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年他都會舉辦一次個人酒會。花費整整五天記住他無法忘卻的事物。
「遵命。」
屋外白亮的沙漠烈日高掛空中,動物屍體的骨架被曬得發亮,山峰乾涸。巨大仙人掌彷彿是在熱氣中乘風破浪,山艾樹在它們腳邊乾死。諾加利斯的居民都躲在陰暗的房間裡,抓著冰塊擦拭袒露的胸口,咒罵上帝竟然把八月的酷暑留到九月才發威。
「滾。」
「我不會走。我不能。」
「你再叫我接一通電話,我就炒了你。」
他在叢林裡待得夠久,足以假裝忽略水分透過皮膚蒸騰而出,或是身上刺鼻的惡臭。他學會如何擋掉部分氣味,只吸入他需要的氣體。現在這座叢林就在他體內生根。有時他會想起那座位於維吉尼亞州的森林,還有他父親坐在餐桌主位,身穿全套綠色陸軍特種部隊制服,褲腳塞進亮晶晶的黑色傘兵靴,上衣的摺痕整齊筆直,勳章誇耀似地別在胸口。在這種時刻,叢林便會在他的血管裡鼓動。
打從開始喝沒有稀釋的龍舌蘭那天起,他就不再留意這些細節了。任何一個海軍陸戰隊隊員都知道真正的狂飲是一種藝術,J.T.自認他是龍舌蘭界的第一個米開朗基羅。第一口酒把喉嚨黏膜燒爛。第二口酒燒掉第一口酒的滋味。灌下半瓶之後,再怎麼結實幹練的漢子也會被廉價的純龍舌蘭麻痺,任由酒液流下食道,進入胃袋,最後遲早將之排出。
J.T.的管家弗瑞迪上前取下他手中的相框,收回保險箱裡。它將會乖乖待在裡頭,直到明年九月。
「這是個爭議話題。」他沒有費神抬頭。「小姐,我不會買雅芳的產品,也不會買女童軍餅乾。不過呢,要是妳手邊有頂級龍舌蘭,賣我兩箱吧。」
弗瑞迪旋身離開;J.T.沒浪費力氣看他。
「五。」
「迪隆,你聽到價碼再說!」
遠處傳來電話鈴聲。這聲響惹得J.T.咕噥呻|吟,還厚顏無恥地不斷重複,他痛苦地逃向天井。
「在十四號之前,我不會接任何一通電話。無論是什麼時候,我都不會接你的電話。我退休了。」
J.T.啪地倒在池邊,指尖垂入水中。他這半輩子都夢想著要擁有一座泳池hetubook.com.com。現在他有些憎恨自己的夢想。
他對她投以譏諷的微笑,轉身離開。弗瑞迪在池邊桌上替他留了杯瑪格莉特。冰塊已經融光了,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一口灌下半杯。
咕嚕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裡,圓滾滾的身軀移到穿透百葉窗的陽光下,找了個舒服的位置。J.T.就是喜歡咕嚕這一點。
五年後
「文森沒說你是個頑固的醉鬼——」
「再給我一杯瑪格莉特。」
「就算對方是上校也一樣。懂了嗎?」
他朦朧的視野終於鎖定她的身影。她坐在一張躺椅的邊邊上,姿態有如憔悴的鴿子,身旁有一叢牧豆樹。年紀輕輕。頭髮剪得很差。染得更爛。她想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情,但她白皙的膝蓋抖個不停。他喃喃呻|吟。
「啊?」J.T.搖搖晃晃地揚起頭。他趴在中庭,失去意識。濕濕黏黏的東西貼著他的皮膚。是溼透了的衣服。
「懂了。」
兩分四十五秒。到此為止。他猛然衝出水面,使勁喘氣,一次吞下四口氣。牛仔褲與T恤貼著他的皮膚,腦中鳴響宛如鼓聲。
「迪隆先生?J.T.迪隆先生?」
「今天是十三號。」
「你在擔心什麼?」他斥道:「你怕我會答應?你以為我會為了三十秒的腎上腺素爆發而放棄這一切?弗瑞迪,我們之間的交情可不只如此吧?」
整整五天承受濃霧般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任由它吞噬一切黑暗。
「喂、喂、喂!慢著!好啦,J.T.看在過去的份上,聽我把話說完吧。跟你說,我遇到了這個女人。她真的!」
「他出門了。」她過了一會才開口,一點一點摳下右手大拇指的指甲。
「老傢伙,你少來。」文森的大嗓門讓J.T.緊緊按住額頭。「迪隆,我替你找了一筆好生意。保證合你胃口。」
他剛搬到亞利桑那州時,大家都說這裡氣候乾熱。沒錯,這裡很熱,但它可是乾巴巴的灼熱。狗屎。逼近五十度就是五十度。正常人不會住在這種高溫裡。
「迪隆先生……拜託聽我說。」
「我不缺錢。」
