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潛過頭
當門喀答關上時,潘妮用力吐了口氣。「她說還有,所以可能會再回來。」
幾秒鐘後,房間遠處的門咿呀打開,走廊透進來的燈光照亮了一道樓梯。鞋子開始啪答啪答往下走。露西發覺潘妮從後面緊抓住她的襯衫,將她拉到書架之後的踏邊,她們屏住呼吸,手上還緊抓著偷來的丹尼爾檔案。這下她們會被逮個正著。
當她和丹尼爾穿過森林時,除了遠離灰濛濛的劍與十字,還有什麼東西默默改變了,當他們走出樹林,站在這塊高聳的紅色岩石上時,兩人就像置身在風景明信片中,就是那種放在小鎮藥局前的金屬架上的明信片、一種不復存在的南方夢幻田園景象。露西眼中所見的每個顏色,似乎都比前一刻還要來得明亮、強烈——他們下方那清澈的藍色湖泊到周遭濃密蒼鬱的森林;湛藍天空中斜斜飛過的兩隻海鷗。當她踮起腳尖時,甚至可以看見黃褐色的鹽沼入口。她知道,在看不見的天際線處,鹽沼會開展、迎向大海的白色波浪。
露西微笑。她很高興潘妮對帶著共犯一同探索的興趣,顯然遠大於露西,呃,這個……對丹尼爾的興趣。
「如果丹尼爾還有檔案,我們會找到的,」潘妮向她保證。「我們可以再找。」她輕輕把露西往門口推。「現在,快走。」
她想和他一起潛到湖底。
他傷心欲絕的分手故事本該解釋他古怪的態度,可是又非如此。丹尼爾對她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奇怪。在有人為他們正式介紹前,他就對她比中指;然後在隔天,他在墓園保護她、讓她逃過被傾倒雕像壓傷的一劫。現在,他又單獨帶她來這個湖畔,他的舉止太莫測高深、反覆無常。
她大笑。「這次?難道以前我一直都讓你贏?」
「我要回去了。」他說。
「我只是在說,」她繼續說,「假設妳想知道某個我們在此不便指名道姓的人的一切,妳可以採取更有效率的辦法。」潘妮聳聳一邊的肩膀。「妳知道,如果妳有幫手的話。」
露西不喜歡想像丹尼爾因任何事被逮捕。根據劍與十字的資料,他的整個人生只是一連串小罪行的列表,她也不喜歡這點,這裡有這麼多檔案櫃,但丹尼爾的資料卻只有這麼一點點。
「犯罪史,」露西接著說,自顧自地唸著。「半夜在公共海灘遊蕩……破壞購物車……穿越馬路。」
她在岩石上站起身,好看清楚一點。
有人抓住她的手腕,一股熱流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低頭看著小麥色的手指緊握她的臂膀,抬頭便看見丹尼爾深邃的灰色眼眸。
「我不曉得兩個都是?」
「好吧。」露西回答時試著不笑出聲來。「帶我到妳的祕密基地去。」
「我想,你的女朋友在吃醋了。」露西說,指指那一對。
「得了吧——」潘妮說,大笑起來。「第一,妳老是盯著丹尼爾.格里葛利不放;這太明顯了。」
「第二,」潘妮說,沒有降低嗓音,「前幾天,我看見妳整堂課都在網路上搜尋他。想告我就告我好了——但妳的臉皮也真厚。第三,別害怕。妳以為除了妳之外,我還會跟學校裡的誰鬼扯這些?」
這是露西看過最美的景象之一。她沒看過動作像他一樣優美的人,就連他濺起的水花聲都在她耳中甜蜜地迴盪。
丹尼爾低著頭,但他的眼睛仍往上盯住她。「妳覺得這個解釋不夠好?」他問,幾乎像讀出了她的心思。
潘妮對著露西睜大眼睛,好不容易嚥下一陣狂笑。「大帥哥格里葛利因為穿越馬路被逮捕?妳總該承認這很好笑吧!」
「雙親不詳,」潘妮讀道,露西靠在她肩上看著。「監護人:洛杉磯郡立孤兒院。」
他這麼急著想離開嗎?
