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愛狄森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並不是直接對著芮瑪說,其實是因為恰好提到馬汀,也就是蒂妲的兒子,還說到蒂妲如何在兒子生命裡缺席一事。但愛狄森看芮瑪的眼神有點蹊蹺,說完故事後也立刻把眼神移開,這個舉動讓芮瑪懷疑這個故事其實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芮瑪想過告訴蒂妲,警方只能解決六成的謀殺案(和「破案」分開計算,芮瑪不太確定這種數據的意義),但因為她也搞不清楚是從何處得知這種統計,而且很有可能根本不是這樣,於是只好什麼也不說。六成算很多?還是很少?顯然贏過其他案件——強|暴、搶劫、偷竊——反正都只是數字統計。
就算少了湯馬斯.格蘭,無才園還是不缺小小的屍體。接下來幾天,芮瑪發現了《紙盒命案》的屍——吃了有毒的早餐穀片;《我們之中》藏在藥櫃裡的響尾蛇;《寡婦與蘆葦》中,重重撞上籬笆的寡婦。《寡婦與蘆葦》的娃娃屋是最可怕的,斑斑點點的血跡灑在花園樹葉和走廊石板路上。芮瑪羞愧地想起,在愛狄森的作品裡,自己最喜愛這本,因為她從來沒想過這具屍體經過如此精密的安排。愛狄森把《寡婦與蘆葦》娃娃屋放在正式用餐的飯廳裡。
她和蒂妲與芮瑪分享這個故事,只是重點不一樣。她說,有時會發生某事,讓妳無法繼續做以前的妳;妳沒有辦法變回以前那個人,以前的妳已經不復存在。不過,每次失去都會得到一些自由,而且不管妳喜不喜歡這種自由,它就是存在。
故事從愛狄森的母親說起。愛狄森的母親中規中矩,管教孩子用心良苦,對於孩子豐富的想像力也極為敏感。愛狄森說自己如何在晚宴上贏得全場賓客歡心,她提到孩子許願吹熄生日蛋糕蠟燭的同時,這些蠟燭也會在天堂點亮,化為星斗。這些星子就是每一個曾經活在世上孩子的生日蠟燭,這
和-圖-書就是為什麼孩子能夠向蠟燭許願。這時她才六歲,母親為此陶醉不已,常叫愛狄森表演,直到愛狄森十二歲,這種說詞才終於隱退。
芮瑪自己也說不上來,但就是不能直接去問愛狄森,而且也以為愛狄森會多聊聊芮瑪的父親。這是必然的,因為她父親前陣子才過世。愛狄森會開始追憶往事,芮瑪對此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如今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但她卻渴望著。她們一起用餐時,有許多不說話的空檔。也許是尷尬的靜默,也或許是相互依存陪伴。一般人又怎麼能分辨其中差異呢?
