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天
露西不知道該怎麼謝謝雪兒碧,願意一時興起拉著她到這兒來。無論雪兒碧的態度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露西都充滿感激——她無法獨力完成這件事。
「該死,妳為什麼總是問個沒完沒了?」
「什麼?」露西差點噴出口中的奶茶。「妳說誰?」
這倒是。其實不是露西不想討論丹尼爾,而是一提起他,她可能就停不下來。她已經像個壞掉的唱盤,不斷重播「這輩子她與丹尼爾僅有過四段的肉體接觸」(從丹尼爾假裝她不存在時開始),不知道雪兒碧什麼時候會聽不下去。她八成交過成打的男朋友,什麼經驗沒遇過;相較之下,露西的經驗幾近於零。
這是在黎兒落海之前,她想要問雪兒碧的事情。
露西接下來要招認的事,感覺起來好像很嚴重;法蘭茜絲卡肯定會反對的,可是露西需要解答,也需要幫助——雪兒碧的幫助。
「假如我們找著並抓到宣告者,還可以成功回溯過去——」露西說:「妳覺得宣告者裡剛好是我與丹尼爾的過去,這機會有多少?如果我們只是得到另一段駭人的《聖經》影像,就像在班上看到的一樣呢?」
「但我們不知道他們住哪兒。」
「他們是什麼人?」露西大聲地問。
「我該和他們說什麼?驚訝吧,我是你們死而復生的女兒!」當她們停在紅燈前,露西這麼大聲地練習。
「我得知道我和丹尼爾過去發生了哪些事,才能對我們現在的狀況有個底;」露西吸了口氣。「在巷子裡的那個男人……妳有看到他怎麼做嗎?」
「當時不明白,但現在我知道那是宣告者。」
「好吧,」露西緩緩開口:「那麼——」
「不是,輪迴轉世是留給那些怪胎的。」
雪兒碧搖搖頭。「我不認識丹尼爾,但如果我們成功召喚並窺探了宣告者,那一定與妳有關。宣告者應該是傳喚者限定——不管妳是否會對它們敘述的內容感興趣。就像妳收到混在妳重要信件裡的垃圾郵件,但那還是寄給妳的。」
「可以了,」雪兒碧舉手制止露西。「我懂妳的意思。現在,我們趕快來抓隻暗影。」
突然間,露西想起丹尼爾說過,那一世她的母親總是煮難吃的燉甘藍。當時她沒有細想,但現在一切都變合理了:所有東喬治亞的人都知道,朵琳燒得一手好菜。
宣告者開始震動、搖晃。,裡面的影像開始閃爍淡去。
「抱歉,」露西說。「我問只是因為……」
這表示雪兒碧是對的。露西可能有一大堆她根本記不得的前親戚。
露西感覺血液往上衝。「雪兒碧,老天,就不能跟我講一點嗎!」
沙斯塔是個結合古怪和藝術感的小鎮,還有為數可觀的老年人,悠閒地在大街上散步。雪兒碧搖下車窗,讓傍晚的新鮮空氣流進來,這讓露西的胃感到舒服了些:想到要和在宣告者中看見的人對話,就讓她腸胃不適。
「我得開始和他保持距離,因為他對我有個新室友這件事太感興趣,老是吵著要我讓他半夜過來——見妳。我不知道他把我當成哪種女孩了,但我可不是只有他一個男的可選——無意冒犯。」
「就算我看過一段前世,也不代表我知道該怎麼做,或那是我自己的。」
「黎兒平安無事,」她說。「才是最重要的。」
「聽我說:早點知道你們之所以分手的原因,不會讓妳比較高興嗎?我的意思是,妳總不想等到訂婚以後才——」
露西就是那個女孩,度過無數次青春期的女孩。她之前從來沒這麼想過。幾乎可以說可笑的是:在外人眼中,過不完的青舂期似乎是她最悲慘的經驗,可惜事情複雜多了。露西正準備要說,如果她能看到自己的前幾世,並更加瞭解自己,她願意經歷更多次的長青春痘和賀爾蒙變化。然而,她只是抬頭看著雪兒碧。「如果那不是妳的前生,那麼妳究竟看到誰的?」
「它這麼怕羞才激怒我哩!妳把手伸好就對了。」
