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猛然轉醒
「陶德,」葛碧說,清清喉嚨。「是這樣的……他吸入的煙霧比妳還多,蜜糖——」
然後,大雨降下。他們的頭髮濕透,雨水沖刷過他們的臉龐、流進他們的嘴裡。大雨溫暖而令人迷醉,一如親吻。
「我告訴他們,妳是無辜的,」蘇菲亞小姐說,轉身提醒警察。「只是見鬼的奇怪雷同。」
「喔喔喔,」阿琳說,抬頭看著潘妮,表情嚴肅,「妳喜歡他,對不對?」
在幾千呎下。
露西仍為這些有關丹尼爾的事而不知所措。即使完全沒道理,她還是希望門外的人是丹尼爾。
葛碧跳起來,先抓住椰子,朝裡頭聞了聞。「阿琳,她才剛經歷了一場創傷,」她斥責道。「順便生口訴妳,妳打斷的話題是陶德。」
蘭蒂打開洗手台下的櫃子,搜尋了一會兒,然後拿出一只沾滿灰塵的小花瓶。她打開水龍頭,將花瓶裝滿渾濁的水,接著粗魯地將白牡丹插|進瓶口,放在露西身旁的桌上。「這些是妳朋友送的。」她說,「他們現在得離開了。」
房間門敞開,露西可以看見丹尼爾就靠在門框上。他抬高下巴,灰色眼眸蒙上一層憂應的陰影,他與露西四目交接,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他輕拂開眼前的頭髮時,露西看見他額頭上有一道暗紅色的小傷口。
「路瓦特醫院。」
「沒事。」露西說。她沒辦法忘記那對翅膀,也沒辦法忘記他的臉如何俯看著她。
「如果妳不想見他們……」
「沒關係,我想回答,」露西說。這小房間裡一下子擠進這麼多人,她不知道該看哪裡才好。她看著警察。「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才離開蘇菲亞小姐的桌子,」潘妮繼續說,「就瞥見一大片閃光爆發;我是說,我讀過自燃這種事,但這未免太……」
門上傳來敲門聲。露西焦躁地等待父母親憂慮的臉,但沒有人進門。葛碧站起來,看看阿琳,阿琳也不動,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妳們待在這兒,我來。」
「希望他們沒把妳搞得太累,」蘭蒂堵在門口,冷漠地皺著眉頭。
「很好。」蘭蒂說。「因為探病時間還沒結束。」
「潘妮沒事,」阿琳說。「她變成頭版頭條、火災的目擊者。她和蘇菲亞小姐都逃了出來,聞起來像喬治亞州東部的煙坑;但毫髮無傷。」
「現在好好休息一會兒,露西,」她父親說,彎腰親吻她的額頭。「昨晚很漫長,妳受夠了。」
露西以為她已經做了很多努力,終於從夢魘中向前走:當她來到劍與十字,她已經能把過去留在身後,專心上課、交朋友……喔,老天,她倒抽一口氣。「潘妮呢?」她問,咬住嘴唇。
「離開了。」葛碧溫柔地說。
「也許我們都麻痺到不能瞭解,」露西說。這時,葛碧和阿琳往她兩旁點著頭。「陶德的爸媽知道了嗎?」她問,納悶她究竟該怎麼向自己的爸媽解釋發生的事。
「可是——」
這花是非常奇怪的選擇,喬治亞州的濕地並不生長野生牡丹;它們甚至無法養在她父親那位於桑德伯特的花園土壤裡。更奇怪的是,它們看來不像露西以前見過的牡丹,花朵大如兩個拱成杯狀的手掌!而它的香氣也提醒她某件她想不起來的事物。
翅膀,明亮有如彩虹般燦爛,它們緩緩振動,若有似無地在雨中閃爍,她以前也許看過它們,或者,曾在某處看過類似的東西。
「我沒事——」
父親拍拍她的臂膀。「我們星期六會去探望妳。再忍耐幾天。」
「劍與十字星期四會為他舉行追思會,」葛碧平靜地說。「丹尼爾和我要幫忙安排會場。」
他們衝到床邊,緊緊擁住她,握住她的手。她很想擁抱他們,但她全身無力,只能呆坐著,感受他們撫觸中的那股熟悉感。她覺得他們的眼神裡有抹恐懼。
那個警察瞥向打開的房門,彷彿希望蘇菲亞小姐是www.hetubook•com.com在門外。「是的,女士。呃,對於這些感化院案例來說,無罪推論並非總是最負責的——」
「丹尼爾,」她喘息著。翅膀吞噬她的視野和心靈。它們似乎在她身旁旋轉、發出百萬色彩,她覺得頭暈。她試著望向別處,任何地方都可以,但除了丹尼爾,她只能看到向晚那永無止境的粉紅和藍色。直到她往下望,看到最後一樣東西。
