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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湖

作者:金.愛德華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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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對不起。」我說,「我走了一陣子,然後在夢湖旁邊坐了一下,沒注意時間,讓你們擔心了,對不起。」
「你說在他死的那個晚上。」
待我再次抬起頭,早先驅使著我的狂怒情緒已枯竭,一滴不剩,只留下深深的疲倦感。我疲累得似乎要站不起來,但最後還是站起身,繞過地上的紙堆,熄了燈,走過走廊,回到空蕩蕩的停車場。我驅車開上環湖道路,一面告訴自己,夢大師的門原本就沒上鎖,誰都可能進去破壞,沒人能確定是我。到家時,整棟屋子燈火通明,進了家門,只見媽媽、吉隆、安德都聚在廚房的電話旁。
我心想:有灰黑顏色的魚游來游去。
我對她說:「我覺得很對不起妳,完全都是我的錯。」
亞特並沒有看我,而且彷彿沒聽見我說話似的。
「我知道,我剛剛才到外面看了一下。他很愛那台車。」
「好,還有也要恭喜妳,我真的很替你們兩個開心。」
艾芙麗和我四目相接,說道:「也不完全是妳的錯,是布雷克自己先說的。」
亞特說:「我有找他,一直找,但是都找不到他,那個時候實在太暗了。他跌下去之後,我感覺找了好久,但我不知道實際上有多久。後來我決定要找人來,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心裡想,我要找人來幫忙。所以我就離開了,我離開他。」
「對,感覺實在滿驚訝的,她已經九十五歲了,頭腦非常清楚,而且她的眼睛長得跟我們家的人很像。」
亞特輕聲說:「露西,我想妳一定也了解,那塊濕地現在非常有價值,那塊地以前並不值錢,以後也不一定能像現在這麼有價值;我想說,現在算是大好時機。妳說的這份遣囑,可能已經沒有法律效力了,所以我並沒有那麼擔心,可是就算是這樣,如果妳聯絡這個人,這個失聯很久的親戚,他們就很可能會來爭財產所有權,甚至引起訴訟,我告訴妳,到時候這個時機就過了,妳本來可以得到的一切——你們家本來可以得到的一切,就都沒了。」
吉隆伸出一隻手抱住我。
他說:「我能做的都做了,我想盡辦法要好好跟他談。」
「他一定聽到了我靠近的聲音,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把船停在他附近,然後把馬達切掉,我們就那樣漂在湖上。他一直拋著釣魚線,再拉回來,就是不開口跟我講話,我們的兩艘船漂在水上,下面有一些灰黑顏色的魚游來游去。」
我總算走到亞特辦公室的門口,只見亞特正盯著電腦螢幕,辦公桌上擺著一台舊式的加法計算機,一張張紙正從機器傾洩到灰濛濛的瓷磚地上。
「然後他都不聽?」
「我沒差啊,真的,我們家裡見。等下我可能會先去散散步。」
吉隆說:「可是這次不一樣啊,妳知道玫瑰的故事了,這樣看所有事情的思路就不一樣了。」
亞特說:「每件事都跟錢有關,露西,不要做傻事。」
「喔,那妳想看一下嗎?」
「我只是去散步而已。」
