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是,是新的奶奶喔。現在妳有兩個奶奶了。」
瑪莎打開家門時,艾迪絲坐在自家門廊,端著早餐茶,披著毛毯,她微微一驚。外頭還很暗;艾迪絲一向起得很早,最近失眠的症狀害她總是在日出前起床。在這個社區裡,黎明時分的氣息幾乎跟以往無異,幾乎說得上是風平浪靜。
馬克杯在她掌間劇烈晃動,熱燙的液體灑上她的雙手。
「我不知道。」泰絲說。她跨坐在他大腿上,替他檢查手臂。在晨光中,傷勢看起來更嚴重了。現在他的手指完全不能動彈。
瑪莎走出門外,隔著草坪望向她。
「效用只能持續到早上八點。」
他還不知道在這種時刻,該有什麼情緒。現在有任何情緒是正常的嗎?「呃……妳到洛岡機場的時候打給我們,我再替妳指路。」
小珊嘟起下唇,藍色雙眼泛出薄霧。「可是她答應了!」
「葬禮是下星期五。他會在阿靈頓安眠,接受全套軍禮追思。」
但他毫不退讓。她沒見過態度如此強硬的人。
他打斷她的沐浴時光。她頓在原處,舉起雙手洗頭髮,眼中充滿疑問。他欣賞她的身軀被肥皂泡沫覆蓋的美景。她的手臂長了點肌肉,雙腿也是。他已經記不清楚第一天認識她時,她那副鬼樣子,他只看到她現在的模樣,覺得她好美。
「如果……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妳可以幫我照顧她嗎?艾迪絲,我想把她託付給妳。」
抱著我、抱著我、抱著我。別放開我。
「要怎麼找?」她聽得到自己聲音中的歇斯底里。「在黃頁上刊登廣告?拿茶葉占卜?」
他的拒絕刺痛了她,讓她心生動搖。她逼自己收手,盯著他的臉。他很痛苦,她知道他的痛苦,可以從他的疏遠神色看出。讓我進去,若是我能夠稍微幫上忙,請讓我幫你。
「明天早上。」他拂開她的頭髮。「我得要出門一陣子,不過妳早上起床就可以見到奶奶。她長得很高很胖,說話有一些口音,妳一定會覺得很好玩。小珊,乖乖聽她的話,她會好好照顧妳。」
「喔。」
「J.T.,你會去嗎?」
「妳打算整夜盯著我嗎?」
J.T.走進房裡,他甩上門的聲音在沉默中顯得更響亮。「妳還好嗎?」
「貝克特回到麻州了。他殺了保護泰絲女兒的警察,綁架了她。」
J.T.低聲咆哮:「喔,甜心,我很想配合,但是少了一條手臂,我可沒辦法發揮全力。」
「我不反對,可是總得要有個起點吧。我們需要情報。」
「媽的。」瑪里翁的語氣稍稍軟化。她的震驚聽起來很真實。
「給你兩分鐘說明你的需求,要不然我就掛斷電話。」
「貝克特?」她狐疑地問道:「J.T.,你想幹嘛?」
「有可能。」
他的拇指繼續搓洗她的脖子,聽到這話便慢了下來,沉默替他回答一切。
J.T.坐到歪斜的咖啡色桌子旁,她總算望向他。去拿冰塊時,他順便買了包菸,現在他只用一隻手點菸,另一手依然按住他的肋骨。
「喔,這個策略真不錯,警方用了三年,效果還真是了不起。」
「他上回躲在哪裡?」
她再次點頭,這回遲疑的時間變長了。
「你可是專業人士呢。」
「她恨你的程度比不上你恨她的程度。」
又是同樣的眼神,宛如行屍走肉的雙眼。瑪莎的嗓音中沒有請求,甚至沒有恐懼。那是理所當然的詭異語氣,這令艾迪絲更加害怕。
「我改變心意了。」他低聲說道:「現在我心裡那把火燒起來了。」
她已經致電通知霍利罕警督方才發生的事情。APB系統同步更新吉姆的出沒地點,當地的搜索行動更加嚴密了。警督要她到總部,可是她看不出此舉有任何合理之處。他們會把她安置在某間屋子裡,要她坐著等待,就像是兩年半前那樣。被貓盯上的老鼠,日復一日等待他的撲殺。這種事她不會再做第二次。
