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指出一點:「這份遺囑是真的,就算其他的事情你不相信,你手上這份遺囑也是真的。」
「這跟我沒關係。」
我說:「這是亞特告訴我的。」我太驚訝了,一時不知道怎麼回應布雷克的話。我怎麼想都想不到,他們可能會不相信我說的話。亞特昨晚說的話,我沒懷疑過,因為他的痛苦看起來是那麼真實。
太陽完全升起後,我便離開了,我小心鎖上禮拜堂的門,然後緩緩走回草原上,高高的荒草讓風吹著,擺動著。我心想,自己剛剛在禮拜堂那樣,算是禱告嗎?畢竟我並非滔滔祈求,也不是殷殷背誦,比較像是一種神聖的傾聽。雪佛蘭停在基地的入口處,這入口如今已是逝去時光的一處遺跡了。我驅車返家。
媽媽用指尖拭過雙眼,看著我。「真的嗎?露西,妳說的是真的嗎?」她說。
我對媽媽說:「遺囑妳看過了,妳看了以後叫我不要跟別人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告訴亞特了,他就告訴我這件事。」
「那如果我不信呢?」布雷克問。
「前提是當初真的是意外。」
「我看你不理會眼前的事實,這樣也對你自己有利吧。」
「還好。」
然後,我便把亞特在夢大師辦公室裡說的事告訴他們,我一面說,一面看著他們的表情。我說得十分平靜,宛如心中有一泓深不見底的泉水,汩汩湧成這方深沉的平靜。
「我要把遺囑的事告訴愛麗絲。」我一邊說,一邊把遺囑摺起來,放回黃色信封。「你要怎麼做都可以,可是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
「請問你媽媽還好嗎?」我問。
這時,我明白自己想做什麼了。我回到屋裡,從掛鉤上取下鑰匙,然後坐進雪佛蘭驅車離去。
「真的嗎?」
「也關係到妳啊。」
「我為什麼要編故事?」
「看起來都很有趣,」我說,「看起來很辛苦,不過是很棒的工作。」
黑暗中,我看不清楚吉隆的臉,但他的語氣聽起來變得有些激動。我在暗影中努力辨認他的神色,但他的雙眸幽黑如夜,眼神讓人無法看穿。「露西,我的意思是,事情的真相也關係到妳。又不是妳說了,妳伯伯就會被抓去關,他都說那是意外了,可能也真的只是意外,這只是道德問題,不是法律問題。」
我雙手掩面。
布雷克抬頭,視線從遺囑移到媽媽身上,他說:「媽,妳在做什麼?聽我說,我們根本還沒把一切弄清楚,都還沒聽亞特自己的說法,我們只是聽露西說而已,說不定她聽錯了啊。」
這些年來,我完全問錯問題了。我該問的,並不是如果我那一晚跟爸爸去釣魚了,會發生什麼事。我真正該問的,是如果我那晚根本沒出門,會發生什麼事?
