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J.T.把方向盤握得更緊了些。打從得知噩耗後,她就變得沉默、尖酸、刻薄。但她身上沒有丁點恐懼,這樣不妙。恐懼有它存在的意義:讓人注意自身安全。
「唔。」昆西沒被他說服。他靠著椅背,研究廉價的白色天花板,看久了,會覺得它浮現出像標靶一般的同心圓圖案,特別是在漫漫長夜。內嵌的燈具使得他太陽穴漲痛的頻率更高了。有時候,他會被壓力逼得想要將頭塞進馬桶裡沖掉,然而他還是沒有放棄。這份工作究竟讓他成為多麼病態的畜生?
「遵命,長官。」
「太蠢了。」
「快樂兒童餐。」里奇立刻回應。
「顯然我沒有做到。」
要是沒有通過這關,忘記答案,你還是可以在波士頓住到一百五十歲,只是沒辦法成為波士頓人。
「待在這裡。」J.T.簡潔下令:「我去查看其他的地方。」
「不,他是隻沙文主義的豬。」
J.T.一點都不喜歡麻州。波士頓聚集了全世界各地的人種——愛爾蘭、義大利、中國——可是每個人都得回答那三個同樣的問題,假裝自己是真正的波士頓人:他們的祖先是搭乘五月花號來到美國的嗎?他們有沒有在哈佛待過?家人是否與甘迺迪大學的相關人士有私交?
「我的女兒、我的前夫,他們是我的問題。」
她用力咬牙。
她的頭落向胸前。
「我以為妳打算陪在他身邊。」
當冰層偶爾裂開縫隙時,她會瞄到自己不願知道的事物。
雙手往牛仔褲口袋一插,他裹著軍用皮外套的上身拱得更低了。泰絲已經鑽出車外,穿著打扮比他還適合這裡的氣候。
昆西微微一縮。
「請跟我說一些好消息。」
「我是專業人士。」
「拿出來。」
J.T.沒有抗議。
「哈,謝了。我很期待。」
「你們最後接到值班人員回報的時間是凌晨一點。」
「喔,天啊。」
「他會雙管齊下。霍利罕,動腦想一想,他用犯案地點的開頭字母玩他的小遊戲。沃爾波爾的兩名獄警,W。雪莉,桑恩在愛文,A。威爾寇克斯遇害的地方可能跟哈里森差不多,春田(Springfield),S,WAS。吉姆.貝克特是(Jim Beckett was…)」
「噓,冷靜點。來吧,泰絲。」
「媽的,給我回去!要不然我就打電話給你那位可愛的服務生,告訴她你究竟有多麼強壯,多麼勇敢!離開我家,離開我的房間,想扮演悲痛門徒的話你自己去演!」
「騙人。」
「你死定了。」
那名中年重案組警探在幾秒鐘內現身。他也熬了半個晚上,不過他沒有半句怨言。跟其他參與本案的人員一樣,他的面容憔悴,肩膀低垂。他們在二十四小時內得知迪福德警督與哈里森員警遭到殘殺,威爾寇克斯警長很可能也陷入同樣的慘況。他們懷抱著滿腔怒火,想要伸張正義,想要復仇。活捉貝克特的機率以等比級數降低——昆西深感遣憾。他們還能從貝克特這種人身上學到許多,可惜代價太高了。
「我幹嘛生氣?因為我丟下我女兒,害她被綁架?因為我離開麻州,所以迪福德成了替死鬼?」
她則是想起那場夢幻婚禮之後的生活。她想到自己站在浴室裡洗臉,他推門進來,當著她驚慌的目光拉下拉鍊朝馬桶撒尿,帶著叛逆的意味看著她。「結婚五年,我們至少要能在對方面前安然解放吧,瑪里翁,我想耍的是這樣的親暱!」那時她只是瞪著他,管不住臉上的恐懼與嫌惡。他再也沒有做過這種事。
她走向屋子的前門。「你真以為他在這裡?他早就完成來此的目的啦。」
「泰絲,妳仔細想想,貝克特綁架妳的女兒,妳要怎麼辦?衝到他面前?妳想他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無暇多想。現在得要靠腎上腺素,得要仰賴怒氣,J.T.感覺得到這兩股能量從他體內湧出。
