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湮遠的戰役
「沒有久到讓我忘記妳值得這一切;這所有的犧牲,所有的折磨。」丹尼爾閉起眼睛一會兒,然後他望向潘妮和蘇菲亞小姐。
牠們來到坎恩身邊,他敞臂歡迎。牠們不久後便在坎恩身後形成黑暗的大軍。
他站在陵墓頂端,雙臂抱胸,抬頭看著正經過頭頂、那片劇烈翻攪的蝗蟲群。微弱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射成半月形的黑影,籠罩著墓穴那寬廣、平坦的頂端。露西奔向他,在懸垂的鐵蘭和歪斜的古老雕像間迂迴前進。
一陣熾熱、咆哮的狂風掃過他倆,將露西吹離丹尼爾的臂膀。他用身體護住她。蝗蟲的陰影已經安棲在墓園外某棵樹的天篷上,在樹枝間大聲嘶鳴。現在,牠們一起飛了起來。
蘇菲亞小姐停在一座傾倒的白色墓碑旁,抬頭仰望天際,彷彿根本沒聽到露西的話。她對著天空高舉纖細的手臂,宛如想保護自己。露西瞇著眼望進黑夜,倒抽一口冷氣,有東西正朝著她們移動,冷冽的風陣陣襲來。
他鬆開臂膀。「妳說什麼?」
葛碧吞吞口水,然後嚴肅地說,「我們還不知道。」
「喔,不行,不可以,」蘇菲亞小姐說,抓住露西的頸背,拖著她走過校園。當她們抵達體育館時,露西發現蘇菲亞小姐一路上都只用一隻手抱著潘妮。
「不!」露西狂叫。「潘妮、蘇菲亞小姐,不要下來!」她有責任把任何人從陰影的前方趕走。
「我得留下,」她說,深吸一口氣。「我得找到丹尼爾,妳應該回宿舍去,潘妮。拜託。」
丹尼爾抓注蘇菲亞小姐的手臂,用力搖晃她。「不,您說的沒錯:這說不通,」他低語,露西看見他聽得懂蘇菲亞小姐的奇異方言。
方圓幾哩之內的人一定會相信世界末日就要來了。露西不知道自己又該怎麼想。她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
「因為,」她解釋,「我這輩子一直看見這些陰影——」
露西胸口一陣刺痛。這與她得和凱莉告別時的感覺很像,她不敢看潘妮,由於露西的過去,她們之間現在有了一道鴻溝,一道分隔她們兩人的深溝。她不想承認這點,也不想讓潘妮注意到這點,只知道如果她們分道揚鑣,潘妮會比較安全。
露西的四肢因恐懼而發冷。「什麼……呃……什麼樣的戰鬥?」
「坎恩說的對,丹尼爾,」葛碧很快地說。「這次有點不同……這次的露西有點不一樣。這個循環可能可以被打破——雖然不是以我們要的方式,我是說……這個循環可能可以結束。」
「嘿,」露西跟在蘇菲亞小姐身後,她輕鬆地抱著潘妮,彷彿抱著一袋羽毛。「您是怎麼——」
丹尼爾捧著露西的臉。「妳在說什麼?妳怎麼能這麼說?」
露西沒聽完便朝墓園中央走去,她朝著陵墓走,她在懇親會那天傍晚曾看見丹尼爾坐在上頭沉思。她跳過最後幾個墓碑,滑下潮濕、腐爛的根籬斜坡,直到地面恢復平坦。她在墓園中央盆地的巨大橡樹前停下腳步。
「唉,」坎恩邊說邊輕撫下巴。「這可說不定。」他環顧四周,咧嘴而笑。「難道我還得跟你明說嗎?是的。我想,你這次要失去的東西會更重要。這也使得毀滅她變得更有趣。」
「潘妮!」露西尖叫,在潘妮倒下來前扶住她。露西溫柔地將潘妮放到地上,轉過她的身體。她幾乎希望自己沒這麼做。潘妮的肩膀被某種黑色、尖銳的東西劃過,傷口深入肌膚,留下一道燒焦的痕跡,發出肉被烤焦的味道。
蘇菲亞小姐站在露西左側,張開嘴巴,發出一陣兇猛的嗥叫。她在頭上瘋狂地揮舞雙手,抽搐如跳舞般,雙眼幾乎變得透明,宛如陷入某種恍惚狀態;她的嘴唇猛烈痙孿,露西震驚地發現她在說某種奇怪的語言。
丹尼爾擁露西入懷。「告訴我為什麼,坎恩。你有義務告訴我。」
