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屋頂上的貓頭鷹
夜深人靜!哦,天啊!我真希望克里斯沒提起閣樓,在克瑞上天堂去見爸爸前,他曾經差點死在木箱子裡。克里斯親吻我臉頰,擦掉我淚水。「好了,別哭了。我說的全都不對。她會沒事的。」
「為什麼這孩子在尖叫?」杜赫斯特小姐問道,一臉犯錯的隆霍斯特小姐偷偷溜走想脫掉她的犯罪證據,那身晚禮服證明了某處有個男人躲藏等候。
「呵呵!真會編故事!妳撒謊!小貓頭鷹,所以現在妳必須受苦,成為我們的一員,要不然就去死。選一個吧。」
「凱芮該去馬戲團……馬戲團……馬戲團。」西希繼續唱個不停。然後她跳到自己桌上,擺出嘉年華會怪胎秀攬客員的厚臉皮叫嚷模樣,西希開始大喊,「來啊!大家來啊!一枚二十五分硬幣就可以來看拇指姑娘活生生的姊妹!來看世界上最小的女人!來啊,付錢看這眼睛好大好大的小傢伙,像隻貓頭鷹一樣!來看好大好大的頭長在這麼瘦小脖子上!只要一枚二十五分硬幣就可以看我們的小怪胎脫|光光!」
「我是艾蜜莉.迪恩.杜赫斯特。」電話另一頭的嚴厲聲音說道。「請立刻叫薛菲爾醫師接聽。」
那時是晚上八點,大多數教職員都回自己房間休息了,教師們身穿浴袍睡衣,其中一人穿著緋紅色晚禮服,顯然正準備偷溜出去,眾人飛快跑向那喧鬧房間。她們衝進凱芮和西希合住的宿舍房間,瞧見裡頭的可怕場面。十二個女孩混戰打成一團,還有其他女孩站在一旁觀看。混戰圈的其中一人跟凱芮一樣只是不停尖叫,但其他十一個人都在地板上大叫、拳打腳踢、拉頭髮又扯衣服。而凌駕所有爭吵喧嘩聲之上的,是一名瘦小人兒驚恐的刺耳大喊。
「妳的?那些娃娃是我妹妹的。」
我還清楚記得妳度蜜月的那個夏天。那是個很棒的夏天,在永遠不能開窗的上鎖房間裡,住在山上是如此清爽宜人。溫斯洛太太,恭喜妳並致上我最誠摯的祝福,我真心希望妳記得妳的瓷娃娃曾經度過什麼樣的春夏秋冬,那些回憶會在妳未來的每個春夏秋冬揮之不去。
我們待在艾蜜莉.迪恩.杜赫斯特小姐的漂亮辦公室裡。她沒坐在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桌子後面,反而不停在地板上踱步。「薛菲爾醫師,說真的,本校從未發生過這種事。我們從沒弄丟任何女孩。我們每晚都會查房確認女孩們是否熄燈躺在床上,凱芮那時候還在床上。我親自去看她,若她願意的話我想安慰她,但她不願看我也不肯開口。當然這一切都是從你的被監護人房間裡發生打鬧事件開始,處罰導致她們失去週末外宿的許可。所有教職員都協助我搜查,我們也訊問了學校裡的女孩們,她們聲稱一無所知。我猜想她們應該知情,但她們若不肯說,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西希揚起拳頭,擺出職業拳擊手的姿勢跳來跳去,對著蕾西快速揮舞拳頭。「想打架?來啊,把手舉起來!看是妳先打中我,還是我先把妳揍出黑眼圈!」蕾西還沒來得及抬手防衛,西希一個右拳直接擊中蕾西的左眼。然後西希的左勾拳揮上蕾西筆直的漂亮鼻子!血到處噴!
「哪裡有男人,男人在哪?」隆霍斯特小姐喊著,她便是穿緋紅色晚禮服的那名教師,她的雙峰幾乎要從低胸領口蹦出來。
房間裡,正被拉著頭髮或被抓傷臉蛋的所有女孩頓時變得靜止沉默。她們驚恐地環顧四周,發現房間裡擠滿教師,最糟的是杜赫斯特小姐也來了,儘管放肆喧嘩的情形時常發生,可沒聽說過她會輕饒這種行徑。所有人都噤聲不語,只有凱芮仍在尖叫,她閉緊雙眼,蒼白小手緊握成拳。
「看她抖啊抖……看她晃啊晃……她要弄出……一場地震!」
凱芮將她所有的不幸和孤單都歸罪於她的瘦小。她知道自己有漂亮臉蛋和動人秀髮,但是臉蛋和秀髮是頭顱的一部分,而那頭顱對瘦小身體來說太過巨大,所以臉蛋秀髮又有何用?凱芮的美貌完全沒有讓她贏得朋友和讚賞,只有反面效果。「娃娃臉,天使髮。嘿!妳這矮人,還是說妳是侏儒?妳要加入馬戲團當他們最小的怪胎嗎?」她會從校車站牌跑過三個街區一路跑回家,驚恐地哭泣,被毫無人性的孩童再次作弄。
很自然地,最先恢復常態的是西希.托爾斯。「杜赫斯特小姐,這一切是她起頭的。全是凱芮的錯。她就像個小嬰兒。妳一定要給我一個新室友,要不然跟小嬰兒住這麼近,我會被害死。」
這很好選。凱芮點點頭,努力不發出哽咽聲音。
我感覺似乎花了好幾小時才慢慢爬過那條通道,那些木箱持續搖晃,當我終於抓住她的雙肩腋下,我聽到保羅醫師大喊,「凱西,抓好!」然後他飛快地使勁一拽!那些木箱也轟然倒下,灰塵到處飛揚。在一團混亂中,我為凱芮取下她嘴裡的堵塞物和眼睛的遮眼布,醫師替她鬆綁。
「哦,凱西,在那麼高的地方感覺好怪,然後,忽然間開始風吹雨打,有雷聲隆隆響,還有落下的閃電讓我隔著遮眼布也能看見明暗,克瑞一直都唱著歌引領我走向那扇暗門,我用腳撬開門,不知怎地扭進門口。然後我就摔下樓梯了!我跌進黑暗裡,聽到骨頭斷掉的聲音,然後疼得像有牙齒咬我一樣,接著我再也看不到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甚至連雨聲也聽不見。然後克瑞走掉了。」