傍晚,我們大夥兒聚在船塢邊的公園,等待這一刻到來。布雷克已把小艇停在最靠近岸邊的位置。他和艾芙麗事先準備了好幾個冰桶的冷飲,也從「四季豆」帶來幾籃鮮美的火雞豆瓣菜三明治。來的親朋好友手上拿著飲料,坐在防波堤上,或者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的待在船上,有的在船塢上,有的到草坪上。觀景台上有樂團在演奏,孩子們跑到草坪上赤著腳跳起舞來,有時跑得太接近水邊,父母便追去叫孩子。我看到艾芙麗站在船甲板上,她身上穿著一件合身的T恤,讓她懷孕的身形一覽無遺。
這棟建築是我曾祖父年少的夢想,是他憑著勤奮和想像力打造出來的,滿是過往的文物,我會一把火燒了這個地方嗎?我不知道。我的確可能下手,那個畫面在腦中如此鮮明。我打開我們兒時喜歡躲在裡頭的櫥櫃,把裡面的紙也全掃出來,文件掉在地上,堆成了一堆,這個紙堆是能燒成火堆的。紙堆堆到了我的腳踝處,接著堆到小腿肚,最後到了及膝的高度。我腦中一直想著,只要一根火柴。架子上擺著打火機的補充油,房裡還有油漆稀釋劑,只消一根火柴,這裡就會起火,旋即灰飛煙滅。
夢大師的燈已經熄了,我從後門走進去,門竟然沒鎖上,亞特似乎是匆忙離去的。我走到店面商品陳列的地方,不假思索便開始摔架上的東西,把大大小小的罐裝油漆往油地氈扔,一桶桶的釘子、整架的門把,全往地上掼。我把裝滿鵝卵石的桶子翻倒,小石子在店裡四處彈跳,滾落一地,零碎的光線自窗外灑進店裡,映在滾動的石子上。聽到東西砸碎的聲音,看見展示的燈具搖晃熄滅,我感到一陣快意。我便這樣摔了整排走道東西,然後走到下一排走道繼續摔www.hetubook.com.com;腳底的地板濕黏黏的,滿是打翻的油漆,石子滾得到處都是,遍地險詐,保險箱一個個摔在地板上,發出令人心滿意足的悶響。
亞特沒看著我,但我知道他心裡盼望的是什麼。房間灰濛濛的,燈光熒熒照射下,他心裡一定希望我不只是聽而已,而是附和他,跟他說沒關係,在那種情況下他那麼做很合理,如此我便成為讓爸爸死去的共犯。此刻亞特坐在辦公桌後面,看起來多麼蒼老啊,說這件事彷彿洩掉了他的元氣,他的皮膚鬆弛,緊貼在骨頭上。
然後我發現了那些字。那是我爸爸的筆跡,工工整整的,斜向左邊,他的字和玫瑰不同,字母雖長,但比較圓潤而流動,這絕對是爸爸的字。這是一個日期,寫在一本淺藍帳簿的厚紙板封面上:一九七二年一月。那是爸爸和媽媽相識那年,也是他去越南的那年。我在辦公桌前坐下,用手指撫過粗糙的紙質封面,想像爸爸坐在同一個位子上、伸手拿筆的情景。那是一月,那時雪積得和窗戶同高,或許是薄暮時分,路燈灑下錐狀的光線,照耀片片雪花,也或許是傍晚,一渦渦雪片在瑩白的日光下旋著,飄過地面的雪堆。而爸爸那時仍青春年少,滿懷對人生的夢想,他正站在一個改變的交會點上,但自己卻渾然不知。如果細細思量,想想所有可能發生的事,和最後真正發生的事,只會感到心碎吧。
「而且,」她語氣稍微溫和了些,「我們今天晚上就要告訴大家了,也不算是很正式的宣布,我們會一個一個說。」
他沒有馬上聽到我走過來,因此我站在門口看了幾秒,看他極為專注的神情,他的樣子實在和我爸爸有些神似,雙手和下手臂的形狀都和他很像,兩鬢鬍鬚也同樣向上延伸成半白的髮。他視線不經意往上一瞥,這才看到我,嚇了一跳,眼睛嘴巴都微微張大了,神情有些呆住,接著便笑出聲來,放鬆地往椅背上一靠。