等到莎曼珊哭完,恢復冷靜,他替她拉好被子,拍拍她的肩膀。「我要給妳驚喜。」他說得輕快,這是她乖乖接受現實的獎賞。
「J.T.,他抓了我的女兒。」
「可是你還愛你妹妹。」她柔聲說道。
「我早就想過了!跟你說,他家人都死了,他沒有任何朋友,只有警局裡的夥伴,現在哪個有腦袋的人會幫他?對了,他隨隨便便就可以認識女人。」她一彈手指。「說不和-圖-書定最近他交到女朋友。不知道。」
「你怎麼認定我會幫這個忙?」
房裡再次陷入緊繃的沉默。她打開電視想要抵抗現場的氣氛,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小珊的照片。
他聳聳肩,叼住白色香菸的嘴唇微微掀開,辛辣的煙霧刺痛她的雙眼。
妳得要學著自己站起來。妳要堅強,妳要冷靜,救回妳的女兒。
「要不要跟我談談?」
「我不需要妳為我感到驕傲。」他丟下肥皂,凝視她的雙眼,尋找他怕得不敢訴諸言語的事物。她大大的眼眸澄澈無比,充滿了信任。願神幫助他。願神幫助她。
他等她說再見、掛電話;或者說她記起了什麼事情,比如說過去的歡樂時光。那些炎熱的夏日,他們以完美的拋物線躍入泳池中;或是那些傍晚,他看著她騎馬,心想她能夠在高大的馬匹身上坐得如此端正,一定是全世界最優雅的女孩。
他拱起深色的眉毛。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一手耙過頭髮。她突然間疲憊得難以思考,痛楚陷得太深,耗去她全副氣力,而她現在只剩空殼。她的女兒獨自陷入險境,她卻只能坐在路旁的廉價汽車旅館裡,手足無措。腦袋痛得難以忍受,J.T.說得沒錯,他不是超人,是她這個白痴對他期待太深。
J.T.去拿冰塊了。她獨自站在房間裡,雙手抱著肚子。她可以聽到耳邊傳來輕微的嗡鳴,吸氣時,喉嚨刺痛不已。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在她掌下換了個姿勢,肌肉緊繃。「她跟我說根本沒有那件事,但我還是記得所有的細節。每一次他痛揍我們,每一次她站在我床邊,求我救她!」
按下號碼時,他的指尖微微發抖。他告訴自己這是尼古丁在作祟。瑪里翁在電話鈴聲響到第三輪時接起,他一時啞然,說不出半句話。
「我們知道他還待在這個地區,我們迫使他冒險回到犯案現場,他遲早會暴露行蹤。」
「不好。」她的嗓音沙啞。
「這不是為了我,瑪里翁,我才沒有這麼不知好歹。是泰絲。別忘了這個案子能替妳帶來多少好處。」他無法抖掉聲音裡的煩躁。
「你的恨意是如此純粹?」
「或許吧。」她沉默了會。「J.T.,為什麼要來找我?為什麼不直接聯絡負責此案的特別探員?如果你想這麼做的話,我可以跟你說要去找誰。」
「我射中他。」J.T.說。
「泰絲,我他媽的又不是超人!我沒辦法解答所有的問題,我只能盡力解決。」J.T.敲出另一根菸,隨即將它折成兩半。「媽的。」他咒罵一聲,準備再摸出一根菸。「幾點了?」
「艾迪絲。」瑪莎停在她家門階前。
「泰絲!媽的,別這樣!」J.T.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
「我們都活下來了,可以跟別人吹噓這件事,到目前為止,這算是領先警界的紀錄吧。」
「也是。」她施捨給他的六顆藥丸被他一口吞下。
