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塵歸塵,土歸土
「別裝可愛。」丹尼爾簡短地說。雖然他的聲調刺痛了露西,但她知道他說的沒錯。她厭惡自己的故作冷漠;事實上,她受到的感情傷害很深,但她該告訴他嗎?她能嗎?他點點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他的眼神似乎在安撫露西,讓她的話從內心深處慢慢流瀉而出。
這不是露西想聽到的答案。「那不是那麼難回答的問題,」她說,將雙手插|進口袋裡,因為她想牽他的手。「要配得上我沒那麼難。」
也許她不用對他解釋任何事。她的心愈是快要發狂,坎恩就變得愈常出現在她身邊。只要站在這裡、被在乎她的某人擁抱,讓他單純的情感安撫她一會兒,這樣又有什麼不好呢?
然後追悼會就結束了。露西起身,感覺一陣暈眩;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公平。陶德多麼無辜,她再度充滿了罪惡感,雖然她並不明白究竟是為了什麼。
如果不是他的聲音粗嘎、臉色慘白的話,她幾乎會以為他只是在調侃她,或鼓勵她說出所有的事、再殘忍地取笑她。
早上的時候,廣播宣布為了哀悼陶德,當晚的社交聚會將取消。而學校會提早一個小時下課,讓學生們有時間換裝、在三點時抵達墓園致意,好像整間學校的穿著打扮不像整天在參加葬禮似的。
露西急著想將心思從那種令人忐忑、即將大難臨頭的感覺轉移開來,因為她知道有壞事要發生了。警察或陰影會來拜訪她第二次——而兩者都不可能放過她。
「嗯,那麼,」她平靜地問,「誰才配得上我?」
被擁抱的感覺真好。
然後等待。
她清清喉嚨。「我沒有那份去考慮其他地方的間情逸致。劍與十字是——」她稍微停頓,「我的最後終點。」
「得了吧。」丹尼爾說。
露西站起來。獨自趴在那兒讓她覺得很屈辱。更過分的是,他似乎根本沒在聽。
在這種時候,她怎麼還會那麼想吻他呢?
「是沒人,」他說。「妳說的對,我的意思是妳不像這裡的學生。妳一定還可以唸更好的學校。」露西的心臟狂跳著,只要在丹尼爾身邊就會如此,但這次不同,這場對話讓她冒汗。
「沒事。」他輕聲說。「妳會沒事的。」
不,是坎恩。
露西想著他送她的白牡丹。當她離開醫院時。蘭蒂不准她帶走花瓶,所以露西帶著花回到宿舍房間,靈機一動,用修指甲的剪刀將保特瓶頂端剪開。
丹尼爾沒有畏縮,所以她繼續往下說。「然後,有時候,它們會變得很大膽,」她跪起來,將雙手按在他胸前。「它們會用力推我。」現在,她的臉離他很近。她的雙唇顫抖,無法相信自己真的會對任何人敞開胸懷、訴說她看見的可怕景象——更別提是丹尼爾。她的聲音變成低語,說道,「最近,直到它們——」她吞吞口水。「奪走某人的性命,並把我打昏,似乎才會感到滿足。」
露西笑了,坎恩的反應是有點不妥,但露西很清楚他想做什麼。
她不該告訴丹尼爾的。她現在倒在他身上,剛剛吐露了自己最深沉的祕密,而這祕密足以將她界定為瘋子。
「在你臉龐流下的汗水中吃著食糧,」領時薪的牧師在群眾前面顫聲高唱。「直到你返回塵土,因為你來自塵土,也將返回塵土。」
當他們步行穿越森林時,她走過樹下,樹蔭落在她肩膀上,她感到一陣涼爽。它聞起來一模一樣,就像大部分的喬治亞州沿岸森林:一股總會讓露西聯想到鬼影的橡樹氣味。可是現在,它讓她想到丹尼爾。在陶德的意外後,她不應該能在任何地方感到安全,但現在她有丹尼爾。這是這麼多天以來,露西第一次覺得可以自在呼吸。
他們來到可以眺望湖邊的那棵玉蘭樹,太陽沿著森林邊緣往西沉,在湖面灑下金色餘暉,傍晚時分,一切都看來如此不同;整個世界似乎燦爛奪目。
他轉身面對她,捧住她的臉頰,,她不由www•hetubook.com.com得屏住呼吸。他靠得好近。他的嘴唇離她的非常近。露西偷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確定這次不是在作夢;她清醒得很。
丹尼爾沒作聲。但她感覺得到他的眼神,當她終於有勇氣看他時,他正以一種奇怪、憂愁但又悲痛的神情望著她——他的眼角下垂,灰色眼眸裡是露西所見過最悲傷的眼神,她覺得自己好像讓他失望了,但這是她的可怕告白,丹尼爾為什麼反而是那個看起來心都碎了的人?
