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安娜貝爾關上車門,他搖下車窗,在她用鑰匙開門的時候替她注意周圍的狀況。或許他也起了被害妄想的幻覺,因為他的視線不斷掃過街道,確認每一道陰影中沒有任何動靜。
「喔,抱歉……我不是……真遺憾。」
想不出答案。他繼續往前開,雙手握住方向盤。
又一次,他心想到底該不該說些什麼,好讓隔壁這位緊繃的女性安心一些。
「好。」
「打包一個晚上的行李。其他交給我們安排。喔,對了,安娜貝爾,搭飛機要出示附照片的正式身分證明。」
「說不定他沒有停手。說不定他搬走了。我們全家不斷逃跑,說不定就是因為有人緊追在後。」巴比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目前一切都有可能。
「為什麼?這沒有道理啊。你父親酗酒又不是你的錯,他們幹嘛怪到你身上?」
「這樣很好啊。」
「我以他為榮。」他第一次轉頭瞄了她一眼,對上她的視線,在車流之間的空檔與她對望。他不太清楚為什麼要說出這幾句話,可是他覺得一定要說:「我對酒也很沒有辦法。可以瞭解我父親費了多大的心力跟自己戰鬥。」
「沒有告成就是沒有告成。」
「好啦。」他大聲說道:「我善盡職責,殺了拿槍挾持妻兒的男人。上級叫我去看心理醫生。你有沒有聽說心理醫生只想談你母親的事情?沒錯。那個女人只問我母親如何如何。」
他點點頭。一個簡單的喔最能代表他這幾年的生活。他在兩年內殺了一個人,跟死者的遺孀搞上,發現自己在酗酒,與連續殺人犯對峙,轉換跑道。他的人生可以用一個喔來總結。
安靜和*圖*書了這麼久,她的問題讓他微微一驚,不由得說出真實的答案:「我母親跟哥哥。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華倫警長一定很討厭她。」安娜貝爾說。
「安娜貝爾,已經過了二十五年……」
「原來你還跟D.D.說過話。」
她的回應只讓他笑得更開心。然後他嘆了口氣。說起他的家人感覺有點怪,不過沒什麼不好。在那一槍之後,他越來越常想起他們,於是又在他們的答錄機裡留下更多訊息。
她眨眨眼,滿臉疑惑。「那你父親現在呢?」
巴比依然相信這之間一定有什麼關聯,他不得不相信。
顯然上級也有同感,因為他們馬上就批准到亞利桑那出差的請求。理論上如果讓凱薩琳跟安娜貝爾共處,一定會勾起安娜貝爾的某些回憶。那些相連的要素。最大公約數。一定會發現驚人的事實,為案情帶來重大突破,讓波士頓警局成為英雄,讓大家晚上都能睡個好覺。
「喔。」
「他們就直接離家出走?」
巴比吐了口氣,揉揉後頸。他很想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找到答案,而不是讓問題清單越來越長。他很想知道要怎麼在下回進度報告會議前,把要打十二個小時的電話才能處理完的工作份量壓縮到兩個小時內完成。
「他戒酒將近十年。對他來說這條路很辛苦,但他還是努力走下去。」
「明天早上幾點走?」她問。
「你打電話找過他嗎?」
「喔。」她又應了一聲。
「你跟D.D.睡過嗎?」
她皺起眉頭。「那次的槍擊事件呢?你要怎麼處理?」
「嗯,大概吧。」安娜貝爾打開車hetubook•com•com門,踏上人行道。進門前一刻,她轉身面對他。「一開始,看到我的死訊刊登在報紙上,我真的鬆了一口氣。」她柔聲說:「死亡代表我可以放鬆了,代表我不用擔心神祕的惡靈會繼續追著我跑。死亡讓我開心到有點頭昏眼花。」
「說真的,可不可以一次說一件內心話就好?我母親跟哥哥離家越久,我就越會把一切內化成我的過錯。其實還滿有意思的。不過那個心理醫師有些話的確有道理。我母親、哥哥、還有我遭遇了相同的創傷。他們離家出走帶給我罪惡感,說不定他們也為了拋下我而深感內咎。」
聽起來就像是那一槍之後,其他人塞給他的廢話,所以他選擇閉緊嘴巴。說真的,安娜貝爾的人生確實是一團糟,他有種預感,認為事態只會繼續走下坡。特別是等她見過凱薩琳.葛濃之後。
他揚起眉毛,沒有追問。「事情沒有那麼糟。」他自顧自地說道:「別被那些新聞報導愚弄。凱薩琳就是個女人,跟其他女人沒什麼兩樣。我們只是要跟她談一談。」
「那是在飯店凶殺事件之後——」
「上帝給我力量,讓我改變可以改變的事物,給我勇氣放棄需要放棄的事物,還有分辨兩者差異的智慧。我母親跟哥哥是我無法改變的事物,所以我只能放下他們。」目的地快到了,他打了方向燈,準備靠邊停車。
「D.D.會恨她一輩子。」
稍早,這個想法頗有致勝王牌的氣勢。但現在巴比可沒有那麼篤定了。他心底塞了太多問題。為什麼安娜貝爾一家離開麻州之後,還要繼續到處逃亡呢?既然凶https://m•hetubook.com.com手的根據地是馬特潘的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為什麼安娜貝爾會成為他在阿靈頓的目標?為什麼曾在瘋人院當過義工的查理.馬文似乎也認得安娜貝爾?根據她本人的說法,她從來沒有踏進精神病院的院區。