「我來這裡多久了?」她問道。
「我們會在警局裡重新思考整個證詞。」瘦警察說,百般不情願地闔上檔案,似乎希望有人對他的質問表示感激。
他的身後有某樣東西徐徐開展。
露西小心翼翼地摸著脖子底端的痛處,開始掉淚。
「夠了。」父親打斷警察的話。
「我堅持要在他們問妳問題時在場,露欣達,」蘇菲亞小姐說,她走上前撫摸露西的頭髮。「妳還好嗎,親愛的?」她低語。「還因為震驚而想不起來嗎?」
她們三個靜靜坐著,飲飲冰冷、甜滋滋的飲料一會兒,直到露西再也忍不住。「回到陶德……」
露西深吸一口氣,葛碧則拿雨傘丟阿琳。
「坐立不安、煩躁,但沒事——」潘妮說。「灑水器最後終於噴出水來,但我猜,她有很多東西被燒掉了,當他們告訴她陶德的事,她好像麻痺得聽不進去。」
她給他們一個「帶我回家」的表情。母親的嘴唇在顫抖,而父親只是吞了吞口水。
「丹尼爾?」露西在能控制自己前便重複了一次他的名字。她瞥了眼葛碧,即使在這麼悲傷的情況下,她還是擺脫不了對這女孩的最初印象:擁有粉紅色豐唇的金髮誘惑女妖。
「你們怎麼全在這兒?」蘭蒂在房外咆哮,露西的心一沉,她知道這表示探病時間結束。「任何想再說服我讓你們這些小鬼進來鬼混的人,都得去關禁閉,想都別想,格里葛利,我不會接受送花這種賄賂;你們全部給我進休旅車去。」
露西感激地握緊潘妮的手,並對著阿琳微笑,但阿琳似乎正忙著繫直排輪的鞋帶,沒有發現。
「妳很好。」她母親補上一句,但口氣不是很堅定。
她從花瓶裡拿起一朵盛開的白花,緩緩舉至眼前,欣賞它大大的葉子和脆弱的花瓣,還有花蕊裡仍然濕潤的花蜜。她用力吸進花朵的柔和香氣。
三個女孩的身體這時都往前傾。潘妮的故事可是頭條新聞。
「露西!」潘妮衝進房間,抓著一個棕色大氣球。氣球的形狀像透氣繃帶,上面用藍筆寫著潦草的撐下去。「這是怎麼回事?」她質問,嚴厲地看著三個女孩。「現在是睡衣派對嗎?」
他也看見鬼影了。露西現在很確定。而他死了。
阿琳聳聱肩。「露西也在場,她一定有看到——」
只是這場夢使她患上了思鄉病。
「怎麼,」阿琳說。「露西受得了,反正她總會發現,何必說好聽話?」
但露西不是因為爸媽才發出呻|吟的,她很想見他們。她是想起圖書館、火災,還有愈來愈可怕的新鬼影,它們以前總是幽暗醜陋,總是讓她緊張;但昨晚,陰影似乎想向她索討什麼。還有另外一件事:那股救了她一命的飄浮力量。
「是呀,」阿琳輕笑起來。「一起來吧,潘妮肉塊小姐。我們正要玩真心話大冒險哩。讓妳先。」
「一定有東西引發火災,」露西說,試著在腦海中描繪出蘇菲亞小姐的桌子。「但我想圖書館裡沒有其他人了。」
「我們在哪兒?」她問道。
「媽,」她低語,聲音低得其他人都聽不見。「爸。」
「警方發現的證據還沒有辦法確定。」葛碧說,強調最後那幾個字。
「呃,露西,妳沒事吧?」潘妮問。她用小雨傘搧著露西紅透的雙頰。
他們往後門逃生。他們發現https://m.hetubook.com.com長廊盡頭的出口。樓梯很陡,露台很短,而她和陶德因為全力奔跑,於是不小心摔下樓梯,露西不曉得他摔到哪裡,而她撞到頭,所以十二個小時後才醒過來,這是她記得的全部。
「永遠。」他低聲回答。他的甜美聲音充滿著她。
有人抓住並輕握她的右手,露西立即轉頭,畏縮了一下。她本來以為這裡只有她一個。葛碧正端坐在一台褪色的藍色輪椅邊緣,令人惱火的是,那似乎使她的藍眸更顯明亮。
潘妮狐疑地盯著阿琳和葛碧,但她們倆都沒做出令人厭惡的舉動,潘妮於是讓步,坐到床邊。
他前額左方有道小傷痕,但當丹尼爾捧著她的臉、拉近她時,她什麼都忘了,她仰起頭,整個人因期待而放鬆。
然後,那四個人離開房間,只剩爸媽和她單獨在一起。
露西不知怎麼面對葛碧這突如其來的和善。護士助理似乎不像是葛碧會志願做的工作,而且這裡沒有男孩、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葛碧甚至似乎不喜歡露西。她一定不是自願來的,不是嗎?
