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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小花2:風中的花朵

作者:V.C.安德魯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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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9、謊言迷宮

第二部

19、謊言迷宮

「凱瑟琳,和我說話!」保羅喊道,「出了什麼事!」
他將我攏在臂彎裡,親吻我頭頂。「我漂亮的凱瑟琳,不必為她哭泣。現在對茱莉亞來說一切已經結束,她終於能安息。在我們相戀的那一年,我們交往不到一個月時她就過世了。她就那樣安靜地悄悄離去。我記得那時妳望著我就好像察覺到什麼不對勁。我並非對妳感情變淡才會退卻只看自己。那是一種痛苦罪惡感和悲哀的交雜感受,像茱莉亞那樣的人,我溫柔可人的青梅竹馬甜心,從沒一次經歷過人生必須給予的所有美好事物,就得離開人世。」他用雙掌捧著我的臉,溫柔地吻去我淚水。「現在對我笑,說出我在妳眼裡看見的話語,說妳愛我。當妳帶裘利安一起回來,我以為我們之間結束了,但我現在看得出來那從未結束。妳把最好的自己給了我,就算妳在幾千公里外和更英俊年輕的男人跳舞,我也明白……妳會對我忠實,就像對妳自己忠實一樣。我們會做得到,因為兩個真心相愛的人總能克服阻礙,無論什麼阻礙。」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保羅身上。在他淺眠小睡中有著焦慮等待的神態。他雙腳甚至不時翹起又放下,手指屈曲成拳又鬆開。他仰頭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但他的頭也一直左右擺……在做夢,我想也許夢到我。然後他的臉轉向我這邊。甚至在睡夢中,他也能察覺我的存在嗎?他的眼皮慢慢搧動睜開。他打了呵欠抬手摀嘴……然後迷糊地望向我。彷彿我不過是個幻影。「凱瑟琳,」他喃喃說道,「是妳嗎?」
我坐了下來,雙膝虛軟,喉頭發緊。為何我從沒做對任何事?他明知我已受夠謊言和欺瞞,他怎能說謊騙我?他怎能依然看起來如此可信?
「妳不再每天寫信給我,那很難受。妳的行程太緊湊就開始不寫信?」
我們在倫敦待的幾星期忙碌興奮又令人筋疲力竭,但我擔憂我們回紐約的時刻。我還能把告知保羅的時間延後多久?不會是永遠。他遲早得知道。
我飛快伸手抓住他的手。「住口!什麼也別說!」我遲疑又緩慢地開口把他姊姊來訪的事告訴他。我告訴他,我現在知道茱莉亞還活著,雖然我不明白他的動機,他早該告訴我真相。「保羅,為什麼你要使我相信她死了?你以為我還是孩子所以承受不了?要是你告訴我,我會理解的。我愛你,這點你無需懷疑!我不是因為覺得自己欠你才給出自己。我給出自己因為我想給你,因為我非常需要你。我知道最好別期待婚姻,我們的關係就足以讓我開心。我可以永遠當你的情人,但你該告訴我茱莉亞的事!你早該非常了解我,知道我很衝動,我受創的時候做事不經大腦。亞曼達來對我說你太太還活著時,那晚真的很難受!」
沒人聽到我開門。沒人聽到我踏上門廳堅固鑲木地板的腳步聲。在彩色電視和壁爐前,保羅攤開手腳坐在心愛椅子上打盹。凱K盤腿坐在他椅旁的地板上,她總是需要待在愛她的人附近。她十分專注地和小瓷偶娃娃玩耍。她穿了件白毛衣,領口和袖口是紫色鑲邊,外搭一件紅色燈芯絨連身裙。她看起來像個漂亮小洋娃娃。
「你怎能替謊言辯解!」我刻薄地反咬他一口,想讓他傷得和亞曼達走出戲院那晚的我傷得一樣重。
「我很遺憾那是可怕的。」