從前,易洛魁人還住在湖區這裡時,每到收穫季節,他們便會沿著湖畔升起一座座營火,連綴成一圈火環來慶祝豐收。直至今日,每年秋天,片片落葉灑在夢湖上,曠野光禿荒蕪,枯褐且蟄伏,風華褪盡之時,大家依然維持著這項傳統慶典。經過許多年,如今每到七月四日國慶日,夢湖居民也會沿著湖升起一圈火,童子軍會在街上賣閃光信號煙火,大家買回家插在自家草坪或湖畔岩灘的鵝卵石裡。我跟吉隆也在食品雜貨店外頭的小攤上買了四支,我跟他解釋之後會發生什麼事:等到今天這夏至後的暮光褪成黑夜後,夢湖沿岸就會燃起一把把火焰和閃光信號煙火,串成一圈珠鍊似的光環。
「妳自己看。」
「對,拋到蘆葦叢裡。」
「對。」亞特說完,又把眼神轉開,望向窗戶的方向,看著後門的停車場,停車場的碎石子在街燈照耀下,呈現暗灰的色澤。「馬汀從來都不會聽我說的話。那份文件,他給我看過,我想應該就是妳找到的那份沒錯,他把遺囑給我看,然後跟我說他想要怎麼做,他不想聽我的看法。沒錯,就像他說的,那是他自己的土地。」亞特做了個懊喪的手勢,一隻手往下一劈,彷彿又重回當年他和我爸的爭執。
我點頭,腦海中想起那晚我站在媽媽的月花園裡和爸爸說話的情景,那時四下俱寂,靜得彷彿能聽見花朵正纖纖綻放。
「妳散步四個小時嗎?露西,現在已經半夜了。」
這時,亞特從辦公桌那頭看著我,我們四目相接,不發一言,彷彿他剛剛說的話已把空氣撕裂開來,房裡的所有氧氣正迅速消散。
接著,我沒停下來考慮可能會有什麼後果,便長話短說把整個故事說了一遍,包括玫瑰和她女兒的故事,還有曾祖父的遺囑提到愛麗絲的事。
「我想不到——拆胎棒嗎?」
亞特把身體坐挺起來,微微往前傾,雙手小心翼翼地在桌上交疊。
亞特低聲輕笑,對我說:「就是啊,妳會用試算表軟體嗎?」
我先前已經把遺囑擺回釣具,鎖了放在車子裡。
我坐在這張寬大的辦公桌前,這個位子在我之前已有許多祖先坐過。我翻開帳本,裡頭紙頁有整齊的格線,淺藍線、紅線、一欄欄的格子,上面全是爸爸以工整的字跡精準寫下的數字。我頓時回到從前星期天的傍晚,那時爸爸總會坐在餐桌前記帳,他會把一枝鉛筆塞在耳後,指頭飛快地按著加法計算機。我用手拂過那些數字,翻著紙頁;每個阿拉伯數字都是他整齊的字跡,數不清的日期和各種數字,每頁最下面的欄位還有加總。這件成品多麼截然精準,條理如此井然,單是看著帳本都讓我感到極撫慰。每一頁都寫得滿滿的,日期到了一個地方開始變和*圖*書成二月,接著是三月,直到帳簿的最後一頁。
「這樣啊。」
我把眼睛稍稍閉了一秒,開口說:「然後我爸一直不聽你說。」
我便以這種狀態走了很久,途中經過無數看起來舒適安樂的住家,他們的燈開著,人在裡頭走動,閱讀、看電視、洗碗盤,做一些平凡而無憂的瑣事,他們看不見我大步經過他們家門的模樣,看不見我時而從臉上淌下眼淚,時而心中感到猛烈的怒氣,激動得幾乎得彎下身來。我走到靠近市區的地方,又折返回去,走過砌著紅色拱門的教堂,想起蘇希牧師,但現在已經太晚了,不能打給她。我不知不覺又走回停車場,這時街道已寂靜許多,我站著,一隻手搭在爸爸的雪佛蘭上。他多麼愛這台車,把最終的秘密都藏在裡頭。
他停了一會兒,等到再開口時,聲音已變得十分感傷。「我很愛妳爸爸。他的個性總是那麼開朗樂觀,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喜歡他,我當然不好受;我做過一些現在想起來很後悔的事,他也是,可是我其實很愛他。我現在都會告訴自己,如果他還活著,我們最後一定會和好。」
亞特講到這裡,停下來看著我,一臉盡是痛苦。我無法言語,困在這個全然靜止的地方,四下宛若全無空氣的虛空,許多灰黑顏色的魚,在四周游來游去。
布雷克走到船塢這頭來,他腳上穿著帆船鞋,踩在木條上,發出微弱的回音。他剛把成串的白色小燈泡掛在欄杆上。