她試著專心地凝望湖水,但就連湖水都變得陰暗、難以辨識。
就像她在那場圖書館大火中見到的紫羅蘭色光芒。她又出現幻覺了。她在岩石上穩住自己,將視線轉開一會兒,然後揉了揉眼睛。但當她望回來時,還是一樣:她視野的一部分——好像露西正戴著根本不符合度數的雙光眼鏡——槲樹,以及它們下方的根籬,甚至連鳥兒在枝枒間的高歌——全都搖晃不已、失去了焦點。但她籠罩在那最微弱的紫光下的視野不僅是在搖晃,還似乎發出一種幾乎無法聽到的低鳴。
「妳和坎恩,」他說,讓字眼飄浮在空氣中,像個執拗的問題。「你們常在一起嗎?」
但他還是買了花送她!如果她現在從折疊椅上傾身向前、仰望宿舍,盯著從左邊數來的第三個窗戶,幾乎就可以看到金屬欄杆後面的花。
「我不知道你還很會預言,丹尼爾,」她說,察覺自己提高了聲調。「如果你那麼想擺脫我,我們現在在幹嘛?沒人求你把我拉來這裡。」
要是坎恩看到她離開,他會恨她,而他一定會看到。他會一直看著她。露西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綠色眼睛正盯著她的後腦勺,但,她當然得離開。她的手滑入丹尼爾的手中。「帶我走。」
「我覺得那條項鍊很美,」她告訴坎恩。「我只是還沒有機會戴它。」
自從意外發生後,學校對外關閉,教職員全體保持緘默,露西這兩天以來只是避開其他學生的目光;他們全都懷疑地盯著她,只是程度有所不同。那些她不太認識的人,似乎以稍帶恐懼的眼神看她;其他的人,比方說羅蘭和茉莉,則是大膽地盯著她,彷彿她的倖存暗藏不可告人的祕密。她在課堂上盡力忍受別人窺探的眼光,唯有潘妮在晚上端來一杯熱騰騰的薑茶、或阿琳從門縫底下塞進一本髒兮兮的舊小說時,她才能開心起來。
露西轉身,準備對坎恩編出一些藉口,說不行、她不能溜走——現在不行,何況是跟他。但那個伸出手、用拇指撫摸她手腕的人並不是坎恩。
當露西將眼神轉回坎恩時,他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鎖骨,然後徘徊在她脖子的凹陷處,她深吸一口氣,感覺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
丹尼爾指著那條通往湖水的陡峭紅岩小徑。他們爬過厚實的黃褐色蘆葦和湖草,抓住槲樹扭曲的殘株來維持平衡。湖岸在此變成一片鵝卵石,湖面平靜無波,她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走在湖水上。
「嘿,」坎恩說,撫摸著她後腦勺的頭髮。她不禁畏卻了一下。她撞到樓梯時留下來的腫塊還沒消。「妳想去其他地方聊聊嗎?」
但她知道太遲了,丹尼爾是發現她和陶德的人。倘若茉莉告訴過他。露西曾涉及另一場神祕火災的死亡事件,她無法想像該如何跟他解釋。
丹尼爾雙手撐在臀部上,自顧自地笑了好一會兒。「我不知道,」他最後說。「那是個好問題。」
讓陶德安息吧。讓其他的人繼續他們的人生吧。
「我們這次穿得不適合游泳。」他說,指指露西的黑裙。
「如果你和同一個人去一個地方超過一次的話,」丹尼爾幾乎在自言自語,「我猬,你就不能再說那是你的祕密基地了。」
「我們走。」丹尼爾說,甚至在她來得及給他一個緊張的神色前,就意識到她所有的感受——她幾乎確定他有和_圖_書這份能耐。
「不,」丹尼爾說。「我的意思是,妳真的考慮過去其他地方嗎?拜託妳的爸媽讓妳轉學?劍與十字似乎……不是妳的最佳選擇。」
花香讓她的心情平靜下來,但它們帶來的訊息並不確切。通常,當一個男孩買花送妳時,妳無須猜測他的用意;但,對方如果是丹尼爾的話,這種假設就不適用了。比較安全的推測,是他因為露西剛經歷過一場創傷而買花給她、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她撫弄著在膝蓋上裙襬精緻的圓孔眼,想著如果為了和一位男孩跳進湖水游泳而毀了一件好裙子,母親恐怕會嚇壞了。「也許我們這次泡泡腳就好?」