潘妮雙手扠腰。露西為她感到雖過,也有點害怕;潘妮看起來很兇。
飄浮的香水霧氣差點讓潘妮窒息,她迅速傾身向露西低語,「等妳好了,我們就去找那本書。我想,忙一點對我們兩個都好,免得想東想西。」
「我還在作夢嗎?」她喃喃低語。
胖警察比較年輕。他在露西身旁的椅子坐下,注意到沒人坐下後又站了起來,雙臂再度環抱胸前。
葛碧拍拍她的手。「我們聽說發生了什麼事,就跟蘭蒂甜言蜜語、說服她讓我們來探望妳——」她說,翻了個白眼。「我們不希望妳孤零零地醒來。」
當露西等著見爸媽時,她的心再度狂跳起來,但亞麻地板上只傳來一陣短促的喀答聲,露西隨即看到蘇菲亞小姐嬌小的身影。她削瘦的肩上披著色彩斑斕的秋季披肩,嘴唇塗著相稱的深紅色口紅,一位穿西裝的禿頭矮男子和兩位警察走在她身後,警察一胖一瘦,兩個人的髮線都在往後退;他們在胸前叉起手臂。
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葛碧試著用一個嬌美優雅的噴嚏掩飾她的笑聲。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校園,而這個醫院離她家只有五分鐘車程。她上次來這家醫院是因為從腳踏車上摔下來,來這兒縫了三針。父親一直在旁守護著她。現在,他卻不在她身邊。
聽到管理員的聲音,阿琳和潘妮不禁畏縮了一下,趕緊爬下床將椰子殼藏到床底下。潘妮把雨傘吸管塞進鉛筆盒裡,阿琳則用濃郁的香草麝香香水四處噴灑。她偷偷塞給露西一片薄荷口香糖。
「但她沒事吧?」露西問,手指撫著醫院薄長袍的下襬。
「我會告訴你所有我知道的事,」露西說,握成拳頭的手緊抓著床單。「我沒什麼好隱瞞的。」她將事發經過盡量詳細地告訴他們,說得緩慢而清晰,一方面讓爸媽不會再有新的疑問,一方面也讓警察仔細記下筆記。露西沒有讓自己陷入情緒化的困境,而那似乎是每個人都期待她會做的事。她雖然對陰影的事隻字未提,整個故事依舊言之成理。
她試著想像丹尼爾捧著花束的模樣,試著想像他在哪裡買到這些花,以及他買花時的心思。
露西呻|吟一聲,把臉埋進枕頭裡。她後腦勺再度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即使葛碧突然變得這麼友善,昨晚的事仍令她無法釋懷。走廊裡可怕、無法言喻的陰影逐漸聚集;被推動向前的身體、穿越黑暗的那種超寫實感受;以及強烈迷人的奇異光芒。
「我去前面問她——」她再次迅速瞥另外兩個女生一眼,然後給露西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我那個問題。她不知道答案,但她想讓我看看另外一本書。」
「我聽到蘭蒂打電話給陶德的爸媽,」潘妮說。「我想他們和-圖-書會告學校。他的遣體今天已經運回佛羅里達了。」
就這樣?露西吞了口口水。
當質問結束時,舒茲先生對警察歪歪頭,表示「你們滿意了嗎」,蘇菲亞小姐則對露西露出微笑,彷彿她們一起成功克服了不可能的困雖。露西的母親則長長嘆了口氣。
又是另一場夢。
「這表情是什麼意思?」葛碧歪著頭問。在露西的面前揮揮手。「妳在想什麼?」
「喔,沒有。」露西搖搖頭,發現自己變得非常仰賴潘妮的友誼和阿琳的古怪舉止,來振奮她最低落的情緒。葛碧也真的對她很好。儘管只是驚鴻一瞥,丹尼爾一定不曉得,他的出現足以幫助她恢復平靜。他來看她好不好,他有在想她的事。