「那沒什麼。」露西含糊地說,儘管這根本是違心之論。跟著黎兒跳進和圖書冰冷的海裡怎麼可能「沒什麼」?只是史提文——他嚴厲的語氣、他抓住露西手臂的力道——令露西不敢談論拯救黎兒的事。
她的喉嚨乾到連吞嚥都困難,甚至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跟兩位老人家說幾句話。也許這屬於不該多想的事情。也許她該起身、強迫自己將手放上門環,再決定怎麼做。
「一團混亂。」雪兒碧幫她說完。「我懂。往好的方面想,只要妳能回頭面對所有其他的家人,便可以省下一大筆心理治療費用,瞭解在這個老媽之前,妳和上百位老媽之間有什麼問題。」露西將臉埋進手裡。
即使很緊張,露西還是得承認這是個相當不錯的地方,一連串平房以半弧形圍繞著池塘,主廳建築門外則有一排輪椅,大大的旗幟上寫著:歡迎光臨沙斯塔郡退休社區。
「我沒說過那種話。」樹枝更深地陷進沙裡,雪兒碧的臉紅通通的,馬尾幾乎綁不住濃密的金髮。
於是露西靠在他們客廳外的窗戶,蹲在一棵多刺的仙人掌樹後方,手指上是剛才抓著窗台弄到的灰塵。如果他們的女兒十七歲就死了,那麼他們也已為她哀悼了五十年,現在應該是心如止水,不是嗎?他們最不需要的,就是露西突然從仙人掌後面冒出來。
「妳與那個混帳前男友分手時——」
「他是誰?」露西問。「也在這間學校嗎?」
雪兒碧率先踏進樹林,側身走過紅木林中圓葉楓的爪形長樹葉,並停在巨型蕨類底下。
露西帶著雪兒碧穿過沙灘,爬上陡峭的石梯,潮濕的沙地上隨處可見紅、黃兩色的馬鞭草。她們穿越修剪整齊的草皮,試著不打斷一群正在玩飛盤爭奪賽的非拿非利學生;她們經過三樓宿舍房間窗戶、繞到建築物後方。在紅木林外,露西指著林木間的空地。「我上次就是在那兒發現宣告者的。」
「但前提是:妳有需要家族治療的必要。」雪兒碧嘆了一聲。「抱歉,有人又自己跑出來爆料了。」她舉起右手,然後慢慢地放下。「妳知道,沙斯塔(Shasta)離這裡並不遠。」
「我記得我說過什麼,但妳誤會了我的意思。」
「妳會改變髮型嗎?」露西終究還是問了,想起雪兒碧提到度過情傷的方式。「如果妳要變髮,我可以幫忙。」
「沒問題!」雪兒碧說:「我可以試一試。妳知道要怎麼抓它們嗎?」
直到她看見她的室友。「雪兒碧?」
某個滑溜的深色物體移動到她們前方:一隻宣告者藏在紅木枝葉的陰影中,睏倦地伸縮著。
露西跳下剛才站著的樹枝,走向雪兒碧,獻出她手中冰冷、散發著霉味的東西。「抓住這裡,」雪兒碧說。「我拉這半邊、妳拉另外半邊,就像上課那樣——噁,這玩意兒軟綿綿的。好……不要抓那麼緊,它不會跑走的。等它穩定成形。」
「好吧,」雪兒碧最後說,用手示意露西放輕鬆。「那晚在科洛納的派對上,情況變得有點失控;半裸的通靈會及——這不是重點。我記得自己出去散步、透口氣,當時天空正下著雨,我不確定自己是往哪兒走,我轉進巷子裡,一個看起來有點老的男人正扳開一顆球形暗影。當時我從沒見過像那樣的東西:形狀像地球,卻發著光,輕輕地漂浮在男人手上。他在哭。」
「妳真的完全沒想過他們是妳前世的父母嗎?他們現在都老了?」
「我告訴過妳不要——」
「也許是妳不知道。我放大了他們的郵件一角、看到一個地址,還牢牢地記了下來。一二九一沙斯塔郡社區、三十四號公寓。」雪兒碧聳了聲肩。「如果妳想拜訪他們,我們可以當天開車來回。」
「不完全知道,但是能有多難?這一輩子它們總是在我身邊出沒。」
她再次為自己的情況感到不平:當事情變得難熬時,丹尼爾擁有他們在一起的所有美好回憶可依靠;她卻一無所有。
「三十四號公寓。」雪兒碧側眼看向石灰瓦屋頂的方形