那晚我決定要寄一封短信給媽媽。寄普通平信,郵局會轉寄給她的。
凱芮的頭垂得更低。
凱芮在這裡。我可以感覺得到。我感覺到她的存在,彷彿她伸手碰我一般,雖然我環顧四周只看到箱子。「凱芮!」我盡力大聲呼喊。「是我,凱西。別因為害怕就躲著不出聲!我找到妳的娃娃了,保羅醫師和克里斯都跟我在一起。我們來帶妳回家,我們再也不會把妳送去學校!」我用手肘輕推保羅,「你現在也這樣告訴她。」
凱芮從她非常隱密的藏匿處取出她的瓷偶娃娃——帕金森先生、帕金森太太和可愛的小寶寶克拉拉,然後像她過去被關在閣樓時那樣對著娃娃說話。「而且凱西,」她後來告訴我,「我當時心想也許媽媽在上帝的天堂裡,在那個有爸爸和克瑞的花園,而且我好氣妳和克里斯,因為妳讓保羅醫師把我送去那個地方,妳知道我多麼喜歡跟你們大家在一起。而且凱西,我恨妳!我恨所有人!我恨上帝讓我這麼瘦小,所以大家都笑我頭大身體小!」
凱芮遭逢苦難的前一星期,她才剛歡慶自己的九歲生日。那時是五月,而苦難就是從那個星期四開始的。
「我恨妳!我恨妳!」凱芮一再尖叫,直到杜赫斯特小姐被趕出房間,然後派了學校護士替凱芮打了一針鎮靜劑。
「你就坐著吃吧,」我立刻站起來急忙去接電話,「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不受那討厭的威廉森太太打擾……」
我差點尖叫出聲。她怎能講得那麼冷靜!為什麼,為何每次我們的人生出了可怕事情,告知我們壞消息的都是平淡冷漠的聲音?
「娃娃都不見了。」凱芮哭了,好怕她們會對她發火。「它們變成了木棒。」
他還是什麼也沒說,他的沉默卻給了和圖書我答案。他繼續愛她,是因為他若要繼續愛我就非得愛她不可,每次看到我的臉,他就瞧見她和她年少時的模樣。克里斯就跟爸爸一樣,對我擁有的這種美貌毫無抵抗能力。但這不過是外表相似而已!我不懦弱!我不是什麼都不會!我能想出上千種方法來謀生,不會把我自己的四個小孩關在悽慘房間裡,把他們留給一個邪惡老女人照顧,那個老女人想看他們因罪惡而受苦,那些罪惡甚至不是他們自己犯下的罪!
「我總是把娃娃放在衣櫃最下面那格抽屜裡,帕金森先生和帕金森太太一左一右地夾著中間的小寶寶克拉拉。我先拿起中間的棉花襯墊,然後摸到硬硬的東西。可是凱西,當我一看……當我仔細一看,裡頭沒有小寶寶,只有一根小木棒!我打開帕金森先生和帕金森太太的襯墊,裡頭也只有木棒,而且比較大根!找不到它們讓我好難過,我開始哭。我所有的迷你瓷偶娃娃都沒了,全都變成木頭,所以我明白上帝永遠不會讓我長高,因為祂把我的漂亮娃娃變成木棒。
我冷酷地盯著那個叫西希的紅髮女孩,我知道她能回答出凱芮人在哪裡,但也明白她永遠不會告訴我。她的眼神,她那卑鄙惡毒的眼神讓我明白這一點。就在那時,蕾西.聖約翰大膽開口,把她們前一晚對凱芮做了什麼告訴我們。
「我什麼也沒有。」凱芮老實地低聲說道。
當我思索著報復的念頭,擬定計畫,打算等待時機毀了她人生時,克里斯輕柔地吻我,我專注得甚至沒注意到他在吻我。「住手!」我察覺他的嘴唇正印上我的雙唇時,我喊叫著。「別煩我!你不愛那個想要被愛的我,不是因為我就是我。你愛我是因為我的臉像她!有時候我恨自己的臉!」
出於某些我無法解釋的原因,我轉頭留意到一道「貓吃了金絲雀」的目光。
蕾西保護似地更靠近凱芮。「好了,西希,適可而止,別鬧她了。」
「凱西,說真的,」他放下叉子,「杜赫斯特小姐告訴妳這件事之後,她立刻又打給我。她有她的規矩,要是凱芮不守規定,她就得和其他女孩一樣受罰。而我尊重杜赫斯特小姐,就算妳並不同意我。」
「瞧,她沒舌頭!」西希蹦蹦跳跳地宣稱。西希轉了個圈,張開雙臂。「瞧瞧他們給我一個什麼室友,一隻沒舌頭的貓頭鷹!我們怎樣才能讓她說話?」
「妳說不知道我的被監護人在哪,是什麼意思?」保羅冷酷地發火,他冷冰冰地望著杜赫斯特小姐。「就我所知,這間學校裡的女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受到妥善監督!」
「凱西,我不好!」她將臉埋在我大腿上嚎啕大哭。「沒人喜歡我。他們不喜歡我的身體,因為太小,他們不喜歡我的頭,因為太大,他們連漂亮的部分也不喜歡,因為他們覺得生在我這麼小的人身上太浪費!」
「我想親自去閣樓裡瞧瞧。」我對杜赫斯特小姐說道,她隨即表示她們已全面搜索過閣樓並且一再呼喚凱芮的名字。但她們不像我那麼了解凱芮。她們不知道我的小妹妹受到打擊時,她會置身於無法言語的幻想天地。
「哦,你就繼續埋頭讀《格雷醫用解剖學》吧!」我動怒,氣他總是在我提及任何可能怪罪媽媽的事時就刻意輕描淡寫。他明知凱芮為什麼沒像我一樣快速地生長發育。被剝奪了愛、陽光和自由,她還能倖存已是奇蹟!還有砒霜!該死的媽媽該下地獄!
