是憤怒地喊一聲:「瞧!」我想像得出他看到了什麼邪惡的幻影。我嚇了一跳,他那不動的手勢之力量令人驚訝,使我的心由於預感到什麼可怖並出於意料的東西而搏動得更快。周圍的一片靜謐使人難以承受。
「在你靠攏的時候,要注意別讓她把你也拉下去。懂嗎?」
這是一場離奇的、無聲的救援行動——沒有一聲歡呼,沒有說一個字,沒有打一個手勢。直到最後一刻,船上的那些人都堅守在抽水機崗位上,從機身噴出兩道清水流到他們的赤腳上。他們的棕褐色皮膚從襯衣的破縫裡暴露出來,兩小群衣衫襤褸、半裸的男人在把人累斷脊樑骨的勞動中不斷地來回互相彎腰立直,專心致志,沒有時間回頭看一眼趕來幫助他們的救援行動。在我們猛衝上去時,他們沒有注意,隨著一聲嘶啞的嚎叫所發出的命令,只有一聲,他們站直身體,沒戴帽子,在鬍子蓬亂、憔悴不堪的臉上皺紋褶縫裡,海水乾成灰色的鹽粒,發紅的眼瞼痴傻地對我們直眨巴;隨著這聲令下,他們離開抽水機杆,踉踉蹌蹌,互相推推搡搡,斷然撲到我們的頭上來。他們在艇上的撲通聲,對我們在人類和海洋的鬥爭中所建立起來的具有悲劇尊嚴的幻覺,可說是不同尋常的毀滅性打擊。在那個微風吹拂和陽光為薄霧所遮蔽的寧靜優美的日子,我對所謂大自然最尊嚴的面貌的羅曼蒂克的熱愛消滅了。這是一場可笑的、塗上驚惶色彩的表演,是讓九個善良可敬的海員處於極端悲慘的狀況而強迫他們演出,它暴露了海洋對人類的苦難和勇氣的價值所持的乖戾冷淡的態度,這使我反感。我看到大海情緒最溫柔時的雙重性,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情不自禁,但是早先歲月裡我對它有的敬畏之情已經不存在了。我覺得隨時準備對它迷人的魅力苦笑,也隨時對它的暴怒報以嚴厲的怒視。頃刻之間,在我們把小艇划走之前,我冷靜www.hetubook•com•com地考慮了一下我選擇的生活。我對它的幻想沒有了,但對它的嚮往依然存在。我終於成為一名合格的海員。
多年前當我們帶領一艘丹麥雙桅横帆船的全體船員從西印度群島返航時,我頭一遭在中大西洋感到了它的可怕。一片銀白的薄霧使平靜雄偉、光輝明亮、沒有暗影的壯麗景色顯得柔和——天空似乎近了一些,海洋似乎小了一些。有時強有力的大海顯得確實可愛,這就是那種日子之一,好像一個強人偶爾表現出可親的時刻。日出時我們在西面發現了一個小黑點。表面上它高高地懸在一片動盪閃爍的銀色面紗之後的虛空裡,這面輕紗有時似乎在緩緩吹拂著我們向前的微風中浮動蕩漾。那個迷人的上午的寧靜是這麼深沉,不受干擾,似乎在甲板上高聲發出的每個詞語都會穿透那由於水天結合而產生的深不可測的奧秘中心。我們沒有提高聲音。「一條進水的棄船,我想是,船長。」二副平靜地說。他從高處下來,肩上掛著放在套子裡的雙筒望遠鏡;而船長則一言不發,向舵手打個手勢命令他往黑點開去。我們馬上辨認出一根低低地朝前翹起的鋸齒狀的殘杆——那是她已不存在的船桅的殘餘。
憑良心說,如果我們能從古代斯堪地那維亞(Norse)的海盜最初逆著大西洋的潮流西航以來,在船舶所遇到過的單獨掙扎和備嘗孤苦的日子當中自由選擇的話,也挑不出一個更好的讓我們進行船賽的日子。這是一次激烈的比賽。最後到達終點,在一艇與二艇間的差距不超過一槳,死神隨之在下一道滾滾波濤的尖上到來,死生如何誰知道呢!當上升到船舷的海水懶洋洋地退落,沖刷著雙桅船的甲板,好像是跟一塊不動的岩石遊戲,這時甲板上的排水孔全都輕輕地咕嘟咕嘟響。她的舷檣從船頭到船尾都沒了,人們看到她光禿禿的甲板,低低橫臥著木排、救生艇、桅、桁、上層建築——除了帶環螺栓和抽水機蓋,樣樣東西都一掃而光。我奮勇向前抱下離開沉船的最後一個人,那就是船長,他實際上是掉到我懷中的。
