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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湖

作者:金.愛德華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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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剛剛使我醒來的那個夢,現在又逐漸浮現。這夢並不嚇人,只是攫人心神,整個夢裡都在不停歇地尋找,始終迴盪著一股悲楚。夢裡,我和爸爸去釣魚,那時還沒破曉,我們在水上漂著,天色仍黑,爸爸就在旁邊,但我幾乎看不見他,我們隨波逐流,拋出釣魚線,一遍又一遍。爸爸說:我們得用好一點的餌。我把釣具箱從座位底下拖出來,打開箱子,箱子是灰綠色的金屬材質,隱約映著月光。打開來後,裡頭有成排的魚餌,每個餌都分別放在一個小格子裡,反射出斑斕虹彩,夾雜著各種綠、藍和深橘色,彷彿是從稜鏡深處抽出來的,色調濃豔,卻又好像隱隱發光,看上去好像一件件寶石,圓弧而光滑,後頭拖著羽毛、彩紙條或蕾絲。有的餌儼然像一顆顆小地球,藍中帶綠,十分奇幻,兀自在白霧中旋轉。夢裡的我多想把這些餌拿在手裡,但每次只要伸手去碰,餌就碎成一片片。我竭力把裂成兩半或碎塊的餌用手攏起來,或用細繩把這些美麗的餌纏起,或用金屬圓椎銷把餌一個個穿起來;夢的能量變得急切而挫敗。似乎有什麼事不對勁,非常不對勁。接著,爸爸拿出另一個裝滿魚餌的箱子給我看,裡頭的館個個完整無缺,光滑燦亮,我不禁對自己手中的餌感到絕望,我的餌只能當作權宜的替代品,上頭滿是疤痕,支離破碎,是以繩線、金屬棒和盼望勉強拼湊起來的。
「他們算是……我們三代以前的表親吧,這件事根本不會改變什麼啊。」
如果爺爺真的發現了這份遺囑,他是否也找過玫瑰和愛麗絲,只是找不到?是有可能,因為雖然我找到玫瑰寫的那些信,而且運氣很好,還是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愛麗絲。也或許爺爺從沒去找過她——這也有可能,我揣想,如果他確實發現了這份遺囑,讀的時候心裡該是作何感受,因為他父親的話語如此不留情面,像一記記拳頭:這是彌補我對她的虧欠。這是提醒我的兒子,無論如何,不該有坐享其成的念頭。這些是氣憤的話,或許當初覺得寫下就夠了,也許遺囑是曾祖父自己封進牆裡的,他可能只是一時憤怒,寫完後又不想真的讓人看到。
四下闇寂,我們靜靜聽著夢湖輕柔的潮水聲,它對著岩岸低語,喃喃不停;爸爸就是在那裡給人從水裡拉上岸的。
「對,或許吧,或是如果他那天根本沒去釣魚,一切就不一樣了,或是如果那天下雨了……可以有很多如果,露西,妳不能這樣,妳真的不能這樣。告訴妳,我也折磨了自己很久,那陣子,妳爸看起來像是有心事,好幾天了,然後出意外之後——而且剛開始,我甚至會想,那到底是不是意外,總之,出事之後,我就一直想:我為什麼沒有逼問他,問他到底在想什麼?妳爸那天晚上起床的時候,我也醒了,他要走出房間,我抓住他的手,問他到底怎麼了,他什麼也沒說,親了我一下,叫我別擔心,那就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但我睡不著,所以就爬上閣樓。露西,我聽到妳回家的聲音,我也聽到摩托車騎來又騎走的聲音,還有妳在花園跟妳爸說的話;妳並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這件事不是妳的錯。」
我現在知道了,爸爸死前那一晚並不是去釣魚!一如我知道自己的姓名,一如我知道此刻肺部正有一口氣急衝而上。爸爸那晚去夢湖,一定是去想事情,他想在暗夜的水面上漂流;有事情使他夜半醒來,或整晚不能成眠,他一定是想把那件沉甸甸壓在心上的事情想透。