第一天將盡,J.T.已經無法清楚地思考。風扇化作史前時代的鳥兒,www.hetubook.com.com柳編沙發是伏地待發的猛虎。這位全世界最堅毅、最兇殘的海軍陸戰隊隊員研發出最難聽的咯咯笑聲。當他閉上雙眼,整個世界以令人作嘔的速度旋轉,因此第一天晚上,他是用手指撐開眼皮,盯著天花板,度過一個又一個小時。今天是他狂飲龍舌蘭的第四天,他早已放棄思考,放棄大部分的肉身。臉龐率先消失。他坐在水池邊,大口喝下美味的「金快活」頂級龍舌蘭,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再也感覺不到鼻子的存在。他伸手想要找到鼻子——沒用。他的鼻子不見了。過了一個小時,他的臉頰也消失了,沒有鬍渣的廝磨聲,沒有汗水流過的刺痛感,臉頰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最後(距離現在也沒有多久),他丟了自己的嘴唇。他想張嘴,卻找不到嘴唇的位置。他沒有嘴唇了。
她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近到足以展現她的膽識,卻又不至於讓她身陷險境。她的腳步穏當,準備好隨時都能出擊,雙腿略開,一腳在後,挺起胸膛,空出雙手。他突然起了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是應該要認識這名女子一般。但這份直覺來得快,去得也快,他並不打算追根究底。
他頭頂上的風扇將空調吹出的涼風送向起居室的各個角落。他身下的印第安風格印花墊子吸進他的汗水。屋內整潔乾淨,擺設了頗有品味的柳編家具與絲蘭盆栽。
「八成是金髮美女。你每次看到金髮女人就腳軟。」
他養的鬣蜥爬進屋裡,四呎長的尾巴掃過鋪著紅色磁磚的地板。龍舌蘭尖叫:「紅色警戒!酷斯拉來襲!」他身上僅存的理智從灼熱麻痺的唇間噴出:「咕嚕,滾開。我說真的。」
「是的。」
「你沒事吧?」
他瞇起眼睛,瞳孔拒絕合作。眼前的景象呈現莫名的豔紅色調,陰影遍布,醜陋無比。他又加了把勁,努力聚焦。面前有道人影。她留了一頭讓他聯想到貓王式假髮的黑髮。他的額頭再次貼回地面。
「好一個開場白。」他一定是快掛了。打從第一天踏進西點軍校以來,他第一次這麼不舒服。
「文森叫我來這裡。」女子在他背後低語。
弗瑞迪端著杯緣抹了點鹽的調酒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來,把它放在J.T.頭側。
「二。」
「三。」
他緩緩側過身,發現他的手臂跟,小塊醃漬過的腦袋還在。他使勁閉眼,模糊的影像擠在他的眼皮下。他曾經是游泳冠軍、步槍神射手。他還記得怡人的氯味,還有他那把黑色胡桃木步槍的重量。在他被迫退伍前,他曾經是擁有「野性天賦、無窮潛力」的海軍陸戰隊隊員。
「文森每件事都說很重要。」
「我不缺。我不需要生意。我退出了。再見。」
這樣一來,要喝酒還真他媽的有夠難,他還有二十四小時可以泡在酒桶裡。
「要喝水嗎?」弗瑞迪耐著性子詢問。
J.T.的腦袋擱回隔熱地板上。陽光刺穿他的眼皮,過了一會,他看見了眼皮裡縱橫交錯的紅色血管。
「我不是雅芳小姐。」
隔了一分鐘,他開始游泳。游了又游。頭頂上是乾燥的空氣,蟋蟀唱起歌來,天幕轉為一片血紅。
在這種時刻,J.T.會哈哈大笑。這是他從父親身上學來的寶貴教訓。女人哭哭啼啼,男子漢仰天大笑。膽小鬼喃喃哀嘆。男子漢仰天大笑。窩囊廢只會抱怨。男子漢仰天大笑。
J.T.迪隆躺在他宛如涼爽綠洲的農莊式別墅裡,右手兜著一個銀色小相框,照片上是笑容可掬的女人與可愛到極點的小男孩。他的左手握住空空如也的龍舌蘭酒瓶。
「十三號。」
「我……這樣好像不太恰當。」她說。
當瑪里翁打電話通知他上校即將死於攝護腺癌,J.T.笑到連話筒都握不住。
「今天幾號?」
「迪隆先生!」
他默數時間,喉底的搔癢轉為如同被羽毛填滿氣管的窒息感。別抵抗、別抵抗。安然接受這股灼燒感。兩分鐘過了。他曾經可以撐到四分鐘,但今天看來是不可能。
女子閉上嘴。
他踏上池底,睜開眼睛,掃視他的王國。池壁是凹凸不平的紅色石板,池底彷彿灑落整片的藍寶石。