露西安下心來,關上門,鎖好,轉身面對她的朋友。潘妮正盤腿坐在露西的床沿。她一副被逗得很樂的樣子。
「怎麼了?」他問道,聽起來有點緊張。
「應該還有更多東西才對。」她說。
「我覺得你沒有告訴我全部。」她說。
「好了,夠了,妳這個窺探隱私的傢伙,」她說,「我們不是該做族譜的研究報告嗎?」
他放開她的手,露西以為他會撫摸她刺痛的那半邊臉。有那麼一會兒,她只是呆站著,屏住呼吸。但丹尼爾抽回手,拂掉眼裡的一綹頭髮;她不禁感到一陣失落。
過去,在這種陽光普照的早秋時刻,她習慣騎腳踏車和朋友在附近的腳踏車專用道上奔馳。那是在她開始避開森林小徑之前的事,因為其他女孩都看不見那些陰影。也是有天她朋友趁下課時請她坐下、告訴露西她們的爸媽不希望她們再邀她過去玩,擔心會出什麼意外之前的。
「嘟答答答嘟……」一個女人聲音柔和地輕哼著。露西在兩個檔案箱間伸長了脖子,看見一位削瘦的女士像礦工般在和_圖_書前額綁了個小手電筒。是蘇菲亞小姐。她正抱著兩只上下疊起的大箱子,所以只能瞧見她額頭發出的光芒。她輕快的腳步讓人覺得那些箱子裡裝的是羽毛,而不是沉重的文件。
「帥啊!」羅蘭大叫,足球直接反彈回他身邊,好像露西接球接得很妙似的。她搓搓額頭,邊走邊晃。
他只是搖頭甩掉頭上的水珠,但一層透明的小水滴似乎在抗拒地心引力般地懸空掛在他的頭上、他的身邊,橫跨他的手臂延展開來。
水珠在陽光下閃耀的樣子,看起來好像他有翅膀一樣。
如果她是那種會禱告的人,這會是她祈禱陰影不要出現的時刻、和丹尼爾獨處的一小段珍貴時光,道樣他就不會知道她有時候有多瘋狂,但露西從不祈禱。她不知該如何禱告。反之,她只是偷偷用手指比了個十字,期待不會有壞事發生。
她脫掉鞋子,把它們放在玉蘭樹下丹尼爾的鞋子旁,然後站到岩石邊緣。她離湖面約有二十呎,這種高處跳水總讓露西心跳加速,而且是快樂的那種加速。
迪安娜教練和信天翁今天值班,兩人在廣場邊豎起一座傘面下塌的陽傘,放了兩張塑膠花園座椅。
她憶起丹尼爾那天低聲喚她名字時的憂鬱眼神,他們的鼻子幾乎相碰,她脖子上丹尼爾指尖的觸感——這一切都讓她渾身發燙。
他背對著她,看著他們來到湖邊的那條小徑。一會兒後,他苦澀地笑起來。「我當然不會告訴妳全部。我又不真的認識妳。我搞不懂,妳為什麼覺得我有義務要跟妳解釋?」他站起身。
她緊握拳頭、手心冒汗,想像茉莉將她所知道的、有關崔維特的一切全告訴葛碧;想也知道,葛碧會立即跑去告訴丹尼爾。想到這兒,一陣揪心的痛楚從露西指尖散播開來,沿著她的臂膀進入胸口。丹尼爾也許曾因為擅闖馬路而被逮捕,那又怎樣?和露西的罪行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露西不禁歪了臉。「我不知道;偷看丹尼爾的檔案?我不確定,我得有更多理由把自己變成瘋狂的跟蹤狂。」
她決定是體貼,知道自己無可救藥地浪漫。但丹尼爾似乎很敏感,他一定多少能感覺到露西現在的感受,不僅是那股莫名的吸引力,即便她附近的每個人都建議她離丹尼爾遠一點時,露西還是覺得必須靠近他;她擺脫不掉那種似曾相識的真實感。
「我曾被一個女孩傷得很深。」他把手臂伸進水裡,拔了一片睡蓮的葉子,然後把它捏碎。「我真的很愛她,這還是不久前的事。這非關個人恩怨,我也不想假裝忽視妳,」他抬頭看她,陽光穿透過他髮間的水珠,閃閃發光。「但我也不想妳抱著希望。從現在到不久的將來,我都不想再愛上任何人。」
