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架子上很乾淨,感覺對方把這個地方封閉了很久。他曾經使用過此處,我想他用了一陣子,然後某天他突然搬了出去。」
氣味沒像他預期的那樣恐怖。土壤的味道,參雜了細微的腐敗味。無論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那都已經結束了,要不然怎麼會派法醫人類學家來呢。
「當然了,還有那張椅子。」
「都是些廢棄物。」D.D.給了個更加明確的形容詞。「有大略的年分嗎?」
「她可能是他的第七個獵物,或是第八個、第九個、第十個。他絕對不會吐露實情,所以一切都有可能。」
「天啊。」
「巴比,我痛恨我的工作。」D.D.突然低語,口氣僵硬。「喔,天啊,我一點都不想看到這種東西。」她一手掩住嘴巴。在那一瞬間,他以為她會崩潰,但她馬上恢復軍人一般的冷靜,不過還是轉身避開那些金屬架子。即使身為資深警官,有些時刻依然不能對他們太過苛求。
三個深呼吸。他躍出洞穴,鑽進淺藍色防水布下面。
「先別碰。」D.D.的語氣尖銳。
D.D.指著天花板,其中一根電線就掛在上頭。
克莉絲緹離開之後,其餘的偵辦人員也跟著撤退,這種犯罪現場的運轉是以法醫人類學家為核心,所以卡拉漢一走,這裡也沒剩多少事情要做了。
他往前走了兩呎,碰到第一根梁柱,四吋寬兩吋厚的木頭柱子上處處是木刺,它跟一面斜斜的拱壁連接,支撐著這個空間。第二面拱壁出現在前方三呎處。
巴比費了點勁才鬆開手中的金屬梯橫杆。
他再次觸碰牆面,感受壓實的砂土。十二歲的凱薩琳.葛濃在前一個洞窟裡度過將近一個月的時光,居住在永無止境的黑暗之中,唯一的訪客是囚禁她的凶手,理查.安布李歐。她是他個人的性|奴。在那年的感恩節前夕,幾個獵人偶然找到她,他們敲打三合板,被裡頭傳出的微弱叫和*圖*書喊嚇了一跳。凱薩琳保住一命;安布李歐鋃鐺入獄。
「沒錯,沒錯。還有那張該死的椅子。」
「嗯。」
石室很深,至少有六呎高,離他頭頂還有一小段距離。寬度足以讓三個人並肩而立,大概是可以擺下兩具成人軀體的長度。這不是偶然出現的坍塌洞穴,是某人刻意費勁鑿出的成果。
「你說洞口用三合板蓋住?附近有沒有找到比較長的竿子?」
周圍的空氣很涼,但沒有到寒冷的地步,讓他回想起在維吉尼亞州曾經參觀的洞窟,裡頭的氣溫維持在十三度,就像是跟儲藏室一樣大的冰箱。
到頭來,給予他最大幫助的還是純粹的不解。
早上六點,太陽開始從地平線上探出頭。克莉絲緹跟她的助理抬出那些屍體,它們已經被裝進黑色的屍袋裡。一副擔架可以扛三具遺體,他們跑了兩趟才將它們全部移到法醫的車上。第一站會是波士頓警局的研究室,要在那些包裹屍體的塑膠垃圾袋上尋找指紋,接著遺體會被送到法醫總監辦公室的研究室,展開正式的驗屍程序。
這個故事應該就此結束,但顯然不是這樣。
巴比沒有回家。他大可轉身就走。他只是來幫D.D.一個忙,證實她的懷疑。如果他離開,沒有人會過問。
「嗯。」
他用指尖摸索天花板。沒有塵土,是木頭三合板。
「我們該上去了。」D.D.簡潔地說道:「克莉絲緩大概已經等了好一會。她剛才只是去拿屍袋。」
袋子。透明的塑膠垃圾袋。總共六個。三個在上層,三個在下層,一個挨著一個,開口綁得整齊俐落。
他伸出包在手套裡的手,輕輕觸碰第一個袋子。他不知道為什麼。他什麼都說不出口,他什麼都做不到。
D.D.一手按在他肩上,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正緊緊咬住牙關。「巴比,我們該上去了。」