「他是來找妳的,泰絲,他心裡打的是買一送一的如意算盤——帶走女兒,宰了前妻。」
她瞪大眼睛。
她起身,朝他伸手。「到床上吧。」
「我沒事。」
她像是要駁倒他似地哭了一會。他耐著性子坐在床邊,最後她抹掉臉上的淚光,心碎地嘆了口氣。他沒有安撫她或是擁抱她。他只是等待。再過幾個星期,泰瑞莎的身影就會在小珊心中漸漸淡去;再過幾個月,她母親就成了遙遠的影子;再過幾年,她再也不會想起泰瑞莎。像白紙一般重新開始是青春的榮耀,也是赦免。
「我不理解為什麼他會在那裡。」她低喃:「他為什麼要回來?小珊在哪?」
「我過去。」她的答案來得突兀。「你們在哪?」
她依然站在蓮蓬頭下,張嘴看他脫得精光。他擠進浴缸,雙腿環住她的腿。
「我們為什麼要來旅館?為什麼不直接去找警方?」
「妳想玩火?」
他握起拳頭,咬咬牙。「對。」他望向窗外。「而她依然認定我是個不成材的傢伙。」
泰絲無法移開視線,映在螢幕上的是莎曼珊在幼稚園的照片。她回頭露齒微笑,藍眼睛閃閃發亮,金髮綁成帶著捲度的馬尾。泰絲跪坐在地。
她慢吞吞地點頭。「兩個奶奶。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她呢?」
「我是在為莎曼珊做最好的安排。」
「別在意。」
「波本威士忌。」
「客人?」狂野的電流使得艾迪絲手臂上的寒毛靜不下來,胸口泛起熟悉的痛楚。
「至少我知道不抽菸比較好,所以我顯然比你更有資格。」
「睡覺。吃東西。明早整裝出發。」
他流暢地接著說:「我說過啦,媽咪不會回來了。」
他再次搓揉那條紅線,心想下回見到吉姆.貝克特,一定要讓他在漫長的痛苦中死去。
吉姆忍不住震驚
m.hetubook.com.com
地眨眨眼。「不是。」他緩緩說道:「媽咪有跟妳提過弟弟妹妹的事情嗎?」小珊氣呼呼地搖頭。「沒有,可是我一直想要弟弟妹妹。」「唔,我們不需要去急診室,我沒事。」
小珊一臉狐疑。
「才兩顆?我的手被球棒打碎了,妳只給我兩顆阿斯匹靈?」
「喂?喂?」她還不知道話筒的另一端是他,語氣已經微微慍怒。他思考要不要直接掛斷,但他沒有。
「我沒辦法……沒辦法……那個字眼太醜陋了。」
「不好意思打擾了。」
「吉姆很清楚這點,所以他等到警力漸漸變少,等到妳獨自待在老家,只有少數員警輪班守衛。」
「他一定會找人來照顧小珊。」J.T.堅持道:「比如說我們不知道的親戚、老朋友,毫不知情的共犯,在他回到迪福德那邊時,可不能丟下她一人。」
「小莓果,妳不也是?」
艾迪絲不太確定,最後還是點了頭。「看妳囉。」
「我想你需要真正的醫生幫忙。」她低聲說道。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握住她伸出的手。她搖搖頭,對他、對自己都感到作嘔。他為什麼不懂?像她這樣的女人,身上哪會有純粹的欲望?即使她希望自己能夠擁有這種情感。
「情報。」
「哈囉,瑪里翁。」他終於開口。
瑪莎跨出門廊,走進艾迪絲的院子。
該死,至少讓我保護一個人。讓我幫助泰絲,讓我幫助莎曼珊。讓我而對挑戰,成為男子漢。她輕聲說:「你聯絡她了?」
「可不可以別抽了?」
「你要幹嘛?」她不安地啞聲問道。
「現在怎麼辦?」
「很好。」
「他消失了六個月,警方竟然根本不知道他躲在哪裡?」
「奶奶?麥修斯婆婆來了?」她一臉困惑。
「那我們來找他吧。」泰絲說:「我不會讓莎曼珊落入他手中一年半載。」