露西已經把她和潘妮昨晚在找書的事忘得一乾二淨,那件事似乎變得好遙遠,在慘劇發生後尤其顯得微不足道。
「蘭蒂今天下午會帶妳回劍與十字,」他說。「別這麼訝異,甜心,醫生說妳沒事。」
「你會留下來陪我嗎?」她問,她的聲音是最細微的低語,幾乎被雷電低沉的怒吼所掩蓋,一陣風在他們周遭旋轉,將髮絲吹入露西的眼裡。丹尼爾緊擁住她,直到她能呼吸到他的氣息、聞到他肌膚的氣味。
「等等,」舒茲先生往前走一步,打斷警察的話。「我想提醒你們,這是一場意外。你們不是在質問一位嫌犯。」
睜開雙眼時,光線刺痛她的眼睛、渾身乾燥,後腦勺傳來一陣劇痛,天空消失了,丹尼爾也是。
蘭蒂用力把潘妮、阿琳和葛碧推出門,露西沒辦法不看著丹尼爾。他舉起手,在蘭蒂推他出門前,似乎用嘴形說了一句我很抱歉。
「我們有個同學昨晚死掉了,」潘妮一字一字地說。「露西可能會受重傷。」她搖搖頭。「在這種時候,妳們兩個怎麼還有心情玩?」她嗅了嗅。「那是酒嗎?」
「妳們從哪兒弄來這些東西?」她問。「我是說。謝謝妳們,但是——」
她試著冷靜下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這裡不是劍與十字。她飄逸的白色洋裝——她拍拍身子兩側——是醫院的寬鬆長袍。她可以感覺到每一部分的夢都在消逝——每一部分,除了那對翅膀,它們是如此真實,感覺起來是那麼光滑柔順。她的胃在翻攪。她握緊又放鬆拳頭,敏感地發現拳頭裡空無一物。
那個削瘦的警察留著長長的灰色腮鬢,手上打開的檔案似乎攫住他所有的注意力,因為他沒抬頭看過露西一眼。
「我們在需要時會利用我們的資源,」阿琳說。「羅蘭幫了大忙。」
「我不是和陶德在一起。」她說,不明白警察為何問她這個問題。「我和潘妮,我的朋友在一起。蘇菲亞小姐也在那兒。陶德自己在那邊讀書,火災發生的時候,我和潘妮走散了,只看見陶德。」
露西閉上雙眼,她感到一陣冷顫,但和飲料無關。她記得陶德瘋狂地敲打牆壁,當陰影來勢洶洶地俯衝過來時,他汗濕的手握住她的;當他們被衝散時那可怕的一刻,她卻自身難保,也救不了他。
禿頭男子往前一步,對露西伸出一隻手。「我是舒茲先生,劍與十字的律師。」露西僵硬地與他握手。「這兩位警察想問妳幾個問題,妳所說的話不會被用在法庭上,他們只是想弄清楚這場意外的細節——」
他們當然有崔維特那場意外的記錄,警察當然會查到這點……與陶德的死亡驚異的雷同。露西以她和警察過去的相處經驗判斷,知道現在她只會讓他們更感挫折與懊惱。
葛碧笑了。一旁的桌上放著一瓶指甲修護霜,葛碧開始將檸檬香味的白色修護霜揉搓進露西的指甲根部。「那得看情況,」她邊說邊按摩露西的手指。「但別擔心作夢。我只知道,當我覺得世界一片悲慘時,修指甲總是能讓我好過些。」
阿琳挺起肩膀。「所以她需要更和-圖-書強勁的飲料。」她爭辯著,占有似地抓住托盤,毫不示弱地回瞪著葛碧。
她正在一間被白牆包圍的房裡。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在她左邊,如紙般薄薄的窗簾拉到房間一半的地方,分隔她與另外一邊的嘈雜。
這時,蘭蒂衝進門。「這裡還有更多人!」她叫道。「簡直不可置信。」
「妳只看見陶德……你們在一起做什麼?」