哦……我現在怎能告訴他?「茱莉亞死了?」我問道,非常震驚地顫抖,恨起我自己和亞曼達!「亞曼達對我說謊……她明知茱莉亞死了,卻飛來紐約對我說謊?保羅,她是怎樣的人啊?」
我微顫地一個人上前用自己的鑰匙開門。我大可打電話或寄越洋電報就好。但我得見他一面看他眼神,試圖讀出他的想法。我需要知道是否自己真的傷了他的心,或是只傷了他的自尊。
「不是……我會說那是可理解的hetubook.com.com相愛舉動。」
我的舉動像個小孩,衝動沒耐性的小孩,克里斯提醒過我別變成那樣,而我背叛了信賴我的保羅。「我還是不懂亞曼達。」我哀悽地說道,仍在推遲關鍵時刻,不知自己能否面對。他抱著我,撫摸我的背和頭髮,我的雙手環在他腰間依偎他,仰望他的臉。
「算是吧。每天跳舞很累人,同時還得盡可能努力見識……我好忙,時間從來不夠用。」
保羅起身走向我,他的目光與我交纏。我們擁抱,凱芮靜靜地坐在地板上望著我們,彷彿在學習女人對她愛的男人該有什麼舉止。他的雙唇僅僅輕觸我的唇。但他的觸碰令我顫慄,那是裘利安不曾做到的。「妳看起來很不一樣。」他用他那種徐緩輕柔的口吻對我說話。「妳瘦了。妳看起來也很累。妳為什麼不打電話或拍電報讓我知道妳要回來?我可以去機場接妳。」
裘利安進了屋子,就像我提醒過他的,他沒提一句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結婚的話。我們兩個都摘下婚戒,放在口袋裡。這是一次古怪的安靜用餐,就連我和裘利安遞出禮物時,氣氛也很不自然,凱芮只瞥了她鑲了那紅寶石和紫水晶的手鐲一眼,不過杭妮露出大大笑容套上她的實心金手鐲。
「我很高興他愛妳。」他說道,然後飛快起身走向屋子,他的步伐又急又大,我就算奔跑也追不上。「別再說了!凱瑟琳,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別跟來!妳做的沒錯,別懷疑!我是個老儍瓜,玩弄一個年輕儍瓜,妳不必非得對我說我早該更明白,我早就知道!」
「哦……」我只說得出這個字,祈禱雜誌上沒寫到我嫁給裘利安的事。「我任命自己為妳蒐集剪報,雖然克里斯也弄了本剪貼簿。只要他在家,我們就互比收藏,要是誰有另一個人沒有的剪報,我們就複印一份。」他頓了頓,好像我的神情舉止或某種東西令他困惑。「凱瑟琳,那些報導全都是讚揚好評,妳為什麼看起來那麼……那麼……冷漠?」
「那妳怎麼沒嫁?」他脫口而出。「妳為什麼最後要答應我?」
「謊話!」我喊道,「哦,我多恨騙子!偏偏是你對我說謊!除了克里斯,你是我最信賴的人。」
我們的身體還沒適應時差就開始排練,皇家芭蕾舞團在一旁觀望,拿我們的舞蹈風格來相比。佐爾妲夫人早已告訴過我們,他們的風格嚴守古典,但我們要照著自己風格來跳,不必感到害怕。「堅守風格,保持純粹,但要跳出自己的舞。裘利安和凱瑟琳,你們是新婚夫妻,所有目光都會看向你們,所以盡可能把每場戲都跳得浪漫多情。你們兩個共舞能觸動我心為之而泣……要是你們能保持這樣跳下去,你們也許能名垂芭蕾史。」
「昏迷……」我低聲說道,「她現在還活著,還是仍處於昏迷狀態?」
「我要睡了。」凱芮挑釁地聲明。「晚安,馬奎特先生。我不知道你為何要幫凱西買手鐲給我,但還是謝謝你。」
「一次,」我啜泣著低聲說道,「在某個可怕夜晚,僅僅一次。」
他走向樹齡最老的那棵櫟樹倚靠,從他口袋掏出一包香菸。
「凱西,謝謝妳送的漂亮自身小雕像。」保羅小心地將雕像放在最近的桌上。「裘利安,可以請你允許我和凱西離開一會兒嗎?我想跟她私下談談。」他說得像醫師要求與病危患者的可靠家屬私下面談。裘利安點點頭,對凱芮一笑。她回瞪他。
