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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心姊妹

作者:艾麗斯.霍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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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wo 第二部 Snow 雪

Part Two 第二部

Snow 雪

人們總是得想辦法過活,不是嗎?獅子捉了羔羊當晚餐,有誰會抱怨?有誰會說這是不自然的事?她有時也會和他一起開車去長島,去那些錢多到不會在意掉了幾樣東西的富裕社區。真發現東西掉了,他們也只消打電話給保險公司,一星期內便全數補回了。艾芙坐在駕駛座,車子沒熄火,車頭燈亮著,咬著嘴唇等待洛瑞洗劫歸來。她認定自己是洛瑞的同謀,然後細細品味這兩字。
他的辦公室位在西布雷的羅斯費爾購物中心對街,模樣平凡,就一張桌子與兩張椅子,空了點,也有些消沉。安妮於是提議兩人往對街的一家簡餐店去,他倆模樣就像一對好看的中年夫妻,一起外出午餐:女的穿著Burberry風衣卻還一直搓手,彷彿怎麼也暧不起來,男的則粗獷而自信。史密斯點了菠菜蛋捲、薯條和吐司。「讓我猜猜,」女服務生說道。「不塗奶油對不對?」他每天都點一樣的東西。「積習難改,」他向安妮承認道。安妮則要了咖啡和烤起司番茄三明治,每回和女孩們一起外出午餐時,她們向來都這麼點。
「你沒警告我她有海洛英毒癮,」安妮控訴道。
「你去吧。」洛瑞懶洋洋的,一逕伸長了腿,這樂子就讓給海克托了吧。
「每隔一週的星期二,」彼特.史密斯擁有絕佳的資料蒐集能力,他有辦法說服人說出原本絕不該透露的資訊。此外,取得醫院紀錄對他來說,從來就不是問題,只要搞懂系統,這其實不是件難事。
「睡不著?」克萊兒鮮少開口,聲音變得輕柔而平板,叫人必須細細聆聽,不讓字語散失無形。
艾芙摀住耳朵,但洛瑞強迫她聽下去。
必須是她。一直都是她。「你得離我遠一點,」她告訴母親。
「我找了,我來了,給我五分鐘就好,」安妮哀求道。「五分鐘就好。」
「你不該來,」艾芙說道。「已經兩年了,你甚至不曾找過我。」
彼特.史密斯開了輛Volvo轎車,他喜歡Volvo的可靠,哪怕老車已經累積了超過十萬的哩程數。他堅信安全第一,他也堅信公私必須分明,至少到不久前為止都是如此,他常有衝動想要對安妮傾吐關於自己的一切,但他畢竟忍住了,只是交給她一個位在阿斯托里亞的地址。他對史托利一家的了解,遠遠超過安妮的想像,一旦開始挖掘,這便是無以避免的結果。
她找到位在皇后區的那條街,卻先走進一家咖啡館鎮定情緒,小餐館破舊不堪,但至少咖啡是熱的。女侍是個多明尼加裔的年輕女人,漂亮而有效率,安妮給她留了五塊錢小費。
就在廚房裡,當安妮忙著切麵包、克萊兒拌沙拉,而狗兒夏蘿蜷曲在他腳邊的當兒,彼特突然領悟,自己竟就這麼跌跌撞撞,走進了人生最美好的一段。他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起,但他必然不會拒絕,雖然這段美好時光注定不長久。也許這正是他倆關係進展得如此之快的原因,或許他一直都愛著她,從她第一次踏進他的辦公室請他幫忙尋找女兒那一刻起。
我在地上撿到一把牙齒,母親說那是龍牙,父親則說牙齒出自狼口。但這些牙齒小巧潔白,完美似珍珠.總共有十二顆。我用鍊子把它們串起來,繞在頭上。
「走吧,媽。我說真的。忘了我吧。」艾芙打起精神。有必要的時候,她總還是辦得到,她可以傷人幾乎同她傷自己一樣深。「我不想回去,我甚至不想見到你。出去!」她走到門前,一把拉開。「你如果再來,我會報警,我會說你在騷擾我。我不要你在這裡,忘了你曾經認識我。」
一回,她偶然抬頭,卻看到洛瑞快步走來。他看來陰沉危險,叫人望而生畏,抱著一台電視,行色匆匆。他看到她,一瞬間似乎想轉身走開,但終究上前,欠身吻她,把電視架在身體與長凳之間。
「接近我只會害你病情加重,我不是你希望的那個人,克萊兒恨我,而我只會讓你失望。你還不明白嗎?你必須放下我。」
多麼糟糕的一天,但安妮意外發現自己竟很高興自己還活著,她只想待在那一刻,在聽到克萊兒聲音和轉身下樓面對未來之間那吉光片羽的一刻。
「我的胃有些不舒服,」彼特解釋道。他不介意克萊兒話不多,他自己也獨居了好長一段時間,到後來,已經太過習慣安靜的他,甚至會讓自己的聲音嚇一跳。他從櫃子裡找出胃片和水吞了,然後在桌前坐下,凝望克萊兒的筆記。「俄國大革命?很有趣的時代。」
娜妲莉雅與寇恩夫人請伊麗絲為克萊兒介紹心理治療師,她推薦史坦納醫師,診所近在步行範圍內。每回會談,克萊兒依然只願筆談,或是乾脆完全不回應。史坦納醫師建議把美格的東西打包送走,克萊兒在拍紙簿上寫下肏|你媽三字,狠狠推回給坐在咖啡桌對面的醫師。她依然隨身攜帶美格寫著橘色的紙條,美格的書依然按照作者姓氏字母順序排在書架上,她的衣物塞滿衣櫥,鞋子與長靴排成整齊的一列。但史坦納醫師說得沒錯,這些東西並無法維繫美格的生命。