「吉隆呢?你想一起來嗎?」
「我還滿厲害的。」
「那我們兩個之間沒事囉?」
沒錯,我現在確實如此。玫瑰的故事,以及禮拜堂和魏斯卓姆紀念館那些灼燦生輝的玻璃花窗,都拓展改變了我看世界的方式,一切事物因而彼此攸關,而我從前渾然不知。玫瑰的夢想,還有曾祖父的夢想,使我們大家來到這個薄暮的傍晚,在這樣的一個階段,一切將再度物換星移。
「你去啊。」我說。因為我知道吉隆很愛搭船航行,而且又想到這可能是他在這裡唯一的一次機會了,因為布雷克這麼忙,而且我們在夢湖再待也沒多久了。
亞特壓低了嗓音,語氣不太溫暖,但他請我聽聽他的一番話。我想起愛麗絲,想起玫瑰,以及所有我知道而他不知道的家族故事。我把身子往前微傾,洗耳恭聽。細細諦聽,才能了解更多,找出另一塊拼圖,才能把其他塊拼湊成形。
她微微笑了一下,稍微點點頭,這時她一個朋友正好走過來抱她,我便退到一邊,拿著飲料走回公園。吉隆在公園等我,我勾住他的手臂,把頭稍微靠在他肩膀上,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對我微笑,然後繼續聊天。他在跟阿約講話,阿約身旁帶著那位四肢修長的長髮女人,我上次在夢大師見過的。柔伊和奧絲汀也來了,和亞特一起站在船上。接著我瞥見麥斯,他在寬闇草坪的另一端,正隨著一首蘇沙進行曲的旋律縱情起舞,奇岡和他一起跳了一小段,然後便笑出聲來,俯身抱起麥斯,讓他坐在肩膀上。我心裡的情感倏地一陣劇痛,也感到幾絲後悔,但這樣的情緒稍縱即逝,我很快便把注意力轉回對話中。
「你覺得我反應過度了嗎?」
「最後,我一把抓住他的船,金屬很冰;我那個時候好沮喪,我跟他說,他那樣是在做蠢事。他轉過來,可能原本只是想把我的手打掉,可是他的手卻打到我的臉。我就站起來,他也是,我印象中不是我先打他的,可是也許是吧,誰知道,可能是我。我一直說,馬汀,停了,該死,停,但他不肯停,我就把他推開,很用力,我用全力推他,他站不穩,就跌倒了,我也因為後座力跌倒,跌在我的船裡,船差點翻了,滑到旁邊去,往側面倒。那時候很暗,我看不太到,只能用感覺、用聽覺,我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他頭撞到船身的聲音,應該是頭撞到。他沒有大叫什麼的。」
「對,他都不聽,我找他談過三次、四次、五次,他連話都不讓我說完。我找到他的那天晚上,他也是那樣,只顧著拋釣魚線,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和馬汀在一起,永遠都是那種感覺,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
亞特說:「我想他也會很高興吧,露西,妳喜歡開就好。」
我瞥了一眼掛在爐子上方的時鐘;確實已是午夜了。
我一面在水裡踢出水花,一面說:「感覺不賴,可是我把車開來了,所以不行。」
亞特搖搖頭,眼神越過我,往門口的方向看去,望向遙遠的過去。「妳爸是個很固執的人,他很頑固,他永遠不聽自己以外的聲音。」
「露西啊,真沒想到。」他說。
那一刻,我突然替他感到難過,因為剎時間,他在辦公桌後的模樣顯得蒼老而脆弱。