媽媽開口說:「我那時候只是想好好想一想這件事的意義。露西,難道妳以為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嗎?」
「嗯,可能沒辦法。」「好吧,那我可以換話題嗎?」
「那你也已經是大人了,布雷克,我不能左右你的想法。」媽媽說。
「他說那是意外嗎?」
他說:「妳感覺好緊繃,來,躺一下。」我便把身子滑到床墊上,整個人灘開趴著。吉隆用雙手輕柔地撫過我的背,一道一道,輕輕劃過我的肌膚。「放鬆一點。」他說著,把雙手按在我肩上,抹去我自己一直沒意識到的緊繃感。我感覺雙肩、手臂、背部全都放鬆下來,焦慮如水般流淌殆盡。窗外不遠處,浪濤一波波拍擊著,湖水濺在船塢上,我專注傾聽那規律的浪潮聲,想像自己正漂在水上,隨波逐流,任湖水溫柔推送。
吉隆在我身邊躺下,一隻手摟住我腰後。.我漂著,盪著,與吉隆鼻息交纏,揉雜潮水的聲音,和圖書最後終於沉沉睡去。
我四周美麗的玻璃花窗此刻全然闐黑。這些窗子將我和其他生命、其他時代聯繫在一起,將我和一件件已盡或刻意未竟的事相互連結。我確信,玫瑰的所作所為全出於愛,但對愛麗絲而言,媽媽的缺席,仍是她生命中一樁懸而未決的傷痛。我想起玫瑰在信中寫過憤怒這件事,她說怒氣足以腐化人心,能讓邪惡進駐。或許玫瑰是對的,或許「惡」這個古老的字眼,其實有其他說法,好比「不和」,好比「偏差」。或許玫瑰說的沒錯,惡不是附在一個人身上的,而是流竄在世間的一股力量,它四處尋覓,像是一隻自我複製的病毒,想纏窒、誘捕、收回這天地間的真善美。
我一邊回憶,一邊說:「他還來參加喪禮。然後這些年來,他對我們該死的好,幫我媽的忙,給布雷克工作,還想雇用我;他這些年來做這些事,讓我們覺得他人很好,他自己也知道我們這樣覺得。」
「不是。」我再次深呼吸。「沒有,對不起,我不是在氣你。」
我看了那幾個職位的工作內容,都是救援組織和非營利機構的職缺。
「不然他也會說那件事只是意外。」
我嘆了口氣,對吉隆說:「你說得對,我想我應該告訴我媽。」
「在車上,可是我沒跟他說。」
吉隆點點頭。「真遺憾。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我離開露台,把媽媽和布雷克留在那裡。吉隆已經在廚房裡,正在讀《哈潑》雜誌一篇關於露天採礦的文章,雜誌是他在機場買的。他手邊的檯面上擱著一杯咖啡。
布雷克臉色沉了下來,但沒回話。我強迫自己深呼吸,因為此刻我也很憤怒,但玫瑰的話一直在我一一中響起:別在氣頭上行事。做什麼事都得出於愛,否則就什麼也別做。
「可能吧。」
「什麼?妳覺得他在說謊嗎?」
「對,他說那是意外,可是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把我爸丟在那裡,他找不到我爸就走了,而且這件事他從來沒告訴過我們。」
「我沒有聽錯。」
他們靜靜聽我說;媽媽聽的時候把雙手攏著,壓在唇上。我一五一十地說了。當我說到亞特出手推爸爸時,媽媽閉上雙眼,動也不動,淚水從臉上滑落;布雷克別過頭去,凝視著夢湖。早晨的光線下,夢湖看起來浪潮起伏,水色灰暗。
「我不知道我覺得怎樣,是有可能啊。他還問我遺囑在哪,我覺得那份遺囑真的讓他很不安。」
吉隆把筆記型電腦從吧檯另一邊拉過來,掀開螢幕。
在闐靜的禮拜堂裡,我終於感到安全,能鼓起勇氣回想當年日出前靜謐的夢湖。爸爸頭上戴著他那頂柔軟的藍色釣魚帽,在寧靜的水上飄盪,心裡思索著那件他無意探求卻無法忘卻的真相,想著該如何是好,這時他聽見一艘船開過來,起先聲音很微弱,像迷霧中的一道陰影,像他心上的一道陰影。這時已近日出時分,四周光線顯得一粒粒灰濛濛的,亞特的聲音傳到爸爸這裡,爸爸應了他一聲。起初他們的爭執還很客氣,還算平和講理,但接著兩人爭吵的聲音便不那麼理性了,開始像一陣煙,惱怒地向上盤旋而起,最後雙方都站了起來,彼此大吼,真的大打出手起來,然後兩個人都跌倒了,亞特跌進自己的船裡,撞上蘆葦叢又彈開;爸爸則一頭撞上船的金屬邊緣,滑進夢湖冰冷清澈的暗潮中,撞得昏迷,動也不動了。
「他真的這樣說啊?」吉隆問道,他的嗓音低沉而徐緩。「他真的跟妳坦白說了嗎?」
媽媽說:「我相信露西說的話,因為我還記得那時候的情形,我也還記得一些你們兩個都不知道的事和-圖-書。我可以想像那個畫面,亞特說的情況,我完全可以想像。你們爸爸那晚原本是打算回來的,那幾天他一直有心事,一直睡不好,他對我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親我一下,跟我說他很快就會回來,叫我不要擔心。但我還是擔心。」
