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論這一生能否與她重逢,我依然是我,我是艾諾拉。
種植其後的鳶尾花,究竟是什麼?
「——否則將永遠不得置喙。」
在我繼續點頭、亂叫跟做奇怪動作的時候,我依然仔細聆聽牧師枯燥無聊的臺詞,等待自己退場的信號。
「首先,這件事雖然沒有那麼重要,但我還是要提一下,這名新娘並不是原來的那位。」麥考夫用他一貫自以為是的語氣說道,在其他人又驚又氣地大吼大叫、亂成一團時,仍然處變不驚,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神聖」。聽到這個詞,我的白眼簡直要翻到後腦勺。
有這樣的媽媽真好。
與此同時,夏洛克也會確保她安全地回到母親的懷抱。
男爵問道:「你是誰啊?」
停止胡思亂想,艾諾拉。妳靠自己也做得很好。快想。
「如果在場有人知道任何這對男女不應結為連理的原因,請現在說出你反對的理由——」
步出孤兒院,對於那位年事已高的守門人是否發現我沒穿鞋,我已經不在意了。什麼都沒關係了。在短短的時間內,我便攔了一輛出租馬車,這輛馬車帶我到了地鐵站,接著我再換乘地鐵回到倫敦東區。接著,我一跛一跛地走回租屋處,原本打算癱在床上,用休息來犒賞自己。更精確地說,我繃緊的神經總算可以放心地虛脫了。
「這個提議真是太好啦!哈哈!」男爵大笑說道。
很好。看來我是不用睡了。嘆著氣,我將眼淚抹去,起身摸出一張圖畫紙,架起寫字桌,開始素描。
瑟西莉.阿利斯泰爾平安無事了。她的頭髮始終會長回來,她本人也是,應該會慢慢找回自己,接著在這個世界上發現自己的一席之地。不過,更重要的是,首先,她會先與母親團聚。
我喃喃地回了他一些不太好聽的字眼,然後繼續往樓下衝。穿著長襪的腳害我滑了一下,差點跌倒,我得抓住樓梯扶手才不會摔死。這給了我一個絕妙的點子,那就是從堅固又光滑的木製扶手溜下去。我馬上開始行動,幾乎是用飛的溜過了三樓——過程中,我還隱約記得自己經過一群孤兒,看到了幾張又驚又喜的小臉——接著來到了二樓,最後到了一樓。
hetubook.com•com他點點頭,一邊揪著自己前額的頭髮。「是的……呃……」
我畫了一個孤兒,因為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孤兒。然後我畫了打扮成孤兒的瑟西莉小姐。對她而言,身為一個缺乏父愛的女孩,一定跟我有相同的感覺。我細細描繪她多愁善感的小臉,以及美麗的眼睛。有時我覺得,自己跟她在很多方面都像是靈魂伴侶,也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如今又再次重逢。所以,在我心中也默默希望,或許再過幾年,等到我們都長大了,可能可以更常見到對方,或許也可以一起去寫生?
他在猶豫應該叫我「夫人」或「女士」。
「抓住她!」
「親愛的賓客,」他莊重地說道:「我們今天齊聚於此,一同見證這位男士與這位女士締結神聖的婚約……」
應該說,兩個哥哥都是。麥考夫也一樣——雖然很煩,但他其實也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他只是在做他自己,這並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母親的錯——哦,我親愛的媽媽。
我氣炸了。
唉,算了,人總要學著勇敢,我就孤注一擲吧!當然,瑟西莉現在應該已經逃得遠遠的了,看來我讓自己陷入困境是值得了——這樣的想法激勵了我。我繼續搖晃、抽搐、哼氣,偶爾還喘個兩聲大氣來讓效果更好。這件婚紗有著時下流行的、鑲著珠子的硬高領,這個「項圈」對於這些所謂的「婚約」簡直是再合適不過了。這圈硬邦邦的領子以最令人煩心的方式摩擦著我的耳垂,讓我痛苦得不時倒抽一口氣,害我不停搖晃、顫抖著。我的表演之所以令人信服,部分要歸功於這個折磨人的領口。
再畫下去,就會沒完沒了。我應該來幫媽媽畫一幅肖像。
但是,即便我獲得了回音,那又如何呢?在我的記憶中,媽媽這一生都不曾親自替我沐浴、幫我包紮、煮東西餵我,或者幫我梳頭……
挺拔的鼻梁。
我從來不曾畫過如此真實的自己。為什麼我現在畫得出來?