「誰來告訴我,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露西插嘴。「什麼叫有點不同?打破什麼?總而言之,這整場戰爭要付出什麼代價?我又不覺得有什麼危險!」
「露西?」潘妮低語。「我好害怕。」
她眨眨眼,悲傷地點點頭,然後準備離開。
露西只朝墓園底下閃爍的光芒看了一眼,便衝了過去。她狂奔過碎裂的墓碑,將潘妮和蘇菲亞小姐遠遠拋在身後。她急著向前跑,不在乎槲樹尖銳扭曲的樹枝刮傷她的手和臉。一簇簇根枝厚重的雜草不斷想把她絆倒。
「很抱歉,」他說,用手掌重重拍了自己的額頭一下。「你是叫我不要這樣嗎?」
她轉向阿琳和葛碧求助。當她看見銀色閃光開始從陵墓頂上流過時,不禁自她們身邊畏縮。那宛如從巨大玻璃瓶中釋放出無數的螢火蟲;它們往下傾洩到阿琳和葛碧身上,讓她們的眼睛熠熠生輝。這讓露西想到煙火——想到國慶煙火,如此燦爛,她在母親的眼裡能看到煙火倒影化成許多銀色光束,彷彿母親的眼睛是面鏡子。
潘妮跑到露西身旁,停下來喘氣,兩人交換了一個困惑的https://m.hetubook.com.com眼神。潘妮的上唇冒著汗珠,紫色眼鏡在潮濕的熱氣中不斷滑落鼻梁。
當她第一次看到赫斯頓的照片時,她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一時間無法接受自己有過那麼多前世版本的想法,可是現在,在丹尼爾的臂彎中,她可以感覺到這些版本都合而為一、好幾個露西聚集成一個曾一次又一次深愛著同一個丹尼爾的龐大整體;這樣強烈的愛——從她的心和靈魂奔湧而出,從她的身體決堤,盈滿他們之間。
「當然沒有,」露西說。「我是說,你是天使,但現在我知道了——」
露西打量陡峭的樓梯。她甚至看不到盡頭。「我想,為了潘妮好,我們該留在下面。我們得立刻找人幫忙才行。」
「我?」潘妮困惑地問。也許是因為從第一天起,她便是那個引導露西的人。「我想我們兩個都不該在這兒。」
露西滿腹疑問。「我不想離開你。」
丹尼爾叫她不要回頭,因為他知道這景象會讓露西想回去找他。
「怎樣?」坎恩問道,在空氣中高舉左臂。他彈了一次手指,一道小如火柴火苗的小火焰,在他手上的空氣中點燃。「你是指這個?」
「喔,老天,」露西低語。「我得做些什麼。我得阻止它——」
圖書館員從她那綴著珠子的紅色開襟毛衣口袋裡拉出一把長鑰匙,然後插|進大廳前的一面磚牆;那裡看起來根本不像一道門。一個通往長長樓梯的入口靜靜開啟,蘇菲亞小姐用手示意,要露西跟著她走上階梯。
「丹尼爾,」露西低語。「發生了什麼事?」
她吐出胸中所有的空氣,膝蓋發軟。只消看他遙遠、陰暗的輪廊一眼,如此英俊挺拔,她就知道所有丹尼爾的暗示——以及她自己想通的那件重要大事——都是真的。
「她快崩潰了。」潘妮低語,拇指比著蘇菲亞小姐。
「女孩們,妳們在耽擱什麼?」蘇菲亞小姐又走回來。
她靠在樹幹上,渾身發熱,既沮喪又害怕。
露西感覺到潘妮握住她的手,她們立即開始奔跑。她們朝墓園大門跑得飛快,就像露西剛才往下跑去找丹尼爾那樣。她們回到滑溜的根籬斜坡,穿過參差不齊的槲樹天篷、繞過搖晃坍塌的墓碑;熱風吹拂著她的頭髮,沼澤滯悶的空氣仍充滿她的肺。她找不到能指引她們的月亮,而墓園中央的光芒已然消失。她不瞭解正在發生什麼事,一點也不瞭解,而她不喜歡這種大家都懂,只有她一頭霧水的感覺。
悠長而響亮的掌聲從他們身後的樹林中傳來。丹尼爾陡然轉身,面向森林,身體一僵;露西感到熟悉的恐懼湧入,為了他在陰影裡看到的東西而動彈不得;她忍不住害怕丹尼爾比她先看到的東西。
