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第二部
Changeling 醜孩兒
「我們去了一家簡餐店,」彼特告訴她。
有意領養的民眾圍觀女受刑人牽狗走路跑步聽命。艾芙想要讓大家知道波羅有多麼聰明,卻又暗自希望牠表現失常。一些年紀較小的狗兒拒絕聽命,還有一隻德國牧羊犬從頭吠叫到尾,但波羅的目光卻始終緊鎖在艾芙身上。牠表現得愈好,艾芙就愈心碎。時節入春,空氣溫煦,而這卻讓一切更糟。艾芙飽受煎熬,觀眾熱情鼓掌,彷彿在觀賞一場真正的狗展。「肏,」艾芙自言自語道。又一次,她必須痛失所愛。波羅望著她,困惑不解。她想要一把抱起牠往外衝,跳上其中一個鎮民的車。帶我們走,她會這麼哀求道。帶我們去找洛瑞。但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裡,她已經一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了。此時此刻,她大概只會呆站在監獄大門外,不知何去何從。
幾天後,他們碰巧遇上了麥可,他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不再是當年的渾小子,艾芙幾乎認不出他來,她和洛瑞在一家酒吧裡,麥可揮手要他們過去。「你留在這裡,」洛瑞告訴她。「你不必浪費時間在那個廢物身上。」他們多年前便失和鬧翻,而今見面也是爭吵。洛瑞伸手一扯,把麥可從高腳椅上拉了下來。「你再一次試試看,」艾芙聽見洛瑞說道。洛瑞回頭朝她走來時,麥可伸出一根手指作手槍狀,槍口對準洛瑞的腦袋,然後對著艾芙咧嘴一笑。
於是她觀察,記入腦海。他推開餐盤說他不餓:他精疲力竭回家倒頭就睡,不若平常一心找她親熱:他更常不在家,宣稱去工作,雖然她對他工作內容一無所悉:他心不在焉:他敷衍推託她想出門散步看電影的要求,彷彿大白天躺在沙發上半夢半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出門,去向不明。他說和朋友玩牌,說去談生意,他說,別這樣,你知道我只有你確實。
一個週五晚,他遲遲未歸。那是二月中的寒天,她懷孕三個月。他們剛把第二間臥房漆成黃色,某種讓艾芙想起她母親以前種在花園裡的原種番茄的奶油黃。她記得那些名字:李文斯敦金后、慶典、黃色布蘭迪萬。艾芙在舊貨店裡找到一本食譜,裡頭收錄了一六九二年出版於那不勒斯、據載是最早正式記錄下來的一道番茄醬汁食譜,加了百里香的西班牙口味,她母親一定會喜歡的。艾芙做了這道醬汁,打算淋在手工揉的義大利麵上當晚餐,她很意外地發現自己竟是個不錯的廚子,一切彷彿手到擒來。她在每道菜裡都加了番茄,這甚至成了她和洛瑞之間的笑話——她嗜番茄成癮,番茄已經成了她的致命弱點。「噢,不,寶貝,」她逗他道,然後說出向來的回答。「你才是我的致命弱點。」他們的小陽台陽光充足,艾芙打算春天一來,便開始試種些盆栽,就種番茄,沒別的了。她吃了那麼多番茄,艾芙不禁開始臆想,肚裡的寶寶會不會長出一頭紅髮、會不會也最喜歡紅色、他們是不是該考慮重漆寶寶房。
克萊兒確實誠實。「不怎麼想。」
「我猜是女孩,」艾芙告訴他。
「你很愛看書,」管理員觀察道。艾芙剛剛抓下一本《孤雛淚》,因為書的封面畫著一隻牛頭梗,她想起美格矢志讀完所有狄更斯作品那年。
表演完畢後,受刑人與民眾一起共享餅乾與檸檬汁。艾芙希望波羅的外表醜得足以讓任何有意領養的民眾打退堂鼓,她甚至已經想好怎麼跟亞卓安說了,波羅可以留在監獄裡擔任受刑人的心理治療犬,等艾芙刑滿出獄就帶牠一起走。但艾芙再怎麼百般不願,一位訪客還是直接朝著他們走來,他曲膝蹲下,拍拍波羅的頭,彷彿牠是條尋常小狗,既不曾讓人用球棒打斷腿,也不曾經歷過人類的嚴重背叛。
「你搞什麼啊,」她說道。
寇恩夫人親眼看過惡魔,所以當娜妲莉雅向她描述走道所見時,她一點也不驚訝,這不是瘋狂的前兆,而是親眼目睹邪惡的具體存在。黎雅.寇恩因為太過痛苦而不願提起的兩個姊妹,便是落入惡魔手裡,化成了灰燼。她至今依然常常想起那個夏日,她和姊姊們乘火車下鄉度週末,那是姊妹們最後一次歡聚,她們渾然不知惡魔已然逼近巴黎,盤據枝頭虎視眈眈。她們在草地上野餐,指頭讓桃子汁染了色,身上的洋裝料子厚得有些不宜時節,於是趁四下無人脫去洋裝,穿著長襯衣在草地上自在徜徉。黎雅.寇恩帶了水彩畫具,三兩筆以黃色、小麥色和橘子色的顏料勾勒出姊姊們的模樣,她們的名字叫做漢娜和瑪琳娜。不久後,她們便在這場戰爭中遇害身亡。寇恩夫人初結婚時,某次匆忙搬家,畫就這麼掉了,那時代保存東西不易啊。但寇恩夫人只消閉上眼睛,姊姊們的模樣便清晰浮現腦海,時至今日亦然。如此美麗,穿著白色襯衣坐在青綠草地上。
「然後你必須對我坦白。」
訓練進行八個月後,獄方舉行了一場公開領養大會,認養會在中庭舉行,佈置得倒像公園。我真正想做的,艾芙寫信給外婆道,是把牠帶回家。你很難想像一隻狗能聰明到什麼地步。牠常常比我還先察覺到我自己的情緒。牠知道我的一切想法。娜妲莉雅回信,描述克萊兒的狗和艾芙當年從河裡救回的貓之間,有著奇怪的同盟關係。家裡沒人的時候,貓狗會一起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凝望外頭的中庭,可當大門一傳來鑰匙轉動聲,牠倆便急急從沙發上跳下來,不想讓人看到對彼此的感情。其實貓狗也有牠們的祕密。
「疤痕讓牠看來超性格。」男人站起來,握握艾芙的手。他在奧辛寧經營一家二手唱片行,想找條狗陪他一起看店,順便也能收到嚇阻宵小之效。
娜妲莉雅翌日便去了侯西耶路底的珠寶店造訪寇恩夫人。她們兩人各自守著不與外人道的憂傷,她倆之間的真摯友愛與忠誠非比尋常而罕見:友情通常奠基於枝微小事,在牌局與咖啡之間點滴累積,但娜妲莉雅與寇恩夫人的友情卻奠定於更堅定的基礎上,悲劇、災難與倖存。她倆坐在店後的小房間裡,一旁便是裝著鑽石與洋蔥的櫥櫃,她們啜飲熱騰騰的馬可波羅茶,這可是波荷堤柏路那家販售超過四百種茶葉的瑪西雅吉兄弟茶行來的上等好貨。好茶是寇恩夫人少數的奢侈嗜好之一。小圓桌上鋪著剛熨過的桌巾,地上的塑膠地板角邊都翹了起來,桌上攪糖的小湯匙卻是來自莫斯科的二十二K金珍品。寇恩夫人出身珠寶商與金匠家族,當年出逃法國時,金湯匙讓寇恩夫人的奶奶縫在外套內裡一路帶了出來,她甚至吞下原本要為伯爵夫人製作胸針的一把鑽石,之後才痛苦萬分地一一排出。其中最大的一顆鑽石後來鑲成一枚訂婚戒指,原本屬於寇恩夫人母親所有,後來才又傳到她手裡,戒指象徵奶奶的苦難與堅持奉獻,日日提醒著她切不可忘。
