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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確定。」他回答,表情嚴肅。「但我認為你有權知道。只是,等他們來找你的時候,我想你也許不需要提起這件事。我是說,你不需要告訴他們你已經知道他們要來。告訴他們是我跟你說的。畢竟你也了解警察的脾氣,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反應。」說完,他送上大大的微笑,某種象徵「我們同一國」的笑臉,彷彿特調組是他倆共同的敵人似的。
「你在這裡住得好嗎?」哈洛森用一種彷彿海德才剛離家獨立、首次搬進自己公寓的語氣說話,逼得海德不得不設法忍住不笑出來,他冷眼看著眼前這位明顯侷促不安的男子。海德的第一任典獄長是混蛋。海德進來時,他再過兩年就要退休。因此一開始就跟海德講得清清楚楚,。他絕不容許任何麻煩。獄警叫海德去哪他就得去哪兒、准他說話他才能說話,並且最好不要有自己的想法,放棄獨立思考——這就是所謂的不惹麻煩。所以海德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禁閉室度過。第二任典獄長在職十二年,海德只瞄過幾眼;印象中,他們從沒說過話。但這第三位——湯馬斯.哈洛森——看來似乎值得好好認識認識。他釋出一抹令人寬心的笑容。
「所以鐵定是個大驚喜。」
「我沒殺過懷孕的女人。」
海德還沒想出答案,門就開了,他聽見有人走進來,他動也不動地坐著,直視前方。他沒理由讓來者以為他迫不及待。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來者站定不動,顯然正在端詳他。海德很清楚訪客眼中的景象:一名瘦巴巴、身高不超過一百七的矮小男人。頭髮稀疏,長度微微超過衣領下緣——如果他在意自己的外貌,希望看起來體面些,如此髮量未免令人辛酸。他穿著軟質棉褲、素面長袖棉衫,橫豎加強戒護區的牢友都穿這樣。待訪客繞過桌角,此人應該和*圖*書就會看見一雙嵌在無框眼鏡後的水藍色眼睛。蒼白、略凹的臉頰蓄著數日長的鬍碴。整體來說,他就是個看起來較實際年紀五十五歲還要老的男人。
他站起來,靠上椅子。就在要離開辦公室前,他瞥見愛德華.海德的檔案夾。檔案夾還躺在桌上,他停步。特調組對他感興趣,而且還會來,所以再把檔案讀過一遍,應該沒什麼壞處,只是今晚大概沒時間了。他瞥瞥時鐘。珍妮通常在八點做好晚餐。碎羊肉通心粉。某名廚曾經在電視上示範作法,自此後,碎羊肉通心粉就成了他們家餐桌上的常客。珍妮第一次端出這道料理時,哈洛森讚不絕口,而他現在則是不敢說實話,怕傷她的心。每天下班後,珍妮會去採買生活用品,但是一回到家:必定來上一份利口酒風味的冰淇淋——她已經養成習慣——所以她會請哈洛森在返家途中經過挪威國家石油加油站時,先打電話回家。也許還會要他租個DVD什麼的。如果時間不太晚,他們應該會一起看片子。但是這樣的話,他鐵定沒時間研究海德的檔案。
海德的視線從窗戶慢慢往下移,來到對面的男子身上,首次與他四目相對。
「對。你認為他們想找你談什麼?」
「他們想知道什麼?」
海德不理會他的提問。「他們想找我談。」
「他們很樂意讓我知道他們要來嗎?」
海德禮貌地微笑。「您真客氣。」
獄警在近六點半時到牢房來帶他,這讓愛德華.海德相當驚訝。通常過了晚上六點,也就是晚餐結束後,牢房不會有任何活動。用餐時間固定二十分鐘。從餐盤收走到隔天早上六點、起床號響起前,他都是一人獨處。整整十二小時,只有書與思緒相伴。天天如此,週週如此,年復一年平靜無波的每一分鐘已占滿他半個和_圖_書人生。
「我只是想順道過來打聲招呼。」哈洛森緊張地笑了笑。
哈洛森突然不確定該如何反應。截至目前為止,談話還算順利。簡單起個頭,這兒聊一點、那兒聊一些,他想讓海德放鬆戒心,將話題慢慢引到特調組。但海德剛才那句話令哈洛森摸不著頭緒,甚至有點嚇到了。海德的意思是他無法想像他會殺懷孕的女人——意即就連他也覺得這一步太超過——抑或只是單純表示他沒有機會這麼做?哈洛森不寒而慄。他不想知道真正答案。現在該是把話題導向來意的時候了。