艾芙像朵花,花瓣一片片闔上了,她點菸,緩緩吐出一縷白色煙霧。「你走吧。」
「我想我做不到。」
艾芙穿過院子,經過花園。花園甚至不像花園了,只是一堆沒人照管的蔓生雜草,枯萎的薊草,糾結的黑色豆藤。樓下浴室的窗戶從來不鎖,雖然不大,但她應該鑽得過去。艾芙拉來一張涼椅,推開窗子,爬了進去。她不住想,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一切又會是何等光景。也許回到十歲那年,在那件可怕的事發生之前,在一切全變了調之前。艾芙感到一股深深的渴望,幾乎淹沒在自己的情緒裡,她在浴紅裡站穩腳步,然後輕輕推開浴室門。
她不畏懼死者,她已經習慣獨自一人待在那裡,高大的松影幢幢,泥濘小徑常常濕滑不堪。她每回到訪都會留下一顆小石子,一顆顆石子代表美格不在的每一天。美格的東西已經被移出臥房,閣樓裡也只剩下一張床,但克萊兒還是保留了一箱美格的私人物品:幾本狄更斯小說、掉了封面的《燈塔行》、絲絨髮箍、出事當天美格穿的靴子。皮靴上頭還刺著點點玻璃渣,彷彿是裂成銳利碎片的天空落下刺進了泥土裡。克萊兒依然隨身帶著那張寫著橘色二字的紙條,她趕在醫院處理掉美格衣物之前,把紙條從美格口袋裡掏了出來。
某夜,夏蘿更成功嚇阻企圖闖入者,牠大聲狂吠,逼得對方從浴室窗戶倉皇而逃,在窗台上留下斑斑血跡。天亮後,安妮在地上找到幾根長長的黑髮,她收拾地板,然後打電話請人重新安裝打破的窗戶玻璃。她檢視後院留下的交錯腳印,沒有明證,但她心裡明白,她往花園後方去,搜尋屋後的樹林。沒有人。她高喊「哈囉」,得到的回應只是陣陣回聲。失落感襲上心頭,雖然她已經這麼做過千百回。
「賓果,」男人大聲說道。「找到了。」
「你怎麼會做這些菜?」晚餐終於開動後,安妮問道。「你確定你不是偽裝成私家偵探的名廚,藉此來釣來日無多的女人上鉤?」
「你沒搞懂。他並沒攔著我,一點也不是這麼回事,是我根本不想離開他。」
「不。歷https://m•hetubook•com•com史說的是愛、是榮譽,以及犯錯。」
他們經過雜貨店、冰淇淋攤,然後是高中。一切如昔,只是比記憶中小了些,彷彿是孩子遊戲的道具。艾芙開始感到有些憂慮。
克萊兒急急跑掉,再次現身時手裡拿了本《Vogue》雜誌,她翻到其中一頁,指出上頭模特兒和安妮一模一樣的髮型,安妮也笑了。「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嗎?」她倆大笑不止。「超辣,」安妮對自己說道,克萊兒展臂擁抱母親。「金髮女郎多的是狠角色,你知道吧。她們會奮戰到底,誓不干休,」安妮對她保證道,雖然她心底明白,從檢驗報告看來,她其實勝算無多。
安妮摸摸自己的頭。「很糟嗎?」這是那種沒人會講真話的問題。但彼特.史密斯願意。
他們從運動開始談——他倆都是大都會隊球迷,也都是紅襪隊的祕密支持者。咖啡上來前,她已經把逃家女兒的事交代完畢。
安妮與克萊兒在小教堂裡守著美格,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最後是禮儀師不得不把她們請了出去。有些事不是該死者家屬看到的。讓腦中保留她生前的樣子就好,他勸說道。但美格從不曾裹著一身白衣,臉色如此蒼白,雙眼緊閉。她死後的影像已然進入她們的記憶,取代了她生前的模樣。
洛瑞感覺脊背一陣涼意,這感覺時而出現。他通常知道什麼人值得信任、什麼人又不盡可靠,哪一個才是可以輕易得手的目標,哪一個又只會徒惹一身腥。但這晚,他說服自己,一切只是他多慮。他甩開憂懼,他和女孩們搭訕,和幾個舊識聊天鬼混。一小時後,他知道一定出事了,他在險惡世界唯一的兄弟遲遲未歸。
安妮略過美格的事,也沒有提到毒品與那場意外。但他都知道,接到她約定會談時間的電話後,他便開始四處打聽。他是天生的偵探,他認為,稻草堆裡如果有一根針,那麼著手搜尋前,他最好是把稻草的一切特性調查得瞭如指掌。
「那你知道這是頂假髮嗎?」
「這不是我的狗,」艾芙傷心地說道。
「我得了血癌。」
她敲敲門,沒有回應。她又敲一次,門終於開了一小縫。
「怎麼了?」安妮留意到他臉上扭曲的表情。「你真的閃到腰了!」
她遲遲不回彼特.史密斯的電話,終於再次約定午餐見面時,她試圖搶付帳單,畢竟她是雇主,史密斯卻不從。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感覺自己有些傻氣。他一直期待再見到她,多次臨時取消約會後,他依然出奇堅持繼續打電話給她。「午餐我請,」他堅持道。
「人找到了,很可能也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人了,」史密斯警告道。