「隨便你怎麼說。我就等著看你開始對那隻狗說悄悄話。」
「我不傻,」洛瑞告訴她。「你的話我聽到了。」
「真是大方啊,」艾芙玩笑道。
善行永遠不如表面看來的單純,寇恩夫人明白這點,總是會有餘波盪漾,沒人預料得到的副作用。但,喝過一杯熱茶後,她已下定決心。
雨愈下愈大,難分難捨的兩人終於分開,笑看彼此都淋成了落湯雞。他倆上車,比以前那輛豪華很多的新車,一輛BMW,「你有錢了,」艾芙說道。
「他媽的該死的麥可,」洛瑞說道,一臉憎惡,很快地承認曾有幾次趁艾芙外出讓弟弟進了門。麥可多次進出監獄,但他畢竟是洛瑞血濃於水的親弟弟,東西一定是他忘記帶走的,他很確定,因為用鞋帶綑包確實是麥可的習慣。
「我實在對牠沒有把握,」亞卓安告訴她。「老實說,乾脆安樂死或許牠還好過些。」
訓練時間開始,人人為自己負責的狗扣上狗繩,波羅卻拒絕移動,牠甚至無視前方地上狗餅乾的誘惑,牠無動於衷,直到另一隻傻呼呼的小狗接近,牠才低聲咆哮,一個箭步吞下狗餅乾。艾芙本能地拍拍牠的背,波羅猛回頭,皺鼻露齒,眼看著就要張口,但艾芙及時抽手,為牠多過為自己。如果牠真的咬了她,就只有安樂死一途了。
很快地,捕蠅紙便逮到了一隻巨大的飛蛾,該是跟著送貨員一起溜進來的。邪惡總是趁人不備,人們因此必須時時提高警覺。寇恩夫人去電老友,我想我逮到困擾克萊兒的元兇了。她徒手捏死惡魔,把它同蘋果核和洋蔥皮一起扔進了垃圾簍裡。
艾芙開了湯罐,倒在長柄鍋裡放在爐上開始加熱。她餓壞了。
艾芙走進廚房,從櫃子裡拿出那盒海洛英,洛瑞跟進廚房,還沒打算結束爭吵。發現自己謊言被拆穿時,他沉沉地落坐在椅子上,他總是說,人贓俱獲時最好就是全盤托出。「這是我致命的弱點,」他哀傷地說道。
分配給艾芙的狗名叫波羅——牠非得受到逼迫才願上場戰www.hetubook•com•com鬥,因而給取了這個西班牙文意指「雞仔」的諢名,可一旦進入狀況,牠便搖身成為格鬥戰士,咬上後便絕不鬆口。牠一身白,身軀與臉上遍布道道深色傷疤,牠的腳在某次落敗後讓主人活生生打斷,經過手術搶救卻也從此跛了腳,四條腿弓得厲害,不知原委的人看來只覺可笑。計畫主持人亞卓安.賓恩把他倆配成對時,波羅甚至不曾抬頭瞅過艾芙一眼。
「但你會準時上班並負起責任嗎?」寇恩夫人追問道。
「去吧,」艾芙說道。她撇開頭。「去。」
從不幸中站起來不難,最困難的卻是把不幸徹底趕走。克萊兒開始來珠寶店工作後,窗玻璃便不時傅來噠噠聲響,有東西試圖闖進門來。多數人大概都會當是隻蠢黑鳥,一笑置之,再不然就是孩子丟擲石塊,但寇恩夫人沒那麼天真,她準備好捕蠅紙與鹽巴。
天亮了,依然沒有消息。艾芙出門尋找,她問了路邊一個認識洛瑞無數年的老太太,她建議道,「去瑪格麗塔那裡找找看。」艾芙愣住了。「你知道的,就咪|咪呀。」艾芙一時無法招架,想到洛瑞原來一直有別人,直到老太太終於補充道,「去他奶奶的墓園試試看。你知道的,就在痛苦聖母教堂後頭。」
娜妲莉雅的視力每況愈下,但那天晚上往浴室走去的途中,她卻清楚瞥見了某個長著翅膀的生物,她甚至聽得到振翅聲,像飛蛾給困在了狹長的門廊裡。她看到門旁金框大鏡前方有黑影一閃而過,鏡中沒有倒影,黑影卻千真萬確,她穩住腳步,以為自己看到一個長著雙黑色翅膀的女人。
「再說一遍。」
「害我這麼擔心,我非宰了他不可,我一路找進城裡,你絕對想像不到的鬼地方。」她手上依然沾有那道通往地下世界鐵梯的紅色鏽斑,靴底也還沾著灰燼。
亞卓安.賓恩湊了上來。「牠會喜歡的。等會我們再跟你說明訓練規則,不可以坐在家具上,不可以跟人要餐桌上的東西吃。」
艾芙坐在那張椅子上。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可以活下去,或許這就是牠的命運,明知自己沒資格卻又被給予一次機會。「好,」她對亞卓安說道。「我留下來。」
艾芙不願,卻忍不住笑了。
當寇恩夫人說到克萊兒必須找件意義的事做時,娜妲莉雅提議讓克萊兒去她離這裡幾條街的珠寶店工作。她需要份日表,也需要責任與引導,雇用克萊兒對寇恩夫人來說,會是猶太教裡的mitzvah,一個善行義舉。克萊兒畢竟從無工作經驗,除了外婆的愛之外,無多推薦,黎雅.寇恩堅持要先面試克萊兒。即使是慈善義行,也不該奠基於盲目愚蠢的信任。
娜妲莉雅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馬汀留下來的Johnnie Walker威士忌。她不曾停止想念馬汀,但今晚尤甚。她滿心困惑,剛剛門廊裡那個生物難道是她想像的產物?她懷疑自己該去看眼科甚或精神科醫師。她喝完一杯又倒一杯,然後考慮再喝第三杯。寇恩夫人始終堅持世上確有惡魔,不然困擾人類的這些煩惱又是從哪裡來的?無論這些生物是何方神聖,皮與骨、灰燼與記憶,娜妲莉雅都不會讓它們帶走外孫女。
艾芙坐在監獄圖書室窗邊的桌前閱讀外婆來信,然後,她會把信悉心收放在床底下的一個鞋盒裡,不時又拿出來細細品味瑪黑區的生活,那些人們的日常點滴。洛瑞也會來信,艾芙通常就站在信件收發室門外,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他居無定所,依然尋找著他承諾她一定會找到的財富,他的信不長,卻讓艾芙讀得心碎。她讀完信,然後撕碎丟棄,她不要別人有機會看到這些信件,私密、纏綿、極度渴望。這不是一個被禁錮在監獄裡,只想麻木度完每一天的女人該讀的信。
波羅再次抬頭,看來這是牠唯一認得的字。艾芙凝視那雙黃綠色的眼睛,牠絕對不是隻懦弱的雞仔,牠只是讓人傷得很深。她又給了牠一塊狗餅乾,雖然照規定餅乾只能用來獎賞聽令,不能無故發給。
「我瘋狂愛著你。」
「等到巴黎終於有像樣的漢堡那天,」他玩笑道。彼特後來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從巴黎帶回的石頭,一半排放在安妮墓前、一半排放在美格墓前。
他佔去床上大半空間,但她不介意。