她搖搖頭。「我半夜就來這裡了和圖書,沒空確認那些舊資料。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案子,無論負責調查的是哪些人,他們大概都已經退休啦。」
「喔,好吧。」他沉默一會。「看起來像是他的傑作,不過我們都只有二手的資訊。你跟一開始辦那件案子的警探聯絡過了嗎?」
他聳肩掩飾心中的訝異,轉身面向她,畢竟這是她的場子。「上面沒有多少證物牌。」他說。
巴比小心地捲起竹簾,連接竹片的細繩摸起來頗有年代,在他的手中散開。有幾條交叉的竹片裂成一塊塊,懸在細繩上,讓巴比陷入苦戰。在這裡,腐敗的味道更加濃烈,近似酸味的甜香。他的雙手違反他的控制輕輕顫抖,他得要刻意穩住自己的心跳。
他說不出話。他感覺得到自己張開嘴,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他什麼都說不出口。他只是看著。看著,看著。因為這種景象不可能存在,不可能會有這種事。他看懂了,然後抗拒這份理解;看見眼前的畫面,然後再次跟它交戰。他不能……這不可能……
巴比倒掉他的冷咖啡,將杯子丟進垃圾桶。
他現在終於理解上頭那些辦案人員為什麼半句話都沒說。
「沒有精確的數據。我們要等克莉絲緹的報告出爐。」
地底下一點都不暗。角落放了幾盞聚光燈,移動式的電線從頭頂上垂落,鑑識人員需要明亮的燈光才能進行他們那些艱苦精細的工作。
他從辦案小組的休旅車裡裝了一杯熱咖啡,在車旁靠了一會,發電機吼出的噪音給了他一點心靈上的緩衝。他沒有喝那杯咖啡,只是用輕顫的手指不斷旋轉杯子。
他在D.D.車上的副駕駛座等待。他們曾經愛過對方,在那之後也一直是朋友,因此,等到她終於走出樹林,他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讓她在自己懷裡哭泣。
巴比的視線飄回被竹簾掩蓋的架子,他注意到D.D.一直迴避著那處。D.D.不會在半和_圖_書夜兩點叫他出門看這個地底洞穴,波士頓警局也不會為了幾乎空無一物的土穴召集各方人馬。「D.D.?」他低聲詢問。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十八日。」巴比輕聲說出日期。
他往後踉蹌兩步。
那些年代久遠的屍體已經轉成茶褐色,不像他在埃及文物展上看過的木乃伊那樣乾燥空洞。它們的外表結實,幾乎跟皮革一樣,每具屍體的相貌依然清晰可辨。那些細瘦得不可思議的手臂環在曲起的雙腿周圍,他的視線掃過修長的肢體線條,能夠輕易數出握住腳踝的十根手指。他把那些臉頰凹陷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尖尖的下巴頂住膝蓋。它們的眼睛緊緊閉起,嘴巴扯成一條線,頭髮糾纏在頭顱上,細長柔軟的髮絲蓋住它們的肩頭。
「那次的洞穴比較小,六呎長,四呎寬,我不記得警方報告裡有提到什麼梁柱。可以說那個地窖的構造比這個還要簡單。天啊,看書面報告跟實際狀況完全是兩回事。天啊。」
「好吧。」不過他沒有爬上梯子,而是走回沒有遮掩的金屬架旁邊,走向那幅他內心無法接受,卻也無法拋開的景象。
袋子。總共六個。透明塑膠袋。
巴比隨意點點頭。這間地窖相當乾淨,裡頭的擺設也精簡到了極點。一個五加侖的桶子擱在金屬梯旁邊,上頭印的字母因為年代久遠,只剩下模糊的殘影;一張折疊金屬椅,邊角鏽蝕片片,靠在左手邊那面牆上;幾層金屬架子,長度大概跟地窖對面那面牆相同,外側用快要解體的細竹片簾子蓋住。「原本的梯子呢?」他問。
「沒錯。一切都有可能。」他知道D.D.的言外之意。而且也沒辦法問了.安布李歐早在兩年前死亡,由凱薩琳.葛濃親手槍殺。在巴比擔任狙擊手期間,那是他碰過真正的命案現場之一。真是有趣,即使已過了hetubook.com.com數十年,那些罪行依舊不斷延續下去。