「喔,你可是我們的愛因斯坦啊。如果你知道逮到吉姆.貝克特的神祕公式,那就勉為其難地告訴我們吧。我們的部門經不起第二次如此該死的刺|激。」兩人都察覺到霍利罕語氣中的挖苦、氣惱、焦躁。在昆西的職業生涯中,他見過八名員警與兩名極度優秀的探員殉職。他聽過幾回葬禮上致意的槍聲了呢?這種憾事一直都是如此難受。這種悲劇一直都不是個案。
「不要。」
「天啊。」
「妳知道時鐘方向嗎?」
昆西緊緊閉上雙眼,揉揉鼻梁,壓力聚集在那處,像是打上堅硬的死結,擠壓他的眼球,想把它們擠出他的眼眶。「鄰居呢?他們有沒有看到什麼?」
「好啦、好啦。」她連忙回應,再次陷入不安。她繃緊臉皮,挺起肩膀,擺出優秀軍人的模樣。簡直要了他的命。
「你得要承認我進步很多。」
「羅傑,回去找你的雞尾酒派對小姐,這裡不需要你。」
昆西沉默半晌,霍利罕趁機深呼吸,恢復冷靜。等到警督成功地將拳頭收到身側,昆西敲敲他的電腦。「還記得他的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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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模式!」里奇搖搖頭。「他開走迪福德的車對吧?孩子在車上可以睡得很熟。在夏恩長牙的那段時期,我們常常開車載他出門兜風一整夜,只有這個方法可以哄睡他。」
J.T.在路旁停好車,往四周街道掃一眼,生怕有哪輛隠密的車子正監視著此處。沒有。當然了,警方已經結束蒐證,犯罪現場鑑識人員八成在這裡待了一整天,分析現場狀況,採集指紋,將證物分類。他們帶來警犬尋找迪福德的屍體,泰絲說他們還沒有半點頭緒。現在主要的辦案舞臺移到實驗室裡,這屋子只是過去暴行的陳舊紀念碑。
昆西疲憊地搖搖頭。「但願她不會幹下蠢事。」
沉默如此漫長。霍利罕的下顎縮得死緊,幾乎能聽到他挫敗的咬牙聲。昆西什麼都沒說,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會燒斷他的保險絲。他坐回原處等待。
「吉姆。」泰絲啞聲低語,眼神呆滯。
「不要。」
「對。迪福德把她的聯絡電話收在保險箱裡。若有萬一,我們還是有辦法聯絡她。迪福德喜歡考慮到所有的細節,為所有的變數擬定計畫。」
J.T.抽出固定在腳踝上的小刀,割開塑膠袋,將它剝下。她的頭垂向一側,蒼白的皮膚微微發紫。「泰絲、泰絲,醒醒,快醒醒——」
她臉上惱怒的表情說明了她很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J.T.打開空房裡的最後一個衣櫃抽屜,突然發現自己並非單獨一人。泰絲?她的動作沒有這麼輕,那是專業人士的穩定步伐。
貝克特溜出窗外,J.T.無論如何反應都會害死泰絲。他撿起槍,左手抱住肋骨,快步走回起居室。泰絲被銬在咖啡桌上,廚房用的塑膠袋套在她頭上。
在他往前衝刺的那一瞬間,貝克特勾住他的腳,讓他在空中飛了一小段距離才重重落地,無力的雙手沒辦法替他緩衝,他痛苦地吐出肺中的空氣,胸口填滿萬頭攛動的紅火蟻,眼前出現光點,後臀發出痛楚的怒吼。
吉姆走到她背後,將塑膠袋套在她頭上。