「嗯,可能真的是意外啊,露西,說不定他一直在努力彌補,發生這種事,這些年來他心裡一定也很折磨。」吉隆說。
最後他終於開口:「實在太扯了。媽,妳要不要賣都可以,賣給亞特或賣給別人都好,可是這份遺囑的事根本太誇張了。也許遺囑已經沒有效力了,過了那麼久,又塞在牆裡;可是如果還有效力,為什麼還要提起呢?我們辛苦一輩子賺來的,為什麼要拿去給一些陌生人呢?」
「好,可是我們上次不是都說過了嗎?」
這時我突然想起自己是怎麼跟亞特說的——我跟他說遺囑已經交給我媽了,不知道她收在家裡的那個地方。我那個時候那樣回答並不理智,但此刻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慌,彷彿只要望向窗外,便會看見亞特從草坪那頭闊步走來,進屋四處翻找。
「我們上次聊過工作的事之後,我寄了幾封信問人有沒有什麼工作機會,有幾個人回覆,列了一些工作,大部分我都沒什麼興趣,但有幾個我覺得還不錯,其中一個在巴布新幾內亞,還有一個在柬埔寨。」
「你們還好嗎?」
「應該讓她知道。」媽媽附和。
醒來時,天色仍黑,我看了一下時間,原來才過了一小時。這時是深夜,還有幾個小時才天亮。吉隆睡在我身旁,而在我身下,樓下的房間裡,媽媽也正睡著。我小心翼翼站起身,以免把吉隆吵醒,然後下樓倒了一杯水,站在門廊外的台階上,心頭躁動不已,不想坐下來,又疲倦得無法游泳或散步。站在這裡,蛙鳴聽在耳裡又響又沉,蛙鼓聲從濕地的方向穿過樹林飄來。我想起那些鷺鳥,牠們或者是在瑟瑟抖動的草叢間睡了,或者是還豎著細如野草般的腿佇立著吧。我也想起那天和奇岡一起散步,林子一片幽靜,我身處在那個原始的地方,感覺一種著魔似的狂喜,彷彿我們已踏出時間的疆界。我想起曾走在這片土地上的許許多多的人,他們都留下了印記,石臼、陶器碎片、房舍遺跡,以及地下碉堡的形狀。我也想起愛麗絲,她童年的最後一個夏天就在這棟房子裡度過;或許她也曾在類似的夜色中,站在相同的地方,聽著水聲和蛙鳴,找尋天上的一片月。最後,我也想起玫瑰,以及她留下的印記,縱使就我所知,她從不曾踏進這棟屋子,甚至儘管她親自參與設計,也從沒踏進那座美麗的禮拜堂。
媽媽舉起一隻手,示意叫我們兩個安靜,然後打開檔案夾。
我思索了一下他的話。吉隆一家人儘管沒住在同一個地方,但他們之間總坦然以對,我們家從來沒能像那樣相處。為什麼我不能說出來?因為我不清楚媽媽對亞特和這塊地的態度,不知道她心裡有什麼打算,另外也因為我想保護她,不希望這個消息讓她難過。
吉隆在我旁邊坐下,把我的雙手握在他手裡,耐心等待,過了一會兒,我終於深呼吸,把整件事告訴他。我想起多少次,我們身下的大地惶然震動時,有吉隆陪在身旁總令我感到無比安心。我開始敘述,心裡竟感覺漸漸舒坦起來,胸臆中的壓力也開始消散。
我把手抽開,放在兩頰上。「不要幫他說話,他做的事情沒有任何藉口。」
「嗯,」我把眼睛閉了一下,「好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可能把這件事告訴我媽。」吉隆搖搖頭,稍微笑出聲,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和圖書「為什麼不行?」
禮拜堂並不遠,只有大約八公里的車程。我把車停在綠草叢生的寬闇路肩上,走到基地門口,門上捆著鐵鍊。現在這裡已經不再是後勤基地,裡頭沒存放什麼設備,地底下也不再埋著武器,因此儘管我小時候這裡管制森嚴,但現在已經幾乎沒什麼戒備了。門上只有一個掛鎖,撬幾下就應聲而開,我便溜了進去。背後有幾盞路燈照耀著一片昏黑,但我站的地方卻是全然的黑夜,所有事物都在它輕柔的懷抱之中。我步入高草原,往禮拜堂的方向走去,就像幾天前一樣。時間這個東西,我無法參透,這麼短的時間內,怎能發生這麼多事;上次我到這裡來時,還幾乎一無所知。
我想著,故事究竟起源自哪裡?是玫瑰失去她所愛的一切、把沉甸甸的銀製聖餐杯揣進口袋裡的那一刻嗎?或是更早,是喬弗瑞.溫德姆在廢墟裡將她的夢想一笑斥之的那一刻?或是之後在幽暗的樓梯間,他逼她做出無從選擇的決定那一刻?故事究竟起源自彗星的奇異光芒,或是更早更早以前,當我一代代祖先出生便被種種事件和社會結構網羅困住的時候?