「你跑哪去了?」他說道。他返家發現艾芙不在,心情一下給拉回到艾芙被警方逮捕那天。「我去散步,」艾芙告訴他。她說了實話卻感覺像在說謊,懷疑似乎讓人成了同謀。「你昨晚人在哪裡?」他晚歸,回家後一聲不響地爬上床。
彼特抱住她,然後她便知道了她其實自昨晚以來便明白的事實。那場雪,那個不曾打電話回來告訴她不必擔心,寶貝的他。「我很遺憾,」彼特說道。多麼愚蠢的幾個字,人們嘴裡總是這麼說,但可知聽者失去的是世上唯一在乎的東西,那不可挽回的悲劇。
貴賓狗躲在椅子下,渾身打顫,連牙齒都抖得格格作響。
扣上狗繩後,狗兒依然一逕瞅著艾芙,拒絕移動。
夏蘿與克萊兒倒是形影不離,克萊兒在天空低沉雲朵密布的深夜出門,夏蘿總是亦步亦趨。這時間還出現在街上的,無非都是些為煩惱所苦的失眠者:受阻的愛、失去的愛、毀棄的愛。他們不想受到注意,只想在陰影中默默穿梭,獨自咀嚼絕望的滋味。克萊兒留著短髮,穿著母親以前在花園裡忙時,常穿的黑色Burberry舊外套,牛仔褲已有十年歷史,靴子則是從天天在夜鶯巷轉角等校車的高中時代便穿踩至今。她喜歡巴黎泛綠的夜空:綠色的空氣、雨後滑溜的綠色人行步道。她常常光顧瑪黑區離外婆公寓不遠的一家咖啡館,那裡的人都熟她,卻從不表現出來。克萊兒喜歡他們這種不多囉唆的待客之道,她從不直視為她服務的侍者或老闆,不想為禮貌胡亂聊些天氣時事,不需要陪伴,只想坐在窗邊的安靜桌位喝杯咖啡。
她買來驗孕劑,驗出陽性反應。外婆在信中告訴她,找醫生檢查才是最準確的方法,她去了附近的診所,醫生恭喜她。艾芙搭公車回家,一路不住地微笑。她在街角打電話給外婆。「你要當曾祖母了!」她對著話筒開心大叫。亞嬤開心極了,她們興奮地討論名字,猜想寶寶是男是女。「噢,當然是女孩,」艾芙保證道。「一定是的,史托利家只生女孩。」娜妲莉雅問道,「洛瑞怎麼說?」艾芙應道,「他樂翻了。」但事實卻是,她還沒對他提起。她心頭沉沉的。她終於到家時,他正在公寓裡焦慮地來回踱步,她依然沒開口。
「你搞錯了,」艾芙說道。洛瑞一定不知跑哪去了。
克萊兒現身,看到自己盤裡那麼一大塊蛋糕,有些意外,娜妲莉雅知道外孫女不嗜甜食。「我真的不餓,」她堅持道。她穿著破舊的牛仔褲和一件多年歷史的灰色運動衫,上頭還印著褪色的暗紅色「葛雷芙學院」字樣。她和當年同學全都斷了聯繫,只有英文老師杰芮特小姐曾來信,鼓吹她再次考慮申請大學,但克萊兒甚至不曾回信,唯一還會定期來電的只剩彼特.史密斯。
我上學,分擔分內的工作,用水桶挑水上小丘、鋪床掃地。我趁夜裡爬窗而出,追逐野兔.我總是在池塘淨過身,洗去血跡,方才返家。他們為我端來熱茶與吐司早餐時,我說我不餓。但我怎麼不餓呢。
艾芙看著彼特,再望向公寓。「他被逮了,是吧?我們得想辦法保他出來。」
一天下午,娜妲莉雅發現外孫女蹲踞窗台上,凝望下方中庭栗樹開滿枝頭的白色花朵。又是一年此時,她們最討厭的季節,這紫羅蘭盛開、花粉漫飛、日光泛綠的時節。春天來了,時光流逝,但很多方面來說,克萊兒始終停滯不前。她不曾上大學、不曾工作上班或墜入愛河、不曾為任何人做過一餐飯、不曾親吻某人直至天旋地轉,她以為自己該自絕於人類社會之外。自從可怕的那天後,她便明白自己危險至極。
寇恩夫人教導克萊兒如何使用十倍放大鏡判斷寶石的淨度與全深,最上等的寶石內部含光,彷彿活物。克萊兒在沿河書攤上找到幾本古老的寶石學書,有的上頭沾滿珠寶匠專用蠟痕,有的則是獨一無二以黑墨水寫成的手抄本。露西與吉妮關上店門下班回家後,克萊兒繼續留在店內專心研讀,她訓練自己閉著眼睛鑑別珠寶,憑藉的即是寇恩夫人所說的光,紅寶石散發熱,海藍寶握在掌心彷彿流水。這是極罕見的天賦,寇恩夫人與有榮焉地宣稱。她的善行果然得到了報酬。客人們聆聽克萊兒的意見,她那低沉微弱的話聲,要他們非得靠過頭來,才能把她的建議聽清楚。他們最終也都聽懂了她的話:石頭是唯一能永久留存的東西。
三人圍桌而坐,在沉默中進食。兩位年長女士看著克萊兒狼吞虎嚥吃掉整塊蛋糕,彷彿餓極了。
「噢,不,」彼特告www.hetubook.com.com訴她。「你錯得離譜。她責怪的人,是她自己。」
「真是條好狗,」他說道。「哈囉,狗狗。」
他努力嘗試過了,他不再流連酒吧,不再跟那些和他只有唯一共同點的老朋友廝混。但某日艾芙卻在樓下洗衣房裡撞見洛瑞與麥可,兄弟倆也只有唯一共同點,她明白他們躲在那裡做什麼。
賓州車站廁所裡那個小女孩的影像,一直在她腦裡盤桓不去。她喉頭一哽,困惑不已。表面的一切沖刷殆盡,眼前看來如此嚴苛殘酷而緊迫。
到了下午,洛瑞依然毫無消息。艾芙再度出門,搭地鐵前去產檢,到了醫生診所那站,艾芙卻沒有下車,讓地鐵把她帶進了曼哈頓。她感覺瘋狂而迷惘。她在賓州車站那站下了地鐵,她按照他曾跟她描述過的路線在人群裡一路穿梭,絕望地搜尋他的身影。最後,她終於在第八街出口旁、那扇通往地下世界的鐵閘門前停下了腳步。她向前,用力推門,門開了,一道階梯赫然浮現,正如他所描述的鐵梯。
雨水潑灑在擋風玻璃上。他把她拉到自己腿上,手往她裙底探去,扯下她的底褲,直接肏了她,兩人渾身濕透,車窗玻璃白霧茫茫。漫長三年過去,兩人之間不變依舊。奇蹟警告過艾芙,說他不可能等她,而就算他等了,她也可能會是變心那個。但奇蹟錯了。如果艾芙相信友誼存在,她會寫封信給奇蹟:你瞧,她會這麼寫道,真愛確實存在。信不信隨你。艾芙絕口不問他曾去過哪裡,是不是有過別人。她不需要知道這些,她和洛瑞遠遠超越這些。
他走到爐邊,展臂擁抱她。「艾芙,」他說道,聲音破碎得叫她意外。
「是喔,他們想像力還真是豐富,」彼特說道,然後兩人一起笑開。「骨頭?」他問道。
這回,所有人都聽到了。
「你在那裡做什麼?是想自殺嗎?」
「事實上,還是她付的帳。」
他們決定不再讓麥可進門。不久後,艾芙又發現幾小包海洛英。她正在寫信,進廚房找信封,卻在湯罐頭和糖罐後方發現一只方盒。她坐下,凝視窗外,用藥的渴望自喉頭熊熊燃起,讓她口中充滿慾望那略涼還帶點鐵銹味的滋味。她舔舔嘴唇,感到慌亂而困惑,不過輕而易舉,把白粉切排成行,湊近吸食。她心煩意亂,想到洛瑞對她說謊,但她卻能了解。她也想啊。但那也不重要了,因為她就是不能,這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了,她想她很可能懷孕了,她相信應該就是他們重逢那天:大雨滂沱,而他們瘋狂渴求彼此。她什麼也沒對洛瑞提起,只是默默觀察著他。她不禁猜想,這是不是就是彼特.史密斯觀察這世界的方式,日常生活在他眼中彷彿一副拼圖,悉心檢視最枝微的細節,一片片兜湊在一起。