「他是打哪冒出來的?」她低喃:「你才剛離開,下一秒他就……」
水壩決堤。她開始啜泣,喉嚨灼痛,肩膀用力起伏。那麼多的淚水。J.T.陪她坐在醜陋的地毯上,完好的那隻手環上她的肩膀,將她擁在胸前。她對著他的T恤哭泣,哭得涕淚縱橫,大顆大顆的淚珠透過衣服,沾濕他的皮膚,這使得她的心情更糟了。他摸摸她的頭髮。
妳想要變得堅強,卻正好踏入了吉姆的陷阱。
聽到這個詞,他瑟縮了下,臉也拉了下來。
但是那扇門一開,空氣頓時震得好厲害。艾迪絲感覺後頸浮起雞皮疙瘩,她把溫暖的馬克杯握得更緊一些。
「很好。我會處理所有的事情,過幾天就回來,然後我們要離開這裡。我想我們要去某個很溫暖的地方,妳覺得呢?」
「還記得嗎?這也是很實用的技能。」
「不知道。」
艾迪絲心想她對瑪莎的認識有多淺薄,那個女人隱瞞了多少自己的事情。她在兩年前搬到這個社區,四處晃了晃,接著迅速溜到佛羅里達,幾乎沒有留下隻字片語。遠行期間的來電讓這件事合理了些,不過艾迪絲現在終於意識到了。她發現自己真的對這位鄰居一無所知。
「沒有。」J.T.的語氣中帶了怒意。「大概只是皮肉傷,我確定他的動作沒有變慢多少。」
「喔。」她把冰塊鋪到毛巾上,替他腫脹的手臂冰敷。他的手指還能微微晃動,也就是說骨頭沒斷,那塊紅腫只是嚴重的挫傷,還是說狀況更糟?她完全不懂。
「你的手需要冰敷。」過了一個小時,她哭完,J.T.抽了菸,兩人坐在太過柔軟的破舊床舖邊緣。「我……可以讓我看看嗎?」
他笑得更開了,很高興聽她叫自己爸爸。「比弟弟妹妹還要棒喔,我幫妳找了新的奶奶。」
除了希望,她給予他的,或許還有更多。
妳為什麼不救妳的女兒?
「作為我替你急救的報答。」她努力交涉。
「沒事的,寶貝,沒事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對著她的頭髮不斷呢喃。她顫抖的身軀緊緊貼住他。
兩人之間有些緊繃。這股氣氛打從瑪莎回來的那一刻便開始蔓延,從她們唇邊無法明說的謊言幻化出形體。昨天瑪莎消失了一整天,異樣的感覺就此生根。艾迪絲昨晚一如往常到隔壁找瑪莎抽根雪茄,發現屋裡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當然了,瑪莎沒有義務跟她報告行蹤,她只需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然而那些神祕的失蹤,曖昧的行跡,成了壓垮她們脆弱友誼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是《玩具總動員》。」他的語氣有些緊繃。
「給我一個理由。」
「瑪莎。」艾迪絲終於應了聲。
她跪在床上,床墊發出危險的吱嘎聲。J.T.的雙眼從下沉的眼皮間盯著她。她伸手關上床邊檯燈。「我比較喜歡開著燈做。」
浴室的門一關,J.T.立刻掏出一根www.hetubook•com.com菸。他花了點時間打開窗戶,被新英格蘭地區的寒氣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拳。接著他叼起菸,以笨拙的姿勢點燃,滿心感激地吸了一口。
「沒錯,這對他來說是躲藏的大好理由。我們現在暫且假設,他有一個藏身處——說不定有人窩藏他。上回他利用這招消失無蹤,現在要再來一次。沒錯,他保持低調,等到半年後,警力只剩現下的一半。他們開始以為他使出通天本領,偷偷溜出包圍網,警力分散到其他熱鬧的案子上頭。對,只要他夠有耐性,這招就行得通。」