「這是合約。」她說著,抽出一份文件。「這棟房子和這塊地的事,我跟亞特已經來來回回談了好幾年,我一直都知道他想買,也一直都知道為什麼。剛開始我很抗拒,可是經過這些年,我漸漸開始考慮,我想是因為這棟房子的負擔愈變愈大,讓我開始想像住在市區,就可以不用再聽這棟房子的抱怨;而且亞特這些年來也很照顧我,真的幫了很多忙,我生活上變得很依賴他。不管他做過什麼事,這些都是事實。」
「喂,妳現在是在生我的氣嗎?」吉隆說。
我們靜靜坐了一會兒,肩併著肩,四下漾著夜晚輕柔的空氣。吉隆伸出一隻手探入我髮際,輕輕替我按摩頭皮。
「好啊,很好。我也會問看看有沒有什麼工作機會。」
吉隆仍把我的雙手握在手裡,沒開口接話,好讓我繼續說。
「其實一點都不好,現在氣氛很僵。」
「還有布雷克。」儘管知道自己並沒有回應吉隆說的話,我仍繼續說,「這件事也牽扯到布雷克,就算他不知道這件事,也會被牽扯進來,亞特說的沒錯,這整件事關係到布雷克的利益。」
我向吉隆解釋完,他指出一點:「這不是妳該扛的責任啊,露西,妳不能這樣一個人把事情藏在心底,如果妳一個人扛,妳心裡也會很折磨。」
那一晚似乎仍有某個鬆動的環節,這環節沒繫緊,飛掠過我的心緒,像一隻翅膀拍動的氣流拂過,在這片謐靜中,我能察覺到。
無論起源自何時,故事都已然歷歷揭露,一件件事串連發生,美和失落在每一代之間浮現,故事一直開展到我坐在這裡的此刻,彗星造訪的一百年後,而這顆彗星以無人能想像的方式,和整個故事緊緊交織。
「跟我們以前的工作很不一樣。薪水是還可以,可是福利差了很多。」
我身子一側,坐進一張木製長椅,木頭觸感光滑,一片冥寂篩落而下。我坐著不動,時間一刻刻過去,我的呼吸愈來愈徐緩平靜,我讓自己深吸一口氣,放鬆下來。「靈」,就是呼吸氣息,也就是心靈。也就是智慧。我在腦中勾勒出智慧窗的模樣,剔透的玻璃呈現了神的存在和流動,這股力量創造萬物,形塑一切,它沒有形象,沒有名字,卻是萬事萬物的源頭。我靜靜坐著,在我之前,多少人也在這裡坐過。我努力傾聽,越過自己的傷痛和疑惑,揣想一個世紀以前的玫瑰.賈瑞特,她在另一個國家的另一座教堂裡,也是這樣傾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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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和布雷克仍在露台上交談,我嘆了口氣,拿出手機。我不知道我要做的事對不對,但我知道自己一定得這麼做。電話響到第二聲,奈德便接了起來,他聽到是我,似乎很驚訝。
「對,我只是想要再確認一次。」我遲疑了一下;摸摸裝著遺囑的信封,繼續說:「還有最近又發現了另外一件事。」接著我便盡可能長話短說,小心翼翼地把我知道的一切全告訴他。
發生在爸爸身上的事,並不是我的錯,他的死,責任不在我身上。推他一把的不是我,把他獨自留在水裡的也不是我。
布雷克說:「問倒我了。」他靠在椅背上,雙手交扣,撐在頭後面。「不過露西說得像是有天大的事一樣。」
