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人生的二次機會
我們試著把僅剩的錢交給保羅醫師。他不收。「你們把錢留著吧!你們拚了命才拿到那些錢的,不是嗎?你們大概也知道我見了我的律師,讓他能寫好訴狀以便請你們的媽媽來克萊蒙出庭。我知道你們堅信她不會來,但這很難說。要是我運氣夠好,能贏得你們的永久監護權,我每星期都會發零用錢給你們。每個人口袋裡都要有點錢,才會覺得自由快樂。我大部分同事都給他們正處於青少年時期的兒女每星期五美元的零用錢,凱芮這年紀的女孩應該每星期三美元就夠用了。」他打算買齊我們上學所需的所有衣物和用品。我們只能睜大眼睛愣愣地望著他,再一次對他的慷慨感到驚愕。
「不對!」但我卻吻了他,接著從他床上一躍而起,奔回我房間,將我身後的門啪一聲關上落鎖。我在幹嘛?我不該再進他房間,到他床上了。難道我真的像外婆說的那麼邪惡?
凱芮已經八歲了!連提到「童裝」都是種侮辱!她的臉擰得像皺巴巴的梅乾。「我不能穿童裝去上學!」她哀嚎著。她把臉按在我大腿上,抱住我雙腿。「凱西,別讓我穿粉紅色和粉藍色的嬰兒衣!大家都會笑我的!我知道他們會的!我想穿紫色和紅色,不要嬰兒服的顏色!」
「這個解決辦法最好!」保羅醫師很感興趣地說道,看起來終於鬆了口氣。「我會買台縫紉機,凱西可以幫妳做紫色、紅色和靛藍色的衣服,一定會很引人注目。」
那是我最怕的事,因為凱芮頭太大而身材又太瘦小,我怕她會被人嘲笑然後覺得難為情。凱芮以前的身材比例非常棒,非常完美。都是因為在光陰虛度的那幾年,我們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才害她這麼瘦小。就是這個原因,我知道一定是這個原因!
面對這種半騙半哄的懦夫,凱芮這般頑固的女孩才不會輕信他的話。她瞪大了眼,握起拳頭,正要跺腳放聲尖叫時,有個肥胖的中年女店員沉著地建議,說凱芮可以找人訂製衣服,她家中一定有個像凱芮這麼大的孫女。凱芮半信半疑地猶豫起來,看看我,又看看醫師,接著看看克里斯,又回頭看著那位中年女店員。
「不要引人注目,只要鮮豔就好。」凱芮噘著嘴,而我卻目瞪口呆。我是個舞者,不是個裁縫!然而凱芮明白這點的。「凱西不懂怎麼做漂亮衣服,」她說道,「她什麼都不做,只會跳舞。」
保羅醫師安慰她。「寶貝,我喜歡金髮藍眼的小女孩穿粉色衣服,所以要不要等妳再大一點才穿那些鮮豔的?」
他藍色的雙眼低垂,凝望著我的眼睛。這是兩雙如此相似的眼睛,我愛他就像愛我自己好的那一面,開朗快樂的那一面。
我沒辦法入睡。我一直聽到他在呼喚著www.hetubook.com.com我,渴望著我。我起床,遊魂似地走過走廊,再次來到他床上,而他也正等著我。「凱西,妳永遠離不開我的,永遠不能。只要妳活著,就只有我和妳。」
我用心而節儉地挑選自認適合上學的外出服,我們一月就要開始上學。我需要一件外套、一雙鞋以及成套的雨衣、雨帽和雨傘。那個好心慷慨的男士准我買的任何東西都讓我內疚,好像我們在占他便宜。