「情報?」
「抱歉,他落網之後完全不配合偵訊,沒辦法像電影情節那樣查出一切。」
「不會。」
外頭的空氣好冷,天色儘管有些灰暗,卻還是足以讓他目眩。他站在窗邊,斜眼瞄向窗外,吐出煙霧,把這根菸吸到只剩短短的菸屁股。然後他點了第二根。
「春田市郊區的汽車旅館。」他說出此處的電話號碼,努力控制語氣,生怕洩露太多情緒。
「我知道,」他低喃:「我都知道。」
她在袋子裡找到一件厚毛衣,套在身上。她的雙手抖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穿好。她仍舊聽得到牙齒被毫不留情的寒意逼得格格作響。
「J.T.,我為你感到驕傲。」
最後她從隨身提包拿了兩顆阿斯匹靈給他。
瑪莎挺起肩膀。「有人要來拜訪我。」她宣布道,盯著艾迪絲的眼中帶了一絲挑漿。
她別開臉,刺鼻的煙味令她雙眼灼痛。她感覺得到糾結在胸中的淚水聚成熱燙鹹濕的硬塊,可是她沒有哭。
「莎曼珊.威廉斯昨天深夜在春田市的警方戒護屋裡遭到綁架。她的父親是連續殺人犯吉姆.貝克特,持有武器,極度危險,兩名員警遭其殺害。莎曼珊今年四歲,身穿粉紅色的冬季外套,金色長髮,藍色眼睛。若有她的消息,可以撥打下列熱線。
他離開泰絲身旁。
她的雙峰貼上他的胸膛,然後小心翼翼地移開,她不想繼續觸碰他,也不想影響他的手臂。「快睡。」
「爸爸。」她不耐地追問。
「不太清楚。我父親總是帶我母親跟我去急診室,讓我們跟那些天真的實習醫生說我們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
「認真想。」
「好啦,到早上八點。」
瑪莎聳聳肩。「別擔心,他會找到妳。」
她坐在特大雙人床邊緣,兩人的膝蓋距離不遠。他們都經歷了許多,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訴說。她跟他睡過,但她不知道要怎麼請他抱住她。她曾經在他肩上哭泣,可是她不知道要怎麼給予他些許慰藉。
她再次深呼吸,雙眼刺痛。
「妳知道要如何固定骨折處嗎?」
她凝視他的臉龐,揉揉他的肩膀。
「妳有孫女?」
「很好,泰絲,那妳有什麼建議?」他冷聲反問。
現在她束手無策地檢視J.T.受傷的肋骨。他的左前臂也很慘——脹得通紅,觸手熱燙。她鼓起勇氣抬眼偷瞄,指尖依然小心翼翼地搭在他身上。他臉色蒼白,汗水在鼻下凝結,看得出來他正咬住口腔裡的軟肉,不讓自己叫出聲。
然後,他拎起電話話筒。
「好,」她柔聲允諾。「應該可以,不過我需要妳兒子的地址跟電話。」
一時之間,她像個破爛的布娃娃般任他擺佈。她無法凝聚力量。她沒有筋肉,沒有骨頭。她沒有勇氣。
「截肢?」
「泰絲,妳快點大顯神威,要不然我就用老方法解決。」
莎曼珊縮了下,他擠出微笑。他忘記小孩子有多麼敏感了。他一放鬆,小珊也跟著解除警戒,雙眼再次聚焦。
「我應該要想到的。」
「我得要跟他見面,很突然。發生了一些事;他要我替他照顧我的孫女。」
「會的,她說我絕對不會回來,對吧?」莎曼珊可憐兮兮地點頭。「她撒謊,小珊,她騙人,不過沒關係,我已經回到妳身邊啦。」
「好吧。」她低聲道:「我去沖澡,你……你自己看著辦。」
「媽咪不會這樣!」
「喔。」
泰瑞莎,妳接下來要怎麼辦?反抗我?我們都知道妳軟弱到無法反抗。
「欲望,純粹的欲望,你想聽的不就是這個?」
「找人幫我刷背。」