露西跟著她走出去,卻在出門幾步後停了下來。她發覺,如果現在和茉莉攤牌,她可能會崩潰。這女孩太惡毒了。然後,彷彿要在露西的傷口上灑鹽似的,葛碧從露天看台上小跑步下來,在球場中央與茉莉會合。她們站得太遠,所以當她們轉身看著露西時,露西看不清兩人臉上的表情。紮著金色馬尾的頭靠向黑色短髮——那是露西所見過最不懷好意的交頭接耳。
露西等待著。
「妳從樓梯偷偷上去,」潘妮指著樓梯,「到上面左轉,馬上就可以回到辦公室。如果有人看到妳,妳就說妳在找洗手間。」
露西嚇了一跳。那他跟葛碧的竊竊私語是怎麼回事?那兩個女孩為何現在都以那麼詭異的眼神盯著他們?丹尼爾在驅她嗎?
事實上,該如何度過在劍與十字的第一個週未。讓露西何點恐慌。沒有課,沒有可怕的健康檢查,沒有按計畫排定的社交聚會,就只是自由的四十八小時,無止無盡;像永恆一般。她整個早上都在反胃,非常想家——直到潘妮出現。
當他將手臂高舉、以完美的蝶式前進時,她的心狂跳不已。她雖然覺得像被掏空了般,仍不禁欣賞著他的一舉一動。俐落流暢得根本不像在游泳。
一雙黑色高跟長靴交叉著腳踝,從電話亭裡伸出來,活像邪惡的南方女巫。露西快步走向前門,希望不會有人看到她,她馬上知道那雙長靴上頭是一件蛇皮內搭褲,再上面則是臭臉的茉莉,她手裡正拿著那台銀色小相機。她對著露西抬高眼睛,掛上耳邊的電話,然後把腳放回地板上。
露西陡地坐直,她的心狂跳。丹尼爾也看到徵兆了?
星期六早上,當門上傳來拍打聲時,露西開門,潘妮整個跌進她懷裡。
「哈!」潘妮竊笑。「不賴,妳剛才把那幾個字講得很大聲。來嘛,露西,會很好玩的;何況在陽光普照的星期六早上,妳還有什麼事好做?」
「我知道我在體育館裡對妳很不客氣,」他慢慢地說。露西和圖書向前傾身,彷彿這樣能更快聽到他的話。「我應該告訴妳實話。」
羅蘭的足球。
「那妳呢?」
「背景資料就這些,列在這裡的其他事都是他的——」
「聽著。」潘妮搭著露西的肩。「如果妳真想知道有關丹尼爾.格里葛利的事——」
「露西。」
水花四濺。一開始,湖水驚人的冰冷,但不一會兒,水溫便變得很理想。露西連忙浮到湖面大口呼吸,瞥了丹尼爾一眼,然後開始以蝶式往前游。
露西不懂,劍與十字為什麼需要這麼多箱子。她掀開一個紙蓋,拉出一疊厚厚的檔案,上面寫著矯正手段。她吞口口水,覺得口乾舌燥。也許還是不要知道內容的好。
露西不禁閉上眼睛,等著最糟糕的事情發生;然後,一個迷人的旋律在房間裡響起。有人在唱歌。
要不是她們偶爾會把菸灰彈到草地上,真的會讓人以為她們戴著深色太陽眼鏡在呼呼大睡。因為不得不執行監視學生的工作,她們看起來無聊透頂。
「兩個都不是——」他斷然回答。「我沒有女朋友,我是說,妳以為哪個是我的女朋友?」
丹尼爾一下子便游到湖岸,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比露西目測到的還要近很多。他游泳時一派輕鬆,但,除非他是前剪水而過,否則不可能那麼快便抵達另一頭。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露西問道。
「學生的檔案以字母排序,」潘妮叫道。她的聲音聽起來低沉、含糊不清且遙遠。「E,F,G……找到了,格里葛利。」
頭上傳來腳步聲。露西和潘妮迅速抬頭瞪著天花板。