「理想的脫罪方式,」麥斯威爾.連說,「就是揪出凶手。」如果芮瑪是聞名全球的推理小說家,她一定能夠想出解決之道。如果她是愛狄森,最後才會搜索芮瑪的房間。畢竟對於芮瑪最有利的一點就是,她實在太明顯了。
這讓愛狄森陷入兩難,因為母親要她想些小仙子、露珠之類的事,而她那時的思考卻已經都是凶案和穢言。母親常說凡事都可以和她分享,結果卻以失望或警戒作為回應。於是愛狄森不得不說謊言與打啞謎,而這種事通常發生在當事人說出實情就會遭受迫害的時候。
假設芮瑪的確是倖存下來的人,而這樣稱呼有時也顯得太親暱了,讓人叫不出口。愛狄森在午餐時說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芮瑪早就聽過。芮瑪曾經有段時間竭盡所能地找到且閱讀每一篇愛狄森的訪談,這個故事常常出現在訪談中。那就是A.B.艾莉的寫作祕密。
芮瑪還沒找到的就是《冰霜城》的娃娃屋、那兩張因為解開狗鏈而被開出的罰單,以及半透明信紙的第一頁。
1
蒂妲反對報警。以前她還在街頭時,發生過兩起流浪漢謀殺事件,警察調查也沒結果。就她看到的.警方只發表對於流浪漢的高見,她https://m.hetubook.com.com認為根本就是廢話。蒂妲對警方很沒信心。
當然,我不是偵探。說不定你才是對的。你視人精準,但從來沒人這樣說過我。如果我也很會看人,我還會委身在這兒嗎?我一直都很喜歡你,但你大概沒有什麼特殊感覺。你對自己一直都很嚴格。你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傳說中的神祕送信人肯尼.蘇利文打斷她們的對話。愛狄森踏上走道告訴他發生何事,芮瑪聽見他拍胸脯,保證會將這個消息告訴所有鄰居,他設想得還真周到。但也許別人真的看見什麼。
「裡面可能有隻貓,」芮瑪說,但這點也毫無幫助。蒂妲表示小房子裡有很多貓,不過到目前為止,芮瑪一隻也沒找到。蒂妲顯然不喜歡娃娃屋,也不喜歡聊,於是芮瑪不再逼她。
愛狄森也反對報警。她覺得這種消息很快就會登在報紙和網路上,一輩子都抹滅不去。而且還不是沒人瀏覽的小網站,愛狄森已經開始設想美國線上網站報導的標題。如果他們連「航空公司出面向把持不住的男性乘客道歉」都願意報導,那世上再也沒有低俗到不能報導的事。愛狄森隱約相信,如果她死得又神祕又悽慘,廣大的讀者群和整個新聞同業都會幸災樂禍看好戲。她說她會開始留意拍賣網站,也建議其他人,就算有人在家,也要記得把門鎖上。
愛狄森把醃牛肉晚餐之夜當作她寫作生涯的第一天。這才是整個訪問的重點。也就是這天,她對母親的義務盡了。她大可開始無拘無束地思考有朝一日要書寫下的駭人故事,但後來還是在好幾年後,她才開始寫作,不過就是這天起,她不再假裝滿腦子幻想著露珠與歡樂。她放棄了模擬聯合國,也放棄了學鋼琴。
根據我在七月二日寫給你的信,你知道貓有時會和想像中的敵人纏鬥。我說服自己也在做同樣的事。請無視於這張明信片的存在。hetubook.com.com
信裡還有張明信片,上面的筆跡和署名都出於同一人之手。這種字體叫做「新帕爾曼」,同樣的,芮瑪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何會知道。明信片的郵戳是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
2
二一二〇〇舊聖克魯茲公路
我可能還會寫信給你。別擔心回信一事。你大概真的很忙。
至於《冰霜城》的娃娃屋,只剩下整個二樓和愛狄森的工作室還沒找過。但芮瑪決定縮短搜尋路線,直接向蒂妲請教。「我根本連哪棟房子是哪本書的都不太清楚,」蒂妲告訴芮瑪,「對我來說,那些房子都是灰塵。」
結果,她找到了同一個女人用另一張半透明信紙寫來的信。
3
然而母親自己也有個天大的祕密。愛狄森上高中的時候,某夜從模擬聯合國的籌備會議返家——她那組代表瑞典——吃了一頓尷尬的晚餐後,得知父親希望和某人結婚,而某人並非她母親。他不能和母親結婚,因為他們其實是兄妹。
親愛的麥斯威爾.連:
妳大可把這種事想成生死輪迴,一個生命終了。