洛瑞對艾芙的機智應變感到很滿意。她美麗聰明,而且專屬於他。他倆出門用餐慶祝,他們點了瓶葡萄酒,感覺幸運而富有,暫時把致命弱點拋到一旁。他們回家,用藥,上床,相擁,瘋狂相愛。洛瑞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萬一不幸讓條子盯上了,他要她只管跑,他絕不要她鎯鐺入獄,她只是跟著他罷了,玩玩而已,開心就好。但也不盡然。
洛瑞告訴她,他也曾在地下世界失去過一個歃血為盟的兄弟,他目睹悲劇,也同樣必須為悲劇負責。艾芙聽過地下世界的人們被稱為「鼠人」,但洛瑞要她永遠不要使用這兩個字,這是個侮辱,再一次把他們眨為非人。殺死一隻地鼠,那又怎樣?劃破一隻地鼠的喉嚨,有誰會在乎?他和海克托結識於兩人同為十七歲那年、母親遇害不久後。他是個徹底的獨行俠,初接觸時處處提防,一回海克托前來告知洛瑞,地下社會最卑鄙的一個傢伙看上洛瑞在月台上的鋪位,兩人從此結為好友,他倆一起在黑暗中靜待對手出擊。那傢伙的妻子離開他回到地上世界,他因此吸毒吸壞了腦袋。海克托與洛瑞共謀在通往地上的一道鐵梯上綁了幾條床單,後頭則放了電扇,電扇一開,翻飛的白色床單在黑暗中彷若鬼魅。他們的敵手果然驚叫有鬼,逃之夭夭,那傢伙再也不曾返回地下,而一段兄弟之情則從此展開。在這樣的險惡賊窟裡,一個彼此忠誠關照的朋友絕對堪稱兄弟。他倆一起在賓州車站經營一個簡單完美的小騙局,他們幫忙旅客提行李,把他們帶到地下三樓一處廢棄月台,一旦上鉤旅客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到地面的路,他們便開口敲詐,要個二十元的帶路費,手法簡單,幾乎萬無一失,直到終於出錯那晚。他們坐在月台樓面的地板上,喝著Dunkin' Donuts櫃檯小姐看他們可愛免費招待的咖啡,偶然瞥見一個看似迷了路的男人。
葬禮過後,克萊兒便不再開口說話,母親與外婆原本以為這只是暫時的現象,必然的哀悼過程,畢竟一次失去了兩個姊妹——一個永遠逝去,一個消失無蹤。直到幾星期過去,她們才明白這並不是暫時現象,非得溝通的時候,克萊兒便會掏出口袋裡隨身攜帶的小拍紙簿,但即便是談,話語依然精簡異常。有時,在夜鶯巷所有房子都熄了燈的深夜時分,克萊兒會走到巷口角,站在那個暫停再開號誌下靜靜等候。沒有人來偷走她。完全沒有人了。
「我也有一個女兒,」彼特告訴她。「一切都出了錯,她吸毒過量暴斃,她是我們唯一的孩子,」
克萊兒轉身上樓,夏蘿竟也跟了上去。一連兩夜,她把牠關在門外,但第三晚,克萊兒終於開門讓夏蘿進房。史坦納醫師的建議很快見效,克萊兒心情看似平靜不少,夜裡的來回踱步聲終於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狗兒的腳步聲,警戒守護著主人。
人們因此開始議論紛紛。
安妮在電話簿裡找來一個私家偵探,甚至不曾打聽名聲,便直接撥電話約了時間。艾倫會說她一定是瘋了,才會隨便信任陌生人,問題是艾倫自己永遠不願也不會這麼做。他宣稱他受夠了,說他必須挽救自己的人生。也許他是對的。他出席了葬禮,也為美格潸然落淚,他打電話給克萊兒,但她拒絕和他說話。一陣子後,他便完全放棄了。
公車站牌旁的長凳上坐著兩個老女人,安妮讓她們看了艾芙的照片,女人用西班牙文交談,然後其中一人輕拍安妮的手臂。艾芙住在對街一幢磚造建築的一樓,安妮找到公寓入口,心頭陡升恐懼,她沒想過萬一男人也在,她又該怎麼辦。他對艾芙有著她無以理解的影響力,但安妮至少握有出其不意的優勢。
溫斯坦家曾經綁狗的草坪依舊,山楂樹也依舊,她對這裡比洛瑞熟多了。他倆爭執,洛瑞終於讓步。她下車,關上車門,沿著主街走去。她們曾經找過她嗎?她們猜想過她的下落嗎?對她的母親與妹妹而言,她就是給關了、鎖了、扔了鑰匙,流血、墜落等待著她們。在童話故事裡,人們拯救彼此,穿越刺藤、陷阱、巫術與毒咒。
「不然四分鐘就好,」安妮繼續求道。「比煮水煮蛋還短的時間。」
「不會啊,」他告訴她,「我很好。」
他們住在離阿斯托里亞大道不遠,一戶磚造建築公寓裡。屋主是個老太太,洛瑞以收垃圾、鏟雪、巡邏洗衣房作為租屋的代價。工作瑣碎卑微,但洛瑞沒有怨言。他認識附近所有的老太太,她們把他納入羽翼下,常以各國語言高hetubook.com.com喊要他去找份像樣的工作,將他當成一個老是惹麻煩的孫兒來疼愛。那個春天的深夜,她們都看到那個渾身是血的女孩哭著要找他,女孩一頭長長的黑髮叫她們印象深刻。他終於現身後,她們也把她緊緊摟住他的模樣看在眼裡,她們可以從三樓的窗子嗅到心碎的味道,即便年老眼花,即便街道一片漆黑。
「我覺得你該回家,我都想過了,事情很簡單。你收拾一下,現在就跟我走。」
「安妮,你其實知道,」彼特說道。「你只是希望自己錯了。」
洛瑞狂怒,他當下只想找出那個男人,但艾芙拒絕透露更多。
「我就是做這的,」洛瑞不得不承認道。
克萊兒得讓人扶著出去,然後門便關上了,確保裡頭進行的準備工作不受打擾。敲不開門的克萊兒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前來弔唁的親友得繞過她而行,那些彎下腰來企圖擁抱安慰她的人,彷彿面對一堵沉默的石牆。葬禮開始,娜妲莉雅堅持要克萊兒進教堂。「為了美格,」她說,克萊兒坐在母親與外婆中間,始終低著頭,她穿著事發當天的同一套衣服,衣服褶縫裡還有玻璃碎屑閃爍微光。