「然後我的腦袋也會混亂好一陣子。我會盯著鏡子,心想喬治眼睛周圍是不是也長了跟我一樣的皺紋?還是說他現在是胖嘟嘟的保險業務員,多了啤酒肚跟雙下巴?他十八歲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甚至無法想像他成人的模樣。有時候我會想到這些事情,讓我覺得他好像已經死了。」
「你從網路上看來不少東西嘛。」
「沒問題。」
她終於笑了。「我也是,」她柔聲說:「我也是。」
她怒目以對。「才怪。」
「我留了言。」
「他沒有回你的電話?」她半信半疑地問道。
第一次跟凱薩琳提起安娜貝爾的名字時,他心裡只有濃濃的好奇心;安娜貝爾聲稱她不認識凱薩琳,那麼凱薩琳呢?結果凱薩琳跟安娜貝爾一樣,對彼此的存在一無所知。
「我的年紀太小,」他說得很坦白,「腿不夠長。」
安娜貝爾點點頭,再次把玩她的墜子。「確實有道理。所以你該怎麼做?」
「你殺了吉米.葛濃。」安娜貝爾坦然道出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回北區的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安娜貝爾望向窗外,頸子上的玻璃瓶在她掌心滑來滑去;巴比目不斜視,手指敲打著方向盤。
「一天睡八個小時、飮食均衡、喝足夠的水、適度運動。」
「我們連親吻都沒有過。」他斷然回應。
「所以你之前真的跟和圖書她有一腿?」安娜貝爾好像真的嚇了一跳。顯然她剛才只是在套話,沒想到他蠢到咬下她的餌。
公寓大門開了,安娜貝爾轉身揮揮手,走進明亮的前廳。他看著她緊緊關上門,然後打開裡面的玻璃門。門開了又關,在她走上樓梯之前,他瞥見她的最後一個背影。
「可是你留下來了。」
巴比覺得他應該要說些什麼。他在腦中想了幾句臺詞:別擔心。明天一切都會好轉。人生還是要繼續過下去嘛。
「你跟凱薩琳.葛濃睡過了嗎?」
「最後沒有告成。」
「好吧。」安娜貝爾說:「我們來談談你母親。」
一直到車子停在她住的公寓大門口,她才再次開口,語氣失去方才的冷靜。聽起來很疲憊。她一手伸向車門把手。
但是這兩個女性都曾經是熱愛地底洞穴的凶手的目標。她們的外表極度相像,而且兩人在八〇年代早期都住在波士頓近郊。
「你會想念你的家人嗎?」安娜貝爾又問:.「你會不會一直想著他們?老實說我這二十五年從來沒有想到朵莉,現在我卻不知道她會不會離開我的腦海。」
「你有沒有失去過親近的人?」安娜貝爾突然開口:「像是家人?好朋友?」
「可是那場官司——」
夜幕低垂,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市區變得更加活躍了。眼前的九十三號公路川流不息,紅色的煞車燈號纏繞在燈光璀璨的摩天樓周圍。很多人說波士頓的高樓大廈在晚間格外美麗。巴比這輩子都住在這裡,出門上班也是繞著市區跑。老實說他看不出波士頓哪裡美麗了。高樓大廈就是高樓大廈。晚上他多半只想回家。
「我兩年前去看過心理醫和-圖-書生。」他說:「上級的命令。我涉入重大事故——」
「我十點來接你。」
「一樣。」
「對,你不是。而且我們也不知道凶手現在是否還會犯案。那個地下墓穴已經廢棄多年,也就是說他可能因其他的罪名入獄服刑,或是死了,還大家一個清靜。我們還不知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她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然後直視他的雙眼。「但事情不是這樣的,對吧?知道墓穴裡的屍體不是我的人,不只你、華倫警長、我。殺害朵莉的凶手也知道他拿我最要好的朋友取代我。他知道我還活著。」
「我父親有酗酒的問題。」
他忍不住笑了。「你人真好。」
「不知道。第一天晚上,我去酒吧喝到差點昏倒。應該說我還有進步的空間。」
巴比不當一回事地聳聳肩。「在那個年代,選擇很有限,不是逃離現場就是自掘墳墓。我很清楚我母親跟哥哥一點都不想死。」
「有效嗎?」
「不,不是的,他們還活著。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母親在我六七歲的時候離家,我哥哥則是多等了八年,接下來是幾場官司訴訟。」
「你媽呢?」
「我不像以前那樣念著他們。我可以兩三個星期,甚至是一兩個月都不去想他們。然後發生了某件小事——比如說像是紅襪隊拿下世界大賽的冠軍——我就會想到我哥哥喬治,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他是不是在佛羅里達的某間酒吧裡替地區球隊加油,瘋狂慶祝?還是說他離家出走之後,就把紅襪隊也拋下了?說不定現在他眼裡只有馬林魚隊。我不知道。
「我已經不是無助的小女孩了。」她接著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