「我瞭。」
「肏,」艾芙咕噥道。她不想為一條狗命負責,只因她搞砸了。波羅突然抬頭看她,想必是聽懂了那個髒字,人狗面面相覷,艾芙突然認出波羅那一雙黃綠色的眼珠——和她的一模一樣。
搬到巴黎後,曾有過幾個男生對克萊兒表示愛慕,但她完全置之不理,她認定愛只會毀了人,她敬而遠之。有一回,一個男人趁克萊兒在超市蔬菜簍裡專心挑選紅蔥來不及反應,冷不防拉她一把,低頭吻了她,他喃喃訴說她有多麼美麗、叫人難以忽視種種。克萊兒拋下手中雜貨,奪門而逃,她再不曾回去那家超市,儘管那是離外婆公寓最近的一家。
「你不會想要牠的,」艾芙說道。
約定面試當晚,寇恩夫人帶著一個美味令人無以抗拒、連從不說餓的女生也難以自持的蛋糕,來到娜妲莉雅的公寓。蛋糕原料其實很簡單,不外新鮮雞蛋、麵粉、糖、檸檬皮,另外還加了大茴香與櫻桃乾添加風味。這是來自她外婆的古老食譜,有人管這叫誠實蛋糕,傳聞吃上一口無不吐實。寇恩夫人之前曾多次做給闖禍的孫兒吃,好查出誰才是帶頭元兇。而她即將藉此發掘克萊兒的本性,這便是今晚的面試。
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身上還穿著外套,彼特告訴她。他嗑藥過量致死那當兒,正打算要回家,他也還戴著那頂黑色棒球帽,身邊散落著一袋市場買的雜貨和一打玫瑰,那種能抵禦風寒,所以常讓人放在路邊塑膠花瓶裡的玫瑰。她明白一碟碟鹽巴並無法將惡魔阻擋在外的那晚,他為她帶回家的,正也是同樣的玫瑰。彼特抱著她,讓她盡情哭泣。她從不曾發出這樣的聲音。她不知道這些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那早該發出、卻讓綑身繩索,與塞嘴麵包掩沒去了的聲聲尖叫。
其他雇員在背後管克萊兒叫la fille au chien——狗女孩。那頭狼樣的巨獸與她如影隨形,總是緊跟在她腳邊,克萊兒不介意上班,因為夏蘿可以陪她一起來。至於寇恩夫人,她也樂得店裡有條龐然大狗嚇阻小偷強盜,她確實有很好的理由擔心宵小覬覦,店後小廚房裡的馬鈴薯與洋蔥旁藏著一罐鑽石,其他寶石有的放在抽屜裡,有的塞進靴子裡,有的則存放在櫥櫃裡。
「口味拿不準的,說不定叫你自己都意外,」寇恩夫人說道。「試試看吧。」
「我知道牠外表醜陋,」艾芙同意道。「但牠內在一點也不醜。」
「艾芙。」
「我不要她有個有致命弱點的父親,」艾芙理性地說道。
她回到地面,往公廁奔去。公廁裡竟也有人為家,一個老女人在瓷磚地板上用報紙悉心鋪成一張床,往來人們卻對她視若無睹,直直踩了過去。艾芙洗手,鏡裡那張臉斑斑痕痕,雙眼布滿血絲。一個女人帶孩子就著洗手台仔細盥洗,彷彿水槽是她們的浴缸。「你瞧,寶貝,」女人對著小女兒說道,一邊把臉浸入滿盆水裡。「都洗乾淨啦。」
寇恩夫人建議在每扇窗前都擺上一碟鹽巴。她要老友今晚回家便在家裡噴灑鹽水,娜妲莉雅一一遵守指示,很快地,嗡嗡聲便停止了。走道裡也不再有黑影飛掠。很好,寇恩夫人在聽到娜妲莉雅回報時說道。但這顯然還不夠,克萊兒頹喪依舊,鎮日昏睡。
「你對那條蠢狗放了真感情,」奇蹟理解地說道。「你的問題就出在這裡,大小姐。你對太多事情都放了太多感情。」她聽過艾芙夜裡為洛瑞掉的淚。「那條狗成了你男朋友的代替品,結果又是一場空。」
她很幸運地被送往貝弗丘發監執行,卻不幸被編派到她痛恨的洗衣房工作,這比在韋斯費爾刷廁所還糟,洗衣房裡極度嘈雜,這麼多受刑人同處一室,永遠有聊不完的天和吵不完的嘴。酷熱也叫她難以忍受,其他女受刑人常嘲笑她,叫她大小姐。她從不加入聊天,因此被批評為自命清高。她們都以為她受過很好的教育,雖然她其實連高中都沒畢業。一些不識字的女人帶著子女寄來的信私下來找她,請她讀給她們聽,這些信件以她之前無法想像的方式打動了她,她思念母親,卻也高興安妮無法看到自己淪落到什麼地步。
「想不想來和我一起住啊?」他問波羅道。「點份義大利香腸比薩,我們坐在沙發上一起吃如何?」
亞卓安告訴訓練計畫學員,她們才是狗的主人,而她們學生的命運全繫於她們的成功之上。訓練成功的狗兒將開放民眾領養,否則只有安樂死一途。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麥可來向我借錢,只是這樣而已。他畢竟還是我親弟弟啊,不是嗎?」艾芙還有別的事好想。娜妲莉雅寄來兩件美麗的嬰兒毛衣,一黃一白,上好美麗諾羊毛配上珠母貝扣。過幾天,郵差又送來一件手織的橘子果醬色喀什米爾毛毯。娜妲莉雅瘋狂埋首編織,坐在中庭栗樹下織,雨天下午就坐在紅色的起居室裡織,深夜回到臥房裡也依然不停歇。這麼些年來的第一個寶寶,叫她怎能不欣喜若狂。艾芙寄來她懷孕容光煥發的照片,祖孫書信往返,熱烈討論名字,艾芙想要一個有力而獨特的名字,娜妲莉雅則建議名字要能適用一輩子,不要太幼稚可愛,也不要太成熟老氣。寶寶預計夏季出生,艾芙承諾之後會盡早一訪巴黎。或許,那時克萊兒已經能原諒她了。
「那你得先定義什麼叫騙,」洛瑞說道。
在洗衣房裡工作一年後,艾芙因為長年接觸熱水與肥皂,雙手與指甲都嚴重乾裂,她以雙臂因為搬運沉重床單送進烘乾機而痠痛不堪為由,填寫了轉往流浪犬訓練計畫的申請表,她對漂白水的味道深惡痛絕。首次前往地下運動室報到時,艾芙滿心以為自己再次成功脫困,一如當年在韋斯費爾使計取得馬廄工作那般。
娜妲莉雅把外孫女從窗台上拉了進來,過程彷若把人從夢境拉回現實,拉扯力道之大,幾乎傷了肩膀。她不是那種輕易放棄的人,她私下週週寫信給艾芙,家常聊天式的信,聊鄰居,聊瑪黑區的八卦點滴。她寫下地區人士的過往由來,在他們的公寓裡住了多久、他們丈夫妻子的名字、點點滴滴的流水帳——晚餐吃什麼、烹煮的方式、近來天和_圖_書氣如何。她堅持不放棄,縱然從不曾收到回音,她以為艾芙大概把信全扔了,讀都沒讀過。她渾然不知艾芙有多麼期待收到這些信,直到有回娜妲莉雅病倒,一連幾週沒有去信。沒多久,一封來自美國的信翩然寄到,來自艾芙的第一封信。米契爾夫人到底嫁給那個追求她的男人了嗎?他送給她的那隻馬爾濟斯後來怎麼了?她到底有沒有鼓起勇氣跟他說她其實對狗過敏的事?街角咖啡館那個大家都喜歡,但常常累得手裡還拿著托盤就站著睡著的侍者,後來還是被開除了嗎?山楂樹開花了嗎?空氣中飄散著杏仁味了嗎?日光是什麼顏色?我什麼時候再收到你的信?