「有需要隨時打電話給我,」她告訴安妮與克萊兒,但她倆卻想不出有什麼她們需要的東西是任何人可能給得起的。
「嗯,」艾芙說道。
「好。」那一刻,史密斯心底起了微妙變化。情況雖糟,他的心卻一路上揚。「我會為你找到她。」
他倆辯了好一會,安妮最後終於讓步,有人關心的感覺其實很好,哪怕只是一份三明治和咖啡。她不會盲目得以為會有任何男人對她有興趣,一直到步出餐館,史密斯都還遲遲不提起艾芙,安妮知道消息一定不妙,他別無選擇,終究得告訴她。
她溜進門廊,停住腳步:心怦怦跳得急促。起初她以為自己看到一匹狼,想像自己終於得面對應得的命運,她將被扯成碎片,一塊塊吞噬,狼一樣的狗沒咬她,只是盯著她瞧,然後放聲吠叫。她退回浴室,甩上門,跳出窗外,匆忙中打破了玻璃。她聽到碎裂聲,卻顧不得只是一逕前行,她往巷口跑去,慌亂中甚至衝過車裡的洛瑞。他開車追她,當她終於跳上副駕駛座後,洛瑞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說他說得沒錯,他們不該來這,她雙手血痕斑斑,髮間藏著碎玻璃。她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這是頂好假髮,」他說道。
十二個女孩失蹤了。整整一年,一個月消失一個。鎮上的人們似乎也習慣了,他們臆度什麼樣的野獸會做出這種事,也猜想下一個受害者會是誰。
他堅持開車送她回家。經歷過阿斯托里亞的混亂|交通,夜鶯巷看來反倒荒涼。安妮邀請他進屋喝杯飲料,他感激地隨她進門,要了杯威士忌。她找了一會,總算在廚房櫃子裡找到一瓶,應該是很久以前艾倫留下來的。她也給自己倒了杯紅酒,她很高興不必獨自一人。
「給我三分鐘,」安妮敦促道。「就一百八十秒。你可以計時。」
「艾芙,」安妮說道,沒想到事情竟會是如此。「你必須離開他,這是第一步。」
克萊兒以為時間會靜止,但生活卻如常,夏天轉眼來了又去,然後秋天便來了。學校特准克萊兒在家自修,還不是回校面對同學的時候,那場意外一直還是眾人談論的話題。幾個和美格一起上過進階英文課的女孩,在事發地點立起一個小小的紀念壇,在二十五A號州道那個叫人提及反應的急轉彎處,路堤上擺了一個空咖啡罐,裡頭插了塑膠花,四周則讓人放了好幾隻不同顏色的泰迪熊。某晚,克萊兒去到那裡,一股腦把所有東西全扔進了林子裡,這些女孩根本不懂美格。克萊兒大口喘息,她以為自己就要倒在公路邊了,美格向來痛恨泰迪熊,還有塑膠花。當地報紙後來曾經小篇幅報導了紀念壇遭人破壞的新聞,警方始終未曾查獲動手者,但安妮明白她每天都會開車去到那裡,一停半小時,或者更久。老實說,她也很高興看到臨時紀念壇消失無蹤,放眼只剩野草,高大而無奇。
「我其實也是,」她承認道。
安妮一雙手肘壓在桌上,「你向來跟蹤每個客戶嗎?」
那晚彼特走進廚房,克萊兒應聲抬頭,很意外看到他這麼晚竟還醒著。她自己只需要五小時左右的睡眠,她睡得淺,山楂枝頭飛來一隻小鳥兒的輕微聲響,都足以吵醒她,讓她無法再入睡。
「我只想讓事情過去,」她說道。「來到這裡,讓我想起太多事。」
「當然不是,」安妮說道,大吃一驚。「艾芙,我得了癌症。沒人害我。」
「你一定比你外表看起來還蠢,」安妮評論道。「看看我的人生,根本是一場災難。」
「只有你,」他說道,表明了自己的意圖。
彼特點點頭。「你不會喜歡她現在的生活。」
艾芙看來對犯罪也頗有天份,某回一個意外提早回家的屋主讓他們了解到這點。那輛賓士駛上車道,艾芙火速也推門下車,她氣喘吁吁跑上前去,解釋說自己正在尋找失蹤愛犬,牠又老又病必須按時吃藥,艾芙淚眼汪汪,迷失在不熟悉的街區裡。男人心軟,一如許多男人在面對不知所措的年輕美麗女郎時般,他陪著她一起在附近搜尋,找過一個又一個養護得宜的後院,有的種著滿棚淡色玫瑰,有的以磚頭鋪設了寬闊的露台,還有游泳池和溫室。在其中一個後院,一隻小貴賓狗讓人綁在樹旁,朝著他們汪汪吠叫,然後坐下瞅著他們瞧,艾芙突生衝動,幾乎想剪斷繩索、偷走小狗。
他們開會決定怎麼做,所有人一致同意牙齒不能留,他們說牙齒會為我和整個村子帶來詛咒,但我聽到有人用像極我的聲音耳語說「不」。
她往後,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他們下公路,轉進一家簡餐館,彼特點了菠菜蛋捲,安妮則叫了咖啡與烤起司三明治,但這回她還多點了份蘋果派。「管它的,」她說道。「反正我明天就沒得吃了,」她解釋道。「明天要化療。」
克萊兒泛開微笑。她知道彼特和她母親同睡一床,沙發上的枕頭與床單全是擺給她看的。「你是個浪漫的人,」她說道。
「喏,這會我又成了雞蛋了,」艾芙玩笑道。
「我確實希望你找到她,」安妮說道。
艾芙告訴他她辦不到,她無法承受這一切。他熱烈擁吻她,但她卻像個美麗非凡的破娃娃。她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那場意外,只有海洛英能將其阻擋於外,她不想上癮,她只是需要停止腦中的思緒,她雙臂緊纏洛瑞,央求他,而他雖然一逕搖頭,但她知道他終究會屈服。
