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然而我拖著身子走到下一間屋子後方的圍籬時,發現煤氣燈已無用武之地,因為這家人出於某些原因將煤氣燈放在室外燃燒,就像是某種現代款式的燭臺,非常浪費也非常詭異。
冬天已去,那些露宿街頭的可憐傢伙已經沒有那麼需要我的幫助,況且我哥哥夏洛克已經知道我是個慈善姐妹,我也只好扔掉那件縫有許多深口袋的黑袍。不過我現在還是能塞個幾便士給街邊那些不幸的人們,因為我找到另外一套可以讓自己在夜色中暢行倫敦的喬裝——拾荒者,也就是那些在垃圾堆中尋找碎布(將之賣給紙工廠)、骨頭(拿來製作肥料)、廢鋼鐵(可賣給冶煉廠)或是食物(可別拿來給我)的人們。我穿著襤褸的衣衫和披肩,踏著搖搖欲墜的蹣跚步伐,一手提著破敗的燈,佝僂的背上扛著一個粗麻毛氈袋。
比起獒犬的吠叫,這個男子的語調帶給我更大的恐懼。我開始慢慢向後退。
那個男子在我身後大喊:「哈哈!然後我們就會離妳而去,讓妳在哈哈渠內自生自滅!」
作為一位民主體制的忠實信仰者,我自然會想關注社會時事,不過因為此前我怠於行使這項公民義務,所以現在得下很大的工夫才能了解當今社會。我將圖柏太太成堆的刊物搬進房間,並歡喜地脫下裙裝,當然也將胸墊、臀墊、胸衣、臉頰和鼻腔的填充物,以及鬈曲的瀏海髮片和假睫毛等等裝備一併褪去,隨後換上睡袍和拖鞋,讓自己可以在舒適的狀態中靜心閱讀。
不過我才走沒幾步,一聲如孟加拉虎般的咆哮便將我震懾得動彈不得。一隻巨大的動物朝我衝過來,就像一隻奔騰的駿馬想將我壓倒在地。
警官朝著我走來,我沙啞地說道:「老兄晚安啊。」
其實我並沒有真的遭遇到什麼迫切的危險,但是在我安全返家並躺回床上時,我卻止不住身體的顫抖。
和-圖-書我希望能知道那些曾經尾隨瑟西莉小姐的惡徒是誰,這樣我才有辦法找到瑟西莉小姐並提供援助。
「妳每天拾荒,不知道那是什麼吧?」我可以從他的聲音中聽見嘲諷。他繼續說道:「這叫做哈哈渠,拾荒人,妳知道為什麼它叫這個名字嗎?因為當妳掉進去後,我們看到妳時就會哈哈大笑,哈哈、哈哈……」
雖然接下來的數小時我沒能自得其樂,但還是因此得知槌球已經過時、網球和射箭仍然盛行,時下最受女性關注的運動則是高爾夫,刊物中到處可見教練在海德公園教授高球技巧。有些男教練長了一對招風耳,還有面容削瘦的女教練身穿高級訂製裙裝在教球,裙裝上還印有滑稽的法式天空藍雲紋。至於肯辛頓宮在整修完畢後仍無人使用,這真是太誇張了。一些身分崇高的人物參加了某個王室後裔或是某某伯爵長子受洗儀式;綢緞已經風光不再,法製真絲大行其道;大英帝國歷史事件的系列油畫在某個畫廊獨家展出;古老家族的子爵和子爵夫人將族名冗長的女兒許配給某個大好青年——某個名門伯爵的小兒子。看完這些我頭痛欲裂,也覺得自己快瘋了,然而我甚至連四分之一的刊物都還沒看完。
我隨後就看到原因了。
「希望妳也能有許多美好的夜晚,姐妹。」這個討喜的愛爾蘭人玩轉著他的警棍,對我的粗麻毛氈袋點頭讚許道:「在那些臭烘烘的傢伙去收水肥之前,我有聞到四十四號的住戶在享用仿海龜湯。」
我退進馬廄後方的陰影中,離開他的視野範圍,並奮力地想再次翻過那道鑄鐵圍籬。
最後,我得帶著圖柏太太上樓,她才知道我需要什麼:她房裡的那一堆社論刊物。
那是所謂的隱牆,也有人稱其為暗渠。
這裡可是東倫敦,搭乘地下鐵路十分鐘就能到西倫敦——那個幾乎和東倫敦
www.hetubook.com.com有著天壤之別的西倫敦。
「哈哈,哈哈……」