「喔,你知道的,」她說,聳聳肩,試圖淡化剛才所說的話。「每天大概有那麼一次左右,我稱之為陰影的黑暗物體就會跑來拜訪我。」
「一直都在想,」她呻|吟著回答,假設他也這麼想,她當然想離開劍與十字,愈遠愈好;任何人都會這麼想。但目前,她試著控制思緒,不要漫天幻想;丹尼爾不是在和她計畫逃離這裡。
他們以相同的步伐前進,腳步幾乎等距。兩人的腳每次都同時落在草地上,直到他們抵達森林。
「你好像很不喜歡這點?」她說,立刻為自己的故作嬌羞感到愚蠢。她只是想為那帶著些許妒意的口氣調侃他,但他的臉色和腔調都非常嚴肅。
「真的,」她也低語,想從他身上爬起來,並將所有的話收回。但她無法離開丹尼爾的胸膛。她想讀出他的心思——正常人對她剛剛的告白會怎麼想。「我猜猜。」她悶悶不樂地說,「現在你確定我應該轉學:轉進精神病院。」
「妳說什麼?」他慢慢地問。
他們曾碰觸過對方那麼多次,但往往是出於意外,不然就是丹尼爾會急忙閃開——那道露西所感覺到的暖意,總來不及變成強烈的熱流,但這次不一樣。露西低頭看著丹尼爾緊握住她的手,而她整個人在渴求更多、更多熱流、更多的刺痛感——更多的丹尼爾。這幾乎和她在夢中的感覺一樣美好——但仍舊稍有不同。她幾乎感覺不到腳在移動,他碰觸下產生的熱流席捲過她。
「你不曉得——」
她好像只是眨眨眼,兩人便降落在墓園的大門旁。當他們離開時,下方遠處的追悼會場景慢慢退到視野之外。
「來這裡的時候,」她說,「我跟自己說,不會告訴任何人有關我的過去,或我是做了什麼事才會進來的。」
丹尼爾突然停下腳步,然後毫無預警地拋開她的手。她再度因寒冷而顫抖。
他們跟著其他學生穿越草坪,在橡樹樹蔭下走向餐會地點。折疊椅仍舊堆疊著,沒有排開;附近折疊桌上擺著成堆看起來一點也不可口的餅乾,它們剛從盒子裡拿出來,連塑膠袋都沒拆開。一個看起來很廉價的塑膠潘趣酒碗裝滿了像紅色糖漿般的液體,引來幾隻蒼蠅盤旋,就像屍體一樣。這個餐會可悲到只有少數幾個人肯留下來吃東西。露西瞧見潘妮穿著黑色套裝,正在和牧師握手。丹尼爾完全沒有在看任何人,專注地和葛碧喃喃私語。
「妳真的看得見它們?」他低語。
她迅速轉過身,不敢面對它,害怕它代表了什麼,她身上正發生了某些事,而她無法告訴任何人。
露西在丹尼爾對面的岩石坐下,屈起腿,將潮濕的腳抱住、拉近身體。如果他是在說,她在這群不見容於社會的學生中是個被排斥的人,她應該覺得受到侮辱。
「它們通常在這裡開始盤旋。」她示範地伸出手,繞到丹尼爾的脖子後方搔癢。她不只是想碰觸他而已——這真的是她僅知的唯一解釋方式,尤其是在那些陰影已經開始用可以觸摸的方式,來侵犯她的身體後。
這場追悼會的每項細節都非常不妥,而且毫無意義。
她跟著其他學生魚貫前進,朝所謂的餐會走去;一隻手臂突然勾住她的手腕,將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往後拉。
她輕推他的肩,根本沒想到會推倒他,但她指尖最輕微的碰觸,似乎就足以讓丹尼爾失去平衡。
「我不知道,」他迅速反駁,用力推開她的手,她踉蹌倒退。「我不知道這傷口是怎麼來的。」
丹尼爾似乎比露西更因這傷口而感到心煩意亂,這讓她非常驚訝,那只不過是個小擦傷,而他又不知道她作夢的內容。
「聽著。」他說,抓住她的雙手。「我的意思是,那和妳的過去無關。」