「我得把丹尼爾的檔案放回去,再到露天看台跟妳會合。蘇菲亞小姐看到我不會起疑,我很常來地下室,這裡就像我的第二個宿舍房間。」
「為什麼妳看起來好像剛做了什麼壞事,肉塊小姐?」她問道,將手按在腰上。「讓我猜猜。妳還是不甩我叫妳離丹尼爾遠一點的建議。」
「去哪裡?」露西小心翼翼地問。丹尼爾沒有女朋友,又想和她一起去散步,這兩件事太容易讓她心花怒放。一定有什麼陷阱。
檔案室裡充滿黴菌的氣味,但空氣稍微冰冷而乾燥,裡頭一片漆黑,除了她們頭上閃著淡紅光芒的出口燈號!
「妳覺得怎麼樣?」他問。現在,在他們遠離所有人後,他似乎比較放鬆。
她們走過一小段溫暖潮濕的走廊,天花板離頭頂只有幾吋之遙;沉悶的空氣聞起來像有什麼東西死在某處,幸好這裡頭暗得連地板都看不清。就在她快要得了幽閉恐懼症時,潘妮拿出另一把鑰匙,打開一扇較小但較為現代的門。兩人俯身鑕進門口,然後在另一邊站直身子。
丹尼爾突然從湖面探出頭來。他笑著,站著踢水。「我還是想讓妳贏,所以別讓我改變主意!」他大叫。
今天天氣很好——好到如果你沒有戶外活動的計畫,就會感覺孤單。昨晚的半夜時分,露西感到一道冷風吹進敞開的窗;當她今早轉醒時,悶熱與潮濕全都消失無蹤。
露西依稀辨識出潘妮結實的輪廓,她的雙手在空中亂揮。「拉繩哩?」她喃喃低語,「啊,找到了。」
「森林在這有個開口——」丹尼爾說。他們正走進一片林間空地,露西吃驚地吸了口氣。
潘妮似乎不受地下室的陰鬱氣氛干擾,從角落拉來一把高凳子。「哇——」她說,邊走邊把凳子拉在身後。「有點不一樣。檔案以前都放在這兒……我猜,從上一次我在這裡鬼混之後,他們做了一點春季大掃除。」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朝著丹尼爾的頭部定位,高高躍起,做出燕式跳水姿勢。掉落的時間只有一秒鐘左右,但那是最甜蜜的感受:劃過陽光普照的空氣,墜落,不停地墜落。
「妳的書呢?」她問潘妮,想從記憶的窄巷中繞道而出。「妳不是說要過來唸書?」潘妮這時已經朝她的衣櫃進攻。露西看著她對各類符合衣著守則的黑色T恤和毛衣迅速失去興趣。當潘妮走向梳妝台時,露西上前攔住了她。
丹尼爾只是瞇起眼睛,看球場對面的女孩們。「到某個不會有人盯著我們看的地方。」
當蘇菲亞小姐將檔案箱放到空架子上時,潘妮緊抓住露西的手。蘇菲亞小姐拿出一支筆,在筆記本裡寫了什麼。
等她完全離開水面時,他躺著,幾乎已經曬乾,只有短褲洩漏出他曾經在湖裡游泳的痕跡。反之,露西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她身上,頭髮滴水滴個不停,大部分的男孩會抓住機會、貪婪地盯著濕透的女孩,但丹尼爾卻只是靜靜躺在岩石上,閉上雙眼,好像在給她時間把自己弄乾——不管是出於體貼還是興趣缺缺。
「讓我告訴妳,」丹尼爾一邊說,一邊踢掉鞋子和_圖_書。當他將T恤拉過頭部,露出一身健美的肌肉時,露西沒辦法不看著他。「來吧,」他說,她才感覺自己看起來一定是呆住了。「妳可以穿那樣游泳。」他又說,指著她身上的灰色背心和短褲。「這次我甚至會讓妳贏。」
喔。
「我們要怎麼辦?」露西問道。
潘妮迅速環顧四周,然後領著露西來到主要建築物的後門,走下三道陡峭的階梯,停在一個從地面看不到的橄欖色門前。
