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三天
她還沒有告訴雪兒碧,那天她在宣告者中看到的餘波盪漾;丹尼爾和坎恩是一起共事的,而就她目前的認知,他們是祕密戰友。反正雪兒碧不會認識坎恩,而且這段歷史又說來話長。除此之外,露西很可能沒辦法忍受雪兒碧拿出天使與惡魔那頗具爭議性的觀點,來解釋丹尼爾和坎恩的合作根本沒什麼大不了。
「漢娜姊妹」是露西少數沒看過的伍迪,艾倫電影,可是她卻沒辦法專心欣賞。在電影開場放映完畢前,她已經不斷蹺起腳又放下了好幾次。
「嗯,」雪兒碧說。「看樣子妳在意的不是錯過派對。我昨晚注意到丹尼爾飛過海灘上空,你們兩個一定聊了很久。」
隔天一早的早餐,露西幾乎食不下嚥。
門突然打開,雪兒碧衝進房間,看了一眼露西的電腦螢幕,脫口說:「有史以來最棒的感恩節電影!我可以跟你們一起——」然後她看了看露西和麥歐司,兩人坐在漆黑的床上。「噢。」
走在灰色的天空下,露西仍被罪惡感折磨著,可是與雪兒碧的一席話已稍稍安撫她的情緒。她知道事情很糟,但親吻另一個人,終於幫她爭取到為這段關係說話的權利。也許她可以從丹尼爾身上挖出一些不一樣的反應,然後她可以道歉,他也可以道歉,化逆境為轉機、突破這筆爛帳,展開真正的對話。
「我問過,但他從不肯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那時丹尼爾表現得幾乎像是不記得了;那太瘋狂了,好像是在說,我們兩個都只是根據數千年前、某個我們兩個都想不起來的童話故事,一再重複裡頭的設定似的——」
「嗨。」
露西大笑。「那你的是什麼?」
「嗨。」她輕聲說。
「我們根本沒說到話。」
當麥歐司好不容易才注意到雪兒碧時,他笨拙地向她們這桌揮揮手,還在外帶餐區踉蹌了一下。他又揮了一次手,然後消失在餐廳後方。
「我絕不會拋棄丹尼爾的!」露西大聲地說,拼命想要相信這句話。
「餓了嗎?」他問,揮舞著一包爆米花。
「嘿,妳為什麼一副難過的樣子?」雪兒碧吞下一大塊貝果,「相信我,妳昨晚沒錯過太多東西。」
「真不可思議,他不是常有滿滿的命令要給妳——」
這是雪蘭放學生回家過感恩節前的最後一天,然而露西已開始感到寂寞了。人群中的孤寂是最悲慘的一種,但露西就是開心不起來;身邊的所有同學都在快樂地討論回家與家人團聚、跟暑假之後就不曾碰面的男女朋友碰面,或是好友即將在週末舉辦的派對。
露西卻想要跟上前去,然後——
所以柯爾先生已經將露西不能回家的消息傳出去了。可是他的簡訊卻對露西爸媽的反應隻字不提。她已經好幾天沒他們的消息了。
露西
和*圖*書踏上空曠的宿舍樓梯,每一道聲響都在這窟窿似的建築物裡空洞地迴盪。這裡已經沒有人了。回到房間時,露西以為雪兒碧走了——至少會在門邊看到她整理好的行李箱。
麥歐司往背包更深處摸索,拉出兩包即溶蘋果西打、一盒微波爆米花,和一片由伍迪.艾倫(Woody Alien)主演的電影「漢娜姊妹」(Hagah and Her Sisters)。「我的假期非常低調,而妳現在正看著它。」他微笑。「我曾邀請妳和我一起過感恩節,露西。就算改變了地點,也不表示得變更計畫。」
但雪兒碧不在裡面。她的衣服仍四散在她的區域,紅色羽絨背心也還掛在木釘上,瑜伽用具依然堆在角落。也許她明天才打算走。
麥歐司的唇擠出緊張的笑容。「想打發一下時間嗎?」
事情都處理好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露西傾身,壓低了聲音。「我指的是更久以前,當丹尼爾還……妳知道,高高在上的時候,他選擇了我。我,而不是地球上的其他人——」
露西沒作聲。她根本沒想過海灘上的營火晚會。她剛才看到麥歐司拖拖拉拉地出現,比平常的用餐時間耍晚;他的道奇帽拉到眼睛上,看來有些彎腰駝背。露西的手指不自覺地來到唇邊。
麥歐司聳了聳肩。「我爸媽說我要留下來也沒關係,反正過幾個禮拜我也得回去;再說我們對完美假期有不同的見解:他們假期的所有細節,都要登得上《紐約時報》的風尚版才行。」
雪兒碧有看到丹尼爾?她怎麼不早點說?還有其他人看到他嗎?