「可能是為了錢,也可能是因為生氣,或是怕沒面子。妳爺爺奶奶都是很重視體統的人,很在意顏面,很注重賈瑞特家的名譽。夢湖地方小,消息傳得很快,如果真的是妳爺爺或妳奶奶藏的,他們最可能的理由,就是怕丟臉。」
我又在露台上坐了幾分鐘。露台這裡也有蝙蝠;我始終喜歡這些長著翅膀的魅影,愛他們小而慧黠的眼睛,愛他們喜歡蟲子和暗夜的習性。後勤基地裡面有不少山洞,或許這些蝙蝠就住在那裡,在洞裡山壁上靜默地群聚,牠們察覺大地發出的所有聲響,察覺水的耳語,察覺花草樹木迅速生長。現在推土機剷開大地,金屬撞擊在岩石上,蝙蝠也繼續諦聽那些詭異陌生的聲息。
「是玫瑰的事,我不想把艾芙麗吵醒。」
她往後靠在椅背上,拿起那疊文件,匆匆翻過,但天色太黑了,沒辦法看清楚內容。
「對,如果他希望這份遺囑讓別人看到的話,那就是這樣。不過也可能是他自己把遺囑封進牆裡的,可能他改變想法了,但沒把遺囑燒掉,只把它埋到牆裡。」
媽媽點點頭,動作緩慢。「都有可能,也有可能是別人封起來的,可能是妳爺爺或奶奶,只是我很難想像妳爺爺會做這種事。妳對他還有印象嗎?」
他慍怒地笑了。「好好好,我不想凌晨一點的時候跟妳吵架,露西,明天派對見,晚安,可以嗎?」接著電話就掛上了。
接著一陣沉默,然後又是沙沙作響,我想布雷克或許在甲板椅子上坐下,正和我仰望同一片天空。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說:「好吧,妳告訴我這件事為什麼那麼重要?妳為什麼會這個時候打來,現在是凌晨一點耶;你們不是很晚才到家嗎?」
「噢,寶貝。」她說著,走過來用一隻手摟住我。「妳是這樣想的嗎?這些年來妳都是這樣想的嗎?寶貝,不是的,妳爸的事,不是妳的錯,也不www•hetubook•com.com是任何人的錯,妳也沒辦法改變什麼。」
露台上,鐵製的椅子沾著夜晚的水氣,冰涼而潮濕,我坐下,心裡十分紛亂,沒好好思考就按下快速撥號打給布雷克。電話響了十次、十二次、十五次,但最後布雷克接了起來,他帶著睡意的嗓音低沉沙啞。
我好一會兒沒接話。幾隻蝙蝠從我們頭頂迅速飛過,像飄盪的葉,像從蒼穹裂開墜下的碎片。對媽媽坦承了這件事,我連身體都感覺舒緩下來。
這是一份正式的文件,是我曾祖父約瑟.亞特爾.賈瑞特最後的遺囑。那個懷抱著彗星夢想的男孩子,長成了一個男人,成立一家鎖具工廠,修復這棟房子,他在人生來到終點時,筆跡遒勁而傾斜,和他妹妹的筆跡相去不遠。我往油燈金黃顫抖的光線靠過去,油燈發出微弱嘶聲,散發煤油的氣息,除了這張紙、這些字,周遭其餘的事物都遁進暗影之中。遺囑裡先是悼念珂拉,並表明要撥一筆紀念贈款給她生前熱愛的藝協會。接著同樣是幾筆小額贈款,分別捐給圖書館、教會和五金工會。但他財產的大部分,則要分成兩份,一份給他兒子約瑟.亞特爾.賈瑞特二世,另一份則給他住在埃爾邁拉市的外甥女愛麗絲.賈瑞特.溫德姆。
「好了——我剛剛在數有幾罐果醬封好了,現在都封好了。這些果醬很美吧?一罐罐像珠寶一樣,放在吧檯上,我最喜歡這部分了。等到冬天雪下個不停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吃到果醬,到時候一定很開心。」
「聽我說,我找到她女兒了,我找到玫瑰的女兒愛麗絲了,我跟吉隆今天去見她,她九十五歲了,住在埃爾邁拉,我們還見到她家人。」我說。
「呃,謝囉。」我聽見布雷克走路的聲音,接著他走到外頭甲板上,聲音四周的空間剎時開闊起來。「露西,那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嗎?不管這個玫瑰是誰,不管她一百年前發生什麼醜聞,現在早就不重要了,妳就不能放手嗎?去睡一下吧,也讓我睡一下吧。」