J.T.往右轉,領著她直直走進一間小廚房。盤子還堆在水槽裡,一份報紙癱在餐桌上,營造出日常生活遭到打斷的詭異氣氛。然而塑膠地板卻一點都不像是廚房該有的模樣,許多區塊被人挖開、切下,送去州警局的犯罪鑑識實驗室,八成是準備要分析上頭殘留的血跡。
「好,我們知道貝克特深愛他的女兒,她不會遇上任何危險。你說得沒錯,我們要好好利用這一點。現在你要逗樂一個四歲小女孩,四歲小孩會想要什麼?」
「小珊在他身邊,」她的語氣中沒有半點情緒。「今晚他得要待在她身邊。」
「貝克特可能已經知道她人在哪了,」昆西低聲道:「他一定是從威爾寇克斯口中得知小珊的下落。他可以在迪福德身上使用同樣的招數。」
「我知道。我還會可憐那些稻草,但我對吉姆沒有半點憐憫。」
「什麼?」
「還有妳的死亡。」
媽的,他麻煩大了。專心,該死,快專心。
他再次出擊,踹上一片結實的腹肌。他立刻迴身,一腳踢中貝克特的前臂。球棒落地。J.T.上前準備大開殺戒。
他沒有多說什麼,帶著手電筒溜過走廊。汗溼的掌心將槍柄握得更緊了些,她小心翼翼地離開牆面。她不打算嘔吐,她不打算昏倒,她不打算被任何事物嚇著。她要變強,她要更加堅強。
J.T.的雙手垂在身側。鮮血從貝克特的肩膀流下。
她又推了一次,趁他準備站穏腳步,抵抗這微弱的力道時,從他的手臂下鑽了出去。踏步、轉身,她在一瞬間恢復自由,閃到他抓不到的地方,臉上掛著冷笑。
「你在半夜被人吵醒,」昆西提供細節:「你又累又好奇,貝克特可能會想找間旅館休息吧?」
「不要太聰明,妳沒剩多少朋友了——只有妳瞧不起的艾瑪跟妳討厭的J.T.。」
「艾瑪瘋了,J.T.是個酒鬼。我才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他看著泰絲,她的臉色蒼白極了。
「不要。」
「你認為他在這裡?」
「少來了,他要怎麼帶著四歲小女孩追蹤泰絲?」
兩人緊緊盯著對方。
而她則是漫不經心的臨時演員。
翻身,開火,跟靶場上一樣的動作,可惜貝克特不是木板槍靶,而且球棒是實實在在的。
他轉到另外一條街上。深夜的社區無人外出,轎車在屋子前的車道上沉睡,房舍蹲踞在地基上。連提供些許安撫的門廊燈光都沒有。
「羅傑,你回去,我不想在這裡看到你。」
她狠狠皺眉,指向某間被兩幢平房包夾的屋子。周圍的黃色封鎖膠帶活像是鮮豔的蟒蛇。
貝克特。怎麼可能?
「媽的。」
「妳最好把我的話聽進去。」他抽出槍,拉開保險、豎起槍管、鎖定方向,準備就緒,海軍陸戰隊潛入任何處所的標準姿勢。「跟我來,聽我的指示,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不要離開我身旁,要是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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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妳也會送命。泰絲,妳需要改變。就是這樣,不要把自己當成烈士,學著當騎士吧。」
「給我掏出妳的槍。妳想要扮演軍人?軍人不會質疑命令,妳聽到什麼照做就是了,清楚嗎?」
「我不想承受不必要的風險。」他迅速思考究竟要不要直接打昏她、塞進車裡等他回來。她活該。
要是他現在抱住她,她心中的影像會因此消散嗎?他可以救她逃離吞噬她生命力的寒冰嗎?