媽媽說:「露西,什麼事啊?妳沒事吧?」
「他不會承認有這件事的。」我說著,突然意識到他確實不會承認,而且我要怎麼證明他說過這件事呢,我只有腦中記得他在深夜寂靜的夢大師裡說過那番話。我什麼證據也沒有。
「沒事。」我說完,便幫大家都倒了咖啡;做尋常的事能使我感到鎮定。我把咖啡壺放下,把溫暖的杯子捧在手中。天邊已經湧起朵朵烏雲,陰沉沉的,但仍未迫近。
她站起身,走進屋裡,不久後拿著一個檔案夾走出來。
過了一秒,吉隆笑出聲來。「也是啦。我已經回信去問細節了,也順便問了有沒有妳會喜歡的工作。」
我在那裡坐了很久。花窗開始聚攏光線,窗子的輪廓逐漸和冰冷的石牆區隔開來,每道窗中的女人都漸漸浮現,她們身上或者帶著罐子,或者帶著碗盆,或者帶著一個個故事,過著她們的人生,我看著她們,心裡感到慰藉。智慧窗裡鮮明的人物也逐一展露出姿態,那些花草走獸,那些高舉雙臂的人,他們的手幻化成葉,再幻化成話語,任智慧在其中流動、編織、療癒,任它環抱和創造,任它嬉戲,任它喜悅。我想起玫瑰和她寫的那些信箋,想起她當年坐在夢湖畔,和心中的憤怒掙扎著,作出她一生最最艱難的決定。
然而,不單只有別人落入這個世代重複的循環,上演重複的故事,情節不只發生在另一個國家,也不只發生在一個幽暗的湖上。
我也是這個循環的一部份。我也和整個故事緊緊交織,像其他人一樣。
我稍微抿嘴一下,然後吸了口氣。
我想找尋的東西原本在黑暗之中不停飛掠,像生著翅膀,而現在,它緩緩停下了。
「怎麼啦?」媽媽開口問,同時走到露台上,和我們一起在桌前坐下。風又增強了,但天氣很暖和。我用幾顆圓滑的石子壓住文件夾,裡頭是所有的照片和信件。
然後布雷克終於轉過頭來看著我,一臉忿然地說:「妳幹嘛這樣?該死,露西,妳為什麼一定要管閒事?妳突然跑回來,然後自以為什麼都知道;妳說的我完全不相信。」
「我是想請她去看魏斯卓姆紀念館的館藏,等她準備好了以後;我想請你們全家一起去,還有一座花窗禮拜堂,她也應該看看。」
「好啦。」
布雷克反駁:「如果真的有這件事,那一定是意外啊。亞特跟每個人一樣,都有缺點,可是他不是那種狠心的人。」
「可是我們現在連一點福利都沒有喔。」我提醒他。
「那遺囑放在哪?」
那晚,在冰涼暗沉的夜色中,我坐在奇岡摩托車後座,和他一路飛馳到峽谷,在那裡遇到阿約。從小到大,他總不斷揶揄我,那種無所謂的鄙視,每次出現都刻下一道更深的傷疤,我心中盤旋著世代的憤怒。因此那晚,我偷偷拿走阿約的衣服,把衣服全拋到樹上,又把他的鑰匙丟到草叢深處,鑰匙很可能現在還在原地鏽和-圖-書蝕著,深深陷進土裡。我做這件事時感到理直氣壯,甚至有些興奮;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真正感到懊悔,而且始終沒有強烈悔悟,充其量就是有些不安罷了。但此刻,在這幽靜的聖堂裡,我腦海中響起亞特說的那些話,我先前一直沒能反應過來:那晚,阿約回家時一陣騷亂,比平常溜回家時吵多了,他用力開關抽屜,弄得砰砰作響,摸黑找衣服,發出很多聲音,又找他車子的備份鑰匙。我想像亞特從沉睡中被吵醒,雙腿一揮跨下床,他邊低聲咒罵邊下床,到樓下倒了一杯水喝,知道白己再也睡不著了。這晚夜色如水,一如年少時的那些夜晚,他不禁想起從前常去釣魚的地方,想起可以到夢湖裡開一會兒船,有何不可呢?他把玻璃杯放進水槽,便出發到夢湖去。而我爸爸已在那裡了。