「他待人不錯,性格很開朗,喜歡過好日子,很樂意享受他父親掙來的一切。其實仔細想想,亞特也和他滿像的。妳爺爺覺得一切本來就是他應得的。他那個人的個性,最重和諧,通常有什麼氣都能忍,不過,誰曉得,也可能他忍氣吞聲受夠了,才會做出這件事。不過,妳奶奶倒是很護著她兩個兒子,特別是亞特,尤其在妳爺爺中風之後更明顯,所以我倒覺得有可能是她藏的。至於妳曾祖父,當然,我不認識他,所以我也不能說這像不像他會做的事。」
「什麼意思?這件事改變了一切。」
在這之前,我和媽媽從沒這麼直接談論過爸爸的死。我們總把哀慟深埋在地底,彷若灌注到頁岩底下的流水,不知何時會毫無預警地奔流而出。我不想帶給媽媽痛苦,但我還是把那幾頁語氣憤然的遺囑放到桌上,然後解釋那是什麼,以及我是怎麼找到的,並告訴她遺囑的內容。
媽媽的視線盯著桌子,然後看著我,再度開口;她的眼眶並沒有淚水,但聲音已因為情緒而沙啞起來。「露西,這件事重要嗎?因為我覺得妳跟我對這件事的態度,還在不同的階段。剛開始,我也一直在找原因,我一直在折磨自己,一直想說不定我可以改變結局,只要我當初做了什麼,只要我當初說了什麼,那結果一定就不同了。或許吧,但事情就是發生了,怎樣都不可能改變。那是一場意外,這些年來,我就是這麼想,這樣感覺心裡好過多了。」
遺囑標示的日期是一九七二年五月,大約是曾祖父死前的六個月。
我出了被窩,小心翼翼不要把吉隆吵醒,我倆的衣物在地板上纏繞成一團,我從裡頭拉出自己的短褲和T恤。一整天,我倆身上都帶著原野的熱度,每一次輕拂過彼此身體時,就像陽光拂過青草,就像花草的莖穿透土壤,我們爬到穹頂閣樓的階梯頂端,便相擁而吻,迫不及待地褪去身上的衣物,這些衣服到現在仍帶著白日的溫度和陽光。我輕手輕腳走下樓梯,盡量踏在每一階的邊緣,避免讓樓梯發出嘎吱聲響,然後在廚房停下,拿了放在壁櫥門板內側的車鑰匙,旋即走出門廊,穿過草坪和車道,進了倉庫。
「露西,寶貝,祝福我好嗎,拜託,祝福我,就這樣。」
我把盛滿魚餌的淺盤拿起來。在拿起淺盤之前,一切看起來如此尋常,一如從前,因此我心想,或許下面的空間仍擺滿成捆的鐵絲和細繩、小鉗子,或是多餘的釣魚線;或許爸爸當時只是去別的湖之後,把釣具箱忘在車裡了,那天晚上到了靜止幽黑的水邊,才發現自己帶了釣竿卻沒帶魚餌,很可能是這樣。然而,當我一眼看到箱子底部,便明白自己的直覺果然沒錯;箱裡原本該整整齊齊擺滿釣魚的工具,現在卻空蕩蕩的,只放了一疊文件,共有好幾張紙,折成三折,用一條暗紅色的橡皮筋圈著,我一撥,橡皮筋便斷成好幾段。
我把話說完:「真的很感人,也很悲傷,我回家的路上都在想這件事。她已經九十五歲了,心裡卻還是有被遺棄的感覺。我希望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後,心裡會好過一點。」
我站起身,走到露台邊緣,望向草坪另一頭的夢湖,湖水拍上岸,輕輕撥動湖畔的頁岩碎礫。
我們回到家時已是傍晚,廚房吧檯上擺滿了容量近一公升的綠色紙盒,裡頭全m.hetubook.com•com是現採的草莓。媽媽和安德站在水槽旁,肩並著肩,頭低低的正忙著,兩人都是一頭銀髮,一邊弄東西,一邊笑著。他們中間放著拔下來的草莓梗,已堆得老高,幾個陶缽裡裝滿濕漉漉的草莓,堆得像小山似的。空氣中滿是草莓和糖的濃郁香氣,爐邊的一條鼠碗巾上,整整齊齊擱著八罐果醬,色澤深紅,如紅寶石。我和吉隆走進廚房時,其中一瓶的蓋子正好啵一聲密封起來了,媽媽轉過身來,臉上帶著笑容,舉起一隻手,示意叫我們別說話;她的頭髮微濕,貼在頭皮上,雙頰因高溫而泛紅,手肘下方有一抹紅色的痕跡,手指頭也全染得鮮紅。我們站著不動,下一秒,又有一瓶果醬發出啵的一聲,接下來又是另外一瓶;媽媽笑出聲來,把舉起的手放下。
媽媽看起來一臉驚愕,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妳說他溺水的那個晚上嗎?」