安妮抬眼看他。「我很遺憾。她叫什麼名字?」
艾芙搖搖頭,眼眶蓄滿淚水,是她帶來厄運,她一直都心知肚明。開車帶走她的男人就是這麼說的,說這就是他必須懲罰她的理由。她不好,必須接受懲罰。艾芙確定克萊兒不壞,所以克萊兒必須脫逃。
「蕾貝嘉。」
「這是有人不想要的,」他說道。
「我的車還在那裡,」安妮眼看車愈開愈遠,出口抗議道。
高三那年,克萊兒轉入葛雷芙學院就讀,娜妲莉雅和從巴黎來訪的寇恩夫人一一過濾附近幾所高中,終於選定這所私立女校。「她不能一直待在和*圖*書家裡,」寇恩夫人對安妮說道。「她是個文靜的女孩,但即使文靜女孩有時也會需要噪音。」
「所以你也把我建檔了是嗎?你似乎無所不知。你總不會連我體重多少都知道吧?」
「好美的名字,我喜歡。」
艾芙搖搖頭。她知道母親珠寶收在哪裡,現金又放在哪個咖啡罐裡。洛瑞動身下車,艾芙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一會回來。」海克托咧嘴笑開,一躍而起,朝男人走去。
「我們可以離開,」洛瑞說道。
「不過就是麵粉和水。」他手上還沾著麵粉。「安妮,」他哀傷地說道。
他們進屋時狗沒叫,安妮把兩杯酒端進客廳後便暫時告退,往樓上去查看克萊兒。她站在閣樓臥房門外,聽得到隱約的喃喃話聲,是克萊兒在對夏蘿說話,這是葬禮後安妮第一次聽到克萊兒說話,她的聲音如此悅耳,沉穩而充滿節奏感。
終於進屋時,他在市場買來的雞蛋都結了冰。世界如此迷人,也許他們可以在這場風雪中沉睡百年,醒時無病無痛,人生從頭。安妮坐在廚房桌前喝茶,頭上繫了條絲巾,她從剛才便隔窗觀察著他。天色漸晚,銀白雪地讓向晚夜色映出藍光。「我該雇人鏟雪的,」她說道。「你可能會閃到腰。」彼特高中打美式足球確資傷過腰,但他絕口不提,這麼久以前的事了,他當自己早已完全痊癒。
「我不懂——那個男人為你做了什麼?」
彼特怎麼也不像是做得出這般濃郁美味的家常料理的人,早就沒有人這麼花工夫做菜了。克萊兒一邊讀歷史課本,一邊和夏蘿分享點滴美食。
安妮謝過他,交給他一張支票。「我知道,」她說道。
艾芙笑了,卻又破了聲。「這就是你來的目的嗎?少來了,媽。說啊,說我毀了所有人的生活。說啊,你知道你希望死的是我。」她掐熄香菸。「說我是個多麼卑鄙的婊子。」
「你以為她會說我們還太年輕,不該太早定下來嗎?」
艾芙拉開門,咖啡桌上散落著吸食工具和蠟紙信封,安妮看著艾芙把東西全掃進抽屜裡去。艾芙坐下,點了菸,羞愧得不敢直視自己的母親。「通常不會這麼亂。」
彼特愈來愈常出現,幫忙處理家事,整個夏秋載她進出赴醫生約,花在北角港的時間比在自己位於西布雷的公寓還多。他有時也做晚餐,他之前從不曾為任何人做過菜,離婚前太太做,離婚後就一個人吃,不值得花那工夫。他原本很緊張,餐餐擔心燒焦搞砸,但結果卻證實他是天生的好廚子。他該改行當廚師的,安妮告訴他,連挑嘴的克萊兒都愛他做的菜:千層麵、磨菇湯、按照他奶奶的食譜做的高麗菜捲,一道香氣四溢的老式佳餚。
「睡眠其實沒那麼了不起。」
「只是確定一下。」
安妮站在門外長廊裡,聽到門在她身後關上了。她全盤皆錯。艾芙說得沒錯,她確實曾經希望美格是存活下來的那一個,這是她最深最引以為恥的祕密,至少她曾以為是個祕密。艾芙知道自己曾遭到背棄,而今一切都太遲了,她永遠失去她了。
「我反正沒別的事。」彼特掉轉車頭。「想說出來兜個風也好。」
「她不要我找她。」安妮常常想起她父母週年派對那天,拉車老馬受到驚嚇,艾芙裙襬沾血跪在草地上。也許一切就結束在那天,那個陽光如此燦爛,一切如此美好的完美下午。
安妮自己則不相信史密斯會是那名偵探的真名——這聽來就不像是任何人的真名——但它確實是。「證明給我看,」她初抵徵信社辦公室便直接了當開口道,他當場掏出駕照證明。結果,他不但是個好偵探,更是個正直的好人,他是納蘇郡的退休警官,接辦離婚案件居多。他高大肩寬,體型削瘦,約莫四十多歲;話不多,但頗有幽默感。他討厭離婚案件,那些指責反控和惡意,但逃家案卻更甚於此。離婚故事大抵八九不離——外遇與欺瞞、家庭與經濟的壓力。但那些選擇消失的人的故事卻常常複雜難解,你永遠不知道哪些人想被找到,哪些人又不計代價只求脫逃,每一段過去都獨特而充滿轉折,而你甚至未必真想知道答案。
洛瑞把她送進醫院急診室,但艾芙沒有任何保險資料,無法接受掃描檢查。護士告知肝臟可能受損,艾芙卻依然拒絕告知真實姓名或申請醫療補助。她走出急診處,告訴洛瑞自己沒有大礙。她身上多處疼痛,但她能忍,這些都是她該得的懲罰。
餐館幾乎客滿,人聲嘈雜,但他們似乎不以為意。
然後喇叭聲響起,艾芙明白洛瑞已經成功完事脫身,她謝過這個試著幫她找回迷路愛犬的男人,出乎他意料地在他頰上輕輕一啄,轉身狂奔。回到家後,她和洛瑞一起清點得手的珠寶,確實有不少好貨:鑽石、珍珠、二十二K的金耳環與手鍊。他們的被害人是個好男人,艾芙想起她在綁著貴賓狗的後院柵門前徘徊不去時,男人是如何耐心地等候。他以後還會為他太太買來更多更好的珠寶,或許是紅寶石吧。