和圖書
水泥建築。「看來應該是那一棟。如果妳要我——」露西驚訝得合不攏嘴。「不,等會兒——妳是說,我每一世的爸媽都不一樣?我以為哈利和朵琳……我以為他們一直都和我在一起。」
「雪兒碧。」
露西往後靠著手肘。「先決條件是我們真的有碰到面。顯然我們連碰面都不行。」
露西看著門朝外推開,門的另一邊似乎是廚房,裡頭走出一個比露西祖母過世時還要年長的婦人。她穿著一件粉白圖樣的洋裝、厚重的白色網球鞋,老花眼鏡上有條細繩繞過頸子,手裡則端著盤切好的水果。
露西低頭看著她的牛仔褲、舊網球鞋和紫色背包,看起來不像是會給人好印象的銷售人員。「那我要推銷什麼?」
「抱歉。」雪兒碧轉進大型停車場,面朝與平房風格相連的單層樓小型複合式建築。「呼吸的事我也在行。」
不會,露西很肯定。不過那也不代表什麼。儘管她認不得自己的父母(就算他們真的是),他們也一定認得她。
雪兒碧對上露西的視線,吞嚥了一口說:「毛骨悚然的畫面,露西。」
「我需要看過去的我,」露西說。「至少需要試一試。近來發生了好多事,我都只能接受,因為我知道得不夠清楚——如果我能知道得多些、清楚些,假如我能瞭解自己從何而來、去過哪裡;妳懂我的意思嗎?」
「我怎麼會這麼笨,」她說。為什麼剛才她沒有多留意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長相?為什麼沒有感受到他們之間微弱的聯繫?露西覺得自己像是活了大半輩子,直到今天才發現是被領養的。她有多少次被託付給不同的父母?「這真是——真是——」
「菲力普.厄巍思,我們學校的高年級生。」露西想自己應該沒見過他。
「嘿,只是開玩笑,」雪兒碧用手肘戲謔地推推露西。「特別為某位度過無數次青春期的女孩量身打造。」雪兒碧扮鬼臉。「我還是過一次就好了,謝謝。」
紅木林裡很陰暗,露西很高興有雪兒碧作伴。她回想前幾天騷擾暗影時,時間過得多快、事情卻毫無進展;霎時間,她感到不知所措。
雪兒碧假意地奸笑了聲。「我那混帳前男友只有一件事情不混球,」她探手進運動服的口袋,拿出一長串鑰匙鍊。「就是他帥氣的賓士,停在學生廣場上。妳挺幸運的,我忘了把備份鑰匙還給他。」
雪兒碧聳肩。「他只是引領宣告者成形。我當時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抓到它的,所以法蘭茜絲卡和史提文的示範才會嚇到我;我一直想忘掉那晚看到的事。我不曉得自己看到的是宣告者。」
露西屏住呼吸,仔細端詳自己的臉;看起來比現在的她還要年輕。上了捲子的及肩黑色長髮、圓領白襯衫、長及小腿肚的寬版A字裙,戴著白手套的手與丹尼爾的交握。照片中的他微笑凝視著露西。
露西被搞糊塗了。「妳看到部分對方在窺探的過往?妳看到什麼?」
薄薄的鍍金相框框住灰濛濛的玻璃。相框裡,泛黃的荷葉邊黑白相片上,有兩張臉孔印在其中:露西和丹尼爾。
她覺得自己很愚蠢:先前竟然沒想到這點。
露西苦著一張臉,照雪兒碧的交代做。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們分手的事?」
「別開始叫我海灘遊俠!」
螢幕變黑,接著宣告者從她們手中墜落,在林地上碎成片片,彷彿黑色的碎玻璃。露西忍住哽咽,呼吸急促,像是有一部分的她死去。
「所以那不是妳的前世?」
「有一頭淺金色頭髮的蒼白男生?」雪兒碧說。「長得有點像白化症的大衛.鮑伊?妳不可能沒注意到他。」她撇了撇嘴角。「想不注意都沒辦法。」
一個她幾乎記不得的吻,與一個瞬間燃燒起來的男孩;少許與丹尼爾相處的心跳時刻,這些大概就是她感情經驗的全部。在愛情上,露西肯定不是專家。