「妳說的對。」坎恩的眼睛轉向她。「喔,是的。我們又要為妳大打出手了。」他輕撫下巴,瞇起綠色的眼睛。「但我想這次的規模會更大;會有一些死傷。妳面對現實吧。」
「你是天使,」她緩慢地重複,驚訝地看見丹尼爾閉上眼睛,發出歡愉的呻|吟,好像他們正在接吻一般。「我愛上了天使。」現在,她成了那個想閉上眼、發出呻|吟的人。她側著頭。「但在我的夢裡,你的翅膀——」
丹尼爾冷靜地望去。「那些是宣告者傳喚來的陰影。傳喚它們來戰鬥。」
她領著她們往右,迂迴穿過幽暗的墳墓,一聲又一聲的爆炸在她們身後震耳欲聾。「那只是戰爭的聲響,」她憤怒地說,好像某種脾氣古怪的導遊。「恐怕會持續好一陣子。」
剛開始,她以為那些是陰影;但這東西不一樣,它更恐怖,彷彿在黑色口袋裡胡亂塞滿的、形狀不規則的紗,還透著點點夜色。這些陰影就像百萬個黑色的小方塊,一個騷亂震盪的黑暗暴風,正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
「那是因為你沒什麼可失去的,」丹尼爾吐口口水。「我永遠不會想跟你交換位置。」
「那不只是一點真相,」蘇菲亞小姐說,往前走到他們中間。「妳不可能保住小命,就像妳在亞當和夏娃的墮落後,這幾千年來都沒能逃過一劫。」
「露西!」她在接近陵墓底座時,他看見她。「妳在這裡做什麼?」丹尼爾的聲音裡沒有看到她的喜悅——反而帶著震驚和恐懼。
牠們的嗡嗡聲大到露西得摀住耳朵。潘妮蹲在地上,將頭埋進兩膝之間。但丹尼爾和蘇菲亞小姐堅定地望著天空:刺耳的音調逐漸改變。它聽起來開始像灑水器大聲啟動……或像上千頭蛇同時發出的嘶嘶聲。
潘妮坐著,靠在長滿苔蘚的黑色墓碑上。她屈膝抵住下巴,緊張地啃著指甲。蘇菲亞小姐雙手扠腰,看起來有很多話想說。
「不!」她尖叫,伸手阻擋蘇菲亞小姐,想將匕首揮開;但蘇菲亞小姐心意已決,俐落地擋開露西的手臂,用另一隻手將露西推開,然後將刀刃劃過潘妮的喉嚨。
「妳回來的正是時候。」他說。他微笑,但表情憂hetubook.com•com心忡忡。他的眼睛不斷穿過露西,望向天際。
露西不禁顫抖。那片遮蔽天際的蟲群仍在遠方,但它深沉的震動隨著每一秒鐘變得更大聲,如同上千隻鳥兒一起拍動翅膀,如同摩擦過大地的兇惡闇夜。它正朝著這邊過來,它今晚將全力攻擊她,也許攻擊他們每一個,一個也不放過。
蘇菲亞小姐嘆了口氣,將潘妮放在石頭上,迅速折回去,將她們剛走過的門鎖起來,露西跪在潘妮面前。她的朋友看起來如此嬌小而脆弱。頭上,一座精緻的鍛鐵吊燈發出黯淡的光芒,露西至少能藉著幽暗的光線檢查潘妮的傷勢。
「因為……」她吞吞口水。「你是天使。」
「喔,潘妮,」露西嘆息道。「妳會沒事的。我們會把妳治好。」
「趕快進行到第二個步驟,丹尼爾,」阿琳迅速建議。「趕快思考。耐心是種美德,但你知道坎恩對它是怎麼想的。」
丹尼爾只是看著她,無法回答。他的嘴唇顫抖。
啪啪。啪啪。
潘妮是露西在劍與十字唯一知心的朋友,只有在她面前,露西才不會感到害怕。在露西看見阿琳、葛碧和坎恩的能耐後,許多事情根本解釋不通,她只知道一件事:潘妮是劍與十字裡,唯一跟她一樣的女孩。
「我後來才搞懂。當我看見我們曾那麼快樂時,我心裡有什麼打開了;我馬上知道了。」
「丹尼爾,」她說,溫柔地推開他的肩膀,好仔細看他。「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是個天使?為什麼說你受到詛咒?」