我的心已死去。「保羅,」我木然地開口,「我不能嫁給你。」然後我沒頭沒尾地往下說,「你知道,媽媽把我們的出生證明藏在我們那兩只皮箱的內襯裡是不是很笨?她縫得不太好,內襯有裂縫讓我發現。沒有出生證明我就申請不了護照,我也需要出生證明來證實自己達到申請結婚的法定年齡。你知道嗎?在我www•hetubook.com•com們舞團飛去倫敦的好幾天前,我和裘利安就驗了血,我們的婚禮很簡單,只有佐爾妲夫人和舞團成員在場,即使我說了結婚誓言,發誓會對裘利安忠誠……我想著你,想著克里斯,好恨我自己,知道自己做錯了。」
他用最奇怪的眼神望著我,然後點點頭。「當然。叫他進來吧。」然後他看向杭妮。「杭妮,再多擺兩個座位。」
他否認一切時把話說得好狂亂,他想再次抱住我,但我往後跳,雙手向前一推擋住他。「你辦公室有個瓶子,裡頭裝著那樣的寶寶!我看到了!保羅,你怎能這樣?在所有人裡偏偏是你留著那種東西!」
裘利安去了客廳看電視,我和保羅走向他壯觀的庭院散步。他的果樹已開了花,白色棚架上攀爬的紅色、粉色和白色玫瑰顯得色彩豔麗。
不僅如此,他還想爬進我的心,想知道我所有過去、所有想法和做過的一切事情。「所以妳爸媽在車禍中喪生,後來呢?」他問道,將我擁入鋼鐵般的懷抱。為什麼他非得再聽一遍?我嚥了口氣。至今我已捏造一個可信故事,說律師想把我們送去孤兒院,所以我、克里斯和凱芮得逃跑。「我們存了一點錢,你知道,靠生日和聖誕之類的。我們搭了一輛會載我們去佛羅里達的巴士,可是凱芮病倒嘔吐,然後那位壯碩的黑人胖女士帶我們去找她的『醫師兒子』。我猜他覺得我們很可憐,他收留了我們……事情就是這樣。」
他呻|吟著用手抹過雙眼,飛快否認一切。「她竟對妳說這種話,我真該殺了她!凱瑟琳,那是謊言,全是謊話!」
他緩緩地吸了口菸,然後吐出煙霧。煙霧朝我這邊而來,在我頭頸和身體周邊繚繞,驅走了玫瑰香氣。「還記得妳來這裡的時候,」他開口,說得不疾不徐。「失去克瑞讓妳非常痛苦,完全不提對妳媽媽有何感受。當妳早已明白太多痛苦,我怎能把自己的悲慘故事告訴妳?我怎能知道我們會相戀?妳對我來說只是個漂亮憂愁的孩子,儘管妳深深打動我,而且總能打動我。妳現在一臉控訴地站在那裡也能打動我。雖然妳說得對。我早該告訴妳。」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裘利安始終黏在我身邊。他從沒聽過什麼叫隱私,也對此毫不尊重。就連我進廁所他都要跟,所以我得衝去鎖門讓他砰砰地叩門。「讓我進去!我知道妳在幹嘛,何必那麼遮遮掩掩?」
「不是!」他立刻發火。「那個東西是好多年前我念醫學院時就落到我手上的,是個玩笑,真的,醫學院學生會拿可怕東西開各種玩笑,我說的是實話,凱瑟琳,妳沒有流產。」然後他突然噤口,而我也一樣,我的思緒不停旋轉。我背叛了自己!
「保羅,對不起!我真希望自己聽從直覺相信亞曼達說謊。但是我心裡也響著音樂,你又離得那麼遠,裘利安就在那裡求我,說他愛我、需要我,我信了他,說服自己你不是真心愛我。我受不了沒人愛我。」
媽媽習慣做事衝動,還習慣在遲來時刻才感到懊悔。我的內心不像她,不會!我太有才華,不會像那個毫無才華,只會讓所有男人愛上她的人,那種能力並非智慧。不,我想要像克里斯……然後我又掙扎,一如往常地陷入她造就的流沙。全都是她的錯,連我嫁給裘利安也是!
「凱瑟琳,怎麼了嗎?妳看起來不太對勁。」凱芮盯著我瞧……好像保羅也說出了她的想法。我環顧寬敞房間,裡頭滿是保羅蒐集的美麗物品。陽光透過象牙白薄紗照亮他高排玻璃板書架上的迷你物品,書架後方有黑底金紋的鏡面,由上到下全都發亮。四下張望就能如此輕易地掩飾,在一切全都不對勁時假裝沒事。
「亞曼達。」她的名字在他舌上打轉,像是某種應該吐掉的苦澀東西。「亞曼達和她那些半真半假的話www•hetubook.com•com。妳問為什麼,妳為什麼不在飛去倫敦前問為什麼?為什麼不給我機會替自己辯解?」
他退卻了,好像要是我真的了解他,那就確實不可能會愛。他非常懷疑自己。哦天啊,我做了什麼?我是什麼樣的人,竟能拋下正直真誠的高尚男人,輕率地衝向另一個人的懷抱,那個我懷疑是人面獸心的傢伙?
