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素描黑暗
反正:我知道我邀妳今晚過來,但我得從護士站的急救與恢復部門(記得我今天接受的電擊治療吧?)直接去信天翁那邊補上生物課。我們先約好下次囉?
露西站在阿琳的房門前,感覺些許暖意湧上心頭,整扇門都是車子保險桿上會出現的貼紙——有些是成品;有些顯然是自製的;貼紙層層疊疊,每個口號都被遮住一些,或與其他的相互衝突。當露西想像阿琳是怎麼胡亂收集貼紙時,不禁低聲笑了(「無情當道」「愛女就讀劍與十字」「反對六六六條款」),阿琳隨手亂黏的貼紙,卻讓她的地盤成為目光焦點。
她在它們留下的寒冷中打顫,然後在特別收藏區又站了好一會兒,摸著丹尼爾碰過的肩頭,感覺那股熱流逐漸冷卻。
妳瘋狂的阿琳
她不該走近他。畢竟,露西並不真的認識他,也從未認真和他說過話。他們到目前為止唯一的溝通是一隻豎起的中指和幾個難看的表情。但為了某種理由,她認為搞清楚寫生簿上到底在畫什麼,對她很重要。
不。不要在這裡。拜託。請讓我在這裡找回平靜。
「沒人在家。」他神祕兮兮地說。露西不知道他指的是阿琳、宿舍裡的其他學生,或別有所指。羅蘭用口琴吹奏了幾小節,一直盯著她瞧,然後將房門稍微再打開了些,揚起眉。她不確定這算不算是個邀請。
她迅速撇開目光,太清楚自己會在倒影裡看見什麼。她的臉看起來瘦削疲憊,淡褐色的眼眸滿是壓力;她的頭髮可笑得像家裡那隻淋過雨後一身亂毛、歇斯底里亂吠的貴賓犬。潘妮的毛衣在她身上像個粗麻布袋,她全身都在發抖。下午的課沒比早上好一點,因為她最大的恐懼已然成真:每個人都開始叫她「肉塊小姐」。不幸的是,她可能擺脫不掉這個綽號。
露西拿著紙條呆站著,不確定接下來該做什麼,知道阿琳有人照顧讓她鬆了口氣,但她還是想見到阿琳;她想親耳聽見阿琳語氣裡的漠不關心,才知道該怎麼想今天在餐廳發生的一切。而她現在呆站在走廊上,很不確定該對今天的意外作何反應。當她終於瞭解,在劍與十字的黑夜只有自己孤獨一人時,無聲的恐懼默默襲上她。
她在走廊另一側的一扇門前停住,欣賞桑尼.泰瑞(Sonny Terry)的超大型海報,他是個盲人樂師,她從父親那數量頗稀的唱片收藏中,知道他是位傑出的藍調口琴大師。她傾身向前,讀著軟木告示板上的名字,驚訝地發現自己就站在羅蘭.史帕克的門前。令她懊惱的是,她只想到羅蘭與丹尼爾在一起的機率有多大、而露西和他倆只隔著這扇薄薄的門。
那是幅風景畫。丹尼爾正在畫窗外的墓圈,幾乎鉅細m.hetubook.com•com靡遺。露西從未看過如此悲傷的畫。
在讀書的學生,露西一個也不認識,他們低頭看書的樣子,連龐克風的學生好像都很和善。她走近位於房間中央的圓形的大桌子,那是主借書櫃臺。櫃臺上堆滿了紙張和學術書,熟悉的凌亂讓她想起老家。高高堆起的書幾乎遮住坐在後面的圖書館員,她像個精神奕奕的淘金者那樣在翻閱一些文件。露西走近時,她猛地抬頭。
她盡置保持安靜,試著從他身後偷窺寫生簿;就在那瞬間,露西在心裡預見她赤|裸的頸部線條,以鉛筆畫在紙張上。之後,她眨眨眼,當眼睛轉回紙張上時,她不由得用力吞了口口水。
露西翻過身,將臉埋進手肘處。她花了好幾個月哀悼崔維特的死,現在則躺在這個奇怪的房間裡,床墊的金屬彈簧戳著她的肌膚,一切都讓她感覺到束手無策。她和崔維特根本不熟……坎恩也是。
她在建築物裡唯一一扇毫無裝飾的門前停下,六十三號房。她苦澀的家。她在背包前面的口袋裡摸索鑰匙,深吸一口氣,然後打開門。
他當然看不見它們。他只是平靜地望向窗外。
如果妳爽約,那麼……別想偷看我的筆記本,羅蘭會知道!我得警告妳幾次才夠啊?老天。
她轉身。他們沒正式見過面,她沒料到他會知道她的名字。他的眼裡充滿笑意,甩口琴指著反方向。「圖書館在那邊。」他說。他在胸前抱起手臂。「記得去看看東翼的特別館藏,真的很珍貴。」
她體內的火燃燒得更強烈了。她現在好靠近他,丹尼爾一定感覺得到她肌膚散發出來的熱氣。
「我是新生,」她解釋,「露欣達.布萊斯。請問哪裡是東翼?」