潘妮搖搖頭。「是沒有。蘇菲亞小姐說,一定是檯燈的電線短路,不管發生了什麼事,火勢都非常猛烈。她所有的文件都被燒燬了,」她彈彈手指。
害怕嗎?當然不會。她和丹尼爾在一起。最後,終於。在他的臂彎裡。她腦袋裡浮現更真實的問題:她應該害怕嗎?她無法確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
「她還好吧?」一個聲音低低地問,但露西聽見了,是他,葛碧喃喃低語了一些話。
我很抱歉,丹尼爾這麼說。但露西不懂他為什麼要覺得抱歉。
阿琳在露西的床腳停下。她遞給露西一個椰子,粉紅色的雨傘晃啊晃。
「現在讓我搞清楚一件事,」她以低,沉宏亮的鼻音說。「妳在椰子裡加了萊姆酒、然後喝光了其中兩個——哇,臉好臭,我打擾了妳們嗎?」
「沒錯,露欣達是位認真的學生,」蘇菲亞小姐說。「她跟陶德.漢默沒有任何過節。那是場意外,如此而已。」
「他才不是,」阿琳大聲說。「他摔斷了脖子。」
薄薄的簾幕被陡然往後拉,阿琳穿著直排輪和紅白色女護士服出現。她短短的黑髮在頭頂上打成好幾個髮結。她快步走近,手上端著個托盤,上面放了三顆插著霓虹色雨傘吸管的椰子。
露西望向她的爸媽。母親正在把嘴上的口紅咬到快掉光,父親的臉則慘白如床單。
最後,他的唇熱切地壓住她的,奪走她的呼吸。他狂吻著她,彷彿她屬於他,感覺這般理所當然,彷彿她是他長久以來失落的一部分,而他終於能重新伸張主權。
「我們正要——」潘妮開始說。
阿琳早已脫下直排輪,爬進露西旁邊的小床。她雙手各拿著一顆椰子,頭靠在露西的肩膀上。葛碧則在露西空出來的手上塗起透明指甲油。
「離開。」蘭蒂替潘妮把話說完。她手上拿著一束野生白牡丹。真奇怪。白牡丹是露西最喜歡的花,但這裡很難找到。
「他們為小女兒憂心忡忡,妳媽快急瘋了。他們在走廊填寫文件,我告訴他們,我會照顧妳。」
她想像他們在大廳裡填表格。他們還想見她嗎?陶德的死會不會讓他們聯想到崔維特的死……然後覺得兩個可怕故事的罪魁禍首都是她?
「布萊斯小姐,」他以南方人溫吞的拉長語調說。「當其他人都去參加派對時,妳和漢默先生為何那麼晚還待在圖書館裡?」
她真的累壞了。她稍稍閉上眼睛,等她再度睜開雙眼時,她的爸媽已經走到門口,向她揮手告別。
「害怕嗎?」丹尼爾問道。他側著頭,金髮被微風吹亂了一點。他抱住她,強壯的手抓住她的手腕,但感覺像絲緞般舒服。她抱住他沒穿襯衫的脖子。
露西在看到門口又多出兩個人時打住話。當她看見母親的深色捲髮和父親的玳瑁大眼鏡時。差點哭出來。
地面。
露西想把手抽開——至少,她預期自己會想把手抽開——但葛碧給了她一個最溫暖的微笑,露西突然有股安全感,她發現,不是孤單一人這件事讓她開心。
「昨晚發現你們的就是他,」葛碧說。「他把妳從圖書館抱到蘭蒂的辦公室。」
「好吧,」阿琳說,眼神轉離葛碧。「我就給她妳那無聊的老式配方。」她遞給露西插著藍色吸管的椰子。
「甜心,究竟出了什麼事?」她的母親問。
露西鬆了口氣。至少還有一個好消息。但在如紙般單薄的床單下,她渾身發抖,不久,那些在崔維特死後來找她麻煩的m.hetubook.com.com人,一定會再出現。不只是那些寫仇恨信的人,還有桑佛德醫生、她的假釋官,以及警方。
「陶德呢?」露西問,想起那男孩恐懼的眼神,她鬆開他的手腕,飛上天,然後……