我想起吉隆說的話:這是道德問題,不是法律問題。
布雷克說:「這是謎啊,因為妳不希望那塊土地被開發,編這個故事對妳有利啊。」
她把文件翻到最後一頁,我看到她已經在合約上簽了名,日期是六月二十五日,在那前一天,我們去看了魏斯卓姆紀念館的館藏資料,之後去了瓊安.維睿擁擠而寂寞的公寓。媽媽把最後一頁扯下來撕成了兩半,撕了又撕,最後撕成了碎片。她把手攤開,紙片翩然飛到草坪上,有的落在灌木叢裡,有的則被風吹到湖邊,讓湖水倏然捲去。
布雷克開口:「媽。」
「對。」
「我現在講的不是錢,也不是財產跟這棟房子。」
布雷克往椅背一靠,向外凝視夢湖,往他自己船的方向看去,臉頰上的一根肌肉抽動著。
這時還沒人起床,我便煮了咖啡。過一會兒,等到時間夠晚了,我打電話給布雷克,跟他說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談,他還昏昏沉沉,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也不怎麼開心,不過還是答應會來。他很快就到了,過了一會兒,媽媽才下樓來,邊走邊把睡袍的腰帶緊緊繫上。
媽媽建議:「你可以自己去問亞特啊,看看他怎麼說。」
「算還好吧,還好。她對那些信很投入。不過我們之後沒什麼談起這件事,她那些信也沒讓我們看。」
禮拜堂的門也很容易就開了,門上的鎖是舊式的,三兩下就能打開。我走進禮拜堂,在原地站了幾分鐘,讓眼睛適應黑暗。漸漸地,各種形狀逐一浮現:成排空蕩蕩的教堂長椅、小講壇、誦經台,還有聖餐圍欄後頭的祭壇,上頭的空燭台在微弱的光線下隱隱發亮。我褪了拖鞋,這是在亞洲養成的習慣,然後走到禮拜堂前面,光裸的腳踩在滿是沙礫的瓷磚上。智慧窗已經移回這裡了,其他花窗很快便要拆下來清理修復,但此刻的禮拜堂全然完整,跟原初所設計的一模一樣,即便此刻我看不清花窗上的圖案,光是從隱約透出的幾塊瑩白玻璃和幾道鉛框,我仍知道花窗就在牆上,而藤蔓纏繞的月亮在每道花窗底部依稀可見。一個世紀前,玫瑰見到這個圖案,便帶著它,走過愛,走過失望,橫跨遼闊的海洋,走進一個個寂寥的冬夜。她把這個圖樣織在毯子上,給她的孩子,多年後又放進這些花窗的飾邊裡。這便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印記,這是她人生故事的一塊,在數十年後的今天,住進我的想像之中。
我把裝著遺囑的信封遞給布雷克,他打開信封開始讀。幾分鐘過去,四周只有夢湖的浪濤拍上湖岸的聲音。
我們爬上穹頂閣樓,床墊上的被褥全皺著,我走到床的另一側,坐在俯瞰夢湖的窗邊座位上,從這裡也能看見我最後一次和爸爸說話的花園,花園如今已是荒草蔓蔓了;那時爸爸始終緊緊守住遺囑的祕密,甚至不曾對媽媽傾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