原來那隻馬士提夫獒犬停在另一道內牆前,不過那不是一般的圍牆,除非我看錯了……
有時,馬廄後方會有菜園,有些明智可靠的農夫們知道糞肥及麥稈能讓土壤變得非常肥沃;有些房子看起來空空蕩蕩,或許是身在海外的屋主尚未返家的緣故;不過也有許多房屋有人居住,而且從後院裡四散的呼拉圈、顏色鮮豔的皮球,以及會拍手的猴子拉環玩具等等物品看來,這些家庭大多都有孩子。我也發現有一戶人家聘請了居家女裁縫師,專門替全家縫製春裝,因為他們的垃圾堆中有斜紋布和塔夫綢等各種布料的碎片、線頭,而我也就著煤氣燈的光線將這些邊角料放進我的粗麻毛氈袋。
人一旦開始收集東西,不知為何就會漸漸養成一種偏執。所以當我看到那堆骨頭的時候,就非得拿到手不可,即便我在夜晚結束時會將收穫送給路上遇到的第一個乞丐。我在片刻間徒手攀越圍籬,完全忘記自己的扮相是個步履蹣跚的佝僂貧民窟女子。我喜歡攀爬,但是卻很少有機會這麼做,只因為一位端莊的女性不能將這樣的活動作為消遣。我的心情輕鬆愉快,身體也跟著輕盈起來,我躍過圍籬,轉身走向我的目標。
「你看到什麼了,路西法?」一陣傲慢的聲音緩緩響起,一個男子從山毛櫸木叢之間出現。男子相當魁梧,這點和他的獒犬有幾分相似。他向內牆走去。
此時已沒有時間翻回圍籬的另外一邊,我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找著匕首,雖然這隻獒犬對我的怒吼和咆哮仍是響徹天際、令人喪膽,但是那隻野獸卻出乎意料地停下腳步。
那是一種砌著石頭的深溝,既能防止牛隻逃脫,也能抵禦外來的入侵者,同時
和*圖*書還能維持地景的完整性,所以這種現代版的護城河在鄉村莊園中並不罕見。但是在都市中蓋隱牆?這有什麼意義嗎?
我用打開報紙的方式張開手,並向上指著她的臥房。在這間東倫敦的陋室中只有三間房,分別是我的臥房、圖柏太太的臥房,還有這間位於一樓,兼具廚房、餐廳和起居間功能的空間。但是即便如此,這位和藹的老太太還是不了解我的意思。圖柏太太將喇叭形的助聽器放在耳邊,朝桌子另一邊的我靠過來,並用略顯沙啞的聲音說道:「什麼?妳說有隻蝙蝠跑到樓上去了嗎?」
我當晚前去的住宅區更是如此,圍籬劃出四方的庭院,環繞著蓋滿常春藤的陳舊方形房屋,一片死氣沉沉。空無一人的寬敞街道銜接著更多方形的鵝卵石磚,這個區域就像是一條由磚塊和石頭組成的方形棉被。我實在不懂得欣賞這樣的風格,到底都是哪些人會願意住在這裡呢?方塔形的義式別墅是否住了暴發戶或是某位落魄的皇室?複合式屋頂的第二帝國風格大樓裡面住了未出閣的女士還是某一行的半吊子?山形屋頂的安妮女王式建築住的是醫生還是某個紈褲子弟?
天色漸暗,我終於有藉口能從報刊堆中解脫,畢竟如果在燭光下閱讀,我的眼睛將會過度疲勞。黑暗中,我從床架和床墊之間抽出自己藏匿的衣服,並換上這套夜行時會穿的破舊衣物。
我瞥向一些相片,內容都是哪個公爵夫人舉辦的船舶宴會、某某公爵參加板球隊的年度筵席,或是腰肢纖細的少女初入上流社會的社交舞會。相似的活動照片還有數十張,但是那兩個惡徒凶神惡煞的臉,卻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張照片上。
通往馬車道的大門掛著一個大鎖,不過靠著那些噴燈的光芒,我在圍籬的鐵製欄杆之間看到馬廄的角落旁有一大堆骸骨。
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頭野獸還m•hetubook.com.com沒把我生吞活剝?