當他們一起看著陰影時,露西終於聽到他說的話: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沒有理由深感罪惡。這是真的嗎?就像她一直相信的那樣,在崔維特和陶德的死上,自己完全無辜?在她自問的那一刻,露西馬上知道丹尼爾說的全是實話。露西覺得她正從一個漫長的惡夢中醒來,她不再覺得自己是那個一頭短髮、穿著寬鬆黑色衣服的女孩,不再是那個搞砸人生的人,不再害怕腐爛惡臭的墓園,不再是那個因殺人而淪落感化院的女孩。
她的胸口灼熱,但丹尼爾站在桃樹下的景象驅策著她往前狂奔。露西會直到找到他後才停下腳步——因為她就是來找他的,她要把書推到他面前、大喊她相信他,有一部分的她一直都相信他,只是她太害怕,不敢接受他們深不可測的過去;她要告訴丹尼爾,她不會再被恐懼嚇跑了,這次不會,永遠不會了,因為在過去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她無法拼湊自己人生的意義,但現在她知道也明白了某件重要的事;某種狂野和奇特的事,讓他們共同擁有的過去變得清晰可見、同時難以置信,她知道丹尼爾是誰了——不,應該說,他是什麼,一部分的她明白了這點——她以前可能活過其他前世、可能愛過他,唯一的問題在於,她以前不瞭解這意味著什麼,現在它們全都拼湊起來——他對她的莫名吸引力、她的夢——她終於懂了。
「她快失去知覺了,」露西說。「我們得找醫生來。」
「我會帶她走,」蘇菲亞小姐大聲地說,那本書仍夾在她腋下。「我知道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不能告訴妳,」他說。「這全是祕密的一部分。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妳可以自己解開這個謎團。如果我太早告訴妳,或在錯誤的時機告訴妳,妳就會再度消失,那我就得等待,而我已經等了這麼久。」
「坎恩。」丹尼爾警告他。「別這樣。」
「我只是不懂妳為什麼還在這裡。」
這是她第一次大聲對別人說出那些字眼。她唯一懊悔的,是當她說出這最重要的三個字時,是對著蘇菲亞小姐,而非丹尼爾。她轉身向他。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我是認真的,」她低語。「我愛你。」
「什麼?」露西困惑地問。「那是什麼意思?」
丹尼爾倒退幾步,露西感到一陣冷風吹過他們之間。「我還是擔心妳隨時都會——」
一道黑色閃電擊中她眼前的地面;地表崩裂,打開成一個崎嶇的峽谷。露西和潘妮及時煞住狂奔的腳步。那道裂縫跟露西的身高一樣長,深度……呃,她看不見黑暗的谷底,裂縫邊緣正嘶嘶作響,冒出泡沫。
她沒有說,她對著露西很快點了個頭,然後伸手到潘妮身下,像父母抱著孩子上床般抬起她。「我抱住妳了,」蘇菲亞小姐說。「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裡。」
他彈指的回音似乎徘徊不去,在墓園的墳間迴盪,聲音來回彈跳時變得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多。剛開始,露西以為那是掌聲,彷彿陰暗的魔鬼禮堂對著露西和丹尼爾的愛嘲諷地大聲鼓掌,就像坎恩所做的那樣,但她後來憶起稍早聽到的、那震耳欲聾的翅膀拍擊聲。當那聲音以幾千個輕快飛掠的黑暗之姿出現時,她屏住呼吸,原本消失在森林裡的那片蝗蟲暗影再度出現在他們頭上。
「我不知道,」潘妮氣喘吁吁。「我那裡沒感覺了。」
「得了吧,」蘇菲亞小姐在她身m.hetubook•com•com後說,露西從未聽過她的聲音如此粗嘎。「她不過是一柱鹽巴。」
然後,透過茂密的樹枝,她看見他。
她得下去那邊。