他雙手的拇指都塞在海藍色背包的背帶下,聲音在木牆間迴盪,令露西想起她和麥歐司或許是整棟宿舍中唯二的學生;露西打了個冷顫,也緊張起來。
然後怎麼樣?告訴他不必覺得難為情?那一吻她也有錯?愛上像她這樣的悲劇只會落到不好的下場?她喜歡他,但是他們之間——有許多事——是不可能的?即使她和丹尼爾現在有些口角,也沒有任何事物能改變他們的愛?
「啊,這就解釋得通了,」雪兒碧低聲吹了聲口哨。「事情是有點大條。」
雪兒碧模仿的莉莉絲向來能讓露西笑翻,可是今天露西卻只能緊閉雙唇,露出微弱的微笑。
「可是,雪兒碧——」露西無法想像自己和家人大吵一架後,便決定不回家過節。
整個晚上,露西不斷得到相同的結論:就算她再怎麼氣丹尼爾,發生在她與麥歐司身上的事也只能怪她。她才是那個背叛他們愛情的人。
麥歐司和露西互換了心照不宣的一眼。「沒問題!」麥歐司對著上頭的雪兒碧說,然後和_圖_書向露西咧嘴一笑。
「雪兒碧,麥歐司吻了我。」露西閉上眼睛打斷雪兒碧的話,這樣會比較容易說出口。「昨晚,丹尼爾都看到了。他飛走,沒聽我——」
情況很詭異。稍早她還為了麥歐司的吻飽受折磨,現在卻覺得麥歐司是唯一讓她感覺好過一些的人。要是他沒來,她又將墜入罪惡感無限循環的黑暗深淵。儘管她無法想像自己再次親吻他——不是因為她不想要,而是因為她知道那肯定是錯的,她不能……也不想那樣對待丹尼爾——不過有麥歐司的陪伴,確實大大安慰了她。
在露西正準備把身後的門帶上時,有人敲了敲門。露西將頭探出走廊。
想到丹尼爾坐在那裡、看著事情發生,卻沒有在她與麥歐司接吻時出聲制止,就令露西痛徹心扉;猜想他離開屋頂時的感受,肯定就像她第一次聽到他與雪兒碧時那樣——而且更糟,因為這是親眼目睹的背叛。清單上另一筆證明她和丹尼爾似乎無法心意相通的證據。
說真的,露西放鬆多了,當她坐回位置時,手指擦過麥歐司的指尖,麥歐司捏了捏她的手。雖然只有一下子,卻讓露西知道,至少到感恩節週末前,她都不用擔心自己一個人。
「安靜享受一下伍迪精彩的演技,好嗎?」雪兒碧要求。
露西以外的人都會在明天或是後天離開。麥歐司會回到家人身邊過那「超過百人」的宴席;黎兒和潔絲茗兩家人會一起聚在潔絲茗位於蘇沙利多(Sausalito)的公寓;即便是雪兒碧——儘管沒跟露西提過有關回到貝克爾斯菲市(Bakersfield)的隻字片語——也曾在前天和母親通話時哀嚎說:「是,我知道,我會回去啦。」
「不!永遠不會!」那個字眼令露西無法不顫抖。「我不知道。」
露西躲回建築物裡,改從鮮少使用的後門溜出,走回宿舍。她現在肯定沒辦法應付離別。
「所以我帶了好玩的給妳。」
露西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當然可以!我不知道妳什麼時候才要出發回家——」
露西瑟縮了一下。「我真的很不會弄爆米花。」
「那正是我想知道的。」
當然還有一些主校區的學生會留下來過節:從明尼蘇達州來雪蘭念書的孤兒康納,梅德森;父母住在中國的卜倫娜,李;以及法蘭茜絲卡和史提文——真是天大的驚喜——他們還會在週四晚上,於餐廳招待感恩節的替代晚餐。
「我無意承接下讓妳心情變好的業務,我只是試著陳述一個重點:儘管丹尼爾冷漠得讓人生氣——簡直是冷漠到極點——那傢伙還是很明顯地深愛著妳。這裡唯一的問題是:妳有嗎?在丹尼爾看來,妳可以在其他候補出現時立刻拋棄他,麥歐司就出現了,而https://m.hetubook•com.com他顯然是個好男孩,雖然以我的眼光來看有點拙,不過——」
一陣輕柔的笑聲,將露西的心思拉回她那沒動過的早餐上。
她身旁的同學全都急忙離開教室、衝向車子,留下行李箱輪子滾過的痕跡,黎兒和潔絲茗擁抱道別,然後潔絲茗坐上轎車、黎兒的兄長也為她把休旅車的後座騰出了空位;儘管她們只會分開幾個小時而已。
「我不是在挖苦妳,露西。我不知道,或許丹尼爾曾經和別人交往過。但妳根本看不出來;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妳要知道在他的認知裡,從來沒有懷疑過,妳是他唯一在乎的人。」