羅傑走上前,身上的西裝將他包裝成俊美的菁英份子,水晶吊燈照亮他柔順的淺棕色頭髮以及優雅貴氣的五官。這個男人含著銀湯匙出生,簡直就是風度翩翩、高尚、上流階層等詞彙的綜合體。
「所以他才沒有回來?」
「他殺了我的朋友!他綁架了我的小孩!」
他使勁拍打她的臉頰,換得尖銳的吸氣聲。她還活著。他搞砸了一切,但她還活著。他將她抱在胸前搖晃,暗罵自己愚蠢。他得要採取行動。
「泰絲,妳只會搞砸。現在,給我回到車上。」
貝克特動了,他咬咬牙,跳向窗邊,挫敗的神情顯而易見,J.T.蹣跚追擊。
「開什麼玩笑?只要是穿制服的人都被我抓來搜索吉姆.貝克特了。我們封鎖了方圓五十哩內的範圍。莎曼珊.威廉斯的照片已經傳給全國的電視臺跟報社,很快就會印在這個他媽的自由世界的每一個牛奶盒子上。」
「喔?要準備什麼程度才能打倒吉姆.貝克特?警方有的是偵辦兇殺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資歷的老手,喔,抱歉,他也宰了那些人。」
「好吧。」現在他退到門邊,語氣僵硬。「如果妳真是這麼想,我這就出去。」
「等等。」霍利罕打開辦公室的門,大喊:「里奇,給我進來!」
「上車。」他試了最後一次。
J.T.打開接近地面的櫥櫃,手電筒燈光掃過潮溼的櫃身,光束往上移,照亮現在沾滿螢光化學液體的老舊流理臺。
「很好。」他忽視她的態度。「無論發生任何事,都要遵守這個原則。妳負責六點鐘到十二點鐘方向,我負責另外一半。」
「拜託,別管什麼模式啦!現在他的目標明確,不會隨便殺人湊數。」
「有人看到兩名員警在普通的轎車裡坐了大半個晚上,其中一人似乎是睡著了。」
「沒錯。稍後迪福德也打了電話,所以案發時間是介於半夜跟凌晨兩點間……」
他怒目而視。「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不知道?你這個專家竟然說不知道?」
「沒有迫切的危機?拜託,她被一個有虐待狂的連續殺人犯綁架,那傢伙把強|暴、勒斃女性當作嗜好,她的安全會受到多大的威脅?他絕對不會打她,可是在逃亡途中,要是被警方包圍呢?如果雙方交火呢?天啊,如果他們開槍的話呢?」
J.T.跟泰絲就是要來尋找證據。想追蹤貝克特,他們需要一個起點,而最新的犯罪現場似乎很理想。此處或許能給予他們一些線索,或許無法。
只要祢答應,我可以不跟祢計較。這可是天大的便宜。
他打開門,停頓一會,搖搖頭。「瑪里翁,妳一向冷漠。」他低聲說道:「但我不記得妳會冷酷到這個地步。」
「昆西,我們很快就會逮到他。他要把一個四歲小女孩藏到哪裡去?不可能,他最後一定會露餡,到時就要把他的屁股釘在地上。」
「很好。現在假裝你是四歲小孩。」
「我帶妳去旅館休息一下,」J.T.又試了一次。「我會去小珊待過的躲避處,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會找到,然後我們就從那裡開始。」
他要她上車,他要她待在不需要他擔憂的地方。
「待在這裡。」他走到人行道上。
她喝下杯中最後一點白蘭地。「聽見了。」
「因為莎曼珊是在妳跟某個前傭兵廝混,還扮演家庭諮商員、替只有殺人魔曼森願意接納的兄妹調解糾紛的時候遭到綁架?」他替她補充。「拜託,泰絲,全部發洩出來吧,妳可以揍我,可以打自己,然後恢復冷靜。確定妳能夠完全專注在這件事之前,我不會讓妳下車,要不然妳根本幫不上忙。」
「饒了我吧。」
「喔,親愛的,我現在還能說什麼?好好聽我說。妳也承認妳現在是大壞蛋吉姆的頭號目標,然後妳現在又衝進他的攻擊範圍中。」
光束沒有停頓,牆面閃過微光,上頭有不少殘留物。他抬起頭,看到光束照出天花板上一道構成弧形的深色斑點。噴濺的血跡。代表有人遭到粗樹枝或是拖把柄或是棒球棍之類的木質鈍器毆打。