我們非常安靜地跟保羅坐在一起,穿上最好的衣服在不公開審理的法官辦公室裡出席等待,然後等了又等。我的內心像繃直的鋼繩拉得好緊,我以為自己會崩潰大哭。她真的不要我們了,她的缺席再次告訴我們,她是多麼不在乎!法官同情地看著我們,讓我為我們自己感到難過,同時對她感到憤怒!哦,她該死!她生下我們,聲稱自己愛著我們的父親!她怎能這樣對待他的子女,而且是她自己的親生兒女?她是個什麼樣的媽媽啊?我不要法官同情,也不要保羅同情。我仰起頭,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叫出聲。我斗膽瞥了克里斯一眼,看到他眼神茫然地坐在那裡,但我知道他已心碎,就跟我一樣。凱芮坐在醫師膝上,整個人縮成一團,醫師用雙手不斷安撫她,在她耳邊輕聲說些什麼。我想他說的是:「不要緊,沒關係。妳有我當爸爸,有杭妮當媽媽。只要我活著,妳什麼也不會缺。」
童話故事也能成真。
克里斯連忙跑來,瞧瞧是誰害他心愛的小妹哭。她兩腳大張地站著,頭往後仰,臉頰上淌著兩行沮喪的淚水。
雖然最後我得去學縫紉,然而那天對我們而言簡直有如置身天堂。我們滿載而歸,全都在理髮店和美容院弄得漂漂亮亮,每個人都有一雙硬底新鞋。我有了自己第一雙高跟鞋,還有好幾雙尼龍絲|襪!我有了第一雙尼龍絲|襪和第一件胸罩,更棒的是,還有滿滿一袋的化妝品。我花了好長時間挑化妝品,醫師站在後頭看著我,表情非常古怪。克里斯發著牢騷,說我不需要口紅、眼影、眼線筆和睫毛膏。「女孩子的事,你根本不懂。」我帶著優越感回應。我第一次這樣大買特買,天啊!我簡直是極盡所能地買!我得擁有我在媽媽那超棒梳妝台上見過的一切東西。就連她用的抗皺乳霜和保持緊實的泥狀面膜也不例外。
我們終於要變成正常的孩子了。然後,當我一時放下心來,凱芮發出足以震碎倫敦水晶宮的嚎叫!她的哭嚎令店員慌亂,顧客也受到驚嚇,有位女士將嬰兒推車撞上一具假人模特兒,假人轟然倒地。推車裡的小嬰兒也加入凱芮的哭泣行列!
我做了這個決定,然後加入克里斯和凱芮的行列,在客廳展示所有新衣服給醫師和杭妮看。杭妮的笑容閃亮有如耀眼太陽,而我們的善心贊助人卻若有所思地皺眉,讓雙眼蒙上陰影,在那雙宛如鑲嵌珠寶般的眼睛裡,看不見一絲欣賞或贊同之意。他突然起身走出客廳,牽強地搪塞說他得工作。
還真是忠心耿耿呢。除了克里斯的少許幫助,教她和克瑞認字閱讀的可是我呢。「凱芮,妳在幹嘛?」克里斯厲聲說道,「耍什麼小孩子脾氣?記住,只要凱西決心要做,她什麼都做得到!」醫師欣然同意。於是,我們去買電動縫紉機時,我什麼也沒說。
「不對!」
「好啊,」我毫無熱忱地同意,「我會補衣服,還懂棒針編織、鉤針編織、針繡和絨繡。我媽媽教了我這些東西,好讓我不會太閒。」我忽然說不出話來,好想哭。我在腦海中看見了媽媽那動人的臉龐,還看見了爸爸。我看見兒時的我和克里斯放學急忙趕回家,還沒拍掉肩上的雪花就衝進屋裡,看到媽媽正替雙胞胎編織嬰兒衣物。我忍不住低頭俯在杭妮膝上開始放聲哭喊。杭妮不能說話,但她那溫柔的手按在我肩上,彷彿要我知道一切她全都明白。我抬頭一看,發現她也在哭。大顆飽滿的淚珠向下滑落,弄濕了她鮮豔的紅洋裝。「杭妮,不要哭。我很樂意替保羅醫師縫鈕釦。他救了我們,我什麼事都肯為他做。」她表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去拿長年堆積的待補衣物,也許裡面有一大堆襯衫都缺了鈕釦。
我們卸下防衛,再度變得脆弱。我們允許誠實、希望和信任到來,然後像仙子般在我們腦海裡跳舞。
