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賈斯汀,」我大膽反駁他。「我們不可能為了張羅贖金而殺掉你。不會有人被殺,不會有人死掉。愛胥琳和我,我們不准這種事發生。」
「他們抓走我之後,沒有……回來找你們吧?」
「制伏誰?怎麼制伏?你已經試著制伏米克,結果呢?我被電擊,愛胥琳被電擊,而你被摔成腦震盪。就算我們走運,以某種方式制伏米克和老季,但還有雷達啊,只要他碰觸一下控制系統的螢幕,整個監獄就會立刻重重封鎖,到時,我們不管在哪裡,走廊或者牢房,都會被困住,只能坐以待斃地等著老季或米克醒來。」
還有,那個週四晚上,他從很遠的地方出差回家,疲憊不堪,一進家門,就見我拿著一束粉紅和藍色的氣球迎接他,告訴他我懷孕了。他原本虛弱憔悴的表情立刻一變,瞇起眼,不解地望著我,半晌後才想到要開心,欣喜若狂的他放下行李,一把抱起我,我一鬆手,手中的氣球從敞開的大門飛了出去,我們又哭又笑,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臉頰上的淚水味道。
「火啊,」我又提出新方法。「我們可以放火,去廚房時,把油灑進爐火裡,假裝是意外,然後故作驚慌,不拿麵粉或濕毛巾滅火。這樣,他們兩個就得合力把火撲滅。」
婚姻的回憶。丈夫的臉,這麼多難忘的時光,我清楚看見他的存在。好多時候,我知道他也清楚看見我的存在。
我親吻他的嘴角。
接著,他似乎很認真地思考我的要求。「老婆,這座監獄是我蓋的,如果問我,我會說逃不出去。因為,把監獄蓋得無法讓人逃離,正是我的工作,我旗下員工的職責。這些牆壁鑿不破,地板鑽不出洞,窗戶也粉碎不了,就甭提我們和自由世界之間有七道電子控制的鎖。就連醫護室、廚房、公共區域,全都採用相同的標準來建造,只是裡面的設備不同罷了。只要綁匪其中一人待在中控室裡——而這好像已經成為他們的標準作業程序——他們就能隨時監控我們,在第一時間阻止我們越獄。」
我等著丈夫說些什麼來安撫她,沒想到他竟然平靜地順著她的話,說:「寶貝,我不認為他們的目的是贖金。他們好像是為了其他目的,但我真的不曉得是什麼目的。」
「什麼樣的剃刀?我們連把塑膠梳子、牙刷或原子筆都沒有,況且,老季和米克進牢房時都會遵守監獄守則——不帶任何致命性的武器,免得被囚犯奪走,反過頭來威脅他們。」
「賈斯汀……為什麼?如果他們想要贖金……」我指著他腫脹扭曲的五官。「為什麼?」
我看著丈夫,現在,我又能清楚看見他了。為了保護妻小而甘願承受毆打的好男人,而且非常勇敢。我和愛胥琳激勵他站起來,並慢慢扶他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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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鋪的過程中,他明明痛得要命,卻沒半點呻|吟。我沒回答,只把臉撇開。
我皺起來,開始思考整件事。「你是不是……曾經做過什麼不該做的事?」
「然後,我們就可以啟動警報系統,」我說,愈想愈興奮。「這樣當地警方就會前來了解警報的原因,對吧?就算是蚊子館的監獄,一旦他們發現警報異常的訊號,好歹會來看看,這樣就可以拯救我們,逮捕綁匪。事件落幕!」
我讓他躺下來安靜休息,接著,我坐在床沿,握著丈夫的手,不久之後也睡著了。
我有氣無力地笑一笑。「帶我們逃獄。」
可是,現在我清楚看見他了。
但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我不會讓綁匪得逞。
我紅了臉,別過頭。
「可以放其他東西啊!」
「我好期待那天晚上跟你約會。」
「對,可是我們一家子加起來的理賠金也只有四百萬美元。而東道主……」他冷冷地說出這個詞,「有三個人。我不認為每人分個一百多萬會對他們構成誘因。」
「真希望……」