「真的是謝謝你了。」我點亮自己那粗製濫造的小燈便快步退去。果然,我在四十四號住家後門,找到了他們燉煮小牛頭顱後殘存的骸骨。
路上遇到的警官態度相當友善,此時粗麻毛氈袋裡也放著撿到的小牛頭骨,我很順利地來到房屋後方,緊繃的情緒因此放鬆下來。我開始透過馬車道在各家後院之間穿梭,每回我經過馬廄就會有隻狗對我吠叫,而睡在馬廄閣樓的男孩或馬夫也只是透過窗戶瞥了我一眼後,便噓聲讓自家的狗安靜下來。社區的化外之地就此開拓,我也得以開始物色自己的安身之處。
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盡量矮小一些(在這種情況下,其實也不難做到就是了),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道隱牆。
我的老天!我完全沒有看見馬廄後方的狗屋,現在那些骨頭的原主——一隻體型龐大的馬士提夫獒犬,想要將我的喉嚨徹底撕開。
當晚,我換上日常的裝扮(拉格斯汀博士的秘書艾薇.蜜雪莉)回到租屋處,與年老的房東太太共享一頓差強人意的晚餐。菜色是蘿蔔和肝臟,因為圖柏太太聾得像是一根鑄鐵製的門柱,所以我在進食之際沒有想要開啟任何話題。不過飯後,我對圖柏太太示意,表達我想要向她借一些讀物。
我的天啊!
不論圖柏太太是否已經就寢,我都不怕這位和藹的聾老太太會聽到我外出的動靜。我將身後的門閂上,大步邁向擁擠的巷道。一旦到了暖季,貧民窟的窄巷即便在夜半時分依然人來人往,一群醉漢手挽手地經過,口中唱著歌;街燈下的角落有著許多形容枯槁的女子,縫製著拿來裝麵粉等物品的麻袋,每件麻袋完成後卻只能帶來極其微薄的報酬。她們不斷工作,直到眼和手都不堪負荷為止。有些女子則在另一個角落遊蕩,裸|露出大片胸部和腳踝的她們並沒
和*圖*書
有縫製東西,不過仍是在工作著。到處都有小孩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徘徊,有時讓我不禁覺得倫敦有一半的人口是小孩,另一半人口則是孤兒——許多貧民窟的少女在十五歲時就生下孩子,卻在二十幾歲時就去世,這在貧民窟司空見慣,還有一些孤兒則是因為雙親沒有撫養能力而遭棄養的「漢賽爾和葛麗特」。煤氣燈點亮了些許家戶,其他房子則是一片漆黑。我緩緩走在路上,除了兩個收水肥的夜勤人員正在巡視,街道上可謂是杳無人煙。雖然這些房屋中或許都有抽水馬桶,但後院可能還是設有需要清理的茅廁,而這種令人反感的工作通常得在黑夜中進行,這些人才會在晚上推著臺車上的巨大鐵器出來工作。推車的轆轆聲漸漸消失(但是那股氣味仍未散去,唉),這一刻的街道寂然無聲——不過隨後便聽見一陣規律的腳步聲,迎面而來的是一位警官。
「原來是個拾荒人。」那個結實的男人語氣中透著厭惡,他上下打量著我,彷彿我是一隻該遭到輾壓的蟑螂。他說道:「妳是怎麼進到這裡的?」
我的內心總是不甘平靜,這形成一股驅力促使我想穿梭在夜色中,但為了要熟悉這特殊的拾荒者扮相,因此我給自己訂下目標:我想要透過這種方式了解整個倫敦,而不僅僅是東倫敦。喬裝成拾荒者後,我去任何地方都能暢行無阻,因為人們視拾荒者為物盡其用的典範。雖然社會普遍認為像我這樣難以入目的拾荒者應該要偷偷摸摸地在夜裡出入,但其實也只有那些最苛薄吝嗇的家戶會在看到拾荒者時趕走他們,畢竟拾荒者可以說是在「值得救助的窮人」中,最刻苦耐勞的一群。
我往往能利用住家的垃圾堆來猜測該住戶的大致情況,以這家人來說,他們的家庭成員大概就是想要一些超出能力範圍的東西,比方說大受富人歡迎的海龜湯,貨真價實的那種海龜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