我這才發現和圖書,亞特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他想必不曉得禮拜堂和花窗的事,也不曉得玫瑰精彩的一生,還有我們家族有其他後代,就住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我走過一條條走道。小時候,我總在這裡嬉戲,在這些蒙著灰的油地氈上跑來跑去,歡喜地聞著金屬和木屑的氣味。這個地方形塑了這麼多代的人,看起來也像是停留在時間裡了。牆邊擺著一整排待售的保險箱,小小的門都半掩著;這些保險箱現在都是別家公司生產的。我在走道間走來走去,端詳裡頭展示的各種鎖具和一桶桶的釘子,還有一個個架上的油漆色卡和油漆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裡站了多久。夜色溫柔如水,街上仍有許多觀光客來來去去,「四季豆」裡傳出陣陣歡笑聲,穿越水面,飄到這頭來;小徑上有許多人在散步,他們手牽著手,吃著冰淇淋,經過我身旁,有的人還繞過我,彷彿我是一根柱子、一張長椅,或是一尊雕像。我動也不動杵在原地,靜止在多年前那股真空而窒人的痛苦之中,再次回到眾人把爸爸從夢湖抬上岸的那個清晨。
玻璃藝品工作室樓上的窗戶全是暗的,或許奇岡已經睡了,麥斯也徐徐地呼吸,空間裡一片靜謐。我沿著排水溝往市區方向走,步伐又重又急,思緒紊亂。這是一個美麗的夜,許多人都還逗留在餐廳外,或仍在湖邊散步。途中有兩次,路人對我投以奇怪的眼神,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喃喃自語——有時是一個字,有時是一句話,激動焦慮,不明所以。
亞特聽了,臉上面無表情,過了大約一分鐘,他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雙手抓著後腦杓的頭髮。他問:「那遺囑現在在妳手邊嗎?我可以看一下嗎?」
亞特說:「真的嗎?什麼樣的文件?」
「那時候我只是想做對的事。」他說道,彷彿我一定能了解他的論據,彷彿我一定能明白似的。
「嘿,你們兩個,我要開船載媽回家,你們要一起來嗎?沿路上可以看營火。」布雷克說。
我低聲問:「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你想跟他說話但是他不聽?」
「想到他不知道會拿那些文件去做什麼,我怎樣都睡不著,持續了好幾天。然後有一天晚上,我半夜醒來,應該說是被吵醒的。阿約那時候玩得很瘋,但他超過門禁時間回家的時候,通常都很識相,會偷偷摸摸溜進來,只是那一晚他回家的時候卻吵翻天了,把東西丟來丟去,還有一台車停在外面車道等他,我就起床,想問他在做什麼,但他已經找到要找的東西走了,出門的時候還把用力甩門,我哪可能還睡得著。那天晚上天氣很好,夜色很美,我們小時候等的就是那種天氣,我有預感馬汀一定會去夢湖,到沼澤那裡,他愛去的老地方,我直覺他一定會去,我們兩個以前老去那裡。所以我就開車到了夢湖,然後開船出去,我只是想說如果他在的話,可以跟他聊聊。結果他果然在,我很快就找到他了,因為那晚很安靜。」
亞特說話的語氣感覺十分緬懷過往,又摻著悲傷和悔恨。我不認為爸爸真像亞特說的那樣,因為爸爸有傾聽的天賦,我傾聽的能力也是他傳授給我的。我靜止不動,感受辦公室裡頓時改變的氛圍,甚至連眨眼的動作都放慢了,彷彿亞特是一隻我不想嚇跑的野生動物。
我往椅背一靠。「我很喜歡啊,只是開起來感覺像在開船,而且前兩天我從埃爾邁拉回來的路上還爆胎了。我打電話叫道路救援服務,來的那個人把後車廂裡的東西全部拿出來了,你一定猜不到我發現了什麼。」
「好吧。」最後她終於開口,並把視線轉回來。