他們開車揚長而去。艾芙問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出獄日期,而他咧嘴微笑,「我打電話向你的老朋友問來的。」他說。艾芙不解,他才又解釋道,「彼特.史密斯說他會看著你,而他確實做到了。」是彼特把她弄進貝弗丘而非紐約州北部更偏遠的州立監獄,協助她轉調流浪犬訓練計畫的也是他。他甚至願意接聽洛瑞探詢的電話,讓他知道她的近況,雖然他認定艾芙沒了他只會更好。艾芙想他該算是她的朋友了吧,她唯一的朋友。出獄前一週他曾來看她,她親口謝過他三年來的探視不輟,她沒想過他會這麼持續下去,他說他喜歡來看她。接著,毫無預警地,他突然轉移話題:「她知道那是一場意外,你的母親從來不曾責怪過你。」艾芙猛一驚。他總是這樣,在正常談話中沒由來地提起叫你心碎的事。她不住想,他是否也曾在和母親的第一次約會時,做了一樣的事,是否以這般穿透人的洞察力,贏得了她的心。
「寇恩夫人打算提供你一份工作。你想要嗎?」
「不,不必了。他一定不會有事的。」艾芙咬得十指指甲邊緣幾乎見血。他倆都曾讓身邊的人傷心失望,卻始終守住對彼此的承諾。他不會就這麼失蹤了。但這麼說也不對——他確實曾經不告而別,只是總會再回到她身邊。艾芙想到那三年,那段他倆有默契不去問起的失落時光。她的恐懼加深了。一小時後,彼特回電。他打了幾通電話給昔日警局同事,也問過附近幾家醫院,卻都一無所獲。不過他應該很快就可以收到最新消息,天亮前一定沒問題。
兩人再度笑開。「果然是我媽。」
凌晨一點,然後是兩點。艾芙早早做好的晚餐一口也沒吃,她神經緊繃。她希望自己還沒戒菸,希望自己還睡得著,她希望他今天根本不曾出門,不曾跟她吻別、說他會趕回家吃晚餐。洛瑞手機無人接聽,艾芙於是裹上厚重冬衣,出門前往離家最近、也營業到最晚的酒吧麥道格。今晚沒人見過他,她只能無功而返。又開始下雪了,一個陰沉寒冷的冬夜,天空一片漆黑,路況也糟糕極了。她打電話吵醒幾個他的朋友,那些她既不喜歡、也不信任的所謂朋友,好幾通都沒人接聽,唯一接聽的那個要她不必擔心。
他在北角港的鄰居大多友善,他們多半略知安妮的事,幾戶人家甚至曾在感恩節與聖誕節邀請他共進晚餐,但他很有禮貌地婉拒了。偶爾也會有鄰居找他商量有關離婚或孩子逃家的事,他試著幫忙,但從不正式接下案件,他已經退出這行了。除了艾芙。
她當然願意幫助娜妲莉雅。事實上,她自視是個惡魔專家,她從母親與外婆那裡學到很多不為外人知的祕方。有女兒真好,祕密終於得以傳承。
「可以避邪。」
發現外孫女在窗台搖搖晃晃的娜妲莉雅大喊出聲,但克萊兒毫無反應。世界縮小凝聚。有人可能會說這是一種由創傷與壓力引起的精神崩潰,但娜妲莉雅卻懷疑克萊兒是自認背負厄運,因而淪為其階下囚。如果你深信某事,對其堅信不移,事情便會躍然出現在眼前。雖然是想像的產物,如今卻被賦予了形體:直逼大門的怪物,拉扯外套袖口的惡靈。
亞卓安笑了,對艾芙責難的眼神置之不理。「我們希望能讓牠繼續保持目前這樣的紳士好教養。你說是吧,大小姐?」她對艾芙說道。
「很好,」艾芙說道。「我知道你不傻。」
然後他便看到了第八大道出口旁的閘門,很久前他便將所有通道入口的位置默記在心,這是全新的閘門。那一刻,他反正一無所有。
波羅乖乖聽命,她一直是這麼訓練牠的。艾芙回到自己的牢房,胃裡翻攪,焦慮得坐立難安,她藉故找奇蹟大吵一架,兩人接著冷戰了幾星期,直到艾芙終於低頭道歉。
奇蹟體重過重,滿口爛牙,她很清楚被喊醜是怎麼回事。她瞅了波羅一眼,重新考慮。「好吧。不過先說好,只要讓我看到牠搔癢,牠就走定了。你知道牠只是個替代品吧。」奇蹟朝著艾芙貼在牆上幾張洛瑞的照片點點頭。
克萊兒如今都在沿河的書攤選購二手書,她翻閱檢查,確定扉頁沒有任何題詞,她決心避開所有愛與忠誠的宣言。克萊兒隨外婆長住巴黎已經三年,長島的房子賣了,娜妲莉雅也放棄了八十九街的公寓,克萊兒沒有上大學,甚至不曾申請。她只想去她們曾經快樂過的地方,她簡單收拾一袋行李,帶著夏蘿一起,老貓莎蒂依然健在,夏蘿加入後,貓狗似乎達成某種停戰協議,被迫和平分享不大的公寓空間。克萊兒討厭莎蒂,而莎蒂顯然也清楚,克萊兒出現,老貓便一溜煙跑掉,躲在沙發底下,只偶爾探出爪子攻擊過路鞋靴。
「我不該打電話給你,回去睡吧,」她告訴他。
「跟我說說你和我媽第一次約會的事吧,」艾芙說道,「我什麼都想知道。」
「不可以吃比薩?連邊邊都不行嗎?這樣的人生未免太悲慘了吧?」
「他在街角的一戶公寓裡,」彼特說道。「是他弟弟找到他的。」
彼特轉開頭,他的率直表白與掩不住的哀傷,讓艾芙吃了一驚,她感到自己的心對著他漸漸軟化。
他們回到阿斯托里亞,但現在洛瑞發跡了,阿斯托里亞便成了完全不一樣的地方。「真的假的啊?」上樓走進洛瑞的公寓時,艾芙不住嚷道。「你真的發了!」
克萊兒手撫臉頰,一臉露驚。
寇恩夫人對克萊兒有著特別的偏愛,不時給她直率卻受用的忠告:腰桿打直。聽話時要直視對方眼睛。每晚至少梳頭一百下。用牛奶洗臉。睡覺時門窗緊閉。寇恩夫人有三個兒子和六個孫子,其中一個孫子尤其自小調皮,自從發明以橡皮筋與彈珠組成的所謂蒼蠅拍後,便遭到禁足,永遠不准出現在到處是玻璃展示櫃與鏡子的店裡。克萊兒恰恰相反,有她陪伴叫人心情愉快。
如果不是克萊兒要她上車,美格今天應該已經是個擁有自己人生的成年女子。她愛書,說不定成了作家,住在倫敦或曼哈頓,她該也會有個情人或丈夫,一個孩子,或者更多。克萊兒造成的結果已成定局,無以彌補,她走過深夜的巴黎,黃色街燈、鬼魅似的滴水嘴、讓她的腳步踩得喀喀回響的石板街道、還有圍著公園的黑色鐵籬在黑暗中都失去了形影。人人汲汲追求的愛與快樂早與她無關,她只相信懲罰、報償與命運,她相信自己和艾芙是一樣的人。好幾回,她發現自己的腳步停在河岸最邊緣,滿靴泥濘,陣陣強風推著她往河裡去。如果她就此一去不回,又有什麼差別呢?