與此同時,大門旁邊一個遮風避雨的小亭子裡,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看起來飽經風霜的老男人正在打盹。他穿著棕色府綢上衣,睡得下巴都快掉到胸口上了。唯有當我大步走到離他相當近的地方時,他才嚇了一跳然後驚醒,
www.hetubook.com.com接著用惺忪的睡眼打量著我,睡得迷糊又上了年紀的腦袋瓜努力想搞清楚我是誰,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想到哥哥,我的心中彷彿又多了一條奇異的裂縫。我連忙速寫了他的卡通人像,來嘲弄他高高的身形,空虛的心靈又再次感受到踏實與溫暖。
原來在受傷的虛榮心驅使之下,人類會做出意想不到的事。真是太有意思了。極度的憤怒幾乎瞬間取代了害怕的感覺。
其實,我覺得自己被出賣了,因為夏洛克告訴麥考夫我在哪裡——在我躺在床上試著培養睡意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反應依然很幼稚。夏洛克只是善盡自己的職責,他其實也沒有保證過我什麼東西。在這場家族的躲貓貓遊戲裡,我哥哥是個公平的玩家。
這個聲音讓我忍不住小小地叫了一聲,不過其他人也同時因為驚訝而倒抽了一口氣,所以沒有人發現,大家都轉身去看這個無禮的入侵者。
我睜開眼睛,盯著空蕩的天花板,恣意流淌的眼淚滑落我的太陽穴。
「你有沒有看到她現在這個狀態?」阿綺拉逼問道。
她溫柔地餵飽我、幫我洗澡、換衣服,包紮我受傷的腳,直到我終於躺在溫暖的床上向她道謝,並目送她關起房門。聽著她的腳步與尖尖的嗓音逐漸下了樓梯,我疲勞的心也漸漸得到了治癒。
「呃,我看到了,但我也認為……」
我身後追擊的腳步聲逐漸消失,而孤兒院的居民們都好好地待在樓上。沒有人試圖妨礙我,於是我繼續在走廊上拔腿狂奔。途中,我看見一些披風與軟呢帽掛在衣架上,於是便各抓了一件,接著衝出前門。
「妳說那個帶著粉紅色扇子的小女森嗎?有,那個……」
我只好對自己,也只能對自己坦承,因為我知道為什麼蒙娜麗莎要笑得這麼神祕。無庸置疑,她的母親一定跟我媽媽有幾分相似。我知道自己不會去找媽媽。至少現在不會。我會等到她想見我,或是我感覺她想見我的那個時候。
「你也可以認清這件事,那就是事成之後你會得到豐厚的賞賜,哈哈!還不快開始!」一個熟悉的聲音大聲說道。
她的問題聽起來其實挺諷刺的,不過感謝她的耳背,我不需要給出太和圖書詳細的答覆。儘管如此,就算我已舉起一隻手示意她別再多管時,這位可親的婦人顯然沒有要接受這個回答的意思,並催促我坐到壁爐旁的位置,端給我一盆溫水,讓我浸泡那雙傷痕累累的腳;接著遞上一碗難喝卻營養豐富的肝臟大麥湯,自顧自地說了一大串同情的話語。「親愛的,天曉得妳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雖然我知道不關我的事。現在我能做的,就是幫妳梳梳頭。妳的腳傷成這樣,要搽上貝格軟膏,再用棉布包起來。我敢打賭,妳一定是把自己的鞋子送給了哪個可憐的流浪兒,全倫敦再也找不到比妳更好心的小姑娘了,但也要對自己好一點啊!妳到底是怎麼把自己弄得又是刮傷又是撞傷,衣服也破了這麼大一個洞,我真是拿妳沒辦法。妳趕快把湯喝完,我再端麵包布丁給妳吃。可憐的小羊,餓成這樣,我是要拿妳怎麼辦唷?」
「他們不該結婚的原因,我可以想到好幾個。」一個高傲的男性嗓音從門口飄了過來。
我抽了張新的圖畫紙,試著下筆,然後發現自己畫不出來。在那個瞬間,我想不起媽媽的臉。
可惜,我無法停下來欣賞自己的傑作,否則我用蕾絲與薄紗為他從頭加冕到腰部的整體效果一定很好。我敢確定他看起來應該是嚇得不輕,不過在這一團混亂中,我倒是清醒不少,於是鼓足了勇氣越過他,繼續朝前跑去。在我放下手的同時,那件新娘禮服也跟著從我身上脫落了下來,掉在地上,變成皺巴巴的一坨。我希望麥考夫在跟面紗奮鬥的過程中,會踩到禮服而滑一跤。我希望他跌倒之後,健壯的體格會有什麼地方受傷。我希望那個好戰的男爵會一拳揍在他的鼻子上。夏洛克一定告訴了我另外那個該死的哥哥,哪裡可以找到我。我好討厭他。我不知道自己在跑下閣樓階梯時,為什麼還會一邊啜泣?
或者,比較實際的做法,跑得像著魔一樣。
有人(大概是詹金斯)把一束香噴噴的花塞到我的腿上,再把一些花插在我左搖右晃的腦袋上,其他人則像無頭蒼蠅一樣忙碌,推開幾張椅子,各就各位,並且相互詢問戒指在誰那裡。
但沒有鞋子怎麼跑?