他的手指迅速彎曲,一、二、三,隔著耳中的嗡鳴,他聽見貝克特倒抽一口氣。然而,球棒再次舉起。
「閉嘴。」她離他更遠一些。「別說廢話。」
「泰瑞莎。」他只說了這句:「我不認為她現在還能呼吸。」
「是要我說幾次?」
「妳還沒準備好。」
「對。我們要耍一整夜的嘴皮子,還是快點動手?」
「那麼想要行動?」
泰絲執拗地瞪著車窗外和_圖_書。過了半夜,兩人沿麻州高速公路前往春田市。路上沒有多少車,隔著綿綿細雨,微弱的月光更加模糊。除了雨刷發出規律的啪、啪、啪、啪,他們租來的轎車裡沒有半點聲響。
J.T.的心弦被她觸動了。
「嗯。」現在她的嗓音中多了點動搖。
「別擔心,我允許你在我的墓碑刻上『J.T.說得對』。」
他扣住九釐米手槍扳機的手指縮了縮,以腳跟為軸心轉過身,恰好聽到球棒呼嘯而下的警示風聲。他往旁邊跳去,開了兩槍。球棒狠狠擊中衣櫃。
「妳有在聽嗎?」羅傑僵硬地站在門邊,彷彿是不敢確定進門究竟安不安全似的。她冰冷的視線無法給予他半點決心。
冷酷的瑪里翁、無情的瑪里翁、嚴峻的瑪里翁。
「她正在接受一名傭兵的訓練。」
「就是這樣。羅傑,你得要接受現實,我哥哥已經不是那個活力充沛的叛徒啦。他只是個酒鬼。無論現在他在哪裡,我相信他杯中一定盛著金黃色的龍舌蘭。」
昆西點頭。「很好。拿地圖來,在他一夜能抵達的範圍內,把她的照片貼在每一間連鎖速食店牆上。我可以找各地的辦事處幫忙。」
「是真的,她要保護自己,」霍利罕想擠出笑聲。「你能怪她嗎?」
「瑪里翁,妳還好嗎?妳似乎沒有……」他沒把話說完,臉上露出真誠的擔憂。她恨透了他這個表情。
「或是找個金髮美女幫他顧小孩。」
「妳不該獨自!」
「不知道。」
「他還不打算出國。」
她重重推了他一把,卻無法撼動他。
「撐住。」J.T.在她耳邊低吼。他走進起居室。
「老天爺啊,快給我一棵仙人掌。」他低聲咕噥。
「為何如此篤定?」
「他離開了,可是他可能會再回來。能走路嗎?」
「我知道妳現在一定很痛苦。我沒辦法繼續當妳的丈夫了,對不起。可是我想……我想,我還是可以當妳的朋友。」
昆西睜著昏花的雙眼,狠狠瞪著霍利罕。「換一個。」
「妳高興的話也可以跟他握手,但我不建議妳這麼做。」
沒有任何回應,反正神從來沒有回應過他的祈求。他冷冷一笑。
「好吧。」他無法抑止聲音中的怒氣。「別說我沒有警告過妳。」
「我可以送妳去旅館。」
「需要靈感嗎?」他使用問句的原因在於所有的警力現在全都歸霍利罕掌控,昆西不想展現出主導的意圖。即使是在最佳狀況之下,不同部門的合作也是相當不容易,更別說是在這個眾人徹夜未眠、案情在他們眼皮下翻轉的時刻了。
「昆西,我只當過兩條杜賓犬的爸爸,我哪知道小孩子要什麼?」
這回他沒有乖乖聽話,而是走進房裡。
「去你的!」她大吼。接著她真的揍了他,朝他肩膀重重搥了一拳。然後是儀表板。三拳。他仍然感受得到她的挫敗與憤怒。
「對啊,但是帶了個四歲小女孩,他要殺過去可沒有那麼容易。該死,泰絲,妳根本就是順了他的意。」
「紅襪隊終於贏了。」
「然後他就會溜了?」
「你指的是……是射擊的方向,對吧?」
他在心底無恥地討價還價。好吧,上帝,祢帶走,瑪里翁。祢帶走,瑞秋。祢帶走了泰迪。上校的攝護腺癌真是太有藝術感了,可惜晚了三十年。把泰絲留給我,只要把她留給我就好。
他不斷移動,本能大喊翻滾、翻滾、翻滾,要不然就死定了。
她喘不過氣,緊緊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描繪小珊的面容。妳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奮戰。妳要為了女兒堅強起來。
他又回頭看了泰絲一眼。她雙手微微顫抖,但握槍的姿勢正如他的教導。
「是啊,真是妙招。」霍利罕用力嚥了口口水,接著使勁挺起肩膀。「我直接跟她說了,我為她提供所有的幫助。她說警方已經做得夠多了!」