「凱西,妳得學會忽視許多瑕疵,」裘利安說道,「別把我擱上高台來崇拜,別期望完美。我有致命缺陷,這點妳早就知道,要是妳想把我改造成妳理想的白馬王子……妳不會成功。妳也把妳的醫師擺在台上崇拜,我想妳大概是那種把所有心愛男人擺在高處的人,他們注定會塌下來。只要愛我,試著別去瞧妳不喜歡的那些。」
在裘利安回到床上許久之後,我坐在窗邊沉思,我的目光盯著長久落在窗玻璃上的細碎冰雪。天氣只告訴了我未來前景。春天已經回到保羅所在的庭院……而那是我自找的。我不必非得相信亞曼達。要是我的內心和外表都變得像媽媽的話,上帝救救我!
凱芮聽到他發問,跳起來朝我飛奔,喊著我名字,我抱住她然後舉高轉圈。我在她小臉慷慨印下十來個吻,緊抱她讓她叫出,「哦,好痛!」她看起來那樣可愛有朝氣,而且營養充足。「哦,凱西,妳為什麼去了那麼久?我們每天都在等妳回來,而妳一直不回來。我們為妳婚禮擬了計畫,可是妳沒寫信回來,保羅醫師說我們該等妳。妳為什麼只寄明信片回來?妳沒時間寫長信?克里斯說妳一定忙壞了。」她掙脫我懷抱然後回到保羅椅旁的地板上,責怪地瞪著我。「凱西……妳把我們全都忘了,是不是?妳只在乎跳舞。妳跳舞的時候不需要家人。」
「只要我聽見妳那種芭蕾音樂,一定會想起妳……」
我站著。他坐著。他在某個地方迷失自己,我等待他回過神來責罵我。但他開口時嗓音低柔有如耳語,「來,在我旁邊坐一會兒。握著我的手。給我時間了悟我們之間全都結束了。」我照著他說的做,握住他的手,我們兩個都仰望天空,天上滿是鑽石繁星和烏雲。
我想過自己能帶裘利安進屋,然後向保羅說出我們的事,但我做不到。「你介意待在陽台上等我先告訴保羅嗎?」我問道。不知怎地他只點點頭。我原本以為會有爭執。他變了個樣,欣然坐上白色搖椅,那個星期日下午我們下了巴士,初次來到這裡,我們就是看見保羅在那張搖椅上打盹。他那時四十歲,現在他四十三歲。
「那是謊話嗎?那可能是我的寶寶,你知道的。看在上帝份上,克里斯並不曉得。他沒對我也說謊,是不是?」
現在為時已晚,太遲了。他再次叫我別哭。「亞曼達,」我生硬地說道,我的自制快要崩潰。「她說子宮擴刮就是墮胎。她說你留下那個胚胎,那個胚胎有兩顆頭。我在你辦公室的一個瓶子裡見過那東西。保羅,你怎能留著那個?你為什麼不埋葬它?怪物寶寶!那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麼,為什麼?」
他抱我抱得好緊,我感覺肋骨生疼,但我緊緊依偎著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自己能這麼做。我狂放熱情地親吻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會感受到他嘴唇落在我唇上。他喜悅地笑了,體會到我對他的所有愛意熱情,他用較為開心輕快的嗓音說道,「是啊,我姊姊知道茱莉亞去世,她參加了葬禮。雖然她沒找我說話。現在拜託別哭了。讓我擦乾妳的眼淚。」他用手帕碰我臉頰和眼角,然後舉著手帕讓我擤鼻子。
「凱瑟琳甜心,為什麼妳的表情舉止那麼怪?」他的嗓音恢復常態。「我姊姊說的任何話都奪不走我們從生活得來的喜悅。亞曼達想把我趕出克萊蒙。她想接管這棟房子以便留給她兒子,所以她盡其所能毀我名譽。她非常熱中社交,在她朋友耳hetubook.com.com中塞滿關於我的謊話。即使我有過很多女人,直到茱莉亞溺死我兒子,我已學到充分教訓改變作風。在妳之前,我沒有任何女人!我聽過亞曼達散播謠言,說我讓妳懷孕,而且妳的子宮擴刮手術其實是墮胎。妳瞧惡毒的女人能做出什麼,什麼事都能做!」