「剛才是我還是麥歐司看起來比較白癡?」雪兒碧翻白眼模仿麥歐司差點跌倒的窘樣。
「妳知道,這時候丹尼爾可能因為這件事感到萬念俱灰。對丹尼爾來說沒有比這更嚴重的事了——屬於你們兩個的不朽真愛。」
她想起他們在沙灘上起爭執的那晚,丹尼爾臉上的驚恐,她沒想到丹尼爾會那麼快地開口問:我們要分手了嗎?像是他懷疑這真有可能發生;就像他在劍與十字的桃樹下,告訴露西他們不朽的愛情故事時,她沒有全盤相信他瘋狂的說法。她是囫圇吞棗地吞下了他們的愛情,也接受其中的不完美——接受那些無法拼湊、卻要她當下就相信的片段。此刻,每一天,一個又一個的謎在她心中啃噬,她甚至可以感覺那最大的謎團正爬上她的喉嚨:
露西的臉羞愧得發燙,無法擺脫丹尼爾轉身就走的場景。那一幕就像是結局。
「他選了我,雪兒碧,而不是選擇天堂裡重要的職務、崇高的地位。這很嚴重,妳不這麼認為嗎?」雪兒碧點頭表示贊同。「除了覺得我很可愛以外,他選擇我,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這是個無解的僵局:如果他們寫了信來,不回信她會覺得愧疚;如果他們沒寫信來,她又會覺得都是自己害得爸媽聯絡不上她。她甚至還沒想好要怎麼跟凱莉說。
「就是沒有人懂得欣賞我模仿的莉莉絲。」雪兒碧坐直了身體,胸膛往前一挺,上唇的右邊不贊同地抽動。
法蘭茜絲卡披著黑白圓點的披肩,穿梭在各張餐桌之間,露西總是看到她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熱絡地和每個學生交談,卻依舊覺得自己受到嚴密的監視,好像法蘭茜絲卡可以鑽進露西的腦袋、知道是什麼讓露西失了胃口。法蘭茜絲卡曾說。她覺得露西很堅強,這個看法是否就像昨晚她們沿著小徑散步看見的野生白牡丹,只是曇花一現?
「夠了吧,」雪兒碧呻|吟。「不要跟那些女孩一樣:他太好了、我配不上他,嗚嗚嗚。小心我把妳踢到黎兒和潔絲茗那桌,那是她們的專業,不是我的。」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柯https://m.hetubook.com•com爾先生傳來的簡訊:
「那時可選擇的人可能也不多——哎呦!」露西打了她一下。「我只是想緩和一下氣氛嘛!」
這個週末,露西唯一能參加的派對,就是在她空蕩蕩的宿舍房間裡顧影自憐。
「總之,就像我說的,」雪兒碧繼續嘮嘮叨叨,拿起桌上的銅壺把露西的咖啡注滿。「營火晚會、享樂主義,等等等等,這些事也可以很無趣。」雪兒碧嘴角一撇。「尤其是,妳知道,當妳沒有一起來的時候。」
「所以我該好過一點囉?」
麥歐司穿著一件咖啡色的厚毛衣,裡面罩了有領子的白襯衫,下身則是那件會讓黎兒跳起來、和潔絲茗一起跟在他身後心神蕩漾的膝蓋破洞牛仔褲。
雪兒碧搓了搓下巴。「除此之外,丹尼爾還瞞著妳什麼?」
露西還剩下一線希望:阿琳曾威脅說會來盯好她。希望那包括感恩節假期這段時間,不過話說回來,自從阿琳帶他們三個回到雪蘭之後,露西幾乎沒看到過她,除了在收穫祭的晚宴上。
她忍不住想起和凱莉差點燒掉多佛宿舍的那次;露西再次思念起自己的好姊妹。
露台上的時間不斷流逝,大多學生都往教室前進了,學生侍者們忙著收拾餐盤。史提文獨自在最靠近大海的餐桌啜飲咖啡,眼鏡折放在桌上。他的眼神與露西相遇,久久不曾移開,露西直到起身前往教室時,仍忘不了他緊迫盯人的神情。這很可能就是史提文的目的。
露西的心微微敞開。有時候,雪兒碧會讓一絲光線照進她的心扉。不過下一秒,她的室友很快地聳了聳肩,就像是在告訴她:別高興得昏了頭。
「不出發了。」雪兒碧把自己拋到上頭的床鋪,為露西和麥歐司所在的下鋪帶來小小的震盪。「我和我媽吵架了。別問細節,內容肯定很無聊,反正我情願和你們幾個廝混。」
露西忽然緊張起來。他們剛才還是在週末下午玩桌上遊戲的兩個朋友,如今星星已經出現在夜空,宿舍空無一人、爐火霹啪作響——這會改變他們之間的處境嗎?