露西繞啊繞地走下宿舍陰濕的走廊,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她拖著紅色帆布袋,因為一邊的肩背帶斷掉了。這裡的牆壁是灰撲撲的黑板顏色——整棟宿舍安靜得詭異,只有掛在滿是水漬的天花板托板上的黃色螢光燈,發出的單調嗡嗡聲。
他把寫生簿塞進背包裡,經過她身旁時,他的肩膀擦過她的,即使只是這樣短暫的接觸、即使隔了好幾層衣服,露西還是感覺到一股電流。
露西沒想到這麼多的房門都緊閉著。以前在多佛,她總是希望能有更多隱私,能從宿舍派對的熱鬧走廊脫身;那時,無論何時都有派對,連走回對面房間都會被一群穿著類似牛仔褲、盤腿坐在地上的女孩給絆倒,不然就是靠著牆壁忘我熱吻的情侶。
「呃,我正打算去圖書館,」她馬上編了個謊言,轉身準備往回走。「我在找一本書。」
她的心狂跳起來,聲響在她耳中迴盪,蓋住陰影發出的可怕沙沙聲,也蓋住她的腳步聲。丹尼爾從寫生簿上抬起頭,眼神似乎望向陰影盤旋的地方;但他和*圖*書沒像露西一樣驚慌失措。
「我問妳:妳喜歡別人偷偷靠過來看妳在做什麼嗎?」
「好,那表示我們意見一致。」他清清喉嚨,瞪著她,明白表示她打擾了他。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是緊閉的門也很有看頭。如果劍與十字的學生對於反抗服裝規則各出奇招,那他們在布置個人空間時更是天馬行空了。露西走過一扇裝有珠簾的門,另一扇門前則擺著能偵測走動的迎賓踏腳墊、在她經過時大喊「快往前滾」。
這麼說也不完全正確。她想念的是第一次和崔維特講話後,那種生命改變的感覺,她心有所屬,晚上睡不著,像呆子似地在筆記本裡拼命亂寫他的名字。其實,露西和崔維特還沒有機會好好瞭解對方,她唯一的紀念品是一張照片,一張凱莉從足球場遠方偷|拍他練習蹲位的照片;當時他和露西只聊了十五秒,聊的是……他的蹲位,而她和他唯一的一次約會也算不上真的約會——他們從派對開溜了一個小時,而她在剩下的人生中,都會為這一個小時懊悔不已。
然後她霎時想起昨晚作的夢。它突然閃過她的腦海。在夢中,時間是深夜——潮濕而寒冷,她穿著飄逸的長衫。她靠在掛著窗簾的窗戶前,置身於一個陌生的房間。只有一個男人……或男孩在場——她一直沒辦法看清他的臉。他正在厚厚的寫生簿上畫她,盡她的頭髮,她的脖子,她的精確輪廓。露西站在他身後,既擔心被他發現,卻又無法自拔、目不轉睛。
走過閱讀區和高大優雅的書架時,有個黑暗、可怕的東西飛掠過她的頭頂。她立刻抬起頭。
她很想念爸媽,他們在她行李上端的T恤貼了便利貼——我們愛妳!布萊斯永不崩潰!她想念她的臥室,往外眺望就是老爸的番茄園。她也想念凱莉,凱莉一定傳了至少十條簡訊,但她永遠也看不到。她想念崔維特……
露西本來可以花一個小時好好研究阿琳的門板,但她立即察覺站在宿舍房門前很引人矚目,而她又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受到邀請,然後,她看見第二架紙飛機。她把紙飛機從告示板上拿下來,打開字條:
她身後的門咿呀打開。一道銀白色光芒照亮她腳下的地板,露西可以聽到房裡的音樂。
好在房間並不恐怖。或說,沒她想像的那麼恐怖。有扇大小剛好的窗戶可以向旁滑開,讓夜晚比較清爽的涼意流進來。在鐵欄杆後面,沐浴在月光下的廣場其實還算景致宜人,倘若她不去想後面就是墓園的話。房間裡有個衣櫃和小洗手台、一張可以寫作業的桌子——仔細想想,房裡最悲慘的景象莫過於露西經過門後鏡子時瞥見的身影。
「謝謝。」露西回答。當她改變行進方向時,真的很感激他,羅蘭似乎真的很好,在她離開時還用口琴吹奏了幾個離別的曲調。他和_圖_書稍早曾讓她緊張,可能是因為他是丹尼爾的朋友。在她看來,羅蘭真的是個好人。她走下走廊時心情變得愉快起來。第一,阿琳的紙條口氣輕快帶著諷刺,然後她遇見看上去很正常的羅蘭.史帕克:而且她是真的想去圖書館看看。情況開始好轉了。