她在牆上攀爬了幾呎後,有人輕拍她的肩膀;她嚇得轉身。當她看見是丹尼爾時,鬆了口氣,手突然一滑,在她滑落地面前,丹尼爾抓住她,手臂抱住她的腰:但一秒鐘前,他才在一層樓高的上方?露西將臉埋進丹尼爾的肩頭。雖然真相仍使她恐懼,但在他懷中讓她覺得像海洋找到了海岸,像遠方的遊子在漫長的時間和艱苦的旅程後終於回到了家。
他雙手扠腰,一連串形狀像巨蛇的濃密黑影順著他身體往上滑行,宛如手鐲般纏繞他的手臂。他愛憐地撫摸最大一頭蛇的蛇頭。
「你是天使,丹尼爾,我知道,」她說,感覺內心的閘門打了開來,愈來愈寬,最後洪水終於奔騰而出。「別說我瘋了。我夢到你,那些夢真實得難忘。那些夢在你對我好言相向之前,便讓我愛上你了。」丹尼爾的眼神完全沒有改變。「在我的夢裡,你有翅膀,在我認不得的天上擁抱我;但我知道我去過那裡,就像這樣,我在前世、在你的懷裡去過上千次。」她輕抵他的前額。「這解釋了那麼多事——你那麼好看的姿態,你先人寫的書;懇親會那天為什麼沒人來看你。當你游泳時,你的身體好像在漂浮;當你吻我時,我覺得好像來到天堂。」她打住話,好喘口氣。「還有你為什麼不會死。唯一無法解釋的,是你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因為我不過是……我。」她抬頭望向天空,感覺到暗影的黑色魔力。「而我做了那麼多有罪的事。」
「直到我們離開這裡前,不要問問題。」蘇菲亞小姐說。
丹尼爾、阿琳和葛碧全都瞪了她好一會兒,彷彿試著想起她是誰,彷彿他們曾在某地認識她、但她變了一個人,所以他們一瞬間認不得她的臉。
當露西看著蘇菲亞小姐將匕首舉到頭上時,驚恐地睜大眼睛。潘妮已經精神恍惚,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情,但露西很清楚。
「潘妮薇特!」那是蘇菲亞小姐。她正快步趕上露西,轉頭叫著;露西可以看見潘妮正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座傾塌的墓碑。「妳跑太慢了!」
黑色物體在坎恩周遭發出尖叫,彼此纏鬥、咬噬,正在進行某種噁心、邪惡的暖身運動。
她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然後是一聲刺耳的尖叫。
「妳找到那張照片了,」丹尼爾說,微笑著,將她摟得更近,提到那張照片似乎讓他想起許多回憶。「妳當然會找到。」
離開。露西並不想離開丹尼爾。然後,當她們越過墓園門檻,站在學校廣場的平坦地面時,露西再也忍耐不住。她回頭看了,她馬上瞭解丹尼爾為何要她別回頭。
「但那些又是什麼?」露西指著栽種在墓園周邊的樹木。慢慢滲出的黑暗壓住樹枝,令樹枝沉重地顫動。
啪啪。啪啪。啪啪。
這是我的錯,露西在接近陵墓底座時想大叫。還有,我相信,我相信我們的故事,原諒我離開你,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她還有一件事想告訴他,但他站在上面好遠的地方,陰影現在又發出可怕的噪音,空氣凝滯,她無法從下面讓他聽見她的話。
潘妮喘息著。「露西,我好害怕。」
丹尼爾突然往後踉蹌退了幾步,離開露西,指著她。「她——她沒有……」他結結巴巴地,摀住嘴。「那個吻,」他隨後說,向前抓住露西的手臂。「那本書;這是為什麼妳能——」
「您又是什麼?」當蘇菲亞小姐將她推過雙層大門時,露西問道。
「什麼?為什麼?」
「女孩們,跟著我!」蘇菲亞小姐叫道。
「不。」露西搖頭。「她知道萬物運作的方式。而且,如果連蘇菲亞小姐都覺得害怕,妳就不該在這兒,潘妮。」