「我真的喜歡它,」她說,想著放在桌上的那個珠寶盒。它就放在丹尼爾送的花旁邊,她昨天花了半個晚上的時間盯著它們,思索這兩份禮物和背後的意義。坎恩的意圖很清楚,很容易推測;他好比是代數,丹尼爾則是微積分,只是她一向喜歡微積分,她喜歡她得花一個小時推算出一道驗算的挑戰。
露西點點頭。這是第一次,葛碧遞給露西她真正需要的東西。她們對著彼此微笑,露西舉高杯子蛋糕表示謝意。她咬了一小口。蛋糕很甜。
奇怪的是,她幾乎可以看見他穿過森林、回到校園時走的那條小徑;好像她是某種獵人,可以從樹葉的翻轉中判斷丹尼爾的去向。但她不是機敏的獵人,而丹尼爾在她心中所留下來的足跡似乎更大、更清晰,同時也更難以捉摸:一道紫羅蘭色的光芒彷彿照亮了他離開森林的小徑。
他的手背輕撫過她的臉頰,露西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她的確經歷了好多事。她站在這兒,就快哭出來,但不是為了陶德——她在乎他的死,而且她應該要更在乎才對——而是為了更私人的理由,這點讓她深感罪惡。過去兩天,她想起太多有關崔維特,以及她在進入劍與十字就讀前所遭遇的巨大苦痛;她原以為能獨自面對這些事,直到發現自己永遠也無法向任何人解釋。現在,她有更多需要推開的鬼影。
沒有人是來這裡向陶德致意的。整個追悼會的目的似乎是在教導學生,人生是如何的不公平。陶德的遺體不在現場,這件事某種程度上也透露了學校與這位去世學生的關係——或說,缺乏關係,沒有人真的認識他;也沒有人會有這份心意。今天,大家站在人群中哀悼只是出於禮數,少數落淚的人更是顯得假惺惺。這場景讓露西覺得,陶德對她而言更像是一位陌生人。
「妳想離開這裡嗎?」
「它們都做了些什麼?」
丹尼爾摀住臉。「我說的事和那個男孩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看著她。「妳有想過離開這裡——」
他往後倒,她則大吃一驚,失去平衡,整個人慌亂地在他身上跌成一堆,丹尼爾背靠著地,用睜大的雙眼瞪著她。
「對不起,」他說,抿緊嘴唇。「我不該給妳壓力。」
「我去拿酒。」露西說,準備呼吸點新鮮空氣,她往餐桌和潘趣酒碗走去。當她正從潘趣酒的表面趕走一隻蒼蠅時,有人在她耳邊低語。
露西微笑著,在察覺丹尼爾話中的涵義後深感榮幸:他從未帶其他人來過這個湖邊,只有她。
然後,丹尼爾幾乎是用盡全力把自己拉開。他站在她面前,喘息著,手臂僵硬地放在身側。
露西相信,他會帶她回到這裡,是因為他上次不告而別;彷彿他們需要第二次機會,把事情做對,第一次,露西覺得那有點像他們的首度約會,結果卻很可悲,她幾乎是被甩了,丹尼爾一定知道她的感受,並對不告而別深感歉意。
她想要的吻結果沒有成真。最後她張開眼睛,因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只聽到樹枝的沙沙聲。丹尼爾已經走了,她沮喪萬分地嘆了口氣,但並不驚訝。
「你聽了可能會很驚訝,」她說。「但要我坐在這兒、談論我是瘋子這件事,並不會讓我開心。」尤其是對你。
那是丹尼爾。
「什麼從來沒發生過?在什麼之前?」
露西不知該如何擺脫坎恩對她的和_圖_書吸引力。他一直對她這麼好。她的確喜歡他,但出於某些讓她感到罪惡的理由,他開始讓她惱火。他太完美了、隨時願意伸出援手,他就是現在她所需要的一切。可惜的是……他不是丹尼爾。
「我知道,」他嘆口氣。「但總是有其他的停靠站,露西。」
「如果妳不喜歡那條項鍊,」他靠過來說,「我可以送妳別的東西。」
他的黑髮整個往後梳,比平常露出更多臉龐,使他看起來比較老成、成熟。他看她的眼神如此強烈。那雙碧綠色的大眼探索著她的眼眸,像在認同她隠藏其間的所有祕密。
一隻白色角鶚在他們頭頂的橡樹深處低吟,露西知道附近有個鳥巢,裡面有好幾隻角鶚的雛鳥。這個禮拜,她每晚都聽到母鶚的恐懼唱誦,之後就會傳來公鶚在夜晚打獵、撲擊獵物的翅膀拍打聲。