「好吧,妳負責呼吸,我負責跑。來吧。」
我在心中迷失了方向,沒有人聽見我的呼喊。
他不想跟她爭,直接走到她身邊,以身軀將她擠在車邊,深色的眼瞳望入她眼底,裡頭帶著責怪與不耐。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尋找貝克特的身影,旋轉的世界噁心極了。他無法平衡。他找不到槍。
「是最厲害的。」
「什麼?」
球棒高舉。
J.T.停下腳步。
「妳得要靠著牆才站得穩。別逞強了。」
「我猜他已經擬定了計畫。」昆西湊上前:「警督,貝克特逃跑之後,機場馬上提高警戒,在國際線出境關卡擺上他的照片。我們也可以將小珊的照片交給他們,不過我認為他還不打算飛出去。小珊是他的第一個目標,殺了泰絲.威廉斯是第二步。」
第一次見到羅傑時,她穿著飄逸的白色晚禮服,緩緩踏下父母家富麗堂皇的彎曲階梯,為她的十八歲生日派對創造出戲劇化的開場。羅傑站在上校身旁,全套軍裝禮服穿得整整齊齊,迷茫地望著她,燭光在他胸口的勳章上閃爍。她應當要向全場投以如同公爵夫人特赦罪犯的目光。但她只能盯著羅傑。她以為他是帶她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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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他坦言。他毫不退讓,湊得更近幾分。她沒有退縮也沒有半點畏懼,目光沉凝穩定。天啊,她已經學會要怎麼當個惡棍了,瑪里翁一定會深感驕傲。他說:「泰絲,貝克特可不是稻草捆。」
「我想要開槍射他。我舉起槍,可是——」
貝克特微微一笑。「你這個白痴。我擁有她那麼多年,告訴你,她根本不值得你這麼做。」
她拱起漂亮的眉毛。「羅傑,這是怎麼了?你在我出門的時候長出脊椎了嗎?」
J.T.率先進門,背脊貼著前廳牆面,槍口指向每一道陰影,手臂流暢地平移。他的左手微微收在後方,舉著一把小手電筒照亮前廳。看起來就像藍波。
他們漸漸進入住宅區,他知道目的地就在不遠處。泰絲低聲引導他開往原本那幢供小珊避風頭的屋子。這裡的建築看起來都有點年紀,單層樓的鄉村住宅,除了兩扇大窗、一根煙囪以外,沒有多少特徵。感覺像是住在早餐穀片盒子裡,J.T.心想。
她愣住了。他看到她的身軀微微一震。然而泰絲固執地揚起下巴,寒風吹過她身旁,將名為「中國雨」的沐浴乳香氣送到他鼻尖。月光照亮她染黑的髮絲,撫觸她心型的臉蛋。
「不是氣他,妳在氣妳自己。」
「上車。」
「泰瑞莎,」他在她耳邊低語:「妳回應了我的邀約,看來妳還把妳的傭兵送到我手上。」
「你可以不用跟來。」
「我是你的客戶。」
「這只是開始。」
他拖著她從前門離開,夜風像是復仇的女性般賞了他們幾個巴掌,刮得他們臉頰冰冷刺痛。兩人耳邊彷彿迴盪著「跑」這個字。
「他死了。」
「我們在現場找到貝克特的指紋,有的清楚有的模糊,還有沾了變裝材料的餐巾紙、一套州警局員警制服、一枚四年前發給某位崔維斯警官的州警局警徽。貝克特還丟下他的假髪、塞滿填充物的絲|襪,對了,還有兩個塞入紫色彈性黏土的塑膠袋。這裡有一張他的留言。」霍利罕的嗓音變得陰沉許多,他輕聲說道:「貝克特寫的是『威爾寇克斯警長敬上』。威爾寇克斯已經失蹤二十四小時了,他的妻子以為他正在執行特別任務,我們以為他病倒了。他的、呃、屍體目前下落不明。」
他一臉震驚。她走上前,他往後退去。他撤去臉上的表情,眼中填滿控訴,就算他沒有說出口,她還是猜得到他的想法。
「很好。你們有沒有通報國民警衛隊?」
「泰絲!」