露西舌頭打結,尷尬得只想逃得愈遠愈好。然而暗影仍在附近潛伏,不知為何,露西覺得在丹尼爾身邊讓她不再那麼害怕。這根本沒道理——他又沒辦法保護她。
那女人給露西一個「妳看起來像愛書人」的那種微笑,露西這輩子遇到的圖書館員都是如此。「就在那兒,」她指著房間另一側一排高大的窗戶。「我是蘇菲亞小姐,如果我的名冊是對的,妳就是我禮拜二和禮拜四宗教課的學生。喔,我的課相當精彩喔!」她眨眨眼睛。「如果妳需要任何東西,我都在這兒。很高興認識妳,露西。」
露西想著暗影,以及它們現在正打算對她做什麼。她想都沒想便搖搖頭。
露西以微笑向她表示謝意。她愉快地告訴蘇菲亞小姐,明天會去上她的課,然後開始往窗戶的方向走。在她離開圖書館員後,她才納悶:為何那女人用暱稱叫她時,她會覺得這麼古怪又親密。
她無法移動身體,腳像在地上生了根。他抬頭看她,嘆了口氣。
她盯著他繪畫時身體的輕微移動,有什麼在露西體內燃燒起來,彷彿她吞了滾燙的東西。毫無來由、而且違反所有理智地,她就是有這股狂野的預感——她想丹尼爾是在畫她。
露西加快腳步,突然覺得黑色馬靴踩在亞麻地板上的喀答聲很刺耳。她沒有察覺自己正屏住呼吸。
「我來找阿琳,」露西說,試著不去看他身後的房間是否有人。「我們原本約好——」
露西立刻覺得這女人很好相處,她偷偷瞥了桌上的名字:蘇菲亞.布利斯。她真希望自己是真的想找書。這女人是她這一整天遇到的第一位權威人物,她真的可以找她幫忙。但她只是隨便走走……然後,她想起羅蘭.史帕克的建議。
「哈囉!」那位女人對著露西微笑——出自真心的微笑。她的頭髮不是灰色,而是銀色的,在柔和的圖書館光線下仍舊閃閃發光;她的臉看起來既老邁又年輕,蒼白、幾乎是發光的肌膚,明亮的黑眼睛和尖翹的小鼻子,當她和露西說話時,她拉起白色喀什米爾毛衣的袖子,秀出手腕上一大串的珍珠手鍊。「我能為妳效勞嗎?」她快樂地低語。
如果妳今晚真的來找我,那就太棒了!我們一定能玩得很開心。
門口傳來敲門聲,露西從床上彈了起來。誰知道她住在這兒?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把門拉開,然後探頭進空蕩蕩的走廊。她甚至沒聽到外頭有腳步聲;根本沒有人來過的跡象。
除了一架用大頭釘釘在她門旁軟木告www.hetubook.com.com示板上面的紙飛機。露西看到機翼上用黑色簽字筆寫著她的名字時,不禁露出微笑。她打開紙條,上面只畫了一個黑色箭頭,指著下面走廊。
「祝妳好運。」丹尼爾冷冷地說,再次打開寫生簿,彷彿在說,再見。
她想把衣服從行李裡拿出來,把平凡的六十三號房布置成自己的地方、一個她可以逃避和尋求寧靜的所在;但她只是拉開袋子的拉鍊,就沮喪地癱倒在空無一物的床上。她覺得離家好遠。從她家裝有活動鉸鏈的刷白後門到劍與十字的鍛鐵大門間,只有二十二分鐘的車程,但感覺像過了二十二年。
他面朝窗戶,背對著她,傾身靠著講台,講台上的白字寫著「特別收藏」。他將舊夾克的袖子折到手肘的地方,金髮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駝著肩,露西再度有種想直接投入他懷中的衝動。她搖搖頭,想忘卻這個直覺,於是踮起腳仔細地觀察他。她這裡看不甚清楚,但他似乎在畫畫。
深色桃花心木的牆壁、挑高的天花板,其中一面牆上有磚頭壁爐。木製長桌上是老式的綠色燈泡,長長的書架走廊延伸到她的視線之外。露西慢慢通過門口時,馬靴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變得悄無聲息。
「妳在這兒做什麼?」羅蘭問道。他站在房門口,穿著破破的白T恤和牛仔褲,髮辮用黃色橡皮筋整個綁在頭頂,手中的口琴靠在嘴邊。
「我來找特別收藏部的一本書。」她顫抖著聲音說。但當她環顧四周,立即發現自己犯了大錯:特別收藏指的不是一區圖書——它是圖書館內的一片開放空間,展示內戰時期的藝術品。她和丹尼爾正站在一個小藝廊裡,身邊有戰爭英雄的半身青銅像,裝滿老舊期票和南部邦聯地圖的玻璃櫃。這裡是圖書館裡唯一沒書可借的地方。