「你的手。」
「嗯,交給我吧。」
「好。」
「我兒子的女兒,就是那個四處漂泊的業務員。」
他的視線落在她頸間那條刺眼的紅痕上。那是塑膠袋勒出的痕跡。
她的語氣洩露出真正的心思。他猛搖頭。「妳可以牽馬到水邊,泰絲,但是沒辦法逼牠喝水。」
「不會。」
「這樣我會太緊張。」
「我認為他把小珊藏在某個朋友身邊。」J.T.壓低嗓音。「可是泰絲想不出來對方會是誰。FBI有辦法竊聽電話,監控這個那個,說不定可以查出他躲和_圖_書到哪裡、誰在幫他。」
「麥修斯公公跟婆婆呢?」
「我不這麼想。J.T.,我覺得她開始認同你,所以她才會如此恐懼。」
「放屁。」她雙手使勁,推得他平躺在床。「你給我躺在這裡,乖乖冰敷,不准違抗我。」
他的手指滑入她微捲的棕色毛髮間,找到她的柔軟。她好溼、好熱,正準備接受他。她融入他的曲線,指尖陷入他的肩膀。她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光是她的聲音就把他打得潰不成軍。
艾迪絲手臂上的寒毛頓時豎立,空氣在她耳邊呼嘯。不用轉頭就知道那些幻象回來了,那些飽經折磨的可憐女孩在她家門口徘徊,似乎想跟她訴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可是死亡偷走了她們的聲音。
「再次強調,吉姆.貝克特持有武器,極度危險,不要接近他。他常偽裝成警察或是保全人員。警方目前透過FBI與國民警衛隊的協助,清查案發現場一帶。貝克特三星期前殺了兩名獄警,從警備最嚴密的沃爾波爾監獄脫逃……」
「吉姆跟我在後頭的臥室裡歡聚了一會。他有球棒,我有槍。下回我會把九釐米手槍丟在家裡,帶AK-47上陣。」
「不知道。」
「救她?泰絲,她根本不承認發生過那種事。」
「我要媽咪。」
「我知道。」他輕撫莎曼珊披散在白色枕套上的金髮。她往軟綿綿的枕頭裡陷得更深一此二,不是畏縮,也不是真的想接受他的觸摸。度過見到爸爸的重大衝擊,她開始擔心焦急。她沒有抵抗,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緊緊握住他的手。他接受這個事實。父女倆已經兩年沒見面了,而且他的模樣跟以往也大不相像。
她知道他絕對不會採取主動,率先抓住他的左手,狠狠一扯,拉著他起身。
他的拇指擦過她的臉頰。「小珊,妳相信我嗎?」
他聳立在她面前,神情不復原本的消極、費解。
「我現在是殘廢,妳要幫我。」他把整塊浴簾拉開,不顧灑在他胸口的熱水,右手按住褲檔,靈活地解開褲頭。
她走到他面前,指尖按住他的鎖骨。她不想接受他的疏遠,也不想讓他推開自己。「那時你只是個小男孩,J.T.,她一定了解你已經自身難保,毫無餘力拯救她。」
她掛斷電話,嘟嘟的提示音填滿他耳際。
「妳是會用水晶球占卜嗎?」
「你也沒辦法預料。」
「J.T.——」
他那雙黑眼睛瞪得老大,接著微微瞇起,溢出危險的光彩。「如果說我是氣到昏了頭才會操妳,那妳為什麼會在我面前發|浪?」
他沒有回應她的哀叫。如果對這樣的行為付出關注,孩子永遠學不乖。於是他坦言:「小珊,泰瑞莎騙了妳。」
「他傷得很重嗎?」
「我以為妳不太懂急救技巧。」
「冷靜,泰絲。」J.T.的語氣更加嚴峻。「深呼吸。如果盯著地毯圖案有用的話,就專心看著吧。」妳既軟弱又愚蠢,妳甚至連自己的父親都無法反抗。當他毆打妳母親時,妳在做什麼?坐視不管?當他毆打妳時,妳在做什麼?坐以待斃?