在廣場邊緣,她們經過幾個在明亮的近午陽光中、懶洋洋地或坐或臥在露天看台上的學生。在校園裡看見這麼多顏色,感覺很奇怪。尤其是露西已經習慣看到大家都穿得一身黑。羅蘭穿著萊姆綠的短褲,以腳帶球前進;葛碧穿著紫色的條紋襯衫;茱樂絲和菲利普——那對穿舌環的情侶——穿著褪色的牛仔褲,不知在彼此膝蓋上畫些什麼;陶德.漢默獨坐在離眾人很遠的地方,穿著迷彩T恤,正埋首於一本漫畫書。就連露西自己身上的灰背心和短褲,感覺起來都比她這禮拜穿的任何衣服來得活潑。
老天。他以為這種拋不掉的詭異感受是她編造出來的、就為了接近他?她咬著牙,感覺被羞辱。
那一定就是露西在想的事……丹尼爾現在看起來和那時沒兩樣。但露西覺得,她剛在想——或正要想的——是另一件事,只是現在一時想不起來。
「好薄,」她說,輕輕抬高下巴,露西伸手將它接住。「通常都會很厚,嗯……」她抬頭看著露西,咬住嘴唇。「好,現在我聽起來像個瘋狂的跟蹤狂了。快來看裡面寫了什麼。」
這整件怪事一定是一場表演。茉莉不可能知道露西剛才去了哪裡;她根本不瞭解露西,她也沒有理由態度這麼差。從第一天上學開始,露西根本沒招惹過茉莉——除了試著離她遠一點。
「大概一個禮拜之前……」潘妮的聲音逐漸消失,她轉過一個高大的檔案櫃,進入黑暗中。
露西迅速走下氣味難聞的走廊,然後推開通往樓梯的門。樓梯底端的空氣仍舊很潮濕,但她每往上走一階,就愈覺得空氣變得清新。當她最後終於走上樓梯、繞過角落時,她得眨眨眼、揉揉眼睛,重新適應流瀉在穿堂上的明亮日光。她摸索著繞過角落,穿越通往大廳的刷白大門。然後她赫然停下腳步。
「沒事。」
她納悶,剛才那顆打到她頭的足球,是否也打壞了她的視力。她看到的是海市蜃樓?還是向晚陽光的惡作劇?
當鑰匙在鎖孔裡轉動時。露西感到一股始料未及的興奮戰慄。潘妮說的對——這比畫族譜要來得刺|激多了。
露西在她身後眺望墓園,她與坎恩野餐的槲樹樹蔭一覽無遺。還有,雖然她從這裡看不見,卻清楚記得和丹尼爾被倒塌雕像困住的地方。復仇天使在那個意外後便神祕失蹤。
「妳沒事吧?」他問道。
露西想知道丹尼爾剛才的提議是不是個惡意的玩笑。他是指露西是個需要更多新鮮空氣的笨蛋嗎?不,那根本說不通。她盯著他。他怎麼能看起來這麼真誠?她才開始習慣格里葛利敷衍她的方式。
她奮力向前,直到她看不見他,她知道自己在炫耀,希望他有在看。她快速逼近,直到手抓住岩石——比丹尼爾快一點。
潘妮將繩子輕輕一拉,點亮一顆從天花板以金屬鍊垂吊著的燈泡,房間還是昏暗,但露西現在可以看見同樣漆成橄欖綠的水泥牆,與沿著牆壁釘上的沉重金屬架,上頭堆滿了檔案夾。幾十個硬紙板紙箱塞在金屬架中,櫃子間的走道似乎延伸得看不見終點。每樣東西上都覆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現在,她進入一片有遮蔭的樹林,茂密樹葉下的黑色地帶不時閃動從上方穿透而下的一小塊陽光。爛泥濃郁、陰濕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露西突然知道附近一定有水。
「接住!」一個聲音大叫,露西一向討厭聽到這類命令;很奇怪,不管是哪種運動器材都喜歡朝她衝過來。她畏縮了一下,抬頭便看到太陽。她一時什麼也看不見,也沒時間護住自己的臉——接著她頭的一邊被狠狠擊中,然後是一聲砰在耳裡迴響。好痛!