我看見他時,他差不多同時也瞧見我,他一語不發地踏入我房間。我們緊緊相偎,我哭著而他努力不哭出來。我很想叫他走,雖然我緊擁著他在他肩頭哭泣。「為什麼,凱西,為什麼哭成這樣?」他問道,而我哭個不停。
「近代醫學沒有任何辦法能幫她長高嗎?」我問保羅。
「當然很不好!」西希大笑著說道,「可是這麼好玩!她是這麼沒膽的小老鼠!妳知道嗎?她從來不說一句話。我不覺得她會講話!」西希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凱芮那邊用腳戳凱芮。「小怪胎,妳會說話嗎?來啊,大眼小怪胎,告訴我們妳怎麼會長得這麼怪。妳的舌頭被貓咬了嗎?妳有舌頭嗎?伸出來!」
那晚下著雨,我起身望著外頭的暴風雨。我的臉上淌下兩行淚水,就跟窗玻璃上淌流的雨水一樣多。因為那天是星期六,克里斯在家。他在陽台上任憑風吹雨打,他的睡衣淋濕了,黏在他皮膚上。
「好吧,從今晚起,凱芮.道蘭根格,妳這怪名字、怪臉孔的傢伙,會成為我們的一員。」
保羅坐在陽台上啜飲著酒,小口啃著起司和餅乾。我那時在上芭蕾課,所以我只聽到保羅敘述的事情經過。
他還沒回話就先遲疑了。那讓我的脾氣激動到沸騰翻滾。「你還愛她!」我大喊,「她對克瑞和凱芮做出這些事,你怎能還愛著她?克里斯,你該和我一樣恨她時卻繼續愛她,你是怎麼了?」
我相信他懷著好意、愛和同情對她說話,沒有嘲笑她。「我告訴她,『要是我有這種機器的話,拉長的過程會非常痛。寶貝,要有耐心,比起妳剛來這裡的時候,妳已經變高了。時間會讓妳生長發育。哦,我看過最矮的年輕人到了青春期突然一夜之間就躐得好高。』她用那雙藍色的憂愁大眼望著我,我瞧出她很失望。我辜負了她。從她低頭垂肩緩步離開的樣子我就看得出來。她學校那些殘忍孩童斥責她,要她去找『拉長身體的機器』時,她的期望一定放得很高。」
其中一個聲音特別刺耳,凱芮認出那是西希.托爾斯。對凱芮來說,所有穿白睡衣、戴白頭罩又挖了眼洞的神祕女孩全是來自地獄的惡魔!她開始嗚咽發抖,哦!她好怕,好像外婆再次來到房間裡,不過這一次外婆變成好多個,持續增加成總共十二個外婆!
在黑暗中,過了半夜很久之後,被杜赫斯特小姐處罰不准回家的那十二個富家小女孩全都偷溜進凱芮的房間。這是正直的蕾西.聖約翰告訴我的,但她只在杜赫斯特小姐走遠聽不到時才說出口。
回家過週末的克里斯贊同保羅的話。「的確如此,凱西,我和妳都知道凱芮想胡鬧的時候會大鬧一番。即使她什麼也沒做,只是尖叫,這也會讓妳抓狂然後覺得自己聾了。」
「別哭,別怕。」一個看不到嘴巴的頭罩下傳出夢魘般的聲音安慰她。「要是妳能活過今晚,活過這場入社儀式,凱芮.道蘭根格,妳就會成為我們最祕密的不公開社團一員。要是妳成功了,從今晚起,妳就能共享我們的祕密儀式、祕密宴會和祕密貯藏的糖果。」
就我從凱芮本人、杜赫斯特小姐和學校其他幾位同學得到的事件拼圖碎片看來,這是凱芮一心忍耐的恐怖夢魘,而我將盡可能如實呈現。
凱芮睡在她的單人床上,我們的床併攏在一起,每晚我都見到她跪在床邊,小手在下巴前擺出禱告姿勢,她低著頭祈禱,「上帝,拜託讓我再次找到我媽媽。我真正的媽媽。最重要的是,上帝啊,讓我長高一點點就好。祢不需要讓我長到像媽媽那麼高,只要差不多像凱西那麼高就好,求求祢上帝,拜託,求求祢。」
西希轉身用力踩上蕾西的腳。「閉嘴!這是我房間!妳在我房間就要照我的話做!蕾西.聖約翰,我不只跟妳一樣大,我爸爸賺的錢更多!」
當時,艾蜜莉.迪恩.杜https://www.hetubook.com.com赫斯特小姐在一樓的書房裡聽見了,她猛然直起身子,帳本不小心沾上了墨水漬。她跑去按響走廊的警鈴,所有女教師忽然一團亂。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凱芮,我徐徐地繞著她腦袋那一套思路打轉。那麼要是我的年紀跟凱芮一樣大,我會試圖逃離一間不許我回家的不公平學校嗎?我會!我真的會那麼做。但我不是凱芮,我不會只穿睡衣就逃出學校。她所有的衣服都在房間裡,那是杭妮為她親手縫製的,還有她的小毛衣、裙子、上衣和漂亮洋裝也全都在房間裡。她帶來這間學校的所有東西都放在該擺的地方,只有瓷偶娃娃不見了。
「他們會喜歡的。他們遲早會知道妳多棒多可愛。而且妳有我們大家愛妳、欣賞妳,所以別為了別人煩憂!別管他們怎麼想!」她抽了抽鼻子,因為她在乎,她確實在乎!