我一句話也沒說,顫抖著站起身,走出店外,踏進夜色裡。
我翻找裡頭的檔案,把文件全抽出來疊在地上。我其實不太清楚要找什麼,也沒找到什麼特別的東西,這些都只是收據,還有銷售和出貨的紀錄,全是放了幾十年的文件。不知道是因為今晚夢湖畔燃燒的烈焰,或是自己心裡痛苦的躁動,我翻找的時候,腦中也燒起熊熊烈火。我一直想著,這些文件多容易就能點燃啊,紙張會冒起燻煙,火苗將舔舐四周的牆壁,燒到裡頭的椽樑,然後循著椽樑延燒到閣樓,閣樓極乾燥,彷彿火種似的,火勢必定會一發不可收拾。我也想起停車場地下埋著一個舊煤氣罐,只消一個火星飄搖,就能引起大爆炸。
我站在排水道旁,感到滿腔的痛苦和怒火,幾乎無法呼吸。亞特在大師店外門階上站了一會兒,凝望著我,整家店黑黝黝地佇立在他後方。過了一段時間,他才轉身進屋,大門在他後面戛然闔上,鎖扣起來,發出喀噠一聲。
這時我已感覺快要不能呼吸,只喃喃低語:「他在拋釣魚線。」
亞特跟著我走出來,站在夢和_圖_書大師陰暗的店門口,凝成一道黑影。「露西,」他在我後面輕聲叫喊,聲音橫越草坪,「不要忘了,這件事也會影響到妳跟妳弟的權益啊。」
最後,我和吉隆單獨坐在防波堤上,雙腳盪進湖裡。我跟他說了遺囑的事,還有所有可能的結果。吉隆說:「嗯,也不一定是壞事,可能妳媽只是希望先了解情況,不要急著採取太激烈的行動。」此刻夢湖變得霧濛濛灰茫茫的,水色已開始遁入愈來愈深沉的夜色之中。「畢竟說不定遺囑已經失效了,就算還有效力,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要釐清誰可以拿什麼,一定也很複雜。」
阿約毫不在意地聳聳肩,滿臉盡是神氣,對他這種憑空而生的自信,我一直都無法忍受。「那可不一定,我們都弄得差不多了,已經有十幾個人打給我說有興趣要買了,這說不定會變成我們做過最大的事業。」
「哪有,怎麼可能!」
「是啊,我媽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辦法去處理那台車,所以之前車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停在倉庫裡。」亞特點點頭,望向窗外鋪著碎石的停車場,那台雪佛蘭就停在路燈照射範圍的邊緣,弓箭般的銀色飾條熠熠生輝。
「妳真的沒事嗎?」
「對。」
吉隆點點頭說「有一點。」
「我去了一下,很好玩啊!我很喜歡國慶日夢湖的火環,還有音樂演奏我也很喜歡。以前小時候,我跟妳爸都會放閃光信號煙火,感覺還像不久以前的事。」
「我只是路過,看到這裡燈亮著,」我邊說,邊往窗戶一指,「我去派對之前把車停在這裡。我剛剛也看到你了,只是沒機會跟你打招呼。」
「在家裡,我媽收起來了,我不知道她收在哪。」我對他說。
我等大家都上了船,小艇往幽暗的湖心駛去,隨即縮小到只剩點點移動的光芒,交織成一片光網,然後才把手上的酒喝完,穿過公園,走過滿是夏日遊客的街道。
艾芙麗嘆了一口氣,眼神望向湖面,一邊啜飲手上的氣泡礦泉水。
大家聊的是「登陸」那件案子。他們已經拿到土地,都市開發的申請也正在讓幾個委員會審核,再過一兩天就會知道結果。阿約對結果很樂觀,認為他們一定能取得建築權。我想起那座美麗的禮拜堂,禮拜堂正座落在他們想要的那塊地正中央。我也想到媽媽叫我別把遺囑的事告訴別人,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疑懼:為什麼不能講?難道媽媽真的想把房子跟土地賣給亞特嗎?夢大師的事,她已經有不同想法了嗎?我也突然想知道奧利佛和蘇希對禮拜堂是不是有什麼打算了。