「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幾頁筆跡傾斜的遺囑捏在我手中,熾烈灼熱。我想把遺囑的事告訴媽媽,但我又猶豫了,就像剛剛對布雷克一樣。這份遺囑表明要把所有財產的一半留給愛麗絲,而幾十年後的今天,我找到她了,這份遺囑現在仍有效力嗎?愛麗絲會在意嗎?我媽會在意嗎?我不知道,而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我感覺自己宛如走在流沙上。
「露西嗎?」媽媽問著,往紗門的方向走來,然後推開門走到露台上。她穿著銀白兩色的衣服,就像她棄之不顧的月花園裡的一種花。她的香水氣息飄散在空氣中。「妳怎麼還醒著?吉隆呢?」
「嗯,不一定。」媽媽說。
「對。」
「我知道,只是——」
我和吉隆在餐桌前坐下,頓時感到餓壞了。我們邊吃邊說著今天去埃爾邁拉發生的事,包括開去的路上景色很美,吉隆和他們用日文聊天,還有茱麗和我們家的人有一樣的天賦,她打開了密碼鎖,最後說了愛麗絲告訴我們的那些故事。我談起愛麗絲,描述她的喜怒無常,還有她知道事實後情緒多麼激動。媽媽把目光從草莓上移開,抬起頭看我,雙手搭在沾滿草莓顏色的吧檯上。
「真的嗎?他要把所有財產的一半留給愛麗絲?」
幾道光線閃過草坪,掃過湖面,然後突然消失,車道上的碎石一陣吱嘎作響,媽媽的笑聲從夜色裡傳來,接著是輕輕的說話聲,在黑暗中飄盪。然後是一段靜默,之後車門砰地一聲關上,緊接著又是一陣笑聲,光線再一次閃爍,汽車倒車駛離。媽媽走上門廊,我向她大喊哈囉。
「對,」媽媽緩緩說道,「我想有可能,或許吧。」
「會。」布雷克嘆了口氣。「當然會,是很有意思,可是老實說,這不是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也不值得半夜打來把我吵醒。露西,妳不覺得妳有點太在意這件事了嗎?妳幹嘛不放鬆一點,帶吉隆到處走一走,要不是妳現在沒工作,而且又是回來度假,可能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看重這件事了。」
我閉上雙眼,專注在呼吸上,吸氣,吐氣,節拍如海潮一般,直到自己冷靜下來。我想起那個夜晚,我從澗谷回來,腳步匆忙,帶著一陣風,也帶著罪惡感和怒氣,發現爸爸站在花園裡抽煙,一臉沉思。我想起那個最後的春天,廚房拆得滿目瘡痍,施工了好幾個禮拜,牆全被打掉,只剩空蕩蕩的牆筋,空氣中帶著灰麈和金屬的味道,門廊上全是紙箱,裡頭裝著全新的廚房電器,而爸爸身上穿著工作服,從口袋裡抽出一條大花手帕,擦去額上夾雜著灰塵沙礫的汗,然後視線越過破碎的石膏板和滿室的塵埃,看見了這疊文件。我緩慢地翻開文件,爸爸當年或許也是這樣;緩緩掀開,是因為我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我顫抖著手,把蓋在上頭的第一張紙放到最後面,然後開始讀。
「如果我那時候跟他一起去釣魚,就可以改變一切。」我仍堅持。
「如果全都是為了錢,這樣感覺非常唯利是圖。」
媽媽坐下,然後搖搖頭。「唉,露西,一定要這樣嗎?我不想再談過去了。妳已經找到愛麗絲了,不是嗎?所以妳的追尋到此為止,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露西。」媽媽輕聲說,「妳一直停在原地是沒有好處的,反而會錯過當下眼前的一切。妳要相信我,我這是過來人的經驗。不要被困住了。」
「我也希望。」媽媽說。「我要跟妳說,事情很順利,我也鬆了一口氣。我的意思是,好險她不是瘋子,或是很刻薄或不老實的人,對不對?或者搞不好是一個妳寧願不認識的人。」
「布雷克,這個故事改變了一切。」
「總之,我只能跟妳說,他心裡是在想事情,他是有心事沒錯,不算是煩惱,就是若有所思吧,他就好像在聽我聽不見的音樂似的,有的時候,我同一件事問他三四次,他才回答我,那個時候他整修廚房的事進行到最後,跟包商一直有一些問題,所以我不想再增加他的壓力,我想只要他有時間能解決問題,不管是什麼問題,他最後一定會告訴我的。」
這是彌補我對她的虧欠。這是提醒我的兒子,無論如何,不該有坐享其成的念頭。