接著我覺得自己聽到一聲輕柔嗚咽。我往那聲音的方向跑,克里斯緊跟在我腳後。我很熟悉閣樓,知道該怎麼搜索找人。
「杜赫斯特小姐……」
保羅和克里斯不再進食,他們兩個現在都關切地盯著我看。「很抱歉我得說我不知道。凱芮從昨晚九點起就不見人影。就算她一路走回家,她現在也應該到家了。現在時間接近中午。要是她沒在那裡,也沒在這裡,那麼她可能受傷迷路,或是遇到什麼別的事故……」
他怎麼知道?不是任何事都有第二次機會。也許之後的暑假我們太忙或是保羅太忙。「身為一個『算是』醫師的人,你不知道她那條腿打上石膏時可能不會生長嗎?」
再也不是妳的
醫師瓷娃娃
芭蕾舞者瓷娃娃
希望長高的瓷娃娃
還有那個死掉的瓷娃娃
醫師瓷娃娃
芭蕾舞者瓷娃娃
希望長高的瓷娃娃
還有那個死掉的瓷娃娃
「給我們妳摯愛珍惜的東西,要不然妳就要受苦、受難、受苦受難。」
在我身後某處,一名教師呻|吟著開始禱告。在眼盲受縛的狀態底下,凱芮是如何拖著自己身體爬下狹窄通道的,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成熟大人是爬不過去的,但我可以,我身形還夠橋小。
她們在凱芮面前圍成半圓俯視著她,每個人頭上都罩了枕頭套,枕頭套挖了兩個洞以便視物。她們開始進行儀式,比畫著某種複雜難懂的儀式化圖案,持續揮舞蠟燭,像真正的女巫一般喃喃念誦。她們從凱芮身上驅散「最小」。她們想讓她和她們自己「不受」某種邪惡影礬,為了保護自己不受某個「瘦小怪異到不合常理」的人傷害,她們被迫做出那種邪惡的事。
學校下午三點下課。在五點半的晚餐前,學校裡的女孩有兩小時能在戶外玩耍。所有學生都身穿制服,制服顏色依年級區分。凱芮是三年級,她的制服是黃色的絨面呢上衣,外搭一件精美的白色薄棉無袖連身裙,凱芮非常討厭黃色。黃色對她來說,就跟我和克里斯的觀感一樣,那是我們遭囚禁而且覺得自己不健康、沒人要、沒人愛的那個時期,所有美好事物的顏色象徵。黃色也是太陽的顏色,那是我們得不到的東西。克瑞最想見到太陽,現在所有的黃色東西都唾手可得了,但失去了克瑞以後,黃色變得令人討厭。
「凱西,」凱芮會對我說道,「沒人喜歡我。」
我、克里斯、保羅和所有教師爬上閣樓樓梯。那裡和以前那個閣樓非常相似,是個幽暗又滿是灰塵的廣大空間。只不過那裡並沒有覆蓋著蒙塵灰布的舊家具和過往的殘留物品。那裡只有一堆又一堆的重木箱。
「我覺得妳是個卑鄙下流又心地醜惡的女孩,妳竟然這樣折磨凱芮!」蕾西說道。
凱芮的斷腿搞砸了我們的暑期長假旅行計畫,那是保羅醫師原本為我們大家安排的。我心裡再次對媽媽發怒。是她的錯,我們受到的懲罰總是她害的!這不公平,凱芮得困在床上而且我們不能北上旅行,我們的媽媽卻四處閒晃享樂,去參加宴會,去跟電影明星以及那些搭飛機到處旅遊的富豪階級一塊喝酒,好像我們完全不存在!現在她人在蔚藍海岸。我從格林列納報紙的社會版面剪下這則新聞,貼進我那大本的復仇剪貼簿上。這篇報導我先拿給克里斯看,然後才放進簿子裡。我不想讓他看到所有報導文章。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訂了維吉尼亞州的報紙,上頭記述了佛沃斯家的人做的每件事。
克里斯轉頭對她們沉下臉。「要是妳們會說這種話,難怪她討厭這裡!」
「妳,」我說道,「妳是凱芮的室友,對不對?」
他看起來莫名地不自在。「要是她的生長速度像一般小孩那樣,我想可能會有這種風險。可是凱西,她沒長大多少,所以幾乎不可能會變成一腳長一腳短。」
「凱芮是侏儒……是侏儒……是侏儒。」西希忽然唱起一首單調的歌來。
他用溫柔的嗓音放聲大喊,「凱芮,要是妳聽得到我說話,事情就像妳姊姊說的那樣。我們想要妳回家跟我們在一起。凱芮,我很抱歉。我以為妳會喜歡這裡。現在我知道妳不可能過得開心。凱芮,拜託出來,我們需要妳。」
凱芮蜷縮在角落,她只能盯著那些白色女巫身後移動的影子,她們威脅她。蠟燭發出的亮光愈來愈大,將她的世界變成只有黃色和緋紅色火焰的地方。
她冷靜地開口。「今天早上我點到妳妹妹名字然後問她人在哪裡時,氣氛沉默到很古怪。我派了一名教師去查看妳妹妹房間,她不在那裡。然後我下令全面搜查戶外地方,整棟校舍從地下室搜到閣樓,但還是沒發現妳妹妹。要是妳妹妹不是這種個性,我可能會以為她逃出學校踏上回家的路。不過那氣氛是某種警訊,表示這裡至少有十二名女孩知道凱芮出了什麼事,她們不肯講出來也不認罪。」
「是我的錢包。」西希.托爾斯挑釁地對我怒目相向。
「克里斯,」等我終於開得了口,我這樣問道,「你並不是還愛著她,是不是?」
「我正在研究,」他緊繃地說道,「為了見到凱芮長到她想要的身高,我願獻上我的靈魂。要是我能給,我會把我身高的好幾公分送給她。」
哦,在我開始說這故事之前,請先挖口井讓我哭泣,因為我好愛她,而她背負的痛苦,我至今仍背負著。