賣斯汀笑笑。「這樣說也沒錯,不過,你想想看,他們有泰瑟槍,我們要怎麼讓自己占上風?設法奪走他們的泰瑟槍,同時制伏老季和米克?我還沒照鏡子,不過多少也知道自己今天不像昨天那麼人模人樣。」
「我結束那段關係了,麗碧……我依照你的要求……六個月以前就結束了。我根本不該開始那段關係的。」
他們沒有一大早就來找我們。或許他們認為昨晚把我們折磨夠了。或者,更可能的是,他們自己想好好休息個夠。
看賈斯汀那樣子,我這個點子沒能說服他。「用什麼威脅他們?」
「對。就是這樣。」
而且,不必去思索我自己的祕密,我自己的背叛,我自己的不誠實。如果不原諒他,我自己就不需要懺悔。
再加上,我此刻體虛身弱……
「幸好……沒有。我猜想,只要我讓他們打……他們就不會傷害你們。可是,後來那個老季,不見了,我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問題是那一格一格的空間不夠放刀子或槍啊。」
他嘆了一口氣。
監獄有眼睛,賈斯汀曾這麼說過。
「沒關係。」
「跟你們無關,不必扯上你們。真的,這樣還滿好玩的。」賈斯汀腫脹的嘴唇歪斜了一下,說:「老季,米克,他們已經處理完最困難的部分,雖然他們超級該死的。現在我們要靠自己把自己贖回去。而且我很清楚可以怎麼做。」
我又啜歆幾口水,然後轉身背對牢門,這才發現躺在下鋪的賈斯汀醒了,正看著我。
「我知道。」愛胥琳直率地說:「我聽到的資訊已經很足夠,可以判斷他們要的就是贖金。你有沒有告訴https://m.hetubook.com.com他們,你有保險金?」女兒那表情讓我覺得似曾相識,片刻後,我隨即明白,是賈斯汀會有的表情。這會兒,她看起來完全就像她爸爸決心要把最近那件高達兩億美元,但面臨重大工程危機的案子搞定的神情。
我好想伸手撫摸他那頭褐髮,撫摸他結實的胸膛,還想把他的氣味嗅進鼻腔。我伸長耳朵接收他低沉的嗓音,聽他千遍也不厭倦。
他那一頭原本褐色,但已因歲月而成銀灰的頭髮濕答答,彷彿被毆打的疼痛讓他大量冒汗,讓他渾身酸臭。不過,說不定我也同樣臭。
「我想,贖金只收現金。」
賈斯汀沒立刻否決我的點子。「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要逃出去,而是闖進中控室。」他若有所思地說,點了一下頭,但隨即痛得皺起臉。「似乎可行。中控室是透過螢幕來操作,如果會用iPad,就懂得操作那套系統,況且,當初我們在蓋中控室時,就把它設定成監獄中的『安全室』,也就是獄中管理人員可以把那裡當作最後堡壘。那裡的防彈玻璃等級比牢房高上四倍,這代表若我們進去裡面,老季或他的兩個幫手得耗上一整天才可能闖進去。換句話說,我們會有足夠的時間啟動警報系統,等待救兵到來。」
這就是我的丈夫。
「睡著了。」我拿了水罐,撐住他的頭,想讓他喝點水。被我一碰,他痛得蹙眉,但沒說什麼。
「我不……不知道。他們一直要我……住手,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要住手什麼?」說到這裡,賈斯汀痛得皺起臉,然後又喝了一些水。「他們說,不准我發問,只能由他們問問題,接著又繼續打我。」
這段姻緣的最初十五分鐘,我清清楚楚記得。那時他的褐色頭髮比現&更長,顏色更深,凌散在前額兩邊,看起來像個小男孩。還有他的寬闊肩膀,以及幾乎可以擋住太陽的壯碩體型,歷歷映在我的腦海。那天他穿著藍色牛仔褲,但不是設計師款,而是那種真正的牛仔褲——乖乖貼在他修長雙腿上的普通款。外套則是戶外休閒品牌L.L.Bean的橄欖綠戶外型外套,腳上是已有相當程度磨損的工作靴。
後來他跟我坦承,那天他緊張死了,我聽了哈哈大笑,他說,他以後再也不跟我說他的祕密了。
我撫摸著他腫脹的右眼、臉頰上的五道傷痕,以及仍掛著一滴血的腫脹下唇。還有脖子、肩膀上的更多瘀青——這些都是他們暴行的醜陋證據。
「我沒領薪水,麗碧,十六個月了。最近公司接了幾個前所未有的大案子,現金流量有點緊,我讓錢留在公司,以便發薪水給員工。」