「隨便妳。」J.T.聳聳肩,將空杯放回桌上。然後,他鼓動一百八十磅的肌肉朝她逼近,赤|裸如同新生兒。
她滿臉通紅。挫敗感成了她的能量,她抬起下巴,雙眼發亮。在那一瞬間,她展現出真正的m•hetubook.com•com魅力。「我不走!」她大吼:「該死,我沒別的地方可以去了。你可不可以稍微停止自怨自艾,聽我!」
「我會付錢。」
「主人,您還好嗎?」
在那之後,為了生計,他做了一陣子傭兵,從沒告訴任何人他幹過什麼勾當,因為知道的人都得死。接下來的影像出現得有些遲,有些模糊,彷彿是了解他即使灌了四天的龍舌蘭,依然會受傷。他回到美國。瑞秋站在他身旁。他成了丈夫。他的視線落在牽住他的小男孩。他成了父親。
「那個畜生。」J.T.隨口咒罵。「今年聖誕節我不會再寄卡片給他了。」他喝光剩下的半杯瑪格莉特。「在我數到五之前消失,要不然就看著辦吧。」
圓頭槌似的陽光立刻把他釘在地上。他晃著身子站起來,試了幾次才稍微能睜開一點眼睛,龍舌蘭的氣息從他的毛孔滲出。
「J.T.——」
那些回憶還留在他心底。瑞秋和泰迪。歡顏。笑語。慘叫。死去。
他沒脫衣服,直接踏入水中,全身泡了進去。他沒有抵抗:他從來沒有抵抗過水流。過去,瑪里翁能在馬背上為所欲為,而J.T.在水裡總是來去自如。
他別開臉,雙臂環在赤|裸的胸前,面無表情。「四。」
「出門了?」他再次呻|吟,然後甩開濕答答的頭髮,水珠噴得到處都是,幾滴水落在她的絲質套裝上,但她沒有退縮。他一手刷過頭髮,撥開一縷黏住臉頰的髮絲,再次打景他眼前的不速之客。
他剝下糾纏不清的布料,往同一個方向丟去。「舒服多了。」
J.T.迪隆醉了。
「今天還是十三號對吧。」
「我要僱用你。」女子的嗓音中多了分顫抖。
「太好了,弗瑞迪。我們可真是了解彼此。」
「站起來,轉一百八十度,走出去的路上別被大門打到屁股。」
「誰都缺錢啦。」
「一。」
「是嗎?那你找本電話簿,查出聖猶大兒童醫院的號碼,打過去。如果有人回應,請務必告訴我。說不定我哪天也會打那通電話。掰。」
「主人?」
「弗瑞迪?」
但他渾然不覺。
「迪隆先生!」
「可以請你聽我說完嗎?」
現在他只是個醉鬼。
「我不能走。」
「J.T.兄弟,https://m.hetubook.com.com別跟我說屁話。我不會為了哪個陌生人打電話找你——我知道你退休了,可是這個女人需要幫助。我說真的,她需要幫助。」
他喉底一陣搔癢,這是呼吸的本能衝動。他也沒有抵抗。他接受了這一切。渴求、驚慌、恐懼。在水面之下,他可接受一切。在水面之下,這世界終於有了條理。
「管你去死。」J.T.掛斷電話。弗瑞迪還站在一旁,上唇繞著一圈汗珠。J.T.搖搖頭。
「你還活著嗎?」
弗瑞迪無動於衷。「是文森。他已經打了四通電話了。他說是很重要的事情。」
「呃。」他不甘願地坐起身。世界旋轉了一陣,然後恢復正常。現在他的血液裡大概有九成是龍舌蘭,可是視野清晰得過火。他昏了多久?他流汗排出了多少酒精?他清醒得太快了些。
「我……那個……我……」她僵硬地起身,挺起肩膀。她一臉下定決心的模樣,但其餘的肢體語言抵銷了這份印象。潔白過頭的套裝皺得亂七八糟,很不合身。她最近掉了不少肉,眼下的陰影深到像是好一陣子沒有做過美夢似的。
「我需要專業人士的協助!」
「我替您送瑪格莉特過來。」
「幹起來超爽?」
「主人,他拒絕掛斷電話。」弗瑞迪將話筒放在中庭地上。他惱火地哼了聲,透露出他對文森的評價。J.T.翻過身來。弗瑞迪跟話筒似乎都不打算離他遠一點。
「主人?」
「小姐,妳別白費力氣了。」
他勉強接起電話。「文森,我退休了。」
「叫他們滾。」
「呃。」
「我可是繞了半個地球耶!」
J.T.皺眉看向她,雙手撐在後腰。赤身裸體,他直視她的雙眼,心想這女人怎麼蠢到還不知道要逃走。「小姐,這間別墅看起來像是修道院嗎?這裡是私人產業,我是掌管一切的野獸。好了,離開我的視線範圍,或是拿妳的嘴來做些有用的事。」
「你別亂講——」
弗瑞迪的身影閃入中庭,那套一絲不苟的亞麻裝束展現出嚴謹內斂的氣質。「主人,電話響了。」
他脫下T恤,丟在泳池邊。接著手指伸向牛仔褲。
「你的朋友離開了。」她說:「我看他開車出門。」
「弗瑞迪!」他高聲呼喊:「弗瑞迪!」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