他抱我親我,摸我的背然後開始向我訴說他對我們婚禮的打算。「……然後克里斯會把妳交到我手上,凱芮會是妳的伴娘。我和克里斯討論時,他非常躊躇而且不肯對上我目光。他說他覺得妳還不夠成熟,處理不了我們這樣複雜的婚姻關係。我知道那對妳或對我來說都不容易。妳會在世界各地巡迴演出,和年輕英俊的男人共舞。不過,我盼望能有幾次陪著妳去巡迴演出。身為頂尖舞者的丈夫會很鼓舞刺|激。哦,我甚至可以當妳的舞團醫師。想必舞者有時會需要醫師?」
「不,凱芮,我的確需要家人。」我說得心不在焉,目光盯著保羅試圖讀出他在想什麼。
聽見他嗓音裡的顫抖令人難受。他看起來像個小男孩,懇求著不可能發生的事,也許我對他不公平。我轉身將雙臂環上他頸間。「裘爾,我真的很想愛你。我嫁給你了,而且我很忠誠,所以我會努力當你最好的妻子。但是別催我!別提出要求,只要我更了解你就會讓愛到來。雖然我們認識彼此三年了,你對我來說幾乎像個陌生人。」
保羅什麼也沒說。他往後一個踉蹌,然後蹣跚地跌坐在大理石長椅上。有好一會兒他只是坐在那裡,然後他垂頭將臉埋在雙手裡。
圓滑和敏銳從來不是我的長處。因為他要我解釋而我不想這麼做,我生起氣來。「你一直惹我生氣!」我暴怒。「你讓我相信自己能學著愛你,但我不覺得自己做得到!裘利安,我們犯了個錯!一個可怕的錯!」
她笑著,淚水填滿了她小眼睛周圍的深深皺紋。「讓我們所有人證明,美國也出得了最棒的芭蕾!」然後她動容地背過身去,好讓我們瞧不見她皺成一團的臉。「我好愛你們大家,」她嗚咽著,「現在都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讓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我告訴過妳史科帝三歲那天發生的事,茱莉亞怎樣把他拖下河按在水下直到他死去。但我沒告訴妳的是,她沒死……一整個醫師團隊搶救她好幾小時想讓她脫離昏迷,但她從未醒過來。」
「我現在訂了《綜藝》雜誌。」
他笑得苦澀,然後仰望同樣笑著的月亮,但我覺得月亮笑得譏諷。他轉頭讓自己目光對上我的。「沒錯,茱莉亞沒死,她的心臟還在跳動,在妳和妳的手足來這裡之前,我每天都開車去一間私人醫療機構探望她。我會坐在她床邊握她的手,逼自己看她那憔悴臉龐和骨瘦如柴的身體……那是我折磨自己和試圖洗清罪惡感的最佳辦法。我望著她日漸稀疏的頭髮,枕頭床單和所有東西上都有她的落髮,她在我眼前枯萎。她身上裝著幫她維持呼吸的管線,手臂上插了輸液管注射營養。她的腦波毫無起伏,但她的心臟仍在跳動。她已經腦死,但身體還活著。就算她脫離昏迷,她也永遠不會說話走動,甚至沒辦法思考。她會是二十六歲的活死人。當她帶我兒子走進河中把他按在淺水裡,她就是那般年紀。我很難相信那樣愛自己小孩的女人會把他溺死,感覺到他掙扎求生……但她還是做了,就為了報復我。」他頓了頓,彈掉菸灰然後將陰鬱目光轉向我。「茱莉亞讓我想起妳媽媽……她們覺得理由正當的話,什麼事都會做。」
「你看起來也瘦了。」我沙啞地低語。他瘦得遠比我更相稱。他的八字鬍看起來更加深色濃密。我躊躇渴望地摸那鬍子,知道那不是自己現在該感受的。而他僅僅為了取悅我才蓄起鬍子。
「不是,」保羅一再說道,「那不是妳的寶寶,就算那是,也不會對我造www.hetubook.com.com成任何改變。我知道妳和克里斯用特殊方式愛著彼此。我一直都知道,而且我能明白。」
我們決定全力以赴,讓佐爾妲夫人的名字不僅作為芭蕾舞者,也作為芭蕾教練再次揚名於世。我們練舞練到耗盡氣力倒在床上。
「星期五,回來過復活節假期。」他冗長的注視深思熟慮,好像覺得這問題很怪,我和克里斯通常一直通信不輟。然後杭妮來跟我打招呼,擁抱親吻……儘管我想出了辦法……我再也不能推遲。「保羅,我帶了裘利安回來……他就在陽台上等著。沒關係吧?」
我不擅長忽視缺陷。我總是瞧見媽媽的缺點,而克里斯從未看見。我總是將最閃亮的錢幣翻面找尋上頭污點。可笑的是保羅的污點看似全是茱莉亞的錯,直到亞曼達帶著她的駭人故事到來。又一個恨媽媽的理由,是她讓我懷疑自己的直覺!