J.T.沉默了會。「因為他們是警察。」
她閉上嘴。他趁機吸了一大口菸。她在另一端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嗎?真是美麗的畫面——一對兄妹連三十秒的對話都做不到,可是啊,天吶,他們卻能一同抽菸。
艾迪絲沒有回應,只是盯著她的鄰居。
他僵硬的身軀讓她知道這句話正中紅心。他翻身下床站定,在兩人之間拉出足夠的空間。「瑪里翁可能不會想幫這個忙,再加上她現在對我的觀感,這個任務的難度更高了。」
「驚喜?」她想了想。「是《玩具總動員》嗎?」
「你受傷了。」
泰絲深吸一口氣。「J.T.,你說得完全沒錯。」
「嗯,大概吧。大壞蛋吉姆知道要怎麼耍的他們團團轉,我們最好自己來。」
「嗯……嗯……」她的小臉亮了起來。「你要給我新的弟弟或妹妹?」
「我知道,在亂|倫的受害者身上,這是常見的現象。」
他露出真心的笑容。第一眼看到莎曼珊窩在泰瑞莎胸口時,他就為自己的女兒感受到無邊的喜悅。她擁有一半的他,一半他的基因。他可以在那雙明亮的藍眼睛裡頭看到自己。她已經展現出過人的聰慧、強大的適應力。即使是在嬰兒時期,她也很少像其他的孩子那樣哭鬧,她比其他人都還要優秀。甜美、率真、強韌,她遺傳到他身上的優良基因。
「我沒叫你上我。」她說得直白。「我知道你還沒火大到想做這檔子事。」
「凌晨三點!他已經綁架我女兒超過二十四小時了。過了整整二十四小時,我們依然沒有半點頭緒!」
「媽咪會跟我們一起去嗎?」她輕聲問道。
「泰絲?」J.T.啞著嗓子輕喚:「https://www•hetubook•com•com甜心,拜託……」
她的前額貼住他的胸膛,他的手指動了起來。「我知道。」她的氣息觸上他的皮膚。「但我還是要為你驕傲。」
他不客氣地接下她手中的肥皂,抹過她的胸部、她平坦的肚子,感覺到她在他掌心顫抖。他默默舉起肥皂,滑過她頸部的傷痕,彷彿是想將之抹去。要是人類能夠擁有那樣的力量,老天爺,賜給他吧。他想要給她一個更好的世界,想要給她一切他無法給予瑪里翁、瑞秋、泰迪的事物。他失敗了那麼多次,現在連嘗試都要嚇掉他半條命,看到泰絲任由吉姆.貝克特那種人擺佈,他差點嚇死。
「上回他們搜了哪些地方?」
「別說了!」他舉起右手耙梳頭髮。「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不靠他也長得這麼大。我希望他在地獄裡腐爛。」
「我面對的又不是馬,我指的是你跟你妹妹,我女兒需要你們。」
「你的手被打爆了,我差點丟了小命。你要不要再考慮看看?」
「我們甚至無法確定他會回來。」她低語:「昆西只說有可能。」
他沒有馬上讓步,過了一會才捻熄菸頭。「自以為是的泰絲。」他低聲咕噥。
「我的孫女。」
「他綁架了莎曼珊。」
「你連說都說不出口,對吧?」她低喃。
她哭得更凶了。他輕輕搖晃她的上身。
「睡?」
她突然說:「爸爸死了。」
他深沉的眼神難以解讀。「有可能,」最後他說:「我還沒決定好。」
J.T.陷入沉默。他的皮膚染上不健康的色澤,前額摸起來熱得燙手。「跟妳說,他可以故技重施。」