「你在睡覺,對不起。艾芙麗也在嗎?」
但他們始終沒找到他的釣具箱。而這麼多年來,那個釣具箱始終藏在他的後車廂裡。
儘管我今天跟吉隆說了那番話,但布雷克這些話仍觸到我的痛處。或許這正是我之前從來不讓自己陷入待業的原因,我hetubook.com.com從來不停下腳步,獎學金一個接著一個申請,然後從一份好工作跳到另一份更好的工作,這一切,全是為了回到夢湖遇到亞特、阿約、甚至柔伊的時候,可以暗暗心想:看吧。
「對,就是那個晚上,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去了,一切就不一樣了,那他可能現在還活著,那一切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會不一樣。」
安德說:「吃吃看啊。」他在一塊布上把手抹乾淨,然後遞給我們一缽酒紅色的果醬,果醬加熱產生的泡沫仍起著漩渦。「我們在艾芙麗那裡買了一些剛出爐的麵包,也買了有機奶油,跟你們說,吃起來簡直像到了天堂。」
我爬上頂樓的閣樓,只見吉隆睡在床墊正中央。我鑽到他身旁,他便往旁邊挪。我醒著躺了很久,白天發生的事,晚上發現的事,都在我腦中一次又一次趨近,彷彿在一條我無法關閉的輸送帶上不停迴圈。我試著做放鬆練習、背詩句,接著,我想起在禮拜堂的感受,甚至祈禱起來,這是我這些年來,第一次有意識地祈禱。然而直到日出時分,閣樓裡已滿是顆粒晦暗的光線,我才迷糊睡去,斷斷續續,全然無夢。
媽媽和安德繼續把草莓果醬做完,我和吉隆則在一旁弄沙拉,也煮了一些飯。晚上我們在露台上烤鮭魚吃;等到大家真的坐下來用餐,時間已經不早了,天色黯淡下來,先是一片灰藍,接著成了靛青色。我們在飯桌上遞食物、盛酒;夢湖遠方傳來船隻的低鳴聲。晚飯快結束時,吉隆把一隻手擱在我大腿上,這一刻,他的手彷若帶著今天我們等待道路救援時曠野上所有的熱度,以及那裡的陽光、昆蟲的嗡鳴,還有大地及汗水的氣息。我們一起把碗盤拿回屋裡,大家忍不住又讚嘆一次,說那些晶瑩透亮的酒紅色果醬真是美極了。接著我媽和安德出門看晚場電影;我和吉隆看著他們車的頭燈逐漸遠去,吉隆站在後頭,把我的頭髮撩到一側,親吻我的頸項。我轉過身去,吉隆拉起我的手,彷彿我倆在跳舞一般。我們回到穹頂閣樓。整個過程宛如走在水中,徐緩而優美,像一道道強而有力的湧流沖刷而過。
也或許是約瑟.亞特爾.賈瑞特過世之後,爺爺在寂靜的屋裡讀了這份遺囑,然後把遺囑封進牆裡,一剷又一剷地把石膏抹平,像是要抹去那些話語,儘管如此,他父親的失望已永遠銘刻在他心上。
「不算有,沒印象了。」
我穿過廚房,從缽裡拿了顆草莓,一口穿透鮮紅的外皮,咬進柔軟潔白的果肉,也拿了一顆給吉隆。小時候,數不清有多少次,我們會大清早就出門去,在低矮的草叢間採草莓,或摘樹上的櫻桃,我和布雷克總是邊摘邊吃。然後我們就載著一整車的水果回家,隨著一天的時間過去,廚房裡會飄滿溫暖甜蜜的香氣,廚房吧檯上會擺滿一排排果醬罐,裡頭裝著飽滿金黃或鮮紅渾圓的果實,或是切成半月形狀、雪白的梨子片。
幾個鐘頭後我醒來,發現剛剛做了夢。從穹頂閣樓地板往上望,四面八方的夜空一覽無遺,星斗滿天,夜幕像是一塊疏落破洞的深色畫布,有明澈的白光從後方灑落而下。看著天空,不難理解為何古代民族會想像天上有另一個世界,古神話中,樹木會生長到直入天幕,把人帶到天上。也不難理解為何古代人不願以科學的方式為這股力量命名。我想起那道智慧窗,裡頭的人從大地上生長出來,充暢著氣息與生命,我也想起奇岡曾說過的易洛魁族創世神話:有個女人讓神吹了一口氣,便懷了身孕,從一棵大樹根部的洞墜落到黑夜之中,再跌到下頭的海裡,海裡的一隻龜游上去把她接住,許多動物則潛到海底深處,帶回許多泥巴,創造了天地萬物。每個故事都訴說著相同的事:你活在這裡,但你充溢著神的氣息,而這個你所照管的世界,盡是驚豔絕美。
「噢,他睡了,我睡不著。電影好看嗎?」
「對不起,太晚到家了,道路救援拖了一點時間。」