杜赫斯特小姐冷冷地瞥著西希。「托爾斯同學,妳真是殘忍得不合常理。從現在開始,妳就住到一樓我房間隔壁,我會密切注意妳。」她銳利的目光橫掃整個房間。「至於妳們其餘的人,我會通知家長妳們這週末的外出假取消了!現在每個人都去找立陶頓小姐報到,好讓她把你們記過處分。」女孩們咕噥抱怨著,魚貫走出房間,讓自己的名字被打上扣分記號。直到這時杜赫斯特小姐才上前走向凱芮,她手腳著地趴伏著,聲音只剩微弱的抽抽搭搭,但她的頭仍歇斯底里地不停左右搖動。「道蘭根格同學,妳現在是否夠冷靜,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嗎?」
「我們所有地方都瞧過了!」杜赫斯特小姐不耐煩地說道,好像我沒資格談這件事,她只想尋求監護人醫師的幫助,就算保羅又對她投以嚴峻冷酷的眼神。
「凱芮,妳聽到保羅醫師說的嗎?拖動身體會讓妳的腿很痛,要是覺得疼也不要亂動,只和*圖*書要一、兩秒就能拖妳出來,保羅醫師會治好妳的腿。」
「然後好怪的事發生在我身上,好像我自己也變成木頭。我覺得好僵硬,看不太清楚。我跑去蹲在角落等壞事發生。外婆說過要是我弄壞娃娃,可怕的事就會發生,對不對?」她沒再說下去,但我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妳發現她失蹤時,為什麼不立刻通知我?」保羅問道。然後我開口請她帶路去凱芮房間。杜赫斯特小姐熱切地看向我,渴望逃離醫師的震怒。當我們三個人跟隨她踏上樓梯,她傾吐長篇大論的辯解,好讓我們明白管理如此多的調皮女孩是多麼艱難。當我們終於進了凱芮房間,好幾個學生跟在我們後面,竊竊私語說我和克里斯長得多像凱芮,只不過我們沒有「那麼怪胎般地瘦小」。
「杜赫斯特小姐!」我感到驚惶。「我是凱芮的姊姊凱西。凱芮還好嗎?」
「那是我的!」她銳利的眼睛瞇成細縫。圍繞旁觀的那些女孩開始竊笑,彼此低聲談論。
凱芮顫抖著開始哭泣,她緊緊蜷成球狀,抬高膝蓋祈禱,希望上帝能想辦法讓地板打開一個洞。可是地板永遠不會在真正該打開時仁慈地開一個洞把人吞進去。她腳下的地板依然結實堅固,而西希譏笑的聲音持續響著。
他告訴我的時候,我嘆了口氣。
「托爾斯同學!」杜赫斯特厲聲鞭撻。「回答道蘭根格小姐的問題!」
凱芮繼續說。「凱西,那裡好黑,房間裡感覺好大好可怕。妳知道我不喜歡晚上,也不喜歡待在黑暗裡不點燈,那裡沒有別人只有我。我甚至想讓西希回來,有她總比沒有人好。陰影裡有東西在動,我嚇壞了,雖然我們不該開燈,我還是開了。我想去拿我的迷你娃娃陪我睡覺,這樣我就有伴了。我睡覺時會小心不翻身,免得弄斷它們的頭。
她們究竟是如何抓住凱芮、遮住她的眼睛,然後將她小手縛在背後的?她們將她推到走廊上,爬上一段陡峭樓梯,然後她們忽然到了戶外。寫下這一切實在令人傷心。被蒙住眼睛的凱芮這時感覺到夜晚涼爽的空氣和支撐光裸腳下的斜坡,她準確猜到那些女孩帶她爬上了屋頂!對凱芮而言,這世上只有一件事比外婆更加值得害怕,那就是屋頂,任何屋頂!那些女孩料到凱芮會大聲叫喊,事先堵住了她的嘴。「現在乖乖躺好或坐好,像隻貓頭鷹該有的模樣。」那個刺耳的聲音說道,「好好待在靠近煙囪的屋頂上,頭頂上有月亮,等到早上妳就會成為我們的一員。」
「告訴她,拖動身體會讓她的腿很痛。」
我矗立在她面前,帶著保護意味將娃娃移到我背後。她得殺了我才能拿到!
這時凱芮抬起頭來,看到那女孩被打得滿身是傷,由於學校裡只有她對凱R表露出一絲善意,這就足以讓凱芮動用她最可怕的武器,那就是她的嗓門。凱芮開始尖叫,她使出所有力氣,仰頭放聲尖叫!
每星期五的下午四點左右,保羅會開車接凱芮和克里斯回家。他盡量讓我們每個週末都過得難忘。雖然凱芮和我們在一起顯得很高興,但她很少大笑。我們努力嘗試讓她發笑,還是只能得到她微微一笑。
「隆霍斯特小姐,冷靜點!」杜赫斯特小姐發號司令,她迅速判斷出情勢並擬好對策。「這裡沒有男人。女孩們!」她大聲喝道,「立刻別再吵鬧,要不然妳們所有人這週末都不許外宿!」然後她低聲對那位性感女教師說道,「等這裡的場面控制住了,妳來我辦公室報到。」
「那些娃娃,漂亮的迷你瓷偶娃娃,把娃娃給我們。」那個刺耳的聲音吟誦著。「妳的衣服太小件不適合我們,我們不要。給我們妳的娃娃,妳漂亮的男瓷偶、女瓷偶和小寶寶瓷偶。」
「妳口袋裡放了什麼?」
「妳在哪看到的?」他出聲盤問,仰頭看我然後把剪報遞還給我。
哦,天啊!世上沒有任何地方比屋頂更能嚇壞凱芮,無論是哪一種屋頂!我暈眩地回到往日,那時我和克里斯試圖帶雙胞胎到佛沃斯大宅的屋頂上,想抱著他們曬太陽,讓他們呼吸新鮮空氣,好讓他們能長大。他們卻像嚇得發瘋的孩童般又踢又叫。
因為凱芮是學校裡一百名學生裡頭最小的,她分配到的室友是全校第二小的女孩,名叫西希.托爾斯。西希有紅棕色頭髮,細長的翠綠色眼睛,紙般白皙的薄皮膚,和未曾在大人面前顯露的卑鄙惡毒脾氣,只有那些她深知如何恐嚇的女孩見過她這一面。最糟的是,雖然她是全校第二小的女孩,她卻遠遠比凱芮高出十五公分!