要接受自己變成隱形人,真的不容易。不過,或許視而不見的不是只有他,也包括我。因為www.hetubook.com.com,要不是手機那三通簡訊,我永遠不會知道賈斯汀外遇。這代表在婚姻的某個階段,我也開始對我的丈夫視而不見。
雖然如此,我還是以渴望的眼神癡癡地看著淋浴間,因為我的頭髮已經糾結扁塌,橘色囚衣已經被汗水浸透,我甚至可以感覺到肌膚出現一層鹽巴結晶了。我努力思索有沒有可能半解開衣服,直接在牢房裡,用水龍頭那些細涓滴流的水起碼清潔一下身體。
「或許吧。是其他事嗎?會不會跟工作有關?」
賈斯汀看我一眼,表情驟變,喃喃地說:「萬一我死了。」
就這樣,我神魂顛倒。
「我們有其他貴重物品啊,」我終於開口:「骨董、珠寶、汽車、兩間房子。他們可以變賣這些東西……」
「剃刀?」人在監獄的我們,大概只有這個武器。
我們牢房的小窗戶因天色而明亮起來。背靠著鐵床柱,坐著睡覺的我,脖子好似扭傷般疼痛。我覺得好虛弱,可是身體沒那麼痛了,比較像一個普通中年婦女,極度需要補充水和食物,以及好好睡一覺。
「所以,現在要想的是如何把待在中控室的人引誘出來。」我說。這時的我非常靠近賈斯汀,以便可以悄聲溝通。或許這是最近幾個月來我們說話最久的一次,我因此想起過往時光。我們剛新婚時,兩人可以無所不談,從愛胥琳該念哪間幼稚園,到那陣子公司某個標案的問題,或者該邀請誰來參加即將舉行的派對。那時我們是合作無間的團隊,起碼,我這麼認為。
去人性化的過程,故意讓我們崩潰,讓我們退化成動物。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做|愛時,他的眼神——當然不是第一次約會那個晚上,不過就算是,我也願意。第四次約會那晚,他那雙湛藍眼眸好熱切,專注地凝視著我,專注在我的每個吁嘆,專注在我身體的每個顫動起伏。那種感覺,彷彿他想把我牢牢記住。這是麗碧,這是麗碧喜歡的方式。
「什麼?」
「那就好。」
但還是繼續說。他告訴我,在我跟他告白之前,他就已經愛上我了。還說,在我知道自己會成為佌的妻子之前,他就發誓要把我娶回家。
我應該問問雷達這是什麼藥,不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畢竟,此時,就在這一刻,我已經好多了,以目前的狀態看來,我有感覺,情況會愈來愈好的。
「我們應該先對老季或米克做出具體威脅。」我認為該這麼做。「不只是制伏他們,還要讓他們覺得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脅。這樣,雷達才會離開中控室來協助同夥。」
他再次嘆息。「對不起。」
還有他的笑容。一看見我,第一時間立刻咧出的大笑臉,以及那句話:「感謝老天爺,我有救了!」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我還是好怕那些詭異的甲和_圖_書蟲,怕牠們會隨時衝進來。尤其一想到米克那雙瘋狂的藍眼睛看到我的衣服半解開,我就不寒而慄。
初識賈斯汀那天,我在朋友的精品服飾店幫忙。週未時,我去那裡幫朋友義務顧店,朋友則同意讓我把自己剛開始練習設計的珠寶放在店裡寄賣。
我趁著家人睡著時去蹲馬桶,然後把水罐拿到水龍頭底下裝水。水罐裝滿時會有一種成就感,因為,這水龍頭的水根本可用涓滴來形容。囚犯在牢房裡,大概都在幹這些事吧。杵著等待水龍頭流出足夠的水來沾濕手指頭,然後漱口、洗臉。
「麗碧,你說得對,我死掉,這招有用。」
後來我要女兒上床睡覺。折騰了一晚,她需要好好休息。接著,我輕柔緩慢地幫賈斯汀洗去臉上的血漬,即使我的雙手仍不受控制地顫抖,偶爾得停下來喘氣,才能繼續正常呼吸。
我知道了,那些藥。雷達給我的藥暫時減輕了我的戒斷症狀。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藥,應該不是維柯丁,因為每次吞了維柯丁,就會有一種舒服的振奮感,彷彿生活的嶙峋崎嶇都被撫平,但此刻我並沒有這種感覺,沒有讓人酥軟的仙境樂園,只是顫抖得沒那麼厲害,嘔吐的情況也減緩,而且感覺沒那麼沮喪消沉。