我們一踏出車外卸下採買的東西,我、克里斯和凱芮就馬上衝到樓上試穿所有新衣服。還真可笑,我們以前輕輕鬆鬆就拿到新衣服,卻從未像現在這樣高興。那時沒人會看我們穿新衣。然而,即使我已經成了現在的我,當我套上那件正面有一整排小鈕釦的藍色天鵝絨洋裝時,我還是想起了媽媽。我如果想為我們失去的那個媽媽而哭泣,那個我決定要永遠恨她的人,那還真是諷刺。我坐在我那張單人床的床沿,仔細思考這件事。媽媽會給我們新衣服、玩具和遊戲,是因為她對自己所做所為和剝奪我們正常童年心生愧疚,那是一段我們再也沒有機會挽回的童年,失去的那些歲月正該是最美好的年歲,而且現在克瑞躺在墳墓裡沒新衣服穿。
他抱我抱得更緊了,一句話也不說,但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不會有別人。他不會讓這件事發生。和*圖*書一個女人就已傷他太深,在他年紀如此幼小,又如此脆弱時,已經無情無義地背叛了他。只有我他能相信。
砰!杭妮的手槌進麵團裡,她抹掉手上的麵粉,飛快寫好一張便條紙。「杭妮眼睛差,看不了針孔那種小東西。妳眼睛好,幫醫師小子的襯衫補釦子,好嗎?」
「天啊,現在又怎麼了?」克里斯問道,而我們的醫師看起來嚇呆了。
聖誕節前幾天,他開車帶我們去購物中心,那裡鋪著紅地毯,天花板是玻璃圓頂,到處播放著流行聖誕樂曲,人潮洶湧。那裡就像童話王國!我興奮地脹紅了臉,凱兩和克里斯也是,我們的醫師也不例外。他的大手牽著凱芮的小手,我跟克里斯也手牽著手。我看到他望著我們,滿足於我們的驚訝目光,所有事物都是如此吸引著我們。我們感到畏怯、感動,而且充滿渴望,但又怕醫師會看穿,然後努力想滿足我們所有欲望。
我起身走到二樓陽台上仰望月亮,看見克里斯站在陽台欄杆旁,他也望著月亮。他的肩膀向來自信挺拔,現在,我從他低垂的肩就明白他此刻心中悲痛,就和我一樣。我踮起腳尖想嚇他一跳,但就在我靠近時,他轉過身來張開雙臂。我沒多想就直接投入他懷中,雙手環住他脖子。他穿著媽媽去年聖誕節給他的那件溫暖睡袍,不過已經太小件了。等這次聖誕節早上他往聖誕樹下一瞧,就會得到我給的另一件睡袍,上頭繡著他姓名的花押字母「CFS」,因為他不想用F開頭的佛沃斯這個姓,只想用S開頭的薛菲爾。
我不能是那樣!
男人,他們怎麼會懂?給凱芮試穿的那些粉|嫩漂亮小洋裝,顯然激怒了她。那些都是嬰兒服,那就是她哭泣的原因。儘管如此,所有衣服都太大件,沒一件是紅色或紫色,完全不是凱芮喜歡的!「去童裝部門看看。」梳著蜂窩頭的高傲金髮女郎沒良心地建議道。她對我們一臉尷尬的醫師親切地笑著。
「殺人的合理藉口?」我苦澀地問道,「她怎麼想得出夠聰明的藉口?她沒那麼聰明。」他看起來好痛苦,我收緊環抱他脖子的雙臂,一手溜進他髮間纏繞,另一手垂下來撫摸他臉頰。「愛」這個字眼意義如此廣泛,與「性」這個字不一樣,而且更難以抗拒。當他將臉埋進我髮間然後啜泣,我感覺對他充滿愛意。他一再低喃著我的名字,好像我是世上唯一真實可靠又足以信任的人。
不知怎地,他的唇碰上我的唇,我們開始親吻彼此,吻得如此熱烈,使他燃起胸中的欲望,想將我拉進他房間。「我只想抱抱妳,就這樣,沒別的。等我出外就學,我需要更多東西讓我堅持下去。凱西,現在給我更多一些,拜託。」我還沒來得及回話,他就再次https://m.hetubook.com.com將我擁入懷裡,雙唇火熱地吻著我,我開始感到害怕,卻也忍不住興奮起來。
沒錯,我的確逃出了佛沃斯大宅,但我仍得知道她所有一舉一動,而且也要知道她何時會來南卡羅萊納州這裡!媽媽遲早會收到我寄的信,然後明白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她。不知為何,我深信,在某種層面上,她會比我們痛苦十倍!