第一張紙是空白的,沒有線條,上面只寫了一句話,是爸爸的筆跡:在廚房西牆中尋獲。
我還想起我們走過草叢,去找那個戴著白色鴨舌帽的男人。雪佛蘭的後車廂仍沒關,那個男人想找有沒有備胎,便從後車廂拿出了一整袋工具、一個空的紅色塑膠汽油桶、一件摺起來的毯子,還有爸爸的釣具箱,並把這些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鋪著碎石的路肩上,但還是沒找著。他說:「現在的車都沒這麼大的後車廂囉。」吉隆跟我站得很近,手放在我的後腰上,感覺十分溫暖;我倆看著男人幫忙換輪胎。遠方的湖泊碧藍而銀亮,曠野上蜻蜓飛舞,欣欣向榮。男人把我爸爸的東西全放回後車廂,然後闔上蓋子。
「喔,真棒。」
我又想起我爸爸和亞特,他們也在棟房子裡長大,而這些字句,就這麼埋藏在牆裡,這些忿然的酸楚封藏著,卻始終存在,形塑往後的一切,一如水在岩石上雕琢銘刻。而無論我是否願意,這份酸楚也形塑了我。
她站起身,把那疊紙從桌上收攏起來,剛剛進屋時整個人身上煥發的幸福感已蕩然無存了。
我從床鋪坐起身,夢裡光亮但破碎的魚餌灑落一地;空氣冰涼凝結,天上的星彷彿不曾移動過。爸爸溺水後,搜救的人在湖裡潛了好幾個小時,找回一隻靴子,裡頭塞滿了湖中的淤泥,也找到他濕透的帽子,還有釣魚竿。
箱裡的魚餌和從前一樣,外型單調,和*圖*書黏著鐵絲或塑膠製的假蟲子,個個長得不同,但沒有一個會發光,沒有一個呈圓弧球狀,一個個小格子裡,也並沒有飄浮在迷茫大氣層中的小月亮或小行星。這些釣餌,我小時候看過幾百次,也常幫忙爸爸做,我們會把這些鐵絲、小塊的塑膠或閃閃發光的金屬,在他工作檯上擺開,努力塑成我們認為魚會想要吃、要捕食的形狀。我胸中滿溢懷舊之情,想起我們最後總用剪刀剪斷金屬,發出尖銳的聲響,我憶起那鐵絲的嘶嘶聲,還有爸爸爽朗地笑著,把完成的魚餌拿起來,魚餌有的鮮豔,有的黯淡,有的是螺旋狀,有的是長條狀,我倆便那樣看著自己發揮想像力創造出來的工藝,看著那一件件充滿樂趣的手工藝品。
「什麼事啊?」他問。
「對,她也想趕快睡著。露西,到底怎麼啦?艾芙麗在又怎樣?」
「所以爸那時候可能就是在想這件事。」
媽媽對我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妳的問題。我說了,妳爸死後,有好幾個月,我都沒日沒夜地想個不停。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妳爸那年夏天才四十五歲,我才四十三歲而已,那之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早上睜開眼睛的時候,都以為沒發生過那場意外,我應該就是因為這樣才把樓上的房間鎖起來,因為我想要有一道牆,擋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擋在我們夢想過的人生和現實之間。」
「總之,那個人是不希望遺囑被別人發現。」
我說:「今天一整天實在太奇怪了。」因為我不願細想媽媽為什麼不想張揚這件事。
倉庫裡有蝙蝠在飛舞騷動著,我坐回原本坐的地方,一隻蝙蝠倏地往低處飛來。我把這疊文件拿在手裡,試著把所有時間點和這份文件的意義全想明白。一九七二年,玫瑰已過世三十餘年,珂拉也走了十幾年了,因此,曾祖父過世時,整個家族裡已沒有人直接認識玫瑰這個人,沒有人知道她的生平,也沒人能證明她早年曾經按月寄來信封袋。是,那些錢是花在愛麗絲身上,可能給她添了洋裝、鞋子、書或玩扮家家酒的茶具組;但也很可能花在其他用途上——支付新生意的各項支出、買下湖畔這棟傾頹的大房子,或用來整修房屋了。已經這麼久遠的時間過去,如今想分辨過往的哪些事是出於好意,哪些事是有心犯下的錯,其實已經很難了,或許甚至當年他們自己也分不清。現在已經不可能知道多年前究竟發生什麼事,但從這份遺囑可以看得出來,約瑟始終滿懷歉疚。在人生走到盡頭的那一刻,他想彌補從前做過的事,而看起來,他死前應該相信自己確實彌補了些什麼。