「嗯,其實她還活著,我說的是愛麗絲,我最近才跟她見面,她有兩個兒子,孫子年紀都跟我差不多大。」
「露西。」他鍥而不捨,終於抬頭看著我,一臉懇求。「不要不說話,拜託。就算那時候我沒離開,結果也不會改變啊。」
他點點頭。「也沒差,」他說,「過了這麼多年,那份遺囑應該早就失效了,玫瑰已經過世很久,她女兒或許也早就不在了,所以有差嗎?」
樂團演奏著樂曲,後來結束了,最後的幾個音符飄揚在湖面上。眾人吃吃喝喝,彼此閒聊。夕陽西下,夜色愈來愈深,開始看得見營火了,起初只升了幾座,接著愈來愈多,夢湖邊緣四處閃耀著火光。這個夜晚真美,感覺多麼熟悉,空氣輕柔,溫暖如鼻息,然而遣囑的秘密卻如同一道透明的牆,阻隔在我和所有人事物之間。我不停在人群之間遊走,在一段段對話間飄盪來去。
我問道:「你們年輕的時候常一起去釣魚嗎?」我又往後坐了一點,腿後側滑過椅子光滑的皮革。「對,沒錯,以前夏天我們兩個,我跟馬汀,我們每天早上都到夢湖去,有時候會釣到一大堆魚,有時候什麼也釣不到。」
「是一份遺囑,你爺爺的遺囑。」
就在我摔最後一個保險箱時,外面街上有一輛車朝店面的方向筆直開過來,車燈照在店面玻璃窗上;我怔住了,動也不動,直到後來車子掉頭揚長而去。但那股力量已經被中斷了,我沒辦法再破壞,便小心翼翼走過滿目瘡痍的地板,到辦公室裡,把燈打開。
我說:「我這幾天都開我爸的車,你知道嗎,就是他修好的那台?」
「妳回來了。」媽媽說。
我還是不發一語,腦中回想起那個美麗的清晨,草坪傳來喧嚷人聲,爸爸躺在岩石上,沒有生命,皮膚腫脹,斑斕閃耀,就像魚一樣。媽媽跪在他旁邊,伸手摸他的臉頰,動作多麼輕柔,他卻沒像從前那樣轉過頭來親吻她的掌心。
「可是現在說要蓋什麼都還太早吧。」我說著,一邊啜飲手上的酒。
傍晚時我把車停在夢大師後面,因為停在那裡不會被拖吊。我沿著排水道走,夢大師那棟建築看起來就像是一張漠然的臉,面對著這m.hetubook.com.com個世界,眼神幽暗呆滯。但我走到停車場,卻看到亞特辦公室的窗戶有光線。剛剛在派對上,我還沒有機會跟他打招呼他就離開了,不曉得他現在是不是就坐在辦公桌前,或只是燈沒關呢?我想知道他對愛麗絲的事知道多少,還有對遺囑的事、玫瑰的事了解多少,因此便走進夢大師。
亞特說:「一切都不會有什麼差別。」他盯著雙手,彷彿在對自己的手說話。「等我到湖邊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沒辦法改變什麼了;其實我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沒差了。」
「是嗎?真的嗎?他死的那晚,我們一直在找他的釣具箱。」
我不只是空想,甚至拿起一張舊的出貨單,在一個邊角點火,拿在金屬製的垃圾桶上燒,紙燃成灰燼落下,我的手指沾得灰黑。
「如果他想,土地是他的,他可以拱手送人,是很不明智,可是不干我的事;但是這裡就是我的,夢大師是我的事業。我一而再再而三告訴他,如果他找到那個人,如果那個人要拿回財產的一部份,我們怎麼知道她不會想拿走全部?妳爸他根本就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他根本不知道他要面對的是什麼事。」或許爸爸知道,我心想,或許他是在享受那無聲的復仇。但我沒把這話說出口,只點點頭。亞特說著話,而我則漸漸靜下來,被一股奇異的冷靜感緊緊扣住,彷彿已離開自己的身體,正從遠處看著這段對話。在緘默中,亞特又開口。