「你想幹嘛?」一個女人說道。
艾芙轉開頭。「你以為我不希望死的人是我嗎?我可以一直希望到時間的盡頭,但事情永遠不會改變。我無法讓美格復活。」
她們在家待過一整個冬季。伊麗絲不久便必須勉力穿過不曾鏟過的堆雪,為她們送來克萊兒的學校作業與基本食物:麵包與牛奶,咖啡與馬鈴薯。娜妲莉雅前來為她們開啟暖氣、換洗床單、為昏暗的房間裝上新燈泡。克萊兒與安妮早已不顧三餐,餓了便晃進廚房,隨意翻出起司或餅乾充飢,她們甚至不曾費心拿出餐盤,只是彎腰站在水槽前,或以紙巾代替餐盤。她們讓娜妲莉雅想起會在巴黎某些地區出沒的野狗,狂野危險,不讓人近身。
「有一件事,你得先想清楚,」彼特說道。「如果我開始找她,很可能真的會找到。」
他從此每晚與她相擁而眠,然後早起躺回沙發上,免得讓克萊兒知道了。安妮嘲笑他。
他不得不承認。
他也有一個走上岔路的女兒,蕾貝嘉。她從小是個乖巧聽話的女孩,吸毒後卻像變了一個人,叫他難以置信。更叫他無從想像的是,幹警察親眼目睹這麼多痛苦,卻讓一個小女孩徹底毀了他的人生,他的婚姻與警察生涯同時觸礁。蕾貝嘉想盡辦法逃避他的關心與愛,愛是她們最不想要的東西,如果跟安妮再熟一點,他就會這麼告訴她,以免她把一切都歸罪到自己頭上。愛讓她們想起自己失去的一切。
「你這麼睡不舒服,」她說道。沙發對他來說太短了,兩隻腳騰空掛著。
安妮忘記自己把車停在哪裡,她沿街走去,迷失了方向,那兩位老太太已經不見人影。喇叭聲傳來,她抬頭,彼特.史密斯的車就停在街角,他揮手要她過去。安妮上了那輛Volvo,她坐定,鬆了口氣,再不必開車、不必思考,也不必負責。
「那個男人愛我。」艾芙熱烈的眼神終於對上母親的視線。「他愛真正的我。」艾芙終於正眼看了母親,大吃一驚。「你怎麼變m.hetubook.com.com成一頭金髮?」安妮故作輕鬆,胡亂扯說自己立志做個快樂的離婚婦女,艾芙心一沉。「這是假髮,」她終於意會過來。「你戴假髮。」
「你試圖找過她嗎?」娜妲莉雅終於問道。幾個月過去了,艾芙依然杳無音信,那是個格外寒冷的冬夜,娜妲莉雅與安妮各捧一杯蒸騰熱茶坐在廚房裡。娜妲莉雅私下在紐約各大報紙刊登啟事,哀求艾芙打電話給她,她也告知管理員,如果有年輕女孩要找她,即使身旁跟著一個模樣危險的男人,無論幾點都務必讓她上樓。娜妲莉雅甚至多次搭乘計程車前往不熟悉的地區,在布魯克林和皇后區搜尋艾芙身影,拿著廣場飯店拍的照片在路上殷殷詢問陌生人。
洛瑞不得不把艾芙單獨留在家裡時,總還是放不下心。她終日躺在床上,甚至懶得起床更衣,也不進食。他限制她的用藥量,但她總是會趁他出門後偷用藥。她害怕針頭,但一陣子後也就習慣了,她一次一次愈陷愈深,以為洛瑞毫不知情。她陷入幻境,裸身躺在床上,然後洛瑞便會回家來,躺在她身邊,摟著她、輕撫她的頭髮,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但怎麼可能沒事呢?她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她殺死了自己的妹妹。
站在墓園裡,克萊兒感覺自己像站在很遙遠的地方觀看葬禮。她沒戴帽子,頭頂覆蓋白雪,她沒有任何感覺,除了胃裡小小的翻騰,同樣的恐慌感,一如多年前站在夜鶯巷轉角苦苦等待時,無視蚊蚋亂飛而天色將暗。站在母親與外婆中間,她滿心只想,正要入土的人應該是她,她抬頭凝視落雪,卻只見到點點白光。美格信任她,是她說服了美格上車。
「回家來,」安妮說道,她試圖擁抱艾芙,但她閃開了,「跟我上車,就這麼簡單。」
彼特決定做雞肉和餃子,一道手續有些繁複的佳餚,他想要慢慢來,把時間花在最簡單的事情上,他請向來挑嘴的克萊兒試味道。「好吃,」她說道,出乎他意料地要了更多。
公寓裡一團亂,她毫無準備,她試圖關門,但安妮頂著不給關。「艾芙,求求你,給我一分鐘就好。」
彼特堅稱鏟雪是很好的運動,但事實上,他腰痠背痛極了,當晚甚至無以成眠。他想到坐在車裡把風的艾芙,想到自己女兒最後一回甩門大喊「去死吧」,卻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他多麼希望死後能復生。他想到安妮鮮少抱怨疼痛,也不吃止痛藥。她想要清清楚楚地活在當下,她這麼告訴他。她尚未打算離開。
娜妲莉雅聽到女兒的回答,砰地雙手拍桌。「如果失蹤的是你,你以為這阻擋得了我找你的心嗎?」娜妲莉雅過去幾個月迅速老化,她夜不成眠,只是凝望窗外。「我永遠不會停止找你。」
「再同意不過。」克萊兒低頭沉浸書海。
落葉堆滿後院,送來的報紙被留在水泥步道上自生自滅,唯一還會聚集在草坪上的鳥是黑鶫,無比聒噪卻怎麼也趕不走。每早,克萊兒與安妮睜眼,期待聽到美格準備上學的窸窣聲響,要大家下樓吃早餐的吆喝聲。但什麼也沒有,只有黑鶫嘎嘎啼叫。美格一直是家裡的鬧鐘與管家,如今她們常常睡過頭,錯失一整天,屋裡安靜空蕩,只有天一冷便設法鑽進門來的蟋蟀嘁嘁鳴叫,但嘁嘁鳴叫終究也要與時由盛而衰。安妮與克萊兒努力不去想艾芙,不去想她人在哪裡,有時其中一人會癡癡站在艾芙臥房門外,有時又換上另一人。一人哭泣,另一人卻進房拉開矮櫃抽屜,翻出找得到的一切,悉數毀棄。