「天啊。」他低聲呢喃,別過臉。她看起來既美麗又珍貴,他不願注視這樣的景象——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美麗、珍責的東西。活了三十六年,他的人生依然困在同樣的老舊模式中,朝著同樣的苦澀結局迴旋前進。他討厭這樣。「妳帶了槍?」
「我提供她警力保護,」霍利罕緊繃的嗓音來得突兀。「她拒絕了。她不加入我們的計畫。」
「泰絲.威廉斯?」
「媽的。貝克特比我們早一個小時開跑,他可以開車奔馳。到了早上呢?她醒來一定會嚇到,不安、疑惑……」
「嗯,我連金魚都養不來。」
J.T.打開車門,踏入刺骨的夜色。
「不要。」她關上車門,挺起肩膀。
J.T.被方向盤折騰得既疲憊又煩躁,他已經開始懷念陽光與沙漠。六個小時前,他還穿著T恤欣賞自家庭院,現在卻得把別墅跟咕嚕交給羅莎莉塔照料,跟泰絲一起降落在這個冷到不行的鬼地方,太不人道了。
「泰絲。」他低聲勸道:「妳打算懲罰自己到什麼時候?」
「泰絲還活著。找到她之前,他不會離開。」
然而,看過了亞利桑那州溫暖的大地色調、鮮明的紅綠地景,她突然覺得滿屋子的白太具壓迫感。她極度厭惡這個想法。
瑪里翁抬起頭,她面前催眠似的爐火烤得她雙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她坐在白色皮椅邊緣。義大利的皮製家具,品質優良。她親自挑了這張椅子,還有成套的沙發跟躺椅。簡約的白色皮件和無框玻璃,它們跟這間起居室很搭。她一向喜歡這間位於她在維吉尼亞市區豪宅裡的房間。
「我要朋友幹嘛?」
「要進去了。永遠忠誠。」
「沒錯。」她冷聲應道。自命不凡的羅傑總是對她的兄長仰慕不已,J.T.毫不掩飾的鄙視甚至更令他著迷。
泰絲聳聳肩。「吉姆很厲害,他一定會想出辦法的。現在我要掌握主導權。」
模糊的雙眼終於找到貝克特,高大蒼白的影子看起來既陌生又詭譎。J.T.花了一分鐘才想通。貝克特身上沒有半根毛髮,沒有頭髮,沒有眉毛,什麼都沒有。少了眉毛勾勒輪廓,軟化氣質,那雙眼睛在他臉上顯得更小更銳利,看起來像是毒蛇的腦袋。
「我只是變得更聰明了。」
「嗯,小孩子對一般餐廳沒什麼興趣,特別是四歲的小鬼。清查附近的速食店,她一定會肚子餓,像那樣的孩子絕對會想吃麥當勞或是漢堡王之類的。那些廣告把小孩子洗腦得很徹底。」
「哈里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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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估死亡時間是?」咆哮一聲,他舉起負傷的手臂護住肋間,用力踢出左腳,正中貝克特的膝窩,聽到對方帶著喘息的咒罵,嗜血的慾望漸漸攀升。
「喔,沒錯,泰絲,妳很堅強。」
J.T.繞過屋角,她快步跟上,將注意力凝聚在自己淺淺的呼吸上。長長的走廊一片黑暗,將整間屋子分為兩半。她抽抽鼻子,認出這是幾年前聞慣了的氣味。刺鼻的化學物質撒在地毯上,採集指紋的粉末飄在空中,散發黏膩的怪味。模糊的鐵繡味來自她不願多想的東西。過往的暴行以及新鮮的化學物質使得犯罪現場瀰漫獨特的氣味。膽汁湧上喉頭,被她用力嚥下。
「傍晚六點。貝克特可能是在他剛開始值勤時就將他射殺,那時哈里森上車沒多久。」
他猛然轉頭,瞄到手槍的落點,往那處一躍,貝克特同時舉起球棒。
這句話正中紅心,他臉上肌肉一抽。「瑪里翁,我知道這對妳來說很不容易。」他鼓起勇氣。
「死腦筋的驢子。」
他開下往春田市的交流道。「妳聽到了。除了吉姆.貝克特之外,妳心中還有其他的掛念,親愛的,妳最好甩掉那些念頭。如果妳懷抱著逞兇鬥狠的心情找上他,他會把妳生吞活剝。」
J.T.動了,可是不夠快;球棒結結實實地敲上他的前臂,手指頓時麻痺,燃起紅熱的痛楚。槍從他不聽使喚的手中落地。