克萊兒搖搖頭,什麼也不知道。
克萊兒夜間散步時總會一邊搜尋石子,每一顆都代表又一個無法造訪美格與母親墓園的日子,石子堆積在她床底下、在衣櫥裡、在櫃子抽屜裡。她最愛塞納河淺灘檢拾到的半透明卵石,用漁網裝了一袋:杜勒里花園的白色圓石也不錯。公寓裡讓她積放了這麼多石子,風一颳,整幢建築便要嘎嘎作響。樓下鄰居惶惶不安,開始發出怨言,地震與山崩成了居民們反覆的夢境。又不久,連最年幼的孩子們也開始做類似的夢,一對年輕夫妻終於受不了遷出,堅信公寓即將倒塌,房東倒好,很快找到新房客,還漲了一倍房租。
「我是認真的。」
「搞什麼鬼?」艾芙說道。「他們不能就這樣闖進去。」
「倒是挺有效的,」彼特乾澀地說道。
那晚,她聽到他在廚房裡翻箱倒櫃的聲嚮。他隻字不提她所做的事,只是進房,沖澡,然後上床。如果他重拾金剛惡習,他的身體狀況自會有所反應,而後她就會知道,然後他們便必須一起面對。
第二天一早艾芙醒來時,他已然不見蹤影。她靜躺在床上,感到自己對他的愛如此之深,深得大部分的人都無從理解。天色終於亮起來後,他回來了,抖掉身上的雪,脫掉外套,躺回她身邊。他為她帶來一束包在棕色油紙裡的玫瑰,就是市場外頭花販賣的那種。她告訴自己這就是他一早出門的理由,在清晨微光中走過雪地,冒著寒風,為她買來玫瑰,然後在她最需要的時候返回她身邊。
艾芙穿過雪地。小小的墓園就坐落在教堂後方一隅,她從管理員那裡問來洛瑞奶奶墳墓的方位。墓碑尚新,他奶奶前一年冬天才剛剛過世,有人在墓和_圖_書碑前方放了一盆底部包著彩色錫箔紙的冬青。艾芙甚至不知道洛瑞有個奶奶,她感到不安而困惑,她多麼希望可以打電話給自己的母親,問她該怎麼做。她打過電話給他那幫兄弟,也找過他常去的幾處巢穴,卻仍一無所獲。酒吧裡那些男人看著她、然後又挪開目光的模樣,讓她明白,即使他們知道洛瑞的行蹤也不會對她洩漏一個字。他們故作輕鬆的回答和急於擺脫她的模樣,在在證實了她心底的懷疑,事實就是這樣了,洛瑞從不曾停止吸毒,他和他那幫兄弟都一樣。沒人會對她吐實。
「或許你才是需要保護的那個,」彼特說道。他依然試著查出洛瑞說的那個男人的身分,那個做出無可告人的事情的男人。洛瑞提到老師,彼特努力試圖拼湊事實,但艾芙卻不願幫忙,她只是搖頭,一臉茫然,彷彿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他們畢竟是陌生人,因為安妮的關係才兜在了一起。
喝完茶後,克萊兒便回房了。
「你有克萊兒的消息嗎?」她問他道。「她好嗎?」
「嗯,很好,」她說道,「我很高興。她值得的。」
「她在珠寶店工作,那條狗還跟著她。」
艾芙週週提筆寫信給克萊兒,卻也每每停筆撕毀。她甚至嘗試以阿霓爾語書寫,卻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那些字了,即便想起隻字片語,意義也已不復記憶。
克萊兒最喜歡巴黎的一點是,沒人注意你。她可以獨自散步走上好幾哩路,無須和人寒暄交談。當然,有些地方她還是不得不避開,那些她和美格在那年共度的春假裡討論列出的最愛的地方,聖路易島的冰淇淋攤、圖儂街、莎士比亞書店。
「這裡頭放了什麼東西?」克萊兒吃完後問道。「從來沒嘗過這樣的口味。」她舔了舔叉子,證實她確實還保有人類的慾望。
彼特這頭卻已經開始套上衣服與鞋襪,他整晚夢見安妮,然後她女兒便突然來了電話。
她沿著生鏽鐵梯往下。黑暗中怪味瀰漫,泥土、糞便、灰燼、死水、黴菌、菸味。她調適雙眼,賓州車站的忙亂喧囂近在咫尺之外,但眼前的黑暗卻無窮無盡,足以吞噬人的黑暗,她感覺一陣刺痛,胃裡陣陣翻攬,怎麼可能有人存活得過這片黑暗?她緊緊抓住階梯,下方或許群魔亂舞,或許有老鼠、野狗與巨人。「洛瑞,」她悲痛地叫喚道。回聲隆隆,彷彿嘲笑著她的無助與絕望。「洛瑞,」她繼續喚道,直到聲音破碎支離。
娜妲莉雅在其中一封信裡提到自己對克萊兒的擔憂。她寫道曾在走道上看見惡魔的蹤影,在克萊兒的臥房門外振翅徘徊,或許那正是克萊兒這麼不快樂的原因。這話聽來傻氣,像個視力不佳的迷信老女人的胡言亂語,其他人或許會當她是老糊塗,但寇恩夫人相信她,艾芙亦然。她自己也常在深夜去廚房倒水喝時瞥見不明暗影,或許是隻飛蛾,就像寇恩夫人用捕蠅紙逮到的那個壞東西。這些故事讓艾芙心生警惕,她擔心厄運就在她窗外虎視眈眈。她決定按照寇恩夫人給外婆的建議,在公寓各個角落擺上幾碟鹽巴。她拉來椅子,好搆到冰箱上方櫥櫃裡的鹽罐,結果卻找到了他背著她暗藏的一切,她把東西一股腦送進了公寓走道底的鍋爐裡。
凌晨三點,她打電話給彼特.史密斯,把他從沉睡中狠狠吵醒。
「嗯,喏,至少克萊兒這麼想,」艾芙提醒道。
有時,艾芙會趁洛瑞熟睡時,靜躺著,只是看他,她看著他,不讓他突然消失。他讓她想起以前用來畫阿寛爾地圖的隱形墨水,看似平凡無奇的白紙:必須靠近燈光字宙才會顯形。她依然保存著那張畫,畫在厚磅白色水彩紙上的黑色塞納河,這些年來她一直帶在身邊,期待終於擁有自己的家那天,終於可以把畫掛在牆上。如今期待終於成真,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她開始想到未來,想到未來將帶來的一切。她寫信給亞嬤,告訴她,他們計畫一訪巴黎,她將改正彌補一切。她決定永遠不再沾毒,他倆都和以前不一樣了,但午夜夢迴,艾芙有時不禁懷疑過去的他們,會不會像影子一樣,讓人用黑線緊緊縫在了他們身上。某回,她在浴室洗手台下方襯子裡,發現一包毒品與吸食工具,裹在用黑色鞋帶纏綁的布包裡。洛瑞正在沖澡,而艾芙就站在蒸氣騰騰的浴室裡等著。洛瑞踏出浴缸,抓住她,拉向自己,他潮濕的黑髮往後貼著腦門,渾身滴水,沾濕了她的衣服。她拿出布包。