要是我能把自己一些身高分給她,我會欣然這麼做。我為她禱告來當作替代。夜復一夜,我也跪下來祈求上帝:「拜託讓凱芮長大!拜託上帝,她年紀還那麼小,這讓她很傷心,她已經受了那麼多苦。善待她吧。上帝啊,請祢垂眼看看我們!傾聽我們!」
「真是個凹凸不平的錢包。」我驟然衝上前去一手抓住西希.托爾斯的膝頭。她掙扎怒喊,我用另一手從她口袋掏出一條領巾。領巾裡滾出了帕金斯先生、帕金斯太太和小寶寶克拉拉。我將那三個瓷偶娃娃托在手上,然後開口盤問,「妳拿我妹妹的娃娃做什麼?」
凱芮開始瘋狂掙扎,試圖抵抗那麼多拖著逼她坐下的人。然後更糟的是,她們突然放手,接著把她留在漆黑的屋頂上,獨自一個人。她聽到遠處傳來她們離去的低聲嗤笑以及門閂落下的喀答輕響。
她的頭猛然轉向我這邊。她眼裡閃著綠色怒火,唇邊肌肉抽動著。「不干妳的事!」
凱西,凱西,她對自己尖叫,克里斯,來救我!保羅醫師,為什麼送我來這裡?難道沒人要我嗎?凱芮眼睛被蒙住、手腳被綁縛,嘴巴又被堵了起來,她只能啜泣著發出細小如貓叫的聲音,勇敢面對陌生大屋頂的陡峭斜面,開始往門閂聲響起的地方前進。凱芮坐著用屁股挪動身體,一吋一吋地往前移,每移動一吋就祈禱一次別讓她摔下去。從她許久之後才肯含糊告訴我的話中聽來,她似乎不只靠直覺來指引她前進,她在即將到來的春日雷雨中,聽到遠處傳來克瑞美妙的嗓音歌唱,輕輕彈著他那首再次尋找家園和太陽的憂愁歌曲。
「凱芮怎麼了?」克里斯小聲地說道。我只能聳聳肩。在人生漫漫長路上的某處,我早已丟失了凱芮的信賴。她的藍色大眼盯著保羅,那雙眼睛無聲地懇求他。但他一直關注的人是我,不是凱芮。
「妳這說謊的小惡魔!」我好想掌摑她挑釁的臉蛋。「妳從我妹妹那裡偷走這些娃娃和嬰兒床。因為妳做了這種事,凱芮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我明白的。我感覺得到。凱芮需要幫助,而且要快。「我妹妹在哪裡?」我憤怒不已。
我開口說話時已經有了打算。「凱芮,照著我說的去做。身體別靠右邊也別靠左邊。肚子朝下平躺在地上,頭朝向我聲音這邊。我會爬進去抓住妳的胳肢窩。妳的頭要抬高才不會刮傷臉。保羅醫師會抓住我腳踝,把我們兩個一起拖出來。」
「年輕人,」杜赫斯特小姐動怒,「除了我,沒人能拷問我學校的女孩!」
他輕笑著對我亮出被逗樂的眼神,www.hetubook.com.com再度拿起叉子。「也許不是我那又添了什麼小病痛的寂寞寡婦女士打來的。」克里斯一逕地進食。
保羅的白色車子沿著公路疾速開往凱芮的學校。我像個夾心餅乾擠在前座的保羅和克里斯中間。我哥哥帶上他的行李,等他弄清楚凱芮出了什麼事,就能搭公車返校。他緊握著我的手,向我保證我們的這一個孩子會活得好好的!「凱西,別再看起來那麼擔心。」克里斯一手環住我肩膀,讓我的頭倚靠他肩頭。「妳懂凱芮是怎樣的人。她大概是躲起來,只是不想出聲回應。記得她在閣樓時怎麼了嗎?就算克瑞想,她也不願待在那裡。凱芮會溜去做自己的事。她不會逃出學校。她太怕黑。她會躲在某個地方。有人做了一些讓她傷心的事,所以她讓她們擔心來懲罰她們。她沒辦法面對夜深人靜的世界。」
我緊閉眼皮,一心一意地想著凱芮在哪裡。哪裡?到底在哪裡?我彷彿看見她蜷在一個黑暗角落,她身旁像是高聳峽谷包圍著她。
我接起電話,用我最成熟周到的禮節應答,「這裡是保羅.薛菲爾醫師公館。」
那個星期五我接到電話,杜赫斯特小姐打來告訴我們,有十二名同學違規不遵守她的命令,凱芮也是其中一人。「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我不能懲罰其他人,卻給妳妹妹特權待遇。她也在那間房間裡,我叫她安靜時她不肯聽話。」
那真的是一間漂亮的學校。我會很喜歡在這種學校上學。在雙人房宿舍裡每個女孩獲准可將自己的那一半空間布置成想要的樣子。杜赫斯特小姐只有一項條件,那就是每個女孩都要挑選「適當又淑女」的擺設。南方人相當看重溫柔順從的女性特質。柔軟又沙沙作響的衣著,輕飄飄的花邊飾條,悅耳的聲音,低垂的目光,虛軟擺動的雙手透露著無助軟弱,絕對不能和男人的意見有所分歧,而且永遠永遠不能讓男人知道妳的腦袋可能比他聰明。我仔細考慮後,心想這間學校恐怕完全不適合我。
我瞪大眼睛。「妳是說妳現在還是不知道凱芮人在哪裡?」
我跑去寄信。然而我剛把那封信投入街角郵筒,就立刻好希望自己能取回信件。克里斯會恨我這麼做的。
十二個女孩全都穿著白色的棉質長睡衣,這是學校規定的睡衣,她們一個接一個走進凱芮房間,每個人都舉著一根蠟燭,所以燭光會從下巴往上照亮她們的臉。這種光源讓她們的雙眼看起來像凹陷的黑窟窿,讓她們年輕的臉龐增添可怕喪屍般的樣貌,足以嚇壞一個依然蹲在房間角落的小女孩,而這個小女孩早已處在恐懼纏身的失神狀態。
然後凱芮緊緊依偎著我,光線太過刺眼讓她不停眨眼,她痛到哭出來,見到那些教師和自己扭曲的腿簡直嚇壞了她。
「哦,」凱芮呻|吟著,「走開,別煩我,走開,別煩我。」
他退向門邊,看起來深深受創。「我只是想安慰妳,」他聲音沙啞地說道,「別把這件事變得那麼醜惡。」
「托爾斯同學,把妳剛才講的再說一遍。再告訴我一次,我應該怎麼做。」
少了凱芮的週末過得很糟。我不能不能不惦記凱芮,只能焦慮不安地擔心著她。我好像聽到她在叫我。我閉上眼睛,看到她那蒼白小臉和她恐懼縈繞的大眼。她真的會沒事!她一定沒事,是吧?待在艾蜜莉.迪恩.杜赫斯特小姐這樣可靠可敬的女士掌管的昂貴學校裡,一個小女孩能出什麼事?