在這個糟糕透頂的時刻,我明白自己為何本能地不願意躲在白色婚紗之中。原來這與m.hetubook.com.com「締結婚約」的「約」字有關,那個代表「約束」的「約」,困住,令人恐懼、無法回頭地困在婚姻裡……
水仙長於水中,因他不曾擁有。
但我早就知道他的身分了。未受邀的賓客之中最糟糕的那一位,我最害怕的天敵,全世界最有辦法毀掉我人生的那個人——
我驚呼了一聲。這是我嗎?艾諾拉?
一張有稜有角的臉,不太像是夏洛克的那種,而比較像……我自己的?
「麥考夫!」我一邊大叫著,一邊迅速起身,扯掉臉上的面罩。「我詛咒你!你就不能讓我——」
圖柏太太今天當了我的一日媽媽,但我的親生母親究竟在哪裡呢?
於是,我在自己暫時畫下的女性頭部輪廓中,試著把五官一個一個填進去。
在他動動嘴巴,試圖發問時,我用自己最清楚的上流社會口音,假裝自己看起來是孤兒院董事會的一員或是其中一名理事。「妥希多,你又在打瞌睡了。真是丟臉。把大門打開。」
我的身後與頭頂紛紛傳來喊叫聲。
一切都只是形式,根本沒有人跳出來說什麼。
我的謎語訊息:
在我穿越前庭時,我慢下腳步,從狂奔變成快走。我擦掉臉頰上的淚,將那件樣式簡單的海軍藍披風甩過肩,接著把我亂七八糟的頭髮藏在那頂同樣簡單、樣式老舊的深藍色呢帽裡,這可能是某位舍監週日做禮拜的行頭吧!
調皮的嘴巴,有著蒙娜麗莎的微笑。
「艾諾拉!等一下!」麥考夫用命令的語氣說著。
可憐的老人,他嚇得跳起身來乖乖照做。
令人毫無防備的事情發展著實讓我嚇得不輕。我說服自己,現在的狀況其實不比之前糟。我終究必須要抓緊一個時機,然後匆忙逃離,僅此而已。大家在等待牧師到來的時候,雖然我還是又蠕動又晃動,嗚嗚咽咽地呻|吟著,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失常的人,但我的思緒和情緒卻意外地平靜了許多。儘管我的處境看似尷尬,但我發現自己正愉悅地想著,何時才能製造令人難忘的一幕。就像我哥哥夏洛克一樣,我非常喜歡那些偶爾出現的戲劇化時刻。我下定決心,自己會如實扮演好瘋子的角色,直到他們想要我說出「我願意」的那一刻。到了hetubook.com.com那個時候,我會非常清醒地宣布:「我絕對不願意。」接著,當他們都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時,發現我竟然如此強硬地拒絕了迷人的布拉威爾,我就會用最果斷與有尊嚴的態度,從椅子上站起來,悄悄離開。
「那麼,那個女孩有沒有跟他一起離開?」
阿綺拉不耐煩地咂了咂嘴,用舌頭發出像放牧牛群一樣的聲音。出乎我意料的是教區牧師竟然一下就聽從這個指示,繼續進行儀式。
其實,她都知道要怎麼辦。
「謝謝你,妥希多,沒別的事了。」
仍然沒有得到回覆。當然,可能是我心急了。或許可以期待今天的《帕馬公報》。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睡醒之後再看看吧。
他就這樣毀了我準備好的驚喜。
「你就不能放過我嗎?!」在一陣混亂的暴怒中,我衝向他,雙手抬高,彷彿像要舉起一塊大石頭丟過去一樣,把我的新娘頭紗套到他的頭上。
接著我繼續問道:「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瘸著腿的高大男人來過?」
當詹金斯領著教區牧師走進來時,他正在喃喃自語:「這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事了。」
不過,就在我打開前門的時候,碰到了圖柏太太。她看了我一眼,立刻像羊一樣地發出一聲尖叫。「蜜雪莉小姐!妳還好嗎?」
常春藤伸長卷鬚,探尋無果:
真的沒有,真的沒有事了。
我想找到另一個微笑的理由,所以接下來,我畫了一個可愛的年輕女士,有著蓬鬆的栗色秀髮,頭上還戴著一頂精緻又時髦的小帽——那是我,穿著藍色的散步裝,戴著昂貴的假髮,臉上塗著脂粉、顏料,這是精心打扮的偽裝,手裡還拿著一把陽傘。我的老天,看起來真美,但……但這並不是全部的我。我又畫了打扮成拾荒者的自己,接著畫了艾薇.蜜雪莉,她穿著便宜的洋裝,還有假鬈髮。接著是戴了壓扁圓禮帽的流浪兒,貧童中的模範生。
黃菊鏡裡盛開,此物為她所留。
堅毅的下巴曲線。
紙上的那個自己,直直地盯著我,向我索討一句實話。
堅定的眼神,年輕卻睿智。
輪到麥考夫了,輕鬆的兩三筆就畫出他被新娘面紗籠罩的樣子,長長的面紗連他那件臃腫的西裝都罩了起來。這個畫面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