安妮從不接電話。她不想要鄰居送來燉菜或自製濃湯。某晚深夜,電話響起,一直不停,安妮突然想到,萬一是美格呢?也許她女兒正企圖聯絡上她。也許這樣的事情真的會發生,也許恐怖電影的情節都是真的,也許逝者不遠、甚至近在咫尺。安妮抓起話筒,但對方卻不出聲。「美格?」她小心翼翼地說道。她聽到呼吸聲,突然明白自己的錯誤。「艾芙?」她說,但電話卻掛斷了。
風雪小了些,只剩點點棉絮似的飄雪,微光映照雪花,彷彿天上降下的是點點糖晶。彼特不禁臆想,事情的結局是不是像蛛網,掛在房間牆角,靜待著。
我逃走。鎮民找上我家,質問我的父親與母親,他們四下搜尋我,卻已經遲了一步。我逃到山丘上,將牙齒種進土裡,當雨水降下,十二個女孩便將破土而出,她們會指出殺害他們的兇手,化成花朵,一朵朵雪般的潔白。
是艾芙,半夢半醒間,顯然剛剛用過藥,她透過門縫往外看,門又開了點,直到她終於意會到來者何人。「你不可以來,」她驚訝萬分地說道。「你不可以就這樣突然出現。」
「她還和他在一起?」安妮問道。
彼特走到窗邊,稍早鏟出的走道此刻已然再度覆滿白雪,明早又得從頭再來一次。事實是,除了腰痛擾人,他確實不介意鏟雪。克萊兒是個聰明的女孩,她說得沒錯,他依然相信人們可以自不幸中存活下來,他相信這是人類僅有的希望。
「人們為無謂的理由平白送命。歷史不就是這麼回事。」
「反正我喜歡鏟雪。」彼特脫下夾克與手套,走到水槽前轉開熱水沖洗雙手,指尖幾乎沒了  感覺。他依然留意著艾芙的動向,雖然安妮要他不必這麼做,他不喜歡自己看到的,她和男友結伴幹下一連串闖空門的勾當。某晚,他一路從阿斯托里亞跟蹤他們到了大頸區,他把車停在離他們一個街區之外,看他們緩緩駛進一條豪宅林立的靜巷。洛瑞下車,穿戴一身黑衣、黑帽,雙手插在口袋裡,匆匆走進巷底。艾芙留在駕駛座上,全神貫注看著前方人影,文風不動,直到他從容歸來,滿載的小行李袋甩在一邊肩頭上。他們快速離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絲毫不曾留意轉角的Volvo箱車。
「艾芙,」安妮說道,心裡一團亂。
輾轉難眠,彼特決定下樓喝杯水。克萊兒還在廚房裡埋首研讀,夏蘿躺在桌下,克萊兒話還是少,開口總是謹慎:雖然成績頂尖,她卻不打算參加任何大學入學測驗。她對未來毫無興趣,她討厭改變,也不喜歡選擇。每天放學後,她總往墓園去,同齡女孩或忙著會男友、參加舞會、參與校刊編輯,克萊兒卻只是穿過墓園鑄鐵大門,踽踽獨行。
一年過去,安妮終於做出決定,她穿著外套與手套坐在山楂樹下,麻雀與松鴉加入草坪上的黑鶫。天愈涼,安妮更無法不去想,美格一個人何等孤單地躺在墓園裡,這只會讓她更冷。她也不願想起艾芙和那個男人,做著天知道什麼勾當,然後,在她意識到之前,春天便再度降臨。花園雜草叢生,不知情的人永遠猜不到那裡曾有過一座小巧美麗的花園。到了夏天,田鼠開始四處鑽洞。
他是那種會把事情搞定的男人,但這回他卻束手無策。他研究調查,花了無數夜晚在網路上搜尋。他和醫生談過,也帶著她的病歷進城去找過好幾個醫生,尋求第二、第三意見。有時,帶著一堆剛從市場買來的雜貨進屋前,他會停下腳步,暫時不急著進去。這是最甜美燦爛的等待時光,他要盡可能延長這一刻。他曾經歷過和-圖-書,他曾經痛失所愛,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空氣冷冽,他的肺泡感覺得到每口呼吸,小小的冰晶。他把雜貨留在車上,去車庫拿來鏟子,一鏟一鏟清掉積雪,在車道與後門間闢出一條走道來。他口鼻冒著蒸騰白霧。換作別的男人或許會哭,但他親手埋葬過女兒,走過全然孤獨的日子,在人生這麼遲的階段再墜愛河。
「不,不可能。」艾芙倏地起身,激動不已,她跳上窗台,屈身蹲著,彷彿像隻折翼的鳥兒。她抓起另一支香菸,她知道自己根本不該應門。「是我害的嗎?」
「讓我來。」
安妮傾身向前。「你不會忘記所愛之人,」她告訴他。「這是我的體悟。她們只是愈來愈遠,像倒看的單筒望遠鏡。」
「走另一條路吧,」艾芙說道。洛瑞正要轉上沿,公路。「走主街。」
母女倆都笑了。
艾芙搖搖頭。「太遲了,你知道一切都太遲了。」她兩鬢開始抽痛,疼痛如影隨形,她有時會蜷曲在洛瑞懷裡,哀求他想辦法讓疼痛消失不見。
安妮注意到長廊彼端有個人影,提心警戒地靜待她離開。那男人早已知道她來了,他畢竟沒有如安妮想像的那般,衝進屋裡要求她離艾芙遠一點。他無須這麼做。她已經完全屬於他了。
史坦納醫師還建議她們養狗,狗兒往往可以成功進入遭受重大創傷者的心靈。安妮顯然沒有精力從頭訓練未受管教的幼犬,衝動之下,她買了一隻接受過完整訓練的德國牧羊成犬。夏蘿出生在康乃狄克州的一家犬舍,成天跟在農場上那些調皮的孩子身後,往水塘跳、朝稻草堆縱身飛撲。安妮帶牠回家那天,牠一進門便直直朝著克萊兒走去,克萊兒瞅了一眼,皺起眉頭,她拿出拍紙簿,寫下送回去三字。