回到冷冽迷茫的夜色中。回到聚光燈的照耀下。回到終於逮著風聲、在眾人頭頂上盤旋的媒體直昇機的隆隆噪音中。
第一片竹簾捲起。接著是第二片。
「克莉絲緹要工作了。」
「對。」
最後她終於點頭。「你最好自己去看,巴比。她們是那些沒有獲救的女孩,她們被留在黑暗之中。」
「我不記得安布李歐的審判書上有提及其他受害者。」D.D.說。
「巴比……」
「他還在屍體上加標籤?」巴比狠狠咒罵。
巴比雙眼直盯著正前方,用嘴巴淺淺地呼吸,將眼前場景劃分為一個個細節零件。
「那是,呃,屍蠟化。」D.D.的聲音微微顫抖,她正在努力找回自制。「克莉絲緹是這麼說的。他把屍體綁起來,放進垃圾袋,封死開口。當屍體開始腐爛……唔,體液無法流到別處。基本上,那些屍體等於是泡在它們自己的體液中。」
「那些架子呢?」他朝那側邁近一步。
他又停頓了下,但她還是不願意透露更多訊息。
「但這不代表他先前沒有幹過那種事。」
「有一根大約一吋半粗、三呎長的木棒,外皮都已經磨掉了,如同你想像的那樣撐起三合板洞口。」
「狗娘養的。」
「比較像是戰利品的意味。」D.D.站到他身旁。她伸手探向第二個袋子,袋口綁了一隻破破爛爛的小熊布偶。「我想……媽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每個袋子都附上一樣東西。對他來說可能有什麼意義吧。或是對她們來說有什麼意義。」
他將自己的手抽離。看了它們最後一眼,用他感受到的壓力與需求,將每一具屍體的外表刻印在腦中,彷彿讓它們知道自己絕對不會被忘卻,就能夠給予它們慰藉似的,彷彿讓它們知道自己不是孤單地身處黑暗之中,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的背脊撞上梯子。他伸手抓住冰和-圖-書涼的金屬橫杆,緊緊握住,直到橫杆邊緣咬入他掌心的血肉中。他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觸感,這份尖銳的痛楚讓他得以冷靜,讓他不致於尖叫出聲。
「金屬鏈條。」D.D.答道:「我們已經把那個證物收起來了。」
巴比細細打量她,但她沒有多說什麼。
它們都好小好小。它們身上不著片縷。它們都是女性。小孩子,都還是小孩子,一個個蜷縮在永遠無法逃脫的透明塑膠袋裡。
他走回梯子旁,喉嚨像火燒一般。他說不出話。
D.D.嘴角一繃。「就知道你會記得。」她陰沉地喃喃低語,挺起肩膀。「還有呢?」
D.D.捕捉到他的動作。「整塊天花板都是木板。」她向他解釋。「再往上是泥土跟瓦礫,除了開口。開口處只用木板擋住,他可以輕易開闔。我們剛抵達這裡時,外頭看起來像是在一片雜草中隨意散落幾塊瓦礫。沒有人猜得到……沒有人知道……」她嘆了口氣,垂下眼,然後露出一副想要把自己甩出這一切的模樣。
他的手指落在一條細細的金屬鍊上。他捏起纏在塑膠袋開口處的細鍊,上頭串了一個小小的銀色項墜,嵌著某人的名字:安娜貝爾.M.格蘭傑。
他伸出戴上手套的手指觸碰其中一面土牆,砂土壓得很密實,還有好幾道淺淺的突起。沒有鏟子挖掘的粗糙痕跡,這裡的空間太大了,應該無法用那類工具挖出來。他猜這個洞穴原本可能是小型挖土機的傑作,說不定設計者一開始打算將它當成某種溝渠使用。
「這些東西好像都很老舊。」他評論道。
「那兩個鉤子不是我們裝的。」D.D.低聲說:「它們原本就在那裡。我們沒有找到提燈,不過我推測……」
「沒錯。」
身處當下,卻又置身事外。疏離。冷靜。專心。
「沒錯。」巴比的嗓音嘶啞,繼續用嘴巴呼吸。「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