然後我仰望他,訝異他就算知曉全部真相,還是能用如此溫柔敬重的目光注視我。「保羅,」我畏懼膽怯地問道,「那是不可原諌的罪惡嗎?」
「凱瑟琳,怎麼了?」保羅問道,「妳回家看我還帶了另一個男人,也許妳完全不必解釋。我猜得出來。」
「好累,就像你說的。」我不知該說什麼或怎樣迎上他的目光就低下頭來。「你過得怎樣?」
柯芬園的皇家歌劇院讓舞團共用場地,當我第一次見到那場地,我緊抓裘利安的手抽了口氣。金紅的觀眾席坐得下超過二千人。閃閃發亮的弧形包廂朝著高處圓頂攀升,圓頂中央有放射狀的太陽圖樣,那種老派的壯麗風格令我驚嘆。我們很快就發現後台遠遠沒那麼豪華,擁擠的更衣室以及狹窄的小間辦公室與工作室毫無魅力可言,最糟的是,根本沒有排演的練舞場地!我試圖找出英國的配管系統和暖氣設備值得讚揚之處,卻徹底失敗。我永遠覺得冷,只有逼自己跳舞的時候除外。我恨死浴室吝嗇的熱水供給,逼我在凍死前盡快洗好澡。
「克里斯什麼時候回家?」
他像我一樣不再漫步。光裸大理石雕像圍繞著我們,對我們嘲笑。笑那出了差錯的愛。因為我們現在就像雕像一樣,冷淡無情。
「保羅,我很抱歉。現在告訴我,你會怎麼辯解。」
我開始哭泣。克里斯,克里斯,真的有個寶寶,有個正如我們擔憂的怪物寶寶。
「妳聽好,別再說這種話!」裘利安嗚咽著,好像我傷他很深,我想起了克里斯。我不能傷害人生中遇見的所有人,所以我的怒氣消失無影,允許他將我擁入懷裡。他低下頭好讓自己親吻我脖子。「凱西,我好愛妳。比我曾經想愛的任何女人更愛。從來沒有人愛我本身。雖然妳說妳不愛我,謝謝妳試著去愛。」
「我愛他,打算嫁給他。」
「就是這樣,」他緩緩重述,「還有很多事妳沒告訴我!雖然我猜得出其餘部分。他看到像顆甜美李子的年輕漂亮女孩,所以才那麼慷慨。凱西,妳和他到底多親密?」
春天的第一天即將到來,我們飛回克萊蒙,坐計程車去保羅的家。那是我們獲釋的地方,看起來毫無變化。只有我變了,因為我為了蹂躪一個無需再次受創的男人而來。
我望著整齊修剪成圓錐和圓形的黃楊木,紫藤正在開花,色彩繽紛的杜鵾花四處綻放,大棵木蘭樹也已成熟準備開花,所有翠綠色的植物上頭垂掛灰色的松蘿鳳梨,朦朧如霧,造出活生生的長條絲帶。我嘆息。要是在薄暮時分有什麼比垂著松蘿鳳梨的櫟樹更美更浪漫又更悲哀神祕,我還沒見過。據說松蘿鳳梨最終會扼殺棲身的樹,一種緊纏不放然後予以扼殺的愛。
我嘆息,他也嘆息,風和花朵都嘆息。我想那些對人間事態毫無理解的大理石雕像也會嘆息。「保羅,你上一次探望茱莉亞是什麼時候?她沒有完全康復的機會嗎?」我開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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