唱片行老闆隨亞卓安前去填寫領養申請表,一會便又帶著條狗繩回來。「謝謝你花了這麼多工夫把牠訓練得這麼好,」他對艾芙說道。「你說是不是呀,羅里?」他低頭對波羅說道。艾芙看了他一眼,讓他不得不開口繼續解釋。「我想他值得換個好名字,所以我決定把我爺爺的名字給牠。他倆樣子還真有點像咧。」
「我真的很愛她。」
艾芙決定退出訓練計畫。她沒想到自己還有心可碎,卻還是一次次心碎。她自願回去洗衣房,但亞卓安卻已經擅自把她的名字放在下一期訓練計畫的名單上。艾芙出席開訓,原本只是打算去要亞卓安少管閒事,然後她就看到那隻分派給她的狗。又是最醜的一隻,讓人用熱水燙過,綑綁扔進暗房長達幾個月的大貴賓。
「那頭狼,」艾芙評論道,而當彼特露出不解的表情時,她繼續解釋道,「我回去過,在院子裡看到那條狗,我很高興有牠保護她。」
「你不會騙我吧?」艾芙問他。下雪了,屋裡的燈都熄了,但外頭世界一片明亮。
克萊兒發現窗台與河岸不再吸引她,也不再鎮日昏睡。她有時會坐在店外的長凳上等待開門,凝望斜射的日光。寇恩的珠寶店來了新店員,娜妲莉雅給艾芙寫道。其他女店員歡迎她的加入,教她穿著打扮,午餐時拉著她一起去——尤其在那種日光泛橘的日子裡,天空藍得一如你們小時候那般清澈,像只完好的瓷盤,瞇眼望去彷彿會發光。
「跟他去吧,」艾芙對波羅說道。
「為我們泡壺茶吧,」寇恩夫人建議道,這是面談的一部分。有些人喜歡做背景調查和長篇問卷,但寇恩夫人以為看人如何準備好一壺熱茶,其實還能透露更多。她帶來自己的茶罐,裡頭裝著油綠的茶葉和另外加入的乾燥紫羅蘭、鼠尾草、甘草根和薑。爐上的水滾了,克萊兒前去倒水時,卻對著滾滾蒸氣哭了起來。這不像她,她不哭的,她心裡都空了。「我一定是眼睛進了灰,」她說道。
「沒有任何東西代替得了他,」艾芙說道。
有些員工則認為寇恩夫人雇用了這麼個奇怪的女孩,才是該收到金錢補償的一方。但所有人對克萊兒都好,兩名女店員露西與吉妮尤其友善,常會跟克萊兒建議如何改變造型,以增進外表魅力。克萊兒看來楚楚可憐,迷失而受傷,因而引出露西與吉妮最善良的一面,她們常送她二手衣,絲巾、喀什米爾毛衣,毛裙、洋裝,她們小心翼翼地待她,不厭其煩地解釋店裡的日常工作,彷彿她是個剛拿到第一份工作的孩子。這是收銀機。這是掃把。這是拭銅油,你就用這塊布沾了油擦亮櫃子與門的把手。
「你真是隻肏他媽的傻狗,」她對牠說道。
洛瑞看著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訓練結業前的最後兩個月,波羅就睡在艾芙的行軍床畔。艾芙當時的室友綽號叫奇蹟,入獄罪名包括持有毒品、賣淫,以及偽造文書,她天不怕地不怕,一開始卻怕波羅怕得要命。
「我們不是在說我,」洛瑞說道。「不要試圖轉移話題。」
「我一直都是負責的人。」克萊兒說道。關於自己的一切都叫她難過,包括這一點。「即使不想都不行。」
克萊兒不住懷疑自己會不會就是惡魔,很久以前,艾芙曾經教她辨認惡魔的方法,她倆並肩躺在床上時,她曾在她耳畔喃喃低語那些判別的跡象。黑星是惡魔的標誌,蒼白的眼珠也是,惡魔一走進房裡,四周的窗戶玻璃便蒙上一層冰霜,花草植物紛紛枯萎。災難來襲,當你最需要它們、向它們求助之際,它們永遠不在。而這正是克萊兒,這正是她所做的事。
「我懷孕了,」她說道。
就在以為自己眼看著無法實現對她的承諾時,洛瑞回到紐約,從此轉運。他跳下從芝加哥來的火車,因為先前把最後的積蓄孤注一擲血本無歸而身無分文,不知不覺又來到了三十三街,他甜美的家園。正是他十歲那年孑然一身所在的原處,他和海克托常用的那條通道已經被封了,通往地鐵地下廢棄月台的幾條通道入口如今都被堵了起來,地鐵乘客與附近店家抱怨廢棄月台成了毒蟲與犯罪的溫床,市政府也樂得從善如流。他站在那裡,穿著僅有的一套衣物,讓來往的熙攘人群推來擠去,他默禱,為愛犬、為老友、也為那些未能存活過地下世界嚴苛考驗的不幸人們。他身無長物,和十歲初抵那年所差無幾,多麼殘酷的玩笑。
他們說我只是病了,像其他孩子一樣和-圖-書,但我長著尾巴與尖爪,他們說這無關緊要,我只消穿上斗篷與手套,便與他人無異,黑暗中,沒有人看得到我的利齒。
「我去打聽看看,」他說道。
「我會雇用她,」她說道。
「不,你不是,」艾芙說道。「你有我。」他倆躺在床上,四肢交纏,裸著身子,淋漓而疲倦。這是她最愛聽他說故事的時刻,夜已深,世界離他倆好遠好遠。
娜妲莉雅拒絕放棄任何一個外孫女,如果她還相信任何原則的話,這就是了,而這正也是她甩了克萊兒好幾個巴掌的原因。「醒來!」她哭喊。
他倆一起笑開了。
「你明知我最討厭狗,大小姐,」她對艾芙說道。「牠身上八成有跳蚤。還有,要是我半夜不小心踩到牠怎麼辦?」奇蹟決心搞清楚。「牠說不定會抓狂咬我。我還真想不通,牠怎麼會落得這副醜樣。」
她也不再留意巴黎那變化萬千的日光顏色,她記得曾和美格一起列過的清單:時而粉紅或淡檸檬黃,時而蒙霧紫羅蘭或煙塵似的淺灰,然後就是那種橘光的日子。克萊兒如今只喜歡黑暗。巴黎這方面也不差,人們管巴黎叫光之城,但叫人豎起衣領的風雨天,卻又是另一番風景。等待日光褪去好重返街上的薄暮時分亦然。克萊兒失去興趣的不只是光,友情、食物、對話、男人、愛情、學業、工作、夢想也都不再了。她把自己關在房裡,昏睡終日,晚餐時間終於走出房門,卻也只需一碗湯或幾片餅乾便可打發,一張臉看似要垮了。娜妲莉雅有時擔心克萊兒就要蒸發不見,她一步步消失在自己愈來愈小的世界裡,最後還會剩下什麼?她的鞋子、帽子、外套,如此而已。克萊兒只有不得不開口的時候才開口,然而開口的需要又有誰說得定。鄰居們打招呼,她卻驚縮,彷彿讓針刺了手指。她有時也做噩夢,這是克萊兒甚至無法以昏睡逃避的,好幾回,娜妲莉雅聽到她在睡夢中驚呼,用的卻是史托利姊妹們幼時的祕密語言。