一開始,露西以為麥歐司說的是他自己,不過下一刻他自單邊肩膀鬆下背包、拉開主要的格層,裡頭裝著桌上遊戲:拼字樂、四連環、跳棋、電視影集歌舞青春(The High School Musical)的遊戲,甚至還有旅遊版的拼字遊戲。貼心又不會讓人尷尬,露西覺得自己快哭了。「我以為你今天會回去,」她說。「大家都走了。」和*圖*書
麥歐司打開微波爐,伸出一根手指。「我可以用這隻手指按下任何按鈕,尤其是微波爐。妳很幸運,我正好超級擅長加熱食品。」
「大多時候,我根本不明白他為何喜歡我。」
是麥歐司。
他們玩了拼字樂,直到露西終於瞭解遊戲規則;玩了拼字遊戲,直到他們發現根本有一大半的字母不見了;玩了跳棋,直到窗外的太陽西沉、天色暗得不開燈就看不清遊戲盤。麥歐司起身生火,然後將「漢娜姊妹」放進露西的電腦光碟機中。他們唯一能坐著看電影的地方就是床上。
這次落單,對露西來說很可能是最悲慘的一次,她內心的混亂煎熬一天天地愈發濃厚,到現在她已不知道該怎麼整理自己對丹尼爾、對其他任何事的感覺,也無法克制責備自己前一晚有多愚蠢,竟然傻到讓麥歐司跨越了界限。
然而麥歐司只是微笑地將背包丟在地板中央,開始拿出感恩節的樂子。
露西僵坐在白色鐵椅上。
兩人並肩坐在露西的床上,她一直憂心著自己的手該放哪兒、如果把手死釘在大腿上會不會顯得不太自然?如果她將手放在兩側,又會不會不經意碰到麥歐司的指尖?露西可以瞥見麥歐司隨著呼吸起伏的胸膛,聽見他搔脖子的聲音。麥歐司已經拿下棒球帽,露西聞到洗髮精的柑橘味道,從他漂亮的棕髮間飄來。
「我被永遠禁足了,記得嗎?」
露西愉悅地笑了,開門放麥歐司進來。走過露西身邊時,他們擦肩,兩人的視線膠著了一會兒。她還以為麥歐司就要轉動腳跟、折回門邊吻她。露西緊張地等著。
她的掌心開始發汗,還可以感覺到心跳加速。露西很想知道自己的頭髮看起來怎麼樣、她早上醒來時有沒有鋪床,以及麥歐司跟著她多久了?他有沒有看到她閃躲回家過感恩節的車陣告別,或是她察看簡訊時的痛苦表情?
雪兒碧興奮地高舉雙手招呼他。「他是怎樣,瞎了嗎?呼叫麥歐司!」
在看完史上最漫長、無聊的細胞分裂電視專題後,露西踏出生物教室,走下學校主建築物的樓梯,不經意地看見外頭的停車場塞滿了車子。家長、兄姐,和一些司機排成長長的車陣,露西只在喬治亞州的中學看過這等陣仗。
「所以妳和丹尼爾……玩完了嗎?」
「而……妳不知道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