我們走到青少女服飾部門時,我到處打轉。這麼多衣服讓我眼花繚亂又目眩神迷,我左看右看,就是沒辦法決定要買什麼,每件都那麼漂亮,而且我以前從來不曾有機會替自己買東西。我的猶豫不決令克里斯大笑。「去吧,」他鼓吹著,「現在妳有機會給自己挑絕對合身的衣服,喜歡什麼就去試穿吧。」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我一直小家子氣地埋怨媽媽買給我的東西從不合身。
他往後退,眼角各有一顆淚珠閃爍。此時此刻,由我來切斷這縷羈絆。這是為他好。為了某個人好,每個人什麼都願意做。
「凱西,」他輕聲說道,他撫著我的背,兩眼發亮,「妳如果想哭,就哭吧,我懂的。連我的份也哭夠。我一直希望、祈禱媽媽會來,然後她會設法給我們一個合理藉口解釋她為何要那麼做。」
那晚我哭了。為了我曾深愛的那個媽媽,我哭濕了枕頭,一想起爸爸仍在人世時我們的家庭是那麼美滿,我的心就好痛。我為了她曾替我們做過的所有好事而泣,尤其為了那個時候,她曾如此慷慨給予我們的所有愛意而泣。我為克瑞哭得更多,他就像我自己的親生小孩。然後,我忽然開始停止哭泣,痛苦而激烈地思考著如何報復。當你決心打倒某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那個人的角度來思考,想想怎樣才能傷她最深?她根本不願想起我們,她試著忘掉我們曾經存在。哦,她忘不掉的,我保證不會讓她忘掉。今年聖誕節,我一定會寄卡片給她,署名「來自妳不要的四個瓷娃娃」,而且我還會把這行字畫掉改成:「妳不要的三個瓷娃娃還活著,另外一個死掉了被妳帶走再也沒回來。」我想像她會瞪著那張卡片,她心裡會想著: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
凱芮做了決定。我們要留下。就算她沒下這個決定,我們也會留下來。我們怎能不留?
為了回敬我慢吞吞又不敢買太多的行為,保羅不耐煩地說道,「凱西,看在老天的份上,別以為我們每星期都會像這樣採購。我要妳今天就買足一整個冬天需要的東西。克里斯,等我們這邊買完了,你就衝去青少年那一區開始選你要的東西。你挑東西的時候,我跟凱西就替凱芮挑她需要的衣服。」
那些故事就發生在我們身上。邪惡皇后離hetubook.com.com開了我們的生活,總有一天白雪公主會統治王國,她不會成為那個吃下毒蘋果的人。但每個童話故事都得屠龍,得戰勝女巫或是遭遇某些阻礙,事情一定會變得困難。我試著預想未來,猜想誰會是那頭惡龍?阻礙又會是什麼?我只知道女巫是誰,最悲哀的是,我知道女巫將會是我自己。
「不過凱芮,現在先買幾件粉紅色、黃色和藍色的洋裝,好嗎?」保羅醫師取笑似地咧著嘴。「凱西縫她自己的衣服也可以幫我省很多錢。」
「住手!不要!」我叫喊著,但他不聽,繼續撫摸我胸部,然後掀開我的睡袍好讓他吻上去。「克里斯!」我嘶聲說道,生起氣來。「克里斯,別愛我。等你離開後,你對我的感情就會慢慢消失,就像不曾有過一樣。我們要逼自己去愛別人,這樣我們才能真的讓自己清白無罪。我們不能成為爸爸媽媽的翻版,我們不能犯下同樣錯誤!」
不,我不是。
克里斯一有空就去找保羅醫師幫忙輔導學業,好讓他能在期中進入一間專門預科學校就讀。凱芮是我們最大的難題,她會讀能寫,但她實在太瘦小。公立學校的學童可不一定都很友好,她怎麼應付得了?「我打算送凱芮去私立學校。」我們的醫師這麼說明。「那是一間非常好的女校,辦學相當出色。因為我是校董會成員,我想凱芮會得到特別待遇,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壓力。」他意味深長地瞥向我。
他的吉他他放在房間裡一個角落,好讓凱芮睡醒一睜眼就能看到吉他和班鳩琴。為什麼受苦的總是我們,不是她?這時,我忽然想起來了!巴特.溫斯洛是南卡羅萊納州人!我跑到醫師位於樓下的書房,偷拿他的大本地圖集,然後跑回臥室,在書裡尋找南卡羅萊納州的地圖。我找到克萊蒙市了,但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見的,克萊蒙竟然和格林列納是雙子市!不,這實在太巧了,是巧合嗎?我仰頭放空目光。是上帝有意要我們來到這裡的,如果她會來她丈夫故鄉格林列納作客的話,我們等於是住在離媽媽很近的地方。這是上帝給我的機會,讓我宣洩些許痛苦。我要盡快去格林列納,查出關於他和他家人的所有情報。我一星期有五美元零用錢,可以訂份社區小報,裡頭會報導佛沃斯大宅附近有錢住戶的所有社交活動。
法院開庭的那天媽媽理應現身,我擔心得要命,好怕她真的會來。不過我很有把握她不會來。她怎麼可能會來?這對她有百害而無一利。除了累贅重擔之外,我們還能是什麼?而且她還可能得面對殺人罪嫌和牢獄之災……
「沒錯!」
當我哥哥朝著青少年服飾的部門走去,我發現店裡所有正值青春的少女都轉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