雖然不愛旅行,彼特前陣子確實跑了一趟。他住在娜妲莉雅公寓街角的旅館,而除了見到即將過生日的克萊兒之外,他對法國沒什麼好話可說。食物既複雜又昂貴,而且他一句法文也聽不懂,更不會說。他坐在面對聖母院的長凳上想安妮,想如果她能和他在一起,巴黎又會是怎樣不同的地方。最後,生日當晚,還是克萊兒在娜妲莉雅公寓廚房裡,為彼特做了頓漢堡與餃子晚餐,小小的生日派對,三人都盡興。克萊兒讓彼特看了她收集的石頭,彼特隔天便在公寓附近的店家裡,絞盡腦汁比手畫腳,終於買回一只行李箱。他付了超件運費,將石頭都帶去了墓園。他矢言再訪,但克萊兒笑道,「什麼時候?等到地獄結冰那天嗎?」
波羅靜靜忍受碰觸,雙眼依然緊盯著艾芙。
「不要可憐牠,」亞卓安瞥見艾芙的違規行為時說道。「我說真的,大小姐。想想你自己,可憐能當飯吃嗎?」
「沒有致命弱點。」
「我妹妹才是真正的愛書人,」艾芙對管理員說道。「不是我。」
艾芙花了六個月的時間訓練波羅,一天五小時。牠是最聰明的一隻,她給娜妲莉雅寫道。你跟牠講話,牠真的在聽。訓練牠的時候,艾芙沉重的寂寞似乎也減輕不少。波羅自野蠻殘酷的前半生,以無比尊嚴破殼重生,艾芙在牠面前感動得幾乎落淚:她凝視牠身上的傷疤,為人類感到深深羞愧。她去圖書室借來所有找得到關於比特犬、美國史塔福郡梗、牛頭梗,以及鬥狗歷史的資料。她研究狼與其溝通模式,也廣泛閱讀心理學書籍,尤其著重行為訓練方面。她讀了史金納,也讀了《杜莉與我》、《靈犬萊德》、《查理與我》、以及《萊西》。離開韋斯費爾後,她便不曾讀過任何一本書,幾乎要忘了自己曾多麼喜愛《紅字》,忘了它曾為她帶來新罕布夏黑暗中,僅有的一線希望。
「我向來遵守諾言,」他告訴她。「你知道的。」
並非一無所有就表示還有東西可以失去,洛瑞承認道。但在那一刻,他滿心只想到自己的失敗,走投無路,如果他注定這般下場,那麼當初去坐牢的人就該是他。他伸手,搖晃鐵欄,設法拉開了閘門,他沒多想,開始朝車站地底爬去,他進入那個世界,一如十歲那年,因為一無所有而渴望擁有。
每兩週巡迴送來新書的圖書管理員開始會為艾芙留書。
艾芙回到公寓那條街時,發現街邊停著幾輛一一四分局的警車。她推開大門,往樓上去。她站在長廊另一頭,發現她和洛瑞公寓的門讓人打開了,公寓裡站著兩名警員,麥可則坐在沙發上,外套隨意地扔在一旁,彷彿這裡是他家。彼特.史密斯正等著她,他在她進門前,便一個箭步抓住她的手臂,領著她往走廊另一頭去,他依然穿著那件灰外套與帽子,依然是那個面容憂傷的中年男子,什麼也不欠她,卻讓她在深夜裡狠狠地用電話吵醒。
淒風苦雨的十一月天,艾芙出獄了,她已經超過三年沒見過他了——過去這一年他甚至音信全無——但當她瞥見他那一刻,一切卻恍如昨日。他站在監獄大門外,在雨中等待,他沒有撐傘,也沒戴著那頂以前常戴的黑帽。「嘿,寶貝,」他呼喚她,就在她幾乎以為他已經認不出她的前一刻。艾芙突然對自己的外表與身分感到困窘不堪,獄方要求所有在洗衣房工作的受刑人把頭髮剪至齊耳長度,以免被工業用熨斗夾進去,她的頭髮依然是半長不短的長度,穿著獄方發給的廉價衣物,一套寒酸發皺的衣裙和一件薄外套。他吻她,不停地吻她。他告訴她,他曾試圖忘掉她,卻怎麼也辦不到,他只消想起初次看到她的那天,她的臉龐、高高的野草、她飛起的長髮,然後他便會再次墜入愛河。
兩間臥房,全新的廚房,還有陽台。事實上,這整幢公寓建築都是洛瑞的;他現在是個名符其實的房東了。艾芙沒有過問洛瑞是怎麼辦到的。她只知道,過去三年洛瑞行跡遍及全美,從加州到阿拉斯加,然後再穿越加拿大與中西部東返,一路尋找機會,這回他不詐不騙不偷不搶。三年裡,他做遍所有他痛恨的工作,他落腳廉價旅館,獨來獨往,只能靠著想念她撐下去。拿不定的,哪些回憶被牢牢烙進腦海、怎麼也忘不掉:她打破她母親浴室窗戶玻璃那天,他拿著小鑷子為她把刺進雙手的玻璃碎片一片片夾出來時,她一頭同他娓娓訴說那個綁架她的男人,和他對她做的事:車禍那天傍晚,他返家看到渾身血跡斑斑的她正等在門口:在新罕布夏樹林裡發現一方小池塘那天,他倆縱身入池卻被凍得失聲大叫,笑鬧著緊抱住對方取暖,等等等等。
牠堅持凝視。
事隔多年重回地底,他花了好些時間才讓眼睛適應黑暗,他沿著早年用來維修軌道的生鏽鐵梯一步步往下,鐵軌已經棄置多年,煙塵的味道驀然襲向他,他感覺自己像路過肯塔基州時見過的那些礦工,縱然置身地面的清新空氣中,卻怎麼也拋不開地底叫人窒息的深處。
亞卓安堅持二十四小時朝夕相處是受虐犬心理復健很重要的一環。但這做法或許未曾顧及人類照顧者的感受。艾芙半夜醒來,常常要伸手碰碰波羅。「嘿,寶貝,」她低聲說道,不想吵醒奇蹟,更不想證實她說得沒錯。自從與洛瑞分開以來,這是她頭一回感覺安心。她做了那麼多無法原諒的事,只有另一個深切了解人類酷行的悲傷靈魂或能體諒,並安躺在她身旁,知道她其實無意造成傷害。
「很好,」艾芙說道。「聽起來不遠。」
「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話,艾芙?事情不妙。」
波羅舉止沉穩內斂,卻讓牠更加散發危險氣息,其他狗兒紛紛和牠保持距離,一如其他女受刑人對待艾芙那般。牠是整群狗裡面最醜的一隻,她反正沒差了。其他人分到的都是德國牧羊犬或幼犬或毛茸葺的混種狗,全是些受過虐待或遭到遺棄的流浪狗,在公路或街道上流竄而被送進收容所。牠們大多深深恐懼雷電、腳步聲、汽車和人類,好幾隻還深具攻擊性,輕微挑撥,便足以觸發攻擊。
「別擔心,羅里會喜歡待在店裡的,我們會變成一對哥倆好。」
「你覺得呢?」娜妲莉雅問老友道。
彼特.史密斯來看過她幾次,場面有些尷尬,因為他們畢竟不真的熟識彼此,無多話題可聊。彼特搬進北角港一幢雙併住宅的二樓,他已經把曾和安妮分享過的這個小鎮當成自己的家。他是墓園的常客,帶著鐮刀修剪雜草,留下一束鮮花,鎮上一些孩子給他取了「墓園怪客」的綽號,在街上遇到他時便轉身跑開。
「他們以前也叫我女巫,」艾芙說道。「因為我有一頭深色長髮,還戴著一條骨頭做的項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