露西一定還處在某種後創傷的暈眩中。她們打哪兒弄來這些東西?椰子殼?雨傘吸管?這好像她在感化院昏倒、結果在度假村裡醒來。
崔維特死後,露西每個禮拜都會收到仇恨信。她爸媽試圖在她讀到那些令人髮指的內容前過濾信件,但她還是讀到太多,有些是手寫的,有些是打字的,有封甚至是從雜誌剪下字眼,因此字體大小不一。殺人犯。女巫。他們喊她的殘酷名號足以填滿整本剪貼簿,她痛苦得整個夏天都把自己關在屋裡。
「妳是位容易憤怒的人嗎,布萊斯小姐?」他抓著檔案。「妳會說妳自己是個獨來獨往的人嗎?」
葛碧看了一眼牆上的白色大鐘。「他們在昨晚十一點左右發現妳因為吸入過多濃煙而昏倒。一發現感化院的學生昏迷時,標準程序就是先找緊急救護隊;但別擔心,蘭蒂說他們很快會讓妳出院,只要妳爸媽同意的話——」
就像上次一樣,人們會期待她拼湊出整個故事、記得每個細微的環節。但,當然,就像上次一樣,她沒有辦法。前一分鐘他還在她身邊,就他們兩個;下一分鐘——
丹尼爾抱過她?他的臂膀……環繞著她的身體?那場夢霎時浮現,飛翔的感覺——不,是飄浮——淹沒了她,她覺得自己被困在這張床上、寸步難行。她渴求相同的天空、大雨、他的嘴唇、他的牙齒、他的舌頭再度與她合為一體;她的臉頰先是因渴望而變得滾燙,然後露西痛苦地察覺,這些事都不可能在她清醒的時候發生。那些耀眼光芒、令人目眩的翅膀,不僅是那場夢中令人著迷的事物之一;真實的丹尼爾,也只會將她抱到護士站。他永遠不會像夢中那樣渴望她、擁抱她。
星期六。她閉上眼睛。懇親會。她從踏進劍與十字後就在期待這天,但現在陶德死了,所有事都變了調。爸媽似乎急著想離開她,他們真的不想面對有個女兒待在感化院的事實;他們不過是一般人,她不能怪他們。
潘妮從身後的椅子裡拿起一個靠枕朝阿琳丟去;沒錯,潘妮說的對,阿琳和葛碧對陶德的事反應非常輕浮……這很奇怪,好像她們早已見怪不怪了。它對她們的影嚮。似乎不像對露西的,但她們不可能明白,露西知道陶德最後看到了什麼,也不可能知道她現在為什麼這麼難過。她拍拍床腳,要潘妮過來,並把冰椰子裡剩下的飲料遞給她。
她的話幾乎讓他們沒有置喙的餘地。那是她對昨晚的真實記憶,露西只能牢牢抓住它。
她可以聞到附近空氣中的雨水味。但她和丹尼爾身上都是乾的。她感覺到自己正穿著一件長至腳踝的飄逸長洋裝,天空只餘一些微光,露西為錯過夕陽而感到一陣刺痛般的懊悔,彷彿她有辦法阻止它似的;不知怎地,她知道這最後餘暉和壺裡僅剩的幾滴蜂蜜一般珍貴。
露西伸手攀住他的背,將他拉近,手掌滑過某種光滑如天鵝絨般的東西。她一隻手撫過它,然後用另一隻手摸索著它的形狀;她凝視丹尼爾散發著光芒的臉。
「我沒看見他發生了什麼事,」露西說。「我們原本在一起,但後來分散了,我有不祥的預感,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她低語。「所以他……」
「我們從後面的出口逃出去,然後——」露西甚至沒辦法繼續往下說。「妳和蘇菲亞小姐發生了什麼事?」
露西往下望。她一向不是很熱中於修指甲,但葛碧的話讓她想起母親;每當露西覺得一天過得不順遂時,母親總是建議她去修指甲。葛碧的雙手緩緩揉搓過她的手指時,露西納悶,這麼多年來自己是否錯過了很多東西。
「我爸媽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