「是這個地方;和其他的事情……」
他的嘴唇近得幾乎要擦過她的脖子。露西伸手輕推他的肩,往後退。
但坎恩好像能瞭解這些,或能瞭解部分,因為他擁她入懷,將她的頭按在他強壯、寬闊的胸前,輕輕左右搖晃著露西。
但離開這裡?和丹尼爾?她發現自己在點頭。
「他不是——」丹尼爾開始說。他看著一隻紅尾鷲落在頭頂的橡樹上。「他配不上妳。」
「潘趣酒聽起來不錯,」坎恩咬著牙說。「妳去幫我們端幾杯來好嗎,葛碧?」
他朝她走來、俯身,直到眼睛和她的等高;他直視著她,露西幾乎無法承受,但她也動彈不得,丹尼爾才是有能力打破這個恍惚狀態的人——他愈走愈近,對她歪著頭、閉上眼。他的嘴唇輕啟。露西的呼吸卡在喉嚨。
丹尼爾的碰觸讓她霎時聯想起某件事;她開始想到那晚看見的狂野陰影,自從她進到這個學校之後,陰影的改變如此之大——從偷偷摸摸、讓人忐忑不安的威脅,變成現在這幾乎無所不在、全面爆發的恐怖景象。
一只杯子蛋糕出現在她肩膀上。露西認得那隻修指甲的手。「那邊的潘趣酒很需要大家賞臉,」葛碧說,也遞給坎恩一只杯子蛋糕。他怒目瞪著上面的糖霜。「妳還好吧?」葛碧問露西。
她成了孤單一人。丹尼爾已經離開她,而在他這個祕密基地,她不知道如何——也不想——摸索這條小徑。當太陽在山巒後西沉、湖水變成炭灰色時,露西壯起膽子,再度回望森林一眼。她倒抽一口氣,不確定該感到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它現在就像一座普通的森林,沒有顫抖的光芒或紫羅蘭色的低吟。丹尼爾沒有在那兒留下任何痕跡。
「我告訴過你,我沒看見她。」茉莉說著,在攀上墓園山坡時甩掉坎恩的手。
露西的心狂跳。然後她發覺:她也感覺得到他們兩人快速的心跳,彷彿一場近乎絕望的對話、難以言喻。
他碧綠的眼眸搜尋著她的眼神,似乎發現了她的失望,這只讓她的心情更糟。她緊咬嘴唇以免哭出聲。看見坎恩不該使她哭的——她的情感已經被掏空、蹣跚在瓦解邊緣。直到嚐到血的味道,她才用手抹了抹嘴唇。
她的意志稍稍融化。星期三的電話時間就在十分鐘後,而她急著想聽凱莉或她爸媽的聲音,她想聊聊在這些鍛鐵大門外發生的事,不願去想過去兩天的悲慘遭遇。
他將自己從她身下抽開,她面朝下、一下子整個人趴在岩石上。她的眼睛游移到他的腳、他的腿,到他的身體、他的臉。他正抬頭盯著森林。「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他說。
她覺得難以置信。「那,那和陶德有關嗎?」他搖搖頭。
丹尼爾的眼神看起來像在墜落,前一分鐘的紫羅蘭色斑點,一下子變成了深沉的暗灰色。「很難,」他說。「是很難。」
他抹抹額頭,頭髮瞬間往上甩了一下。但這樣就夠了。露西看見他額頭上的小傷口。傷口正在痊癒,但露西看得出來那是新傷口。
丹尼爾靠在樹幹上,看著她眺和圖書望湖水。她走到他身邊,來到柔軟光滑的樹葉和花朵之下;在這個時節,它們早就該凋謝殆盡,現在卻看起來清新得彷彿春天的初苞。露西用力吸進麝香的香氣,沒來由地覺得和丹尼爾很親近,而且喜愛上這種似乎毫無根據的感覺。
他們身後的碎石路傳來腳步聲。兩人立刻轉身。
「蘇菲亞小姐一直說,這幾天要給妳一點空間。我知道她說的對,妳經歷了這麼多事;但妳該知道我很想妳,一直如此。我想見妳。」
葛碧對著露西翻白眼。「幫男人一個忙,他就開始把妳當奴隸。」
她也閉上眼睛。也對他歪著頭。也輕啟雙唇。
「再告訴我一次,妳看到什麼。」
她一開始跟著他,就知道他們要上哪兒去:從教堂體育館後方進入森林。就像她從未看過他運動,卻能預期到他跳繩的姿勢一樣;就像她在看到那道傷口前,就知道有那道傷口一樣。
丹尼爾?