「對。」她低聲說道。
凱芮和我們一起度過週末時光,但她又退縮回那副安靜漠然的模樣,恢復成雙胞胎弟弟去世後就永遠如此痛苦的小傢伙。凱芮整個人都令我憂心。然而我問她話時,她堅稱一切都很好,不願說任何有關學校、同學或老師的壞話。她只提起一件事,只用這一件事來表達對於上學的感想,而那是怎樣的一條線索啊。「我喜歡那裡的地毯,顏色很像草地。」就這麼一句而已。她讓我困惑擔憂,試圖猜測到底是什麼事情令她苦惱。我知道有事不對勁,而她沒有告訴我。
「杜赫斯特小姐!」那個小魔鬼邊尖叫邊襲擊我。「我爸我媽在聖誕節給了我這些娃娃!」
所有女孩都咯咯發笑,只有一個普通體型的十歲女孩同情憐憫地望著凱芮。「我覺得她很可愛。」蕾西.聖約翰說道,「西希,別鬧她。妳做的事很不好。」
我仍在凱芮衣櫃前雙膝著地,跪坐在自己腳跟仰望保羅,對他展示那個盒子,裡頭空無一物,只有棉花襯墊和幾根木棒。「她的娃娃不在裡頭,」我沉悶地說道,一點也不明白為何會出現那些木棒,「就我所知,她唯一少了的衣服是一件睡衣。凱芮不會只穿睡衣就跑出學校。她一定在學校裡,在某個沒人瞧過的地方。」
黃色占領了西希那半邊的房間。西希有黃色床罩和套上黃布的椅子,她的金髮洋娃娃全穿著黃衣服,她的書本包著自製的黃色書衣。西希甚至在返家的時候穿黃色毛衣和裙子。西希不適合穿黃色,顯得她氣色不佳,但這並未減低她用黃色惹惱凱芮的決心。這一天,出於某些從未得到解釋的無聊理由,她開始用卑鄙惡毒的手段譏笑凱芮。
每當開車送凱芮回學校的時刻逼近,她就會漸漸陷入異常的安靜,眼神變得茫然而認命。我們向她吻別,告訴她要乖,要交朋友,還有:「需要我們的時候,妳知道怎麼打電話。」
日復一日,我忙著從許多份報紙剪下新聞剪報和模糊照片來增添自己的剪貼簿收藏。我大部分的「零用錢」都用在這裡。雖然我對所有照片裡的媽媽投以憤恨嫌惡的目光,我卻仰慕地注視著她丈夫看。她的年輕丈夫是多麼英俊,體格多麼魁梧,有著精瘦修長的肌肉和古銅色皮膚。我盯著一張照片看,那張照片裡頭的他高舉一杯香檳和他的妻子乾杯歡慶結婚兩週年。
凱芮傷心時,與這世界或與她自己僵持不下時,身邊沒有人愛她,她逃避現實回到過去,迷你瓷偶娃娃給她可靠慰藉,她小心翼翼地將娃娃們藏在她所有衣服下方。現在她是全校唯一獨居一間房的女孩。她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獨處過。在凱芮的九年人生歲月裡,她從未在一個房間裡獨自過夜。她現在孤伶伶的,而她明白這點。學校裡的所有女孩都沒站在她這邊,就連漂亮的蕾西.聖約翰也是。
我對凱芮的腿拆掉石膏後可能長短腳的擔憂,已證實是無稽之言。她的腿擺脫石膏束縛後,她馬上就能走來走去,走得跟以往一樣好。
「知道。」她弱聲說道,她的雙眼低垂。我抱住她,再次告訴她我多愛她,要是她過得不開心就大聲講出來。「我沒有不開心。」她如此回答,眼神卻悲傷地盯著保羅。
秋季將至,我、克里斯和保羅商量後決定送凱芮去公立學校,畢竟每天下午都能回家對她而言最好不過。她只需要到離家三個街區的地方搭校車,同一輛校車會在下午三點送她回家。我上芭蕾課時她可以和杭妮待在一起,在保羅的舒適大廚房裡。
克里斯手裡拿了個熱騰騰的手工奶油餐包,他張開大嘴一口咬下至少半個餐包,就在這時走廊上的電話響起。保羅咕噥一聲放下他的叉子。我也咕噥抱怨,因為我第一次做了起司舒芙蕾,這種甜點必須出爐後馬上趁熱吃掉。「凱西,妳可以去接電話嗎?」他問道。「我真的很想挖一口妳做的舒芙蕾。hetubook.com.com看起來很美味,而且聞起來超棒。」
凱芮的床是一張單人床,鋪了亮紫色床罩。她在床上放了玫瑰色、紅色、紫色、紫羅蘭色和綠色的抱枕。放在她床邊的是床頭櫃,上頭擺著那只保羅送她的乳白花瓶,裡頭還是插著紫羅蘭假花。每當他能買鮮花給她時,他就會帶來鮮花。奇怪的是,比起很快就枯萎死去的鮮花,她更喜歡那一小瓶的紫羅蘭假花。
我說了自己能說的一切言語來安慰她,但我覺得自己很沒資格安慰她。我知道她每分每秒都在瞧我,把我的身材比例拿來和她的比。她明白我的身材比例非常好,也明白自己的身材比例顯得怪異。
「妳撒謊!」她反擊。「妳偷了我的娃娃,我爸可以把妳關進牢裡!」
有天下午凱芮去找那個唯一能幫她的人。他幾乎什麼願望都能實現,所以何不為她的身高幫點忙?