雪兒碧握住露西在石頭上的手。「我想幫妳,露西,但這件事太奇怪,我很擔心;萬一妳看到什麼,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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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妳不該看到的?」「所以妳那混帳前男友——」
雪兒碧皺起眉。「那個怪咖甚至不值得我改變髮型。」停頓了好一陣子,她補上:「但還是謝謝妳。」
在通往他們家的小路上,露西看到窗戶裡透出的燈光。她決定上前看得更清楚些。
她不懂雪兒碧怎麼能一直如此冷靜。如果是露西剛和丹尼爾分手,下午還「借用了」他的車,她絕對無法停止回憶兩人曾經有過的旅程:他們開車去看電影時的小爭執,或是某次將所有車窗搖下、在後座做的事情。雪兒碧肯定是在想她的前男友。露西很想發問,可是雪兒碧已經明白禁止討論這個話題。
「什麼沙斯塔?」
「妳不會擔心嗎?」
只要閉上雙眼,海浪聲就能帶著露西回到她這輩子第一次親吻丹尼爾的那個夜晚。在沙凡那(Savannah)綿延的棧道上。他們潮濕的身體糾纏在一起;丹尼爾的手飢渴地將她拉近,那時,什麼都阻擋不了他們。睜開眼,此刻的她與那一切是如此遙遠。
「還是妳比較喜歡『無所不能的救世主』?」雪兒碧總是能用最面無表情的方式語帶嘲諷。「法蘭說,這兩天晚上,有個神祕的傢伙溜進校園裡頭窺探;妳也該給他點教訓——」
他感覺起來不像是她的父親,看起來也不像。老婦人也是。問題不出在他們,他們看起來很完美,像是……完美的陌生人。假設她上前敲門、扯些洗車服務的謊,他們會變得比較不陌生嗎?
露西等著雪兒碧說完。「我的什麼?」
「等一下,所以妳是因為這樣,昨晚才沒有溜出宿舍?」昨晚,露西第一次沒被雪兒碧爬進窗戶的聲音弄醒。
「是啊,」露西嘲諷地說。她非常渴望拜訪他們,但怎麼看都不可能。「搭誰的車?」
「幹嘛?我又沒去哪兒。」
車程用去了午後剩餘的時光,而雪兒碧一路上不是在激勵自己,就是和收音機鬥嘴、搜尋各個頻道想找出最瘋狂的節目。空氣更加寒冷,樹木漸稀,海拔持續上升。露西全神貫注在保持冷靜上,想像和這對父母碰面時可能出現的上百種情況;也試著不去想,如果丹尼爾知道她去了哪兒會說什麼。
「假如能抓到宣告者,妳有辦法引導它嗎?」
「沒錯。他們從永生就在一起了,謠傳兩人的經歷相當令人印象深刻。」雪兒碧眼神詭異地盯著露西。「別那樣看我;妳以為他們憑什麼在雪蘭教書?這間學校可不是普通的好。」
雪兒碧一定會很失望。露西也是。她心痛地知道,這是自己最靠近他們的一次。攀著昔日父母住所外的窗臺,淚水滾落露西臉龐。她甚至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
接著出現一道咻聲。黑暗的部分緩慢地折疊縮小,不久,整個暗影變得像一只大盒子,在她們的指尖漂浮。
「不是。」雪兒碧打水漂的那隻手臂很勻稱,顯然是因為勤練瑜伽的緣故。下一顆石子大弧度地在水面上彈跳了六次,像迴力鏢那樣轉彎,幾乎跳回她們面前。
雪兒碧點頭。
「不要!」露西悄聲說:「妳會激怒它的。」
「不要,」露西大叫,想要往裡頭衝;她的肩膀已經探進宣告者的外緣——但也僅止於此;一陣冰冷將她往後推,在她肌膚上留下潮濕的感覺。一隻手夾緊她的腰。
雪兒碧在她身邊躺下。「妳還好嗎?」