他是位削瘦的老先生,大約七十歲,穿著似乎太過寬鬆的黑色外套。他的舊運動鞋鞋帶已經磨損,曬傷的臉龐坑坑疤疤。他對著夾在舊塑膠箱旁、看起來像八〇年代的古董麥克風說話。麥克風傳來的聲音夾雜著靜電的嘶嘶聲,聲調扭曲,後面的人根本什麼也聽不見。
她瘋了——那一定是丹尼爾對她的看法。他也許覺得她漂亮,但在他內心深處,他知道她有嚴重的精神問題。這是他為什麼希望露西離開,這樣他就不會被誘惑和她這種人交往。如果丹尼爾真的這麼想,那麼他知道的真相還不到一半。
一隻禿鷹盤旋在籠罩墓園的朦朧薄暮中,陶德死後已經過了兩天,但露西仍舊寢食難安。她穿著無袖的黑色洋裝,恍惚地站在墓園盆地邊緣。劍與十字的每個人都聚集在這裡,準備向陶德致上敬意。彷彿一場長達一小時、無精打采的儀式還不夠似的,在校園的教堂被翻修成游泳池的狀況下,追悼會只得在墓園那陰鬱的沼澤地裡舉行。
學生們依姓氏排定座位。露西看到上個禮拜贏了游泳比賽的喬.布蘭坐在前座,正用一條髒手帕擤鼻子,露西坐在空蕩蕩的P排,但她可以看見前兩排的丹尼爾,令人惱火地和葛碧一起坐在G那排。他穿著黑色緊身西裝外套,看起來完美無瑕;但他的頭似乎垂得比身邊的人都還要低。丹尼爾的背影看來嚴肅又憂鬱。
「我看見這些陰影已經有十二年了,」她終於承認,從身體深處打起冷顫。「它們以前都是夜晚才出現,或是在我走近水邊或樹林時;但現在……」她的手在發抖。「它們幾乎說來就來。」
「也許那和我在陶德死去那晚看到的奇怪黑影有關?」她說,希望嚇他一跳。但當她一說出那些字眼,就知道自己不是想把丹尼爾嚇跑……她終於要向某人和盤托出了。反正她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你知道他?」露西的臉扭曲起來,不可能。丹尼爾是怎麼知道的?「不管茉莉告訴了你什麼——」
露西轉身面對湖水。清澈的藍色湖水在堤岸旁輕起漣漪,柔和地拍打,她想著乾脆跳進湖裡。上次,丹尼爾一時激動,就是這麼做的。為什麼她不能也這麼做?
露西聽過上千次那句話。人們總是這麼說。配不上。只是,當這些字眼從丹尼爾口中吐出來時,它們聽起來很重要,甚至有點真實和關聯性,不像以前那種語意模糊、隨口說說的陳腔濫調。
露西踢開黑色平底鞋,腳趾劃過長滿蓮花的湖面。湖水比上次還冷。丹尼爾拔下一束湖草,開始編織厚實的莖幹。
露西從沒見過這麼多人同時聚集在校園的一角。蘭蒂站在眾人當中,穿著長及小腿的灰色百褶裙和厚重的黑色膠底鞋。蘇菲亞小姐眼眶泛淚,穿著喪服的柯爾先生站在她身後,不時拿手帕拭淚,特蘿絲小姐和迪安娜教練穿著黑衣,站在一群露西從未見過的教職員和行政人員之中。
「你的額頭怎麼了?」她問,伸手撫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