丹尼爾也怔住了,他倆轉頭望著彼此,露西張開嘴,但在她能說任何話之前。丹尼爾便轉身、迅速往門口走去,露西看著陰影爬上他的頭、在上方旋轉,然後衝進窗外的黑夜。
我親愛的露西:
當她感覺有東西擰她的肩,然後飄過她頭頂時,露西嚇得往前一跳。暗影重新從地上浮起,像窗簾般又黑又厚。
宿舍走廊在盡頭轉了個彎,通往圖書館側翼,露西經過這層樓唯一一扇微微敞開的門。門上沒有任何裝飾,但有人將門漆成全黑,當露西走近時,可以聽見門後憤怒的重金屬音樂。她甚至不需要停下來看門上的名字。這是茉莉的房間。
「妳在這裡做什麼?」他閤上寫生簿,嚴肅地質問她。他飽滿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灰色眼眸裡透著厭煩。還好,他看起來並沒有生氣;只是精疲力盡。
直到推開圖書館的木紋大門時才鬆了口氣。
儘管露西在桑德伯特長大,但她對離郡裡最遠的東部地區並不熟悉。小時候,她只hetubook•com•com是單純地以為這裡沒什麼好玩的——所有商店、學校和她家認識的人都住在西區,東區比較落後。只是這樣罷了。
露西環顧圖書館,心中湧起一股暖意。她喜歡一房間的書所發出的香甜霉臭味。偶爾傳來的輕柔翻書聲讓她鎮定下來。多佛的圖書館一向是她的避難所,當露西察覺這所圖書館也能提供相同的力量時,便放鬆了身體。她簡直不相信這座圖書館跟劍與十字有任何關聯,它幾乎……它真的……歡迎她。
「露西。」羅蘭叫道。
起初也沒什麼目的,只是兩個人到湖畔散步;但是露西很快便感覺到那些黑影在頭頂盤旋,然後崔維特吻了她,熱流竄過她的身體,他的雙眼因恐懼而翻白……幾秒後,她所知道的人生就變成一場被烈火燒成的灰燼。
她怎麼也想不透,這太瘋狂了——即使對她而言——竟會希望這古怪的預感成真。丹尼爾有什麼理由畫她呢?她非常清楚。就像她知道,他今早沒有理由對她比中指。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她不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事,但有什麼改變了。她仍恐懼萬分,沒錯,但她不覺得冷。實際上,她還覺得有點熱。火爐將圖書館烘得很溫暖,但沒有她感覺的那麼熱。然後,她看見丹尼爾。
但在劍與十字……嗯,不是大家都已經開始寫那份三十頁的期末報告……就是這裡都關著門上演社交聚會。
今早,她跟爸媽安靜地坐在車裡,在前半段車程中,經過的社區看起來都一個樣:沉睡的南方中產階級郊區。然後,馬路轉向通往海岸的公路,兩邊的景觀變得愈來愈水霧繚繞。一叢紅樹林矗立在濕地入口,但這片綠意最後也消失。到劍與十字的最後十哩路相當荒涼:一片灰棕色、毫無特色,為世界所遺棄的景象。在桑德伯特老家,鎮上的人總是開這裡古怪又難忘的腐臭味兒玩笑:當你的車子開始發出泥沼的惡臭時,就知道抵達沼澤區了。
在暗影降臨與離開之際,露西從來不能確切知道它們究竟跑哪兒去——或它們會在身邊停留多久。
嗡嗡的機械聲嚇了露西一跳。她瞪著掛在羅蘭房門牆上的監視器。紅色。錄下她的一舉一動。她急忙縮起身子跳開,為監視器測不到的念頭尷尬萬分。總之,她是來這裡找阿琳的——她後來才發現,阿琳就住在羅蘭的對門。
但丹尼爾拿起寫生簿、起身。「我來這裡是找安靜的,」他打斷她的話。「如果妳不打算離開,那我走。」
也許,她該解釋她有點頭最,需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她開口:「呃,我可以——」
阿琳曾邀請她今晚去她房間,但那是在餐廳與茉莉的意外發生之前。露西看著空無一人的走廊,納悶是否該跟著這神祕的箭頭走。然後,她回頭瞥了一眼她那巨大的帆布袋,一晚的自憐自艾正等著她。她聳聳肩,關上門,將房間鑰匙放進口袋,然後邁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