「請允許我們翻譯,」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陵墓頂上發出。阿琳。站在她旁邊的是葛碧。兩個人似乎都有聚光燈從背後打來,籠罩在奇異的銀色光輝中。她們從墓穴跳下,靜靜地降落在露西身側。
潘妮喃喃了一些她聽不懂的話,露西聽了緊張起來,露西轉身面向蘇菲亞小姐,她正在一一關上大廳裡所有的窗戶。
丹尼爾將露西拉進懷中,最後一次擁抱她。
微弱的銀色月光照得大地一片幽暗,但墓圍底下還有另一道光;那是她的目的地。它看起來像是一場恐怖、烏雲密布的閃電暴風;唯一的不同,是它在地表顫動。
但如果她不能及時趕到那兒、找出逼走陰影的方法,這些話就沒有用了;如果陰影在她來得及趕到之前傷害了丹尼爾,這些話都會變成空氣。露西狂奔下墓地陡峭的階梯,但墓圍中央的盆地依舊離她那麼遙遠。
坎恩進入林間空地。他的眼周有一圈濃密、閃耀的金色眼影,在月光中閃閃發光,讓他看起來像隻野貓。
「多久?」露西問道。
露西踉蹌退後,摀住嘴巴。她叫不出來,也無法將眼神從她垂死的朋友身和-圖-書上移開,或看著這個她以為站在她們這邊的女人。剎那間,她明白了蘇菲亞小姐為什麼要將大廳裡所有的門窗鎖上,那不是為了防止任何人進來;那是為了不讓她逃出去。
「不!」他將她拉回來。「別離開我。問題只在於妳從未——我們從未……進展到這個程度。」他閉上眼。「妳能再說一次嗎?」他問,幾乎有點害羞。「妳能告訴我……我是什麼嗎?」
這時,潘妮開始在蘇菲亞小姐懷中呻|吟。她傷口的血在大理石地板上形成濃稠、深色的血流。
但,這些閃光不像煙火會逐漸消散成煙霧。當它們觸及墓園的草坪時,它們綻放成閃爍著珍珠光的優美物體。那些物體的形狀不盡是人類,但仍舊依稀可辨,燦爛、光芒耀眼;它們是形態如此迷人的生物,露西直覺知道它們是天使的大軍,和坎恩身後的黑暗軍團旗鼓相當。這是真正美麗與善良的具象——那些形體如幽靈般發出純潔的光輝,宛如最燦爛的日蝕,或天堂本身,耀眼得無法直視,她應該要覺得安心,畢竟她屬於在這場戰爭中必須勝利的一方。但她卻開始覺得不舒服。
「你怎麼知道那不是我的錯?」她問道,想著陶德和崔維特。陰影來找她後,總會發生可怕的事。他親吻她的頭髮。「妳看到的陰影是『宣告者』。它們看起來很邪惡,但無法傷害妳,它們只是在調查情況,然後回報給主人。都是些無聊的八卦,像高中女生搞派系的邪惡版本。」
丹尼爾的手背按在她的臉頰上。「她在發燒。」
「你在說什麼?」丹尼爾問道。
「你明知道為什麼,」坎恩大叫,指著露西。「她還在這裡,但她不會再活多久了。」
潘妮發出一聲咕噥,開始咳嗽;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就像在想事情一樣,她翻了個白眼,但這次她不是在想事情,她快死了,她的眼睛最後直直望著露西,然後逐漸失去光采,潘妮的呼吸安靜了下來。「棘手但必要的手段。」蘇菲亞小姐說,在潘妮的黑色毛衣上將刀子擦乾淨。
「很糟糕嗎?」潘妮嘶啞地低語。她不停眨眼,顯然很難過不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傷口。
蘇菲亞小姐往前走,高舉那本書。「我們的露欣達做了她的研究。」
「我們要去哪裡?」露西問。「我們得離開這裡。您的車在哪兒?」她不想嚇壞潘妮,但她們必須盡快就醫。
「我沒有瘋——」她向他保證。「只是很納悶。」
阿琳走到他們之間,粗魯地推了露西最後一把,讓她轉向大門。「抱歉,露西,」她說。「該把這場戰爭留給我們處理了。我們是專業人士。」