「在那裡!」露西指向它,沒有浪費任何時間。她跳上雪兒碧身後的矮樹枝,蹺起一隻腳往左邊伸長了手指,想抓住宣告者。「我搆不到!」
「宣告者怎麼會是……傳喚者限定?所以,法蘭茜絲卡和史提文參與了索多瑪和蛾摩拉的毀滅?」
他們只消看她一眼,便知道露西是他們的女兒。她的父母遠比待在外頭的那些人還要年邁,很可能會承受不了看到她的驚嚇。連露西都快受不了了,何況是這對約莫大她七十歲的老人家。
雪兒碧撿起一顆松果朝掛在樹上的暗影中心擲去和_圖_書。
「想都不要想!」雪兒碧警告。
雪兒碧把手插|進紅色羽絨背心的口袋,專注地望著碧綠的海浪。顯然,她要不是在海浪裡看到了什麼,就是在逃避這個問題。露西隨她的視線望去,慶幸沒在海裡看見任何東西,只有延伸至天際線的灰白海浪。
「那是什麼?」
她伏低趴在地上,額頭頂著地面、橫躺下來。天氣比她們剛到的時候更冷,天色也更陰暗了,露西的手錶顯示時間已經過了兩點,而她們剛走進樹林時還是早晨,從西面的樹林邊界望去,露西發現陽光落在宿舍上的位置已然移動;宣告者吞噬了時間。
「我再講一遍:某個神祕的傢伙,他們不知道那人是誰。」雪兒碧坐在一塊風化的平坦石灰岩上,檢了塊石頭朝大海打水漂。「只是某個人,昨天的騷動之後,我在船上無意間聽到法蘭對克萊默提起這件事。」
露西起身,氣雪兒碧不把自己當成可以聊心事的對象,她踢著濕漉漉的沙灘,雪兒碧從背後拉住她,要她坐回石頭上。
兩人立刻出發,不給任何人阻止她們的機會。
「法蘭茜絲卡看起來很擔心嗎?」她問雪兒碧。
「我不明白,那些人——」露西扶著額頭。「我根本不認識他們。」
「妳晚上究竟都去哪兒了?」
「除非妳想嚇死那一對可愛的老人家。這件事我們得從長計議。」雪兒碧說。「妳怎麼不偽裝成推銷員,直接進門、瞭解他們?」
她看著松果從暗影暴露在外的那一側彈開,接著便聽見熟悉且令人害怕的嗖嗖聲。暗影的一邊開始非常緩慢地從樹枝滑開、掉進露西伸長的發顫臂彎。她用手指拎起暗影的邊緣。
露西在儀表板內側找到一張地圖,指出往沙斯塔的路線。她大聲報出一些路標,雪兒碧開車則像猛虎出閘,不過這輛暗紅色的賓士似乎挺樂於接受挑戰的。
「在車上等我回來?那就太好了,謝謝妳;我很快就回來!。」
太遲了。
露西皺眉,開始用手挖潮濕的沙地,想把自己埋進去。
一如發生在課堂上的景象,宣告者的黑色面紗消散、展現絢爛的色彩。露西護住雙眼,看著亮光穩定下來、回到暗影的螢幕內,轉為朦朧失焦的畫面;最後色彩變得柔和、形狀鮮明。
耳中的咻聲變得更大,令露西畏縮。當她只是想看一眼相片,還沒做出任何動作前,宣告者已經將影像拉近、放大;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露西覺得好像快扭傷脖子似的,但她也看到了——其中一幅相片上的大特寫。
聽起來很像是他。固執地遵守不能見她的承諾,又對她放不下心。想到他,思念開始決堤,露西覺得自己就要哭出來;但那個神祕的偷窺者也有可能不是丹尼爾,而是坎恩或任何人。說不定是流放者。
雪兒碧搖搖頭。「過去是很廣的範圍,宣告者能呈現遙遠的過去乃至數小時前發生的事,或是介於這兩者之間;我看到角落的書桌上有台筆電,所以很有可能……妳知道……」
雪兒碧繼續前進。「好客洗車之類不怎麼樣的服務好了。妳可以說文宣在包包裡;我有一年夏天做家戶拜訪時,差點捱了一槍。」她抖了一下,然後看著露西蒼白的臉。「拜託,妳的親生爸媽不會對妳開槍的啦。瞧,我們到了。」
「加州沙斯塔山,過去只要幾個鐘頭。」雪兒碧舉起拇指朝北邊一比。
「喔……雪兒,對不起,」露西咬著唇。「我還不曉得妳有男朋友。」
當老婦人將盤子放上茶几,一隻滿是肝斑的手從椅子後面伸出,選了塊香蕉。