「什麼船也不能幹得這麼好。」在緊張的片刻沉默後,他對著他們說,說話時嘴唇哆嗦著,好像在尋找適合於證明這種評價的語詞。「她挺小,但很結實。我一點也不掛慮。她很堅強,上次航行時我還帶著我的老婆孩子。沒有別的船能夠頂住那種天氣那麼久。我們的桅杆是在兩星期前給吹折的,那以前她挺過來了好些天。她差不多精疲力竭,再沒什麼可說的。你們可以相信我說的是真話。在我們齊心努力下她支持了這麼多天,但不能永遠支持下去。時間夠長了。我高興這樣結束,在這麼一個日子,讓船沉入海底,不會有比她更好的船了。」
某種令人驚駭的、神秘的、匆忙亂成一團的事情發生了。我帶著不信任的、被迷住的敬畏心情注視它,好像注視在黑暗中進行的一場混亂快速的暴行。像是根據一個發出的信號,平滑的波動似乎突然在沉船周圍停止了。由於一個奇怪而可以看得到的妄想,整個大海用它柔軟的海面勢不可擋的湧起來而壓到船m.hetubook.com.com體上,在這片海湧波濤的某一點猛烈地暴發出一陣雜亂無章的泡沫。隨即這股力量退下去了。等一切過去,平滑的長浪又以不間斷的運動節奏,從天邊如同先前那樣運行,在我們的下面經過,友好地輕輕地起我們的小艇。遠處,雙桅船所在的地方,一個憤怒的白點在鋼灰色的水面起伏,同時掠過一道綠色的微光,然後迅速地消失,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像一塊白雪在太陽下消融不見。在引起大海無情的仇恨後,那異乎尋常的平靜似乎充滿恐懼的思想和災難的陰影。
他說到這裡覺察不出地停頓了一下,然後又以完全相同的聲調繼續說:
船長用低聲談話的語氣向大副詳細說明這些棄船的危險,和他害怕在晚上撞上它們的擔心,前方驟然有一個人尖聲呼喚:「有人在那條船上,船長!我看見他們了!」——聲音異常特別——用的是我們船上從來沒有聽過的聲調;一個陌生人的聲調。它的信號引發出一陣突然爆發的嘈雜叫喊,下面的值班船員夾在全體船員中跑上船首,廚師也衝出了廚房。大家現在都看見了棄船上的人。他們在那裡!我們的船具有在輕風中疾快無比的名聲,但那一下子我們卻覺得她好像失去了行動的力量,而海彷彿是黏滯的,把住了她的船舷。然而她依舊在移動。浩瀚的海,船一生不能分離的伴侶,選擇在那天輕輕地把她當成一個孩子那樣吹拂。我們興奮的鬧聲已經平息下來,而我們那有生命的船,只要有足以飄起一根羽毛的風就絕不會迷失航向,連一個水波也沒揚起,猶如一個沉默的白色幽靈,在海上一個平靜的日子和有陽光照亮的迷霧中,悄悄地駛向她受傷殘廢、面臨死亡的姊妹船。
這之後他坐在我身旁,手放鬆垂在雙膝間,一言不發,一動也不動,直到我們的船的帆影落在小艇上,這時,大船上響徹對帶著獲救者勝利歸來的夥伴的歡呼,他抬起他苦惱的面容,露出充滿悲哀的淡淡微笑。這個最古老的航海民族,他們的勇敢和艱辛沒有在海洋上留下任何表現他們偉大和光榮的痕跡,可他們這位可敬的後代的微笑,結束了我海員生涯開端的全過程。在它令人同情的悲哀中,有一種無限深沉的祖傳智慧,那使得衷心發出的歡呼聲有如孩子氣的喧鬧。我們的船夥以巨大的信任高呼——老老實實的漢子!好像人人都確信必能戰勝大海,而它卻已經出賣過這麼多「名聲」赫赫的船,這麼多足以自豪的人,這麼多擁有榮譽、權力、財富的野心勃勃的大人物。