「丹尼爾,她在說什麼?」露西的手繞過蘇菲亞小姐,想抓住他的手腕,但圖書館員將她的手拍開。「我可以承受,」露西說,感覺腹部一緊。「我不想再有任何祕密了。我愛他。」
每隻昆蟲開始變大、伸展,變得比任何昆蟲都要巨大,像膠水般滴落、長大成黑色斷裂的身體。然後牠們彷彿在學習如何使用新形成的四肢那樣,慢慢將數不清的腿舉高,往前走來,活像長得與人類同高的螳螂。
「或這樣?」坎恩聳聳肩,邪惡、無以名狀的黑暗開始在他周圍翻攪。
「但妳和我,」潘妮嘶啞地說。「我們是唯一——」
「別怕。」露西輕握她的手。「妳好勇敢,妳一直都好勇敢。」
「別再說了,坎恩!」露西大喊,痛恨自己曾讓他碰她。
「走吧。」丹尼爾說。「我會盡快去找妳。答應我,妳會離開這裡,絕不回頭。」
丹尼爾輕握露西的手。「妳得走了。妳得離開這裡。」
啪啪。
他的臉頓時失去血色,露西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你也不懂為什麼。」她說。
一道螺旋形的金銀色火柱從墓園黑暗的中心奔湧而起;它和墓園一樣寬,一道光辮騰升到數百呎高、進入夜空中,沸騰著驅走雲朵。黑色陰影突襲著光芒,時而扯裂一些鬚蔓般的光影,尖叫著帶它們隱入暗夜;盤繞的縷縷光芒不斷改變,有時偏向銀色,有時偏向金色。單一和弦的聲音開始充滿夜空,圓潤且無止無盡,發出的巨響如壯闊的瀑布,低音在夜空中嗡嗡雷鳴,高音則充滿了低音周遭的空間,彼此調和一致——這是人間曾有過最動人、最完美和諧的天堂和聲。整個景象既美妙又恐怖,還帶著硫磺的刺鼻味。
「當你的愛化為塵世的一小道悲劇氣息時,這次就會是永遠。瞧,這次一切都有點不同。」坎恩微笑,露西覺得丹尼爾好像顫抖了一下。
「如果妳不知道什麼對妳最好,就安靜下來。」蘇菲亞小姐瞥了潘妮的傷口一眼,嘆口氣。「我們要去這裡唯一一間沒有遭運動器材褻瀆的密室。我們可以在那裡單獨相處。」
除了潘妮比露西堅強之外。她比露西聰明、快樂,隨和。因為她,露西才能熬過這幾個禮拜的感化學校生活。沒有潘妮的話,露西該怎麼辦?
「一場大戰,」他簡單地說,抬起下巴。「但它們現在只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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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戰。我們還有時間。」他們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把露西嚇了一跳。丹尼爾低頭向站在陵墓陰影處的蘇菲亞小姐打招呼。她用髮針固定的頭髮已然鬆脫,看來狂野而桀驁不馴,一如她的眼神;接著,有個人從蘇菲亞小姐身後走出來,是潘妮。她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裡,臉色仍舊漲得通紅,髮線則被汗水浸得潮濕。她對露西聳聳肩,彷彿在說,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不能就這樣丟下妳。露西不禁微笑起來。
「當然,當然,」蘇菲亞小姐說,但她聽起來心事重重。她似乎想把整棟建築都封起來,彷彿那些墓園的陰影正要追來。
「這可不妙!」蘇菲亞小姐對著天空大喊。「萬物應該自有秩序!」
每聲爆炸都讓露西忍不住畏縮,但她依舊奮勇向前,直到她的小腿像在燃燒,而潘妮從她身後傳來哀號。露西轉身,看見她朋友蹣跚搖晃,眼球往後翻轉。