「這條線的航班很固定,我想我中午左右可以抵達。」
「我……我……」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想宰了吉姆,還想讓莎曼珊回到她懷中。
夜色太黑,屋裡太空,現實排山倒海地襲來,她無法逃避自己辜負了女兒的事實。
「喝杯水。」他沒有等她答應,直接把塑膠杯塞進她手中。「喝完,冷靜一下,我們需要新的計畫。」
「跟貝克特有關。」
「那……新的奶奶呢?」
她做不到。她沒辦法哭。她沒辦法叫。
她刻意忽略他的評語,坐在他面前的棕色地毯上。他雙膝往兩邊打開,讓她靠得更近。他的大腿擦過她的肩膀,她按上他的手臂,聽到他倒抽一口氣。
她往前跨出一步,朝他伸手。他往後縮去。「別這樣。」
剛才她沒撒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老家,她學到如何用化妝品掩飾傷痕瘀青,而不是拿藥水消毒。她學到用精心編織的謊言,從醫護人員身上學到如何固定斷骨。她學到如何假裝那些傷處一點都不痛。
「從各處開始,就跟現在一樣。貼出他的照片,設立報案熱線,在新英格蘭地區發布通緝令。可是啊,過了一陣子,負責本案的警力越來越少,搜查行動越來越鬆散。警方沒有長時間維持大量人力、行動的預算。」
「不會。」
「瑪里翁,妳希望我這麼做嗎?直接聯絡負責的特別探員?」
「你不信任他們?」
「你不知道?」她對他大叫。她其實並不想這麼做。
「噓。噓。我會幫妳,我們會找到小珊,甜心。我答應妳,我們一定會找到她。」
J.T.咬咬牙。「是我搞砸了。」他簡單說明:「我沒有搜查整個區域,沒在離開妳之前將整幢屋子探查一遍。我沒有真的料到……對,是我的錯,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我們會找到他。」
「哭出來吧。」J.T.在她背後低聲說道:「將所有的情緒發洩出來。」
汽車旅館房間整間都是咖啡色的,他媽的咖啡色。咖啡色地板、咖啡色床舖、咖啡色窗簾,就連漂泊不定的業務員都不會喜歡這樣的房間,但泰絲覺得很合適。
這回的沉默更加漫長。他忘記自己還在抽菸,直到火星燙著他的手指,他才想到。
瑪莎再次凝視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那雙眼呆板無神,簡直像是死人的眼珠子。「今天早上要不要跟她見個面?」
莎曼珊。迪福德。妳打算讓吉姆奪走多少東西?
她燦亮的眼神令他內疚萬分,他竟然沒想到要替她買一些影碟。現在他沒空打理這種小事。昨晚與泰瑞莎不幸的重逄已經拖慢了他的腳步,他的主要計畫容不得半點延誤。此外,在黑色套頭毛衣之下,肩上的槍傷陣陣抽痛。他的動作有些僵硬,心中怨恨極了。
「喔。」
兩人的距離拉近之後,她看到對方身上細微的變化。現在疲憊與緊張令瑪莎雙眼無神。她的動作也起了變化,步伐僵硬,彷彿是突然被年歲追上,沉甸甸地壓住她。
莎曼珊在哪?她現在是不是正問起媽媽?她是不是縮成一團,心想妳怎麼還沒來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