「這是妳爸的字。」媽媽說著,便拿起封面的紙,又讀了一次:在廚房西牆中尋獲。「他一定是那年春天在整修的時候找到的。」媽媽嘆了口氣,「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不過,他一定也不想跟我說。但我那個時候也知道有事情不對勁。」
「上床睡覺吧露西,去睡吧。」她說。
我鑰匙一扭便打開雪佛蘭的後車廂,蓋子向上彈起。我把油燈往前一照,搖曳的燈火映入原本漆黑的空間,只見暗綠色的釣具箱被塞到最後方的角落了;我把燈放下,使勁把箱子搬出來。但箱子是鎖著的,我在工作檯上找到一根鐵絲,往地板一坐,雙腿貼著冰涼粗糙的水泥地,鐵絲揣在手上,細細長長,帶著溫度。夜色輕柔地披垂在肩膀上,我仍感覺像是在做夢,好像爸爸就在身邊,看著我把鐵絲插|進鎖孔,一耳貼在箱子上,聽著,聽著,用我善於諦聽的耳朵。
「他廚藝還真好。」
空氣中飄著玫瑰的香氣,遠方,看不見的湖岸上有浪濤拍擊,然後唰地靜下聲來。我試著想像爸爸在那最後一晚的思緒,他抽了一支菸,然後再抽一支,接著走過草坪,把船拖出來,拿了釣竿,但沒拿釣魚箱。他知道愛麗絲是誰嗎?他死前那幾個禮拜是否試著想查出她一生的故事?幾十年前,又是誰把這些文件埋進廚房牆裡?那個人沒把這些文件燒毀,卻是封在牆裡;他或許想把這份遺囑藏起來,永遠不讓人發現,或是希望遺囑很久之後才會被找到,等到重見天日時,整個家族對玫瑰和愛麗絲的記憶已然遁入塵土。或許是約瑟.亞特爾.賈瑞特自己埋的,或許他寫完遺囑後改變了心意。也或許是我爺爺埋的,若他讀了這份遺囑,這字裡行間散發的怒氣想必使他感到燒灼難耐。
我赤|裸著腳,腳下能感覺到濕濡的青草和粗礫的碎石子。倉庫的門悄聲旋開,雪佛蘭是黯淡光線下的一幢暗影。待眼睛適應了黑暗,我便摸索著走到爸爸的工作室,途中絆到除草機,又撞到一支耙子,發出匡啷的聲響。掛在牆上的手電筒不能用,電池早已經沒有電了,但一盞舊油燈的底部還有大約一吋高的燈油,火柴也放在原本的地方,在一罐罐釘子的右邊,就在放刨子的架子上面。我點燃燈芯,玻璃燈罩瞬間發出光亮,重新映出周遭景物的形狀,也映出它們的陰影。
起初箱裡悄然無聲,接著便聽見金屬間移動的幽微聲響,一根針移到對的位置了,發出喀噠一聲,聲音極輕,幾乎聽不見;然後是另一聲;然後是最後一聲。一、二、三。我坐直身子。蓋子已經開了一條縫,我把箱子整個打開。
安德說:「沒錯,我們沒辦法選擇誰來當我們的親戚。妳媽今天一整天都有點擔心。」他說完,拿起一缽壓碎的草莓走到鍋前,經過媽媽身邊時,親了一和*圖*書下她的臉頰,她抬頭看他,露出微笑。
吉隆的手滑過我的大腿,我想起今天等待道路救援的時候,我倆坐在陽光普照的原野邊,那時我的臉頰倚在他大腿上,感受他跳動的脈搏。我多想回到那裡,和吉隆一起在陽光燦爛的草原上,而幽藍的湖泊像一只碗,擱在大地翠綠的曠野間;救援卡車抵達之後,車門砰地闔上,我倆便頓時坐直了身子,而我渴望在那之前的片刻謐靜。
醒來後,我仰望群星,在這小小的房間裡,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和吉隆的呼吸上。這個夢必定和那些描繪女人的花窗有關,也和愛麗絲有關,她是我們的家族故事一個世紀以前失落的碎片,遺落在他處,被掩蓋起來,這個夢一定和找到她有關。但這個夢,也和我回到這裡之後再三出現的夢境有關,那些夢隱藏在生活表象的漣漪之下,潛得比回憶還要幽深,源自我多年前離家後便沒停止過的尋尋覓覓。我思索著這些夢境。先是夢到在尋找枝葉下如水銀般灑落的渾圓物體,而現在又夢到鎖在金屬箱中、碎成片片的圓弧。
我說:「一切都還不錯,都滿好的。」
她說:「我們都別想了吧,不要跟別人說;我們可以去找律師談談之類的,但目前我覺得沒必要跟其他人討論。」
「我知道現在很晚了,對不起,我睡不著。可是我們家族裡有一些我們完全不曉得的親人,你不會覺得很震驚嗎?」