他信任地低聲說,不讓在下風的其他人聽到,讓我感到震驚。「天哪!好像在這樣的緊急狀態下人都不考慮危險!」我瞧不起這樣冷靜的警告,在心裡大聲對自己說。需要吸取許多教訓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水手。我那經驗豐富的指揮官似乎用探索的目光一瞥,就看透了我流露在單純臉上的心思。
二十五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四分之一世紀是一段朦朧遙遠的過去;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他們當中的兩個人,深褐色的手、足、臉部,他們的心被海打碎了。他們側身躺在船底的木板上,橫座之間,像狗一和圖書樣蜷縮成一團。我那小艇上的夥伴靠著他們的槳柄,目不轉睛地看著聽著,彷彿是在看戲。雙桅船船長忽然問起我那天的日期。
他們已經記不清日子了。我告訴他是星期天二十二號,他蹙起眉頭,心裡計算著,然後兩次悲傷地自顧自點頭,茫然地看著。
在我還沒來得及跳下去之前,他把我當作一個有經驗的下屬拉到一旁,告誡我一句話:
「你到底把艇帶回來了,不是嗎?」
有片刻那大塊絲綢無害地繼續波動。我看見它們每一次起伏都抬高了比沉船遠得多的霧靄迷濛的天邊,然後在接下來的瞬間友好地把我們的小艇稍微顛簸了一下,就在我們底下過去了。這種起催眠作用的搖晃起伏的節奏,這不可抗拒的力量始終如一的溫存,深深的海洋的巨大魅力,使我們的胸懷覺得有一種怡人的溫暖,有如春|葯的微妙毒性。但這一切僅維持令人舒暢的幾秒鐘,在我還沒來得及跳起來時,它已把小艇像一個不諳航海的人那樣極力地翻滾了一番。
這時海既不暴怒,也不戲弄,又不微笑。它包圍著我們在遠處的船,在她臨近時變得大了些。我們的小艇和救上來的人以及留在後面的雙桅船解體的船身,通通都在它廣大無邊、和平寧靜的懷抱裡,在美麗的霧靄下若隱若現,彷彿在一個無限溫存祥和的夢境裡。海面沒有浪花,沒有波紋,甚至沒有漣漪。稍微有點波動的水面是這麼光滑,猶如一塊微微發亮的灰色而起伏的絲綢,有時掠過一絲綠光,是那麼優美。我們划得挺輕快的,但是雙桅船船長回頭瞥視一眼後,低呼一聲站起來,沒有聽到命令的我的部下本能地把槳平放在水面,我們的小艇於是隨波逐流了。
他發出命令後以身作則,自己操作,但實際上在跟著他幹以前這些人似乎猶豫了片刻,拿不定主意而互相對看。「嘻!嘻!嘻!」他爆發出一陣非常出人意外的神經質的低笑聲,既虛弱又令人可憐。「他們已經心灰意懶到如此地步!他們給耍太久了!」他懊悔地解釋,低下他的目光,沉默下來。
在一艘船的葬禮上發表悼詞,他,這個古水手的後代,是合格的。他的民族的生存,沒有被超越人類道德的行為所玷汙,並無更多的要求,只不過要在陸地上有一個立足點。憑他善於航海的祖先的功績和他心地的單純,由他來發表這番話是合適的。在這有條理的安排上什麼也不缺——既沒有宗教色彩的虔誠和信念,也沒有對可敬者的吹捧,那通常是把他們的成就背誦一番以教育後人。她度過一生,他愛過她,她受過苦,他高興她安息了。這是一篇精彩的發言,在忠實於一個水手的信念的主要條款上也是傳統的。那是一個心地單純的水手的信念的坦白。「船都是沒有問題的。」她們確實如此。那些跟大海生活在一起的人自始至終要堅持這個信念。我從眼角看他時,腦子裡驀然想起,在船的葬禮上,有些人無論是就榮譽或良心來說,完全不配發表對這經常出生入死的船的讚美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