湖水拍打著岩石,水花來來回回,潑濺在露西的腳趾上,湖水冷冽,她的小腿起雞皮疙瘩。丹尼爾最後終於開口。
丹尼爾原本開始點頭,然後突然停住。「不。我是說妳前幾天在游泳池吃的敗仗。」
「紅色怎麼辦?」露西問道,想起無所不在的攝影機。
「老天,他看起來一點也沒變,不是嗎?」潘妮打斷露西的思緒。「看看日期。這張照片是在他進劍與十字的三年前拍的。」
為什麼不呢?她的側臉可能有個鮮明的球印。
潘妮領著露西穿過廣場那足以絆倒人的草地,到接近學校入口的主要大廳,一路輕和_圖_書快地蹦蹦跳跳。「妳曉得嗎,我一直期待能帶著共犯跟我一起來這裡呢!」
「繼續說。」露西說,癱坐在床上。幾天前的網路搜尋只不過是拚命在搜尋欄裡重打和刪除丹尼爾的名字。
「我正希望妳這麼說,」潘妮說。「我今天沒有帶書過來,因為我要帶著妳——」她誇張地睜大眼睛,「到收藏劍與十字檔案的最高機密地下室參觀!」
「難道妳忘了,上次妳對那個不想蹚渾水的男孩投懷送抱時,發生了什麼要命的事?」茉莉的聲音如刀般鋒利。「他叫什麼名字,泰勒、楚門?」
「你要去哪兒?」
她抬頭看著丹尼爾,他看起來也好帥,肌膚在這樣的光線裡閃著金光,雙眸幾乎像雨的顏色,他盯著她的臉,讓她覺得既沉重又不可思議。
「這得問妳吧?」丹尼爾說。「不,說實在的,不用告訴我。這對誰都沒有好處。」他嘆口氣。「聽著,我實在應該在發現徵兆時就跟妳說明白的。」
當他們攤在被太陽照得溫暖的平坦岩面上時,都已氣喘吁吁。岩石表面因長滿苔蘚而滑溜溜的,露西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找到可以攀附的點。但丹尼爾毫不費力就爬了上去,他轉向她,伸手拉她到可以站穩腳步的地方。
他促狹地看著她。「也許妳的傷勢比我想的更嚴重,」他說。「來吧,我們去散個步,呼吸點新鮮空氣。」
「哪一個?」他問道。
當她看著丹尼爾挺身上岸時,困惑混雜著深沉的尷尬和巨大的誘惑。一道陽光照入林間,包圍著他,他的輪廓發出刺眼的光芒,露西得瞇起眼才能看清那個景象。
「噓!」露西忍不住發出噓聲,跳起身跑去關門。她把頭探進走廊,左右張望了一下,走廊似乎沒人,但並不意味著比較安全,這學校的人總是能從奇怪的地方突然冒出來。特別是坎恩,如果他——或任何人——發現露西迷戀丹尼爾,露西會羞愧而死;或說,在此刻,她希望連潘妮也不知道。
但露西也受過傷。或許,如果她告訴他崔維特的事,以及後來的可怕發展,丹尼爾就會對她敞開心房、訴說過往。但露西很清楚,她受不了聽他談和別人的情史。想到他跟其他女孩在一起——想到葛碧、茉莉,腦海中閃過微笑的臉龐、大大的明眸和飄逸的長髮——光是這樣就讓她渾身難受。
露西這時才恍然大悟:丹尼爾剛剛在調侃她。
她別開眼睛,茫然盯著那片平靜無波、如夜般深藍的湖面,他們剛剛才在那裡大笑,對彼此潑水。湖水沒有留下剛才歡樂場景的絲毫痕跡,丹尼爾的表情也是。
「我就是沒辦法不那麼想,」她說,側轉過將身子面對他。她還有點頭昏,沒辦法坐直。「我認識你;好像早就認識你了。」
露西茫然地瞪著她。「啊?」