阿琳最後開口了。「代價?」她搓揉脖子上的疤痕。「如果他們贏了——地獄將降臨人間。那會是世界末日。」
「喔,唉,你知道人在沮喪的時候會做什麼事。」坎恩冷笑。「看你用你那完美的天使之吻吻遍她全身……讓我沮喪得不得了。」
「那真是不可思議的甜美,」他說,「而他也愛妳——不是嗎,大情聖?不是嗎,丹尼爾?」
「喔,精彩,實在太精彩了!真的,我從靈魂深處受到感動——我必須悲哀地說。現在能讓我感動的東西可不多。」
丹尼爾緊張地盯著她。
「你寫了這本書,」她說。「還有書頁邊緣的素描,還貼上我們的照片。」
「你為什麼要結束休戰?」他對坎恩大喊。
露西抬頭看著蘇菲亞小姐,眼神懇求她不要告訴潘妮傷勢有多重。
「喔,除了一件事——我很同情你總是那麼好預測,這是我的弱點,格里葛利。」坎恩往前踏出一步。他的影子軍團跟著吐信,露西和丹尼爾、潘妮和蘇菲亞小姐不由得往後退縮。「你在害怕。」他戲劇性十足地指著丹尼爾。「但我不怕。」
她突然想通了,陰影這幾天都在警告她。現在,它們的黑暗表演變成連潘妮都看得見的大戲,其他跑過去的學生一定也注意到了。露西不知道這可能代表著什麼,她只知道,如果丹尼爾在下頭獨自面對那邪惡的閃光……那都是她的錯。
葛碧拍拍露西的手臂,露出微笑。「沒事的,蜜糖,」她說,牽開丹尼爾的手。她的南方鼻音讓人稍微安心。「接下來由我們接手,但妳必須離開,」她轉頭看著坎恩身後的那團黑暗。「現在就走。」
「蝗蟲?」潘妮大喊。
「丹尼爾——」蘇菲亞小姐責備地大喊。
蘇菲亞小姐那珠子般的小眼睛瞇成一條黑色縫隙。她的面目扭曲,憤懣地搖著頭,然後從開襟毛衣的袖子裡,慢慢地抽出一把銀製長匕首。「這女孩只會拖累我們。」
潘妮雙眼緊閉。她不是失去意識,就是痛苦得睜不開眼睛。不論如何,她很安靜。
墳墓是大理石打造的,但孔雀浮雕上有條大裂縫,露西把它當成踩腳的地方。原本應該冰冷的石頭,現在卻摸起來很溫暖,當她努力往頂端爬去,冒汗的手不小心滑掉好幾次。她一心想找到丹尼爾;他一定得原諒她。
丹尼爾搓揉下巴。「妳在讀那本古書?我不該寫下它的。」他聽起來似乎有點害羞——但這更解釋了露西心中的謎團。
丹尼爾。
「你知道她在說什麼嗎?」露西問。
「露西。」丹尼爾輕撫她的臉頰。「看著我。妳沒做錯任何事。這件事妳一點忙也幫不上。」他指著那片烏雲,搖搖頭。「妳為什麼覺得自己有罪?」
「還好,」露西撒謊,搖搖頭。「只是一道小傷口。」她不由得吞嚥口水。當她將潘妮磨損的黑色袖子拉起來時,試著嚥下身體裡那股想吐的衝動。
她的心臟狂跳得灼熱。
「你當然看見了,」她低語,因為她什麼都想通了,那些陰影、他的故事、他們的過去;她身體裡升起一股窒息的吶喊:「你怎麼還能愛我?」她嗚咽地說。「你怎麼還能忍受我?」
她一隻手按在他脖子上,將他的臉拉近她;她甚至不在乎蘇菲亞小姐和潘妮都在場。當丹尼爾的嘴唇觸碰到她的時,整座陰暗、可怕的墓園都不見了——而破舊的墳墓和在樹木間搜尋的陰影,甚至上方的月亮和星星也都消失無蹤。
「如果我們贏了呢?」露西好不容易說出這些字。
他對她揮渾手。「我們在一起這件事,沒妳想像的那麼簡單。」
「上禮拜在湖邊,當我明白了這點時,就應該採取行動的。這是妳頭一次在現世看見陰影——那嚇了我一跳。」
露西搖搖頭,被蘇菲亞小姐搞得一頭霧水。「我想,一點真相並不會害死我。」
「你也看見了?」她問道。
「露欣達.布萊斯。」這次,露西是蘇菲亞小姐發怒的對象。「妳不會想知道他得告訴妳的事,」她警告。「丹尼爾,你沒有權利;那會害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