媽媽伸出一隻手環抱我的肩膀,她聞起來好陌生,混雜著草莓和汗水的氣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媽,妳說爸那個時候好像有心事,妳知道為什麼嗎?他那時候在想什麼事?」
不曉得媽媽是否察覺了我的語氣,但總之她沒表現出來。「對,他手藝真好,那個派真是美味,厚厚的,放了凝脂奶油醬。他說下廚讓他覺得很放鬆。」
吉隆仍睡著,我轉過去看他。他的嘴巴微張,隱約有些氣味,胸膛起伏的韻律固定而輕柔。我用一隻手撫過他的手臂,他稍稍抽動一下,便在睡夢中轉過身來,伸出手抱我,手臂滑過來摟住我的腰。我彎起身子依偎著他,我倆便這樣躺在這棟屋子的最高處,一起飄浮在夜色之中。
媽媽微笑,但卻是一種外人無法懂得的笑。儘管今天有那一罐罐的果醬,儘管安德人很好,儘管我自己也竭力展現善意,但此刻,我還是感覺到一股怒氣竄升,我氣媽媽這麼迫不及待地拋下一切,而且看起來對她來說似乎是很容易的事,儘管我也知道自己這麼想並不公平。或許只是因為我近來想了太多爸爸的事,想著他人生最後那段焦躁不安的日子;也或許是因為屋裡仍殘留的草莓氣息吧。媽媽說:「很難看啊,不過我們玩得滿開心的,我已經好多年都沒有跟人在一起笑得那麼開心了。我們看完電影之後去他家坐了一下,吃他做的派。」
「寶貝,妳爸爸已經走了,已經走很久了,我相信他也希望妳可以好好過妳的人生。」
「妳知道嗎,」我還沒下定決心要告訴她,話便脫口而出,「爸死的那晚,我在這裡遇到他,就在妳的花園裡,那時候是大半夜,他出去釣魚之前,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說不要。」
我想起回家的車程,我們駛過繁花盛開的原野,路旁萱草沿著水溝盛開,宛若竄燒的火,曠野上滿是蝴蝶和各式昆蟲,生機盎然,我們行駛在湖泊間的山脊上,湖水碧藍;和他們會面後,世界在我眼中與從前截然不同,彷若在水中待上很長一段時間,景物都顯得燦亮鮮豔,簇新而奇異,滿溢著生命力。這一切,我都無法告訴布雷克,也沒辦法告訴他剛剛那個魚餌的夢,那個夢將我喚醒,讓我進了倉庫,拿出釣具箱,然後來到眼前的這一刻。突然間,我想起夢大師裡那一捲捲的描圖紙,上頭鉛筆描繪的藍圖——祕密的藍圖,不欲人知的計畫;我登時躊躇起來,不曉得該不該把遺囑的事告訴布雷克。
「現在看起來就已經很棒了。」吉隆一邊說,一邊在門邊把鞋脫掉。
媽媽看著我,臉上帶著困惑,也帶著惱怒和擔憂。我明白,她一定希望能掉頭離去,爬上床,在松香和草莓的甜氣裡幽然睡去,腦裡想著安德的笑聲,他大而俐落的手撫觸著她的感覺,她想讓這一切舒緩她,領她感受愉悅,進入睡眠,進到夢裡。但過了片晌,媽媽嘆了口氣,把她坐的椅子往桌子拉近一些,我想起之前那個早晨,我們也坐在這裡,一起讀著玫瑰那些晦澀難解的信,那只是兩個星期前的事,卻已恍若前世了。我把手中的遺囑翻過面。
又一隻蝙蝠俯衝而下,旋即幽幽飛回屋頂的椽條。水泥地很冷,但我還是在原地坐了很久,雙手捧著這份遺囑,眼睛凝視著紙上搖曳的火光,還有天花板和牆上的陰影,心裡想著玫瑰,這是一個我從來不認識卻已然敬愛的女人。最後我終於站起來,拍掉腿後的灰塵沙礫,然後把釣具箱放回後車廂,關上蓋子,把油燈的火苗熄滅,擺回工作檯上。接著我走出倉庫,站在車道上看我家的這棟房子,凝視屋簷和門廊,也望向吉隆睡著的穹頂閣樓,還有各處剝落的油漆,以及荒廢的花園,園子裡如今花草蔓生,滿是野玫瑰。我和布雷克在這裡長大,我們多少次跑過這片草坪,到船塢上一躍潛進夢湖裡:從小到大,我們深信這世上存在著某種秩序,有一套必然的軌跡,一如天上恆常的星座。而同時,這些訴說另外一種歷史的文件,就這麼密封在我們家廚房的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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