「一男一女,各是五歲跟三歲。」
她反叛地瞪著他。「他已經抓走小珊了,事態還能更糟糕嗎?」
「很寶貴的資訊,」霍利罕三兩句打發里奇。「我也要叫機場提高警戒,拉瓜迪亞機場、洛岡機場、甘迺迪機場等等。你可以安排嗎?」
「J.T.是酒鬼?」
「遵命,長官。」
J.T.轉身努力瞄準,只換來兩記直擊他後腰的攻擊。他的槍脫手飛出。他伸腿還擊,聽到貝克特中招的咕噥聲。
「你家有兩個小孩對吧?」霍利罕劈頭就問。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解決這件事。」
「瑪里翁!」
「妳在生氣。」
「世界上最偉大的賄賂手段。只要小孩子心情不好、又哭又鬧,帶他們去麥當勞就對了。貝克特很會做菜嗎?」
「抱歉,只有這個了。坎貝爾警官跟泰提爾警官凌晨兩點來交班的時候,發現哈里森在車裡遭到槍殺,屋子裡空無一人。廚房地板的血跡顯示現場曾發生激烈打鬥,但我們沒有找到迪福德的屍體或是他的車。莎曼珊跟她的個人物品都不見了,槍櫃也被人強行破壞,取走裡頭的枪枝。我們不確定迪福德帶了哪些槍械,不過他正式申請了一把莫斯伯格大口徑霰彈槍、一把史密斯威森九釐米手槍、他的麥格農點三五七佩槍,可能還有一把史密斯威森點三八特種手槍。迪福德可能收藏了一些驚喜,說不定是短筒餒彈槍,你也知道警察能在槍械上頭玩出什麼把戲。
「妳說貝克特很愛小珊,對吧?」J.T.繼續提問:「所以說她沒有迫切的危機。」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然而就在最後一刻,貝克特突然回頭,同時一隻腳已跨上窗臺。
他們要離開此地,現在就得走。
特別探員昆西揉揉後頸。現在才剛過早上十點,他已經在迪福德的死亡現場耗了將近大半夜。過去三天來,他總共只睡了八個小時,掉了五磅體重,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這重大的耗損。
「是第一名。看看這個字:『超強』(Supreme)。有許多可能性,重點在於這句話還沒結束,我們也還沒找到迪福德的屍體。我猜他會在代表下一個字母的地方棄屍。說不定他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利用威爾寇克斯的屍體——找到才知道。不過貝克特會全心投入他的小遊戲,有始有終。或許他會在國外將之完成,或許他會花上一整年達成這個目標。總之,他一定會繼續下手,在我們逮到他之前,他會繼續獵捕泰絲.威廉斯以及其他對象。」
他舉起咖啡桌,讓手銬脫離桌腳,一把扯起泰絲。她沉甸甸地靠著他,依然喘不過氣。
她茫然注視他。她也該掉眼淚,也該感到悲痛,可是她沒有任何感覺,只有在她血管中流淌的寒冰,在她腹中結凍的霜雪。打從兩天前開始,冰冷就是她唯一的情緒。
「我負責的那半邊呢?」
「反正警方認為他知道我在亞利桑那州的落腳處。」
「她是我的,如果你敢幫她,那你也是我的獵物。下回見到迪福德可以問問他的感想。」
她再次深呼吸,跟著移動。這裡沒有多少阻礙,家具看起來像是被尋找證據的員警移動過。地毯剪出一塊塊方形缺口,那些布料也是送去實驗室了。不過呢,顯然主要的舞臺還是廚房,起居室裡只有一些殘渣。
「我知道妳愛他。」羅傑啞著嗓子低語:「我也敬愛他,瑪里翁。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心靈導師……我已經開始想念他了。我無法想像妳有多麼痛苦。」他的面容真情流露,在他控制住情緒前,她在他眼中瞥見真誠的淚光。
「我應該要跟小珊待在一起。」她可憐兮兮地輕聲道:「我應該要跟我的女兒在一起。」
「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