廣場上有很多人,但當露西緊跟在潘妮身後時,她很慶幸沒人靠近主要大廳。沒有人告訴過露西進入禁區會有什麼後果,她甚至不知道哪些地方是禁區;但她肯定蘭蒂一定找得到適合的處分。
丹尼爾的檔案只有一張紙,右上角貼著一張黑白掃描相片,一定是拷貝自他的學生證。他直直看著鏡頭,看著露西,嘴邊有一抹淡淡的微笑。她不禁跟著微笑。他和那晚看起來一模一樣——嗯,她想不太起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的表情在她記憶中是如此清晰,她卻說不清自己究竟曾在哪裡見到過。
崔維特。茉莉怎麼會知道崔維特的事?這是她最深、最暗的祕密,露西在劍與十字唯一想——唯一需要——保守的天大祕密。現在,不僅是茉莉這個邪惡化身知道這整件事,還在學校辦公室中央大言不慚、殘酷又漫不經心地大聲嚷嚷。
「辦公室,」潘妮低語,從袖子裡拉出一張衛生紙擤鼻涕。「可能是任何人,但不會有人下來這裡,相信我。」
「我們不是已經討論過這件事了?」他的語氣改變了,好像想對這個話題一笑置之。他聽起來像某個多佛男孩:得意、無趣,又沾沾自喜。「妳覺得我們之間有這種默契,我真的很受寵若驚,但妳不必用這種藉口吸引注意。」
潘妮有可能撒謊嗎?露西不是她分享辦公室祕密的唯一對象?不然還有其他合乎邏輯的解釋嗎?露西抱著自己,覺得寒冷又受傷……就像火災那晚的感受;還有一股無法解釋的罪惡感。
她點頭時,他揚起一邊的眉毛。「如果妳想玩,可以明說,」他說。「我會很樂意跟妳解釋一些遊戲規則;比方說,大部分的人都用比較不脆弱的身體部分來把球傳回去。」
她吸氣,看著丹尼爾跳入水中。
「再幾箱就好了。」她自言自語,然後又輕聲說了些露西聽不到的話。幾秒鐘後,蘇菲亞小姐輕快地走上樓梯,出現與離開同樣迅速。她的悶哼聲在她離和-圖-書開後還迴盪了好一會兒。
「別走。」她低語,但他似乎沒聽見。
露西循著紙張的沙沙聲響走進一條狹窄的長廊,隨即看見懷裡抱著一個箱子的潘妮,掙扎著在它的重量下維持平衡。她用下巴和脖子夾住丹尼爾的檔案。
「說到窺探隱私,」潘妮的眼睛一亮。「沒錯,我們是該做研究報告,但不是妳想的那種。」
外面的陽光突然變得非常遙遠。即使露西知道她們與地面只隔著一排樓梯的距離,感覺上卻好像有一哩那麼遠。她摩搓赤|裸的雙臂。露西倘若是那些陰影,就會躲在這個地下室。她還沒看見它們,但露西知道,她永遠不能就因此覺得安全。
茉莉和葛碧仍在看她——現在,丹尼爾也加入了——他們都雙手抱胸。
茉莉歪著頭。「總之,」她說,聽起來像鬆了一口氣。「有東西會教訓妳。」她轉身背對露西,將前門用力推開。然後,就在她要離開前,她轉過頭,用鼻子瞪著露西。「所以,不要對丹尼爾做出妳對那個叫什麼名字的傢伙做的事。他叫卡皮切嗎?」
她正從露西桌上拿東西起來看,仔細端詳每件物品。她父親從紐約大學參加會議完後帶回來的自由女神雕像紙鎮;母親在露西這年紀時燙的一頭可笑捲髮的相片;凱莉給她的告別禮物:露欣達.威廉斯的成名CD,那時,露西根本沒聽過劍與十字這所學校。