「可是,你還是不快樂。」他說,臉上的表情又……
愛胥琳和我忐忑地端詳他。「怎麼了?」
我沒馬上回應。倒不是震驚到無語,畢竟,以前這種事也發生過。賈斯汀總是把員工當成家人,經常將他們的薪水需求擺在我們自己之前。
「如果我們成功制伏他們呢?」
「愛胥琳呢?」他粗嘎著嗓子說。
「老季的腰帶裡絕對有東西。你留意過他腰帶那一格一格的小袋嗎?裡頭可以放東西。」
「我們可以多付一點。」我趕緊說:「從我們的存款。」
我的丈夫笑了一下,但從他那張不成人形的臉,我看得出來是苦笑。「你是說,除了欺騙老婆?」
正在整理架上絲巾的我,聽見門口的鈴噹聲,抬起頭,見到賈斯汀走進店內。
「然後回頭狠狠教訓我們。」我輕聲補上這句話。
「那又怎樣?」我雖沮喪但仍不死心地說:「一定有辦法出去,一定有。」
當然,每一間都沒有霧狀玻璃門,就連廉價的塑膠浴簾都沒提供。就這麼大剌剌地敞開著。看來在監獄裡洗澡是脫衣全|裸秀。
「他們……沒有回來吧?」
我就著水罐啜飲一小口水,給自己補充一點水分,一邊喝一邊從牢門上的小窗望向照明過亮的穴狀公共區,想著綁匪接下來會躲在哪裡,準備偷襲我們。
他那天是要來買禮物,送給一位女性友人。想當然耳,我把我設計的項鍊賣給了他。
包括現在,那些眼睛仍在看著我們,看著m.hetubook.com.com我。
「整棟監獄都有自動滅火設備。」賈斯汀說:「只要在中控室裡的螢幕上點一下,火就掰掰,被撲滅了,而我們呢,被淋成落湯雞。」
「老婆……」賈斯汀支吾。沉默蔓延開來。「我們……我們目前沒有收入。」
難道,進入婚姻的時間一長,會失去的東西就是這個嗎?不是沒有愛。而是視線會逐漸被蒙蔽?愈來愈看不見對方,日復一日,雙方都成了會移動的家具。過去這幾個月,有好幾次,我坐在丈夫對面,開心雀躍,以念力要他主動抬頭看我,然而,他只是靜靜地繼續將晚餐扒進嘴巴。最後,我只能倒著一杯又一杯的酒來填補我的寂寞空虛。
「如果,我們把雷達誘出中控室呢?」我提議這個方式。「或者,如果中控室這麼厲害,那說不定我們進去中控室,會比直接越獄更好。進了中控室,我們就能將老季和他那夥人困在公共區或防護區等任何地方。讓他們自己嚐嚐苦果。
我不懂他的意思,不解地看著他。
標籤上還有我的電話號碼。
公共區另一頭的左側有一排淋浴間,空間寬敞,牆上貼著白磁磚,樓上有六間,樓下有六間。在上下兩排淋浴間的左側,有一間淋浴室特別大,而且裡頭每一道牆都有鐵製扶手,原來是殘障用的淋浴間。誰想得到這種事啊;並非所有囚犯都是高頭大馬,粗壯強悍的男人,也有老弱殘疾,行動不便者。我不想成為他們一份子,光是想到變成那樣,我就無法忍受。
「我們沒見到他。」
「我也是。」但我沒直視他的眼睛,無法直視。我還沒準備好這種對話。如果能直接認定賈斯汀是爛男人,對我來說比較容易一些。他撒謊、欺騙我。如果我繼續保持這種觀點,那麼我把日子過得一塌糊塗,就不是我的錯。
「我可以怎樣幫你?」賈斯汀問。
就這樣,我們開始約會。同樣地,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告訴你,初次約會那天他的模樣。當他遞給我一枝黃色玫瑰,伸手扶我上他那輛老舊休旅車時,模樣可說羞赧。他要我別介意車上的泥巴,散落各處的鉛筆,喔,還有一卷卷的建築平面圖。他做營造業的,他說,滿危險的一個行業。
「或許,公司可以動用儲備金。對,這會對公司造成衝擊,可是,萬一你死了,也一樣會造成衝擊,對吧?我的意思是……」
「沒有。」我要他放心。
可是賈斯汀不願被轉移話題。「對不起。你知道我很抱歉,對不對?」
「我正在努力。」我終於回應他。
讓我無語的是,十六個月來,他竟然隻字未提。一年又四個月欸。原來,我們漸行漸遠那麼久了。
「噓。休息吧。」
「贖金。」女兒說,賈斯汀和我嚇了一跳,雙雙抬起頭,這才發現愛胥琳醒了。我們夫妻本能地因為罪惡感而臉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