「安靜!」那個刺耳的聲音下令,「除非妳獻出妳最心愛珍貴的所有物,不然妳沒機會成為我們的一員。獻出東西,或是忍受我們的考驗。」
很快地,九月再次來臨,然後十一月也過去,凱芮還是沒交到半個朋友。她非常想成為團體的一份子,但她永遠是個局外人。她想要找個像姊妹般親暱的人,但她只獲得猜忌、敵視和嘲笑。看來在凱芮找到朋友前,她會時時走遍小學的每條長廊。
親愛的溫斯洛太太:
走在鋪著綠地毯的長短走廊上,凱芮聽到女孩們竊竊私語。她朝她們望過去時,她們會偷偷移開目光。「我告訴自己我不在乎,」凱芮小聲沙啞地告訴我,「但我其實在乎。我告訴自己,要像妳、克里斯和保羅醫師希望的那麼勇敢。我一直讓自己覺得很勇敢,但我不是真的勇敢。我不喜歡黑暗。我告訴自己,上帝會聽到我的祈禱讓我長高,因為每個人隨著年齡增長都會長高,所以我也會長高。」
「我們會找到她的,」克里斯擔保著。「就算我們得待個一星期拷問這裡的每位小女巫,我們會讓她們說出她在哪裡。」
「是格林列納的報紙,它比克萊蒙的《每日新聞》更關注上流社會的消息。我們的媽媽是熱門焦點,你不知道嗎?」
但她沒讓我把話說完。「妳妹妹似乎神祕失蹤了。那些受罰不能回家的女孩星期日必須出席教堂禮拜。我親自點名,叫到凱芮名字時她沒有應答。」我的心跳得愈來愈急,擔憂接下來會聽到的話,我移動手指按下電話上的按鍵,讓杜赫斯特小姐的聲音能從附設麥克風擴音外放,就算克里斯和保羅還在用餐也能聽見。
我躺在自己床上聽到這段禱告詞,我黯然仰望著天花板,我恨媽媽,我真的很鄙視、很厭惡她!為什麼凱芮還會想要那麼殘忍的媽媽?我們的親生媽媽打算殺了我們,以及她如何害凱芮變得這麼瘦小的種種可怕事實,我和克里斯瞞著她是對的嗎?
「她在哪裡?」我小聲問道,滿心恐懼。
十來個小女孩擠進房間盯著凱芮,凱芮蜷在地板一角,她低著頭,長髮掩住她羞辱驚恐的臉。
「我努力想忘記,跟妳不一樣!」他尖銳地說道。「我們現在沒過得那麼糟,不是嗎?我們幸運地遇上保羅,凱芮的腿會康復到跟以前一樣好。之後還會有暑假能讓我們去新英格蘭。」
凱芮現在整個人癱在地板上,她仰頭一望。她看著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年長女士,那身藍裙子幾乎藍得發灰。灰色是外婆穿著的衣服顏色。外婆做了可怕的事,不知怎地外婆害死了克瑞,現在她也來抓凱芮了!
「妳和薛菲爾醫師需要馬上過來這裡!」
目光來自一位擁有蒼白病容和紅鏽色鬈髮的瘦削女孩,凱芮只對我略略提過她室友的事,光聽了那些我就厭惡她。也許不過是因為她的眼神,或是她不斷撫弄自己薄棉無袖連身裙的方形大口袋,讓我瞇起眼睛想看穿她的內心深處。她臉色一白,綠色雙眼瞟向窗外,不安地左右挪動雙腳,飛快地把手抽出口袋。那是一個有內襯的口袋,而且口袋鼓起的形狀非常可疑。
我猛然停下腳步,克里斯撞上我。就在前方,在聳立堆疊的重木箱造就的黯淡陰影處,我瞥見凱芮,她仍穿著睡衣,衣衫破爛,全身骯髒帶血,嘴巴被堵上而且眼睛被矇住。她流洩的金髮在微光中閃爍。在她身下,一隻腿扭成古怪模樣。「哦,天啊,」克里斯和保羅同時低聲說道,「她的腿好像斷了。」
西希打開她的小錢包收錢,那些富家小女孩愉快地將二十五分硬幣往裡頭丟。「侏儒小怪胎,現在把妳衣服脫掉。」西希一聲令下。「讓客人花的錢值回票價。」
「杜赫斯特小姐,」那個小惡魔下令,她的手伸向娃娃。「妳叫這個人別來煩我!我也不喜歡她的侏儒妹妹!」
「等等。」保羅低聲提醒,我正輕率地想衝去救凱芮,他的雙手鉗住我肩膀。「凱西,看看那些木箱,只要妳不小心踏錯一步,箱子就會全垮下來壓在妳和凱芮身上。」
星期日早上來臨,我、保羅和克里斯在餐桌上吃早午餐。
現在我要說的是凱芮人生裡的一樁事件,因為那不僅是她一個人的故事,也是我和克里斯的故事。我現在仔細回顧凱芮的人生,我真切相信凱芮在艾蜜莉.迪恩.卡霍恩小姐的少女教養學校的遭遇和她未來如何看待自己有很大關係。
凱芮說不出話來。驚恐和濺血場面將她帶回那個上鎖房間,回到挨餓的日子,那時她曾被迫喝下鮮血,不然就會餓死。杜赫斯特小姐受她觸動,但也被她難倒了。在校四十年間,她看著女孩來來去去,她知道女孩能跟男孩一樣極度醜惡又殘忍。「道蘭根格同學,妳若不回答我,這週末就不能回家探親。我知道妳吃過不少苦頭,我很想好好對待妳。能不能請妳說明發生了什麼事?」
西希.托爾斯熱愛黃色。她羨慕凱芮的金色長髮,瞧不起自己那頭紅鏽色的鬈髮。也許她也羨慕凱芮的美貌,凱芮擁有洋娃娃般的臉蛋,藍色大眼上是深色鬈翹的長睫毛,還有草莓一般紅潤的嘴唇。哦!沒錯,我們的凱芮是個漂亮寶貝,她有精緻的臉蛋和動人的金髮,最遺憾的是,這美麗容貌在太過瘦小的身體上晃盪,脖子太柔弱,幾乎支撐不住頭顱,那頭顱應安放在某個更高大的人身上。
「凱西,她來找我,問我有沒有拉長身體的機器可以把她拉得長一點。」
我一直等到傍晚才在餐桌上和保羅討論這件事。「保羅,把凱芮留在那邊度過週末錯得離譜。你知道我向她保證,她每個週末都可以回家,她那麼小,不會自己去做違規的事,所以她也被懲罰並不公平!」
送凱芮去醫院的那輛救護車裡,我和克里斯坐在車上共用同張凳子,我們各握住凱芮一隻手。保羅開著他的白色汽車跟在後面,他會到場監督那位替凱芮的斷腿正骨復位的整形外科醫師。在凱芮頭部旁邊,面朝上躺在枕頭上的是她的三個瓷偶娃娃,有著呆板笑容和僵直的身體。我還清楚記得那個畫面。現在那個嬰兒床也不見了,就像多年前不見的另一個娃娃屋嬰兒床一樣。
西希略帶恐懼,笑得很不自在。「我是說,我很想要一個新室友。跟一個瘦小到那麼不合常理的人住在一起,我住得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