「是啊,多虧了妳,海灘遊俠。」
「停,」雪兒碧用手指比了個要她閉嘴的動作。「我不想討論我的混帳前男友,而是妳想討論丹尼爾。可以繼續了。」
她看著浪花隨潮水退去,試著不望向遠m•hetubook•com•com方幽深的海水;她不願去想冰冷海面下的手。這是為了保護妳。史提夫想說的應該是你們,所有的學生。可是,如果他指的是露西……
禮拜天早晨的天空布滿了積雲,露西和雪兒碧走在雪蘭的小沙灘上,共享一顆柳橙和一壺印度奶茶,一陣強風帶來紅木林的泥土氣息;浪潮洶湧,捲起糾結的巨大黑色海草、水母以及腐爛的漂流木,將它們沖到兩人腳邊。
雪兒碧清了清嗓子,有點兒不自在。「妳沒有想過……妳過去認識他們?比方說很久以前,他們也許是妳的……」
露西傾身想看得更仔細,但影像焦點跟著她轉換,猶如立體全景圖;露西根本沒發現一名老人坐在躺椅上。老人看來很虛弱,頭上有些許白髮,額頭布滿老人斑。他正在說什麼,但露西聽不到半點聲響;壁爐上有一排相框。
雪兒碧拉起連身的羽絨帽,正拿著根樹枝在戳潮濕的沙灘。「我說過我不想談他。」
「搞不懂妳在鬧什麼彆扭,」隔天早上。雪兒碧對著露西說。「妳已經來這裡……六天了?還是雪蘭的大英雄,無愧於妳的好名聲。」
有人溜進雪蘭。會是丹尼爾嗎?
「我確定……妳說過。」露西歪著頭。「那天我們玩認識新人的遊戲時,妳還註記在我的紙上;妳從我手上一把抓過那張紙,說自己會超過十八種語言。還能窺探前世,問我要把妳填在哪一欄——」
「可是宣告者只呈現過去,現在趕去那裡有什麼意義?他們很可能——」
趁著失去勇氣前,露西跳下車、沿著蜿蜒的歩道小跑步到那棟建築物前。溫暖的空氣中充滿了醉人的玫瑰香,到處都是可愛的老人們,分成好幾組在門口附近玩桌上曲棍球(shuffleboard),或是穿過水池旁修剪整齊的花園,展開夜間散步。在傍晚的餘暉下,露西瞪大了眼睛尋找可能在人群中的老夫婦!卻沒有看到一張熟面孔;她得直接前往老夫婦的住處。
「我知道,我只是想,還記得妳曾經告訴我,妳知道該怎麼窺探自己前世的事嗎?」
「雪兒碧,我們能不能安靜地坐一會兒?我覺得我快不能呼吸了。」
感覺很離奇:稍早她在宣告者中看過同樣的房間,就連睡在毯子上的白色胖狗也一模一樣;她聽見廚房裡洗碗的聲音,看到套著棕襪的腳踝——多年前曾是她父親的男人。
「我比較喜歡下載吸血鬼週末(Vampire Weekend)的歌,妳不在的時候我都會跟著音樂哼;這樣對我的脈輪比較好。再說。」她伸出肥短的手指指向露西。「今天妳才是那個怪裡怪氣的傢伙。是丹尼爾惹妳生氣之類的嗎?」
「好啦好啦,我習慣去找我的混帳男友,」雪兒碧重重地嘆了口氣,笨拙地將石子丟入水中,差點打到一隻俯衝下來抓魚的海鷗。「直到他變成我的混帳『前』男友。」
似乎過了好久。暗影才開始變化。露西覺得這好像小時候玩過的古早趣應盤,先是感覺到輕微、持續不斷的振動,才發現宣告者的形狀已經改變。
「就是那兒——」當路面正前方出現一座覆雪的山時,雪兒碧指著它說:「小鎮就坐落在山腳下;我們應該能在太陽下山前趕到。」
她們看到的是客廳。藍色格紋躺椅的背面,與底部一角嚴重磨損的踏腳凳。老舊的木殼電視無聲地重播莫克和明迪。一隻肥嘟嘟的傑克魯梭梗犬窩在圓形拼布毯上。
「看到了嗎?」雪兒碧喘著氣說。在暗影的咻聲下,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妳看正中央。」
露西在雪兒碧身邊坐下,也開始在沙子裡找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