他們把車停在夜鶯巷口的暫停再開號誌附近,艾芙胸口沉甸甸的,她感覺像自己生活裡的陌生人。她曾經告訴他那件可怕的事,沒有詳述細節,只是簡單交代她怎麼阻止男人帶走克萊兒,男人又怎麼把她帶回他的住處綑綁手腳、對她做出那些可怕的事,最後她又怎麼說服他為她端杯水來,而她保證不會逃走。
她坐在車裡,嗅著從車窗飄進來的廢氣,看著天空完美而墨黑,感覺如此生氣蓬勃。她不由得想起海克托、那灘血,還有黑玫瑰。在人人早早就寢的社區裡,洛瑞找尋未關的窗子,趁隙爬入。他也會開門鎖。他隨身帶著鐵撬,但很少用到,他不希望讓人看到。他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財物,比如說鞋子裡、蔬菜保鮮盒裡、廚房櫥櫃裡。
是他發現了海克托的屍體,大剌剌地橫躺在廢棄月台上,讓人割開了喉嚨。一灘黑血在他身下緩緩暈開,像汽油,滴滴往下方軌道滲落。
「我明天幫你開回去,我可以搭巴士進城。」
過了一段時日,艾芙終於下床。她梳開頭髮,洗過臉。但她從不看鏡子,也不敢讓洛瑞知道她的藥癮有多重,她有時會自行前往二十一街找熟識的藥頭買藥。人生不過夢一場,不是嗎?就像生長在黑暗中的玫瑰,渴求日光卻終不可得。附近的老太太看到艾芙走過,都不免噴噴咋舌,她買藥用藥,然後坐在路邊長凳上,對著往來巴士昏沉沉地點頭。
好幾個月了,安妮始終覺得倦怠不適,終於在伊麗絲堅持下去看了醫生。檢驗報告回來,第四期血癌確診。第二次化療後,安妮開始掉頭髮,她在母親與表姊的陪伴下,去了麥迪遜大道上的一家假髮專賣店,選定一頂金色假髮。三個女人在店裡笑得幾乎岔氣,旁人以為她們都瘋了,這一點也不像安妮會做的狂野決定。安妮頂著頭金髮回到家,克萊兒猛地也爆出大笑,能夠看到深深陷入沉默中的克萊兒再次大笑,那美妙的笑聲幾乎讓安妮覺得禿頭是非常值得付出的代價。
那年春天,安妮並沒有種下番茄幼苗,她甚至不曾除草,花園裡五葉地錦和薊草蔓生,金翅雀飛撲啄食,為自己的好運樂得啁啾啼囀。天氣美好,是個溫馴的三月,不似那可怕的一年,春天假意來臨,地面上卻滿布塊塊滑溜無比的黑冰。安妮依然穿著大衣,她隨時都覺得冷,她坐在山楂樹下的一張鑄鐵椅子上。出事那天遍地都是藍鈴花,但隔天清晨,一夜積雪竟有十二吋深。她們都學會了別再信任天氣。
電視上還掛著價格標籤,艾芙從沒想過他們的錢是哪裡來的,發現洛瑞原來幹這些勾當,她倒也不驚訝。他機靈聰明,否則無以存活。
葛雷芙學院有許多學生來自國外,說起英文不甚有把握,克萊兒的寡言因此也就不顯得那麼突兀。不說話並不影響她的成績,克萊兒是個用功的學生,永遠準時繳交作業,每天總要花上好幾小時埋頭讀書。葛雷芙要求學生穿著制服:藍色摺裙、白襯衫、藍毛衣、暗紅色運動衫,正好,克萊兒並不在意自己的外表,經過鏡子前,她總是閉上眼睛,不想看見自己的映像。夜裡安妮總會聽到窸窣的腳步聲,像隻被困在閣樓裡的小鳥,那依然並排著兩張單人床的閣樓。
克萊兒成績依然優異。伊麗絲一週兩次為她送來從學校領得的作業,然後把做好的功課送回學校去。瑪莉進了耶魯,伊麗絲多出很多空閒時間,她不介意跑腿,也不在意安妮從不邀請她進屋喝杯咖啡或茶,她是醫生,熟悉哀悼的過程。
提議去她家的人是她。她熟悉屋內一切,不消幾分鐘,就可以輕易得手脫身。當時他們急需現金,一名房客的存款讓人從床頭小桌的抽屜裡偷走了,洛瑞因此被警方找去問話。警方手上沒有任何直接證據,但洛瑞確實是唯一擁有鑰匙、且曾在房客外出時,以樓下房客屋頂天花板漏水為由,入內檢查的人。他們放了他,但洛瑞也因此積欠一筆律師費。他們急需現金,於是跳上車往北角港駛去。
為了紀念摯友,洛瑞在月台上放了一叢玫瑰,花開了,卻是叢叢黑玫瑰。當晚,他第一次嘗試了海洛英,他找上女巫,而她為他帶來慰藉。在地下世界不難找到貨源,那是另一道門,通往另一個世界。但這並不意味著就此忘卻失落的一切。所以他在手上刺上玫瑰與荊棘,一個可以永存的印記。他日夜活在懊悔之中,是他讓海克托去面對了原本該他面對的命運,洛瑞更大更強壯,或許有機會擊退對手。終究,他們選定的受害者竟是更為殘酷無情的惡徒,他甚至取走海克托不離手的金戒作為最終的侮辱,那是海克托唯一擁有來自父親的遺物。洛瑞至今仍時時注意來往人群的指間,搜尋戴著那只金戒的手,他隨身攜帶小刀,期待著那天的來臨。但即使報了仇,他依然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他必須帶罪活下去,而她亦然。
「但我不好,我想和你在一起。」
彼特笑著搖搖頭。「這我確實不知道,」
安妮展臂擁抱他,她一直不懂像彼特這樣的男人,為什麼會甘願和她這般處境的女人在一起。最後一回去醫師診所回來後,她遲遲沒有告訴克萊兒結果,她不再接受化療或任何療程了,但求捱過克萊兒的高中畢業典禮,她甚至不去想再接下去的事。至於彼特,他僅只關注眼前這一夜。
漸漸地,每回天氣轉劣或晚餐拖晚了,他便開始睡在安妮家的沙發上。某晚,安妮穿著睡袍踱進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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