愛狄森六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必須喬裝得更孩子氣些,星星願望那回事絕對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她母親常這樣說:孩子的想像是個美好的地方,但就母親的看法,孩子的想像也是公開的。她不停地問愛狄森:「小太陽小姐,妳在想什麼?」、「為什麼這個表情?」、「為什麼這樣說話?」、「怎麼不說話了?」,不許保留任何祕密。
芮瑪在無才園過得意外愜意。她喜歡自己的房間,喜歡看海。前天晚上,就在鐘聲滴答和圖書滴答、幽影幢幢、浪花陣陣拍打及遠方傳來的火車聲中,她幻想著聽到有人走進她床鋪上方的閣樓,接近賓恩的鞋盒,就連發出的聲響也都讓人欣慰。好像有個人——是麥斯威爾.連也好,唐勒隊的女子也行——看顧著她。芮瑪睡去,腦海裡還是那陣打轉的腳步聲。如果無才園鬧鬼,那也是像芮瑪這樣的人幹的,也就是稱為倖存者的那種人。
照片是一個樂團,用繩子和套索拼成草寫字,說明自己是「華生威爾牛仔牧人」。
芮瑪很驚訝,在舉世聞名的推理作家住處發生的犯罪案件,就目前所見竟還沒有採取任何可能破案的行動。若這種事讓芮瑪碰到,她可是頭號嫌疑犯。惹出麻煩的年輕女子才剛住進這裡,就編了一個可信度極低的故事,還不清不楚地描述凶手的模樣。
「羅得的老婆。」母親這樣回應。這不太可能是答案,而且是母親要愛狄森別再揭開陳年瘡疤的警告。
顯然(愛狄森花了一段時間才搞清楚整個狀況,她很震驚,甚至不是用線性敘事解釋這回事),父親在母親分娩時來幫忙,加上他們同姓,又有個新生命降臨,其他人很容易設想他們的關係,父親因為家庭責任而不曾反駁過。但如今他愛上了在圖書館認識的法庭速記員,就在旅遊與冒險藏書那櫃,他覺得自己為了妹妹的名聲已經犧牲掉足夠的歲月。「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會改變,」他向愛狄森保證,「妳永遠都是我女兒。」那天的晚餐是愛狄森最愛的醃牛肉。
自從我寫信給你之後,我又重讀了一次。這本讀起來有點不像你其他的書,但不是壞的評價,只是讓我感到有點混亂,彷彿我這本書少了一個章節。https://m.hetubook.com.com
接著是一場小小的婚禮。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對待愛狄森。新人去度蜜月後,所有人,包括鄰居、送牛奶的人、母親的橋牌搭子,特別是母親,全表現出一副他們長久以來就是把他當成愛狄森的舅舅般地對待。大家口徑一致,好像海裡的一群小魚。
失蹤的男屍有名有姓,名叫湯馬斯.格蘭。早在韋科慘案、奧克拉荷馬爆炸案、郵包炸彈客前,早在中產階級白人沒多少人聽說過恐怖攻擊這回事前,他就是美國境內臥底在恐怖份子當中的探員。蒂妲和愛狄森對於不報警的意見分歧。
九五〇二六加州聖城
「那我爸爸是誰?」那晚,愛狄森在晚餐後問母親,就在她哭完之後。
你最忠誠的康絲坦斯.威靈頓
一九八三年五月四日
一九八三年五月四日
愛狄森的主要對話模式就是講故事。你猜得沒錯,愛狄森很會說故事,但無論講述的內容有多私密,她總有一種專業的華麗口吻,似乎你和她之間有塊玻璃擋著一樣。蒂妲也說故事,但糟糕的是她總是忘記最重要的部分,後來還要一直補充,諸如:「我沒說他瞎了嗎?」、「我沒說他們是同卵雙胞胎嗎?」、「我是否提到他們騎馬?」
雖然你沒回信,但我猜你已收到我四月二十號寄去的信。我無意冒犯,但希望不是有人拿走了。為了破案,你一定很忙。我忙著養貓(我曾跟你說過我養了二十二隻貓嗎?),讓屋裡的貓出去,讓外面的貓進來,一直如此反覆,直到太陽下山。我都會告訴人家,歡迎寫信過來,我都會在。
然後三個女人坐在一起,吃香腸,喝茶,聽廣播。愛狄森和蒂妲再三強調,這一切完全不是芮瑪的錯。但因為說了太多次,這句話已經喪失可信度。
而另一個新生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