「我從到妳房間的路上,在幾架監視器裡塞了沒電的電池,」潘妮說,那漠不關心的語調彷彿在說我剛幫車加滿油。
「我為什麼要編這種話?」她問,瞇眼望向太陽。
他從遠處起身,開始游向岸邊。半路上他回頭瞥了她一眼,揮揮手說再見。
「噓!」露西又叫了一次。
露西知道,這一切無法全以一次難忘的心碎來解釋,她不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這也是內戰時期留下的地下室嗎?」露西問道。這門看起來像是某種你能藏匿戰犯的地方入口。潘妮誇張地吸著潮濕的空氣好一陣子。「這臭味有回答妳的問題嗎?這裡多得是在內戰前就在生長的黴菌。」她對著露西咧嘴而笑。「大部分學生若有機會吸到這麼古老的空氣,多半會高興得昏倒。」露西試著不用鼻子呼吸。潘妮拿出一大串用寬大短繩綁住的鑰匙。「如果他們肯為這裡打一把萬能鑰匙,我的人生會好過些。」她說著,一把把地揀選,最後拉出一支薄薄的銀製鑰匙。
「從沒看過這麼漂亮的地方。」她說,瀏覽清澈的湖面,很想跳進去。在湖面約五十呎高處有個苔蘚叢生的平坦巨岩。「那是什麼?」
太可悲了,她噴了口氣,從窗口轉身,發現潘妮早就走開了。
這點潘妮倒是說對了。
有那麼一會兒,露西好想告訴他她為什麼輸了比賽。也許他們可以對誤解葛碧是他女友的這件事釋懷。但丹尼爾此時已經高舉手臂,跳起來,在天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後落在水面濺起完美的小水花,並潛入水中。
「孤兒院?」露西問道,手按著胸口。
露西曾告訴潘妮,會在露天看台和她碰面;但以後會有時間解釋的,潘妮一定可以諒解。露西跟著丹尼爾,經過女孩們生吞活剝的眼神、半腐朽的桃樹叢,轉過老教堂兼體育館的後方。他們走近以驚人方式扭曲的槲樹樹林——露西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丹尼爾不時回頭,確定她有跟上。她報以微笑,彷彿跟著他是很容易的事,只是當她在多瘤的古老樹根間穿行時,不禁想到那些陰影。
露西在身後交握雙手,踩著門邊的紅色圓形踏墊。「妳怎麼會以為我會想知道他的事?」
「要知道我總有一天會記住,這些門是往裡開的,」她一面道歉一面拉直眼鏡。「我不能老是靠在窺視孔上偷看才對;啊,不錯的小窩,」她又說,四下環顧。她從露西的床走到窗戶旁。「雖然有這些欄杆,但景致還不賴。」
露西瞥了丹尼爾的檔案一眼,些許懊悔令她很難受。她還不想離開。當她下定決心偷看丹尼爾的檔案時,她也想到坎恩的檔案。丹尼爾很神祕——不幸的是,他的檔案亦然。反之,坎恩似乎公開而坦率,這讓她很好奇。露西不禁納悶,她能從他的檔案裡多發現些什麼?他似乎已經和她分享了一切。但潘妮的表情告訴露西,她們這次已經沒有時間了。
丹尼爾陡地張開眼睛,露出微笑——和他檔案裡的照片一模一樣的笑容,似曾相識的感覺完全吞沒她,強烈到露西不得不也躺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