她聳聲肩。「不算吧,我還沒辦法,不過事情也不可能重來,所以就繼續過日子吧。」
「沒事啊。」我牽起吉隆的手,和他十指交扣。「我沒事,只是很累。」我刻意親了一下吉隆的臉,心裡只想快點抽身。「走吧,我們上樓吧,我累死了。」
他第一個想到的問題竟是這個,讓我感覺十分奇怪。我說:「還不知道,我是跟她見面之後才找到遺囑的,不過我覺得應該讓她知道,你不覺得嗎?就算遺囑現在已經失效了,但情感上對她可能很重要,要讓她知道,曾祖父把她當成家裡的一份子。」
我深呼吸,空氣中滿是鋸開的木頭和鐵的味道。「但我想你以前應該有很多機會可以跟他和妤。」
亞特搖搖頭,伸出一隻手拂過雙眼,彷彿想抹去睏倦的感覺。
「不太想。」
昨晚我把遺囑放回釣具箱,因為感覺那裡是最安全的地方。遺囑現在還在車上,讓我想起晚上來找亞特的初衷,是要告訴他愛麗絲的事,談土地的所有權,而不是聽他坦白懺悔。他那番話彷若閃電劈下,讓我已知的世界剎時變樣,彷彿細沙在陡然間熔成了玻璃。
「這樣妳沒關係嗎?」吉隆問。
我點點頭,心中充滿懷舊之情,想起我也曾和爸爸度過無數個相同的早晨。
我說:「可能吧。」我想起自己之前跟媽媽說奧利佛或許有什麼盤算,後來也證明媽媽想的完全沒錯。「回來幾天之後,我就一直是這樣,我開始失去方向了,感覺在事情的表面下,還有很多其他事,有的又要追回幾十年前,暗潮洶湧,很多事我根本不了解。」
「是有,不過還找到我爸的釣具箱。」
「她知道遺囑的事嗎?」
我說:「這件事跟錢無關。」但連我都察覺自己說這句話的猶豫。雖然我想起和爸爸乘著船在沼澤間悠然擺盪的情景,但同時也想起了布雷克,以及我們那棟年久失修的房子。
「但很奇怪,魚餌都擺在釣具箱裡,跟以前一樣,可是他的工具都不在箱子裡,裡面沒有工具,也沒有鐵絲,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我看了覺得很難過。然後我就發現裡頭有一疊文件。」我說。
「我知道。他以前常帶我去釣魚,釣具箱裡都還有我記得的那些魚餌。」
「真的假的?妳說妳跟她見面了?」
媽媽問:「妳去哪裡了?為什麼不接電話?」
我點點頭。她的話聽起來有些尖銳,伹也夠好了,至少很誠實。
這時亞特的眼神才真正望向我,他看著我,臉上出現剛剛第一眼見到我的神情,不太自在。
我想起那些沼澤濕地,想起我擾動蘆葦間鷺鳥的棲地時,鳥兒冉冉飛起的模樣,牠們高昇入空,飛翔在林木上方,身姿碩大優雅。我視線穿過湖面,看到布雷克站在船上,正和安德、亞特一起大笑著,旁邊還有兩個我不認識的人。媽媽在跟艾芙麗說話,艾芙麗這時臉上表情看起來很快樂。「會在新年前,」我聽見她說,「我們婚期訂在十二月三十一號。」
我說:「那時候是我為難他,一直問他為什麼要待在這裡,為什麼要在夢大師工作,他只是想讓我知道為什麼而已,是我自己莫名其妙說溜嘴的。」
「我只是想幫他,幫你們家。」
「不想啊?」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那妳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開口問:「大躍進喔?從硬體到軟體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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