「什麼?」
「還不錯。謝謝您。您呢?適應得還順利嗎?」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謝啦。」
「我得走了……幸會,保重。」
「哦,我才上任三天,目前還算順利……」
「真好。男的女的?」
「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的人想找你談談。」他說。盡可能保持語調正常、聲線平穩。
海德這人不會是問題的。
「不過你欠我一次人情。」
「彼此彼此。」哈洛森走向門口,敲敲門。他回頭瞄瞄海德。海德再一次凝視窗外。幾秒鐘後。會客室的門往外拉開,哈洛森走出這個沒有半點人味的房間,隱隱覺得海德在這次對談的收穫比他還多。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不過至少還算不上災難。他說服自己。特調組絕對不會知道他們已經先聊過了。
平心而論,其實另外那半天也同樣乏善可陳。用過早餐,他有二十分鐘可以如廁盥洗,接著到運動場單獨放封一小時。午餐回牢房吃。結束後可以在圖書館、運動場各待一小時;後面這一小時可自由選擇,假如他想繼續待在圖書館也行。他通常是選擇留下。接著又是自由使用盥洗室的時間,最後回牢房等晚餐。
「幾個孩子了?」
改造成一個更好的人。
「愛德華m.hetubook•com•com.海德。很高興見到您。您是我的第三任。」
「第三任?」
「是啊。」
「還不知道。」
「不是不是,完全不是。」哈洛森防衛似地揮手否認。「我不是……」他停住。他有哪點讓海德以為他是那個?這印象打哪兒來的?哈洛森不曾聽聞任何人說他像同性戀。從來沒有過。
哈洛森搞不清楚眼前這位上銬的老兄,到底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他臉上仍掛著笑容,但他的眼神顯示他絕對是認真的。哈洛森再次打了個冷顫,而且這回完全藏不住。於是他站起身來。
剛進門的男子再度移動。海德非常確定訪客為男性。最明確的判斷指標是步伐與明顯聞不到任何香水味。一名個子不高、長相極普通的男人在他對面坐下。證實他的推測。
哈洛森心底一驚。他猶豫,然後認真想了想。也許他們並不樂意……他原本的計畫是告訴海德特調組要來,藉此讓海德主動透露他們為何對他感興趣——前提是海德知道答案。如此一來,哈洛森多少能幫特調組一點忙;一日警察,終身警察。但現在他覺得情況似乎並未按照劇本走。不過這也不需要讓特調組知道。
海德朝哈洛森的左手點點頭。哈洛森左手覆著右手,擱在桌上。「戒指。我注意到您結婚了。不過,敢情您是擁有同性|伴|侶的現代男性之一?」
上一次他被銬在這張桌上是為了見誰?
又一次沉默。哈洛森不安扭動。海德不動如山,緊盯他的訪客。沒有人會順道來和囚犯打招呼。對面這個男人必有所求。雖然海德還不曉得對方要什麼,但只要他繼續不動聲色、不輕易鬆口。遲早會知道答案。
「他們沒說。你覺得呢?」
「晚安。我是湯馬斯.哈洛森。新任典獄長。」
海德報以微笑。他這幾分鐘微笑的次數比過去十四年加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還要多。「對,我非常清楚警察會有什麼反應。別擔心,我一個字也不會說。」
湯馬斯.哈洛森關掉電腦。前陣子,某電力公司才做了一系列宣導節能的廣告,表示如果大家都能確實關掉電子用品電源。而非閒置待機,省下的電力可供應瑞典三大都市的暖氣用電或轉供照明,可能有三間房子這麼多。也許廣告的意思是三大都市的三間房子?不對,聽起來太複雜了。不過說真的,廣告到底說了什麼他也記不得,總而言之就是省電、省能源。這才是最重要的。地球的能源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孩子就快出世了,他得留點什麼給下一代,給他或給她。所以他把電源關掉。
「喔……」
「珍妮。我太太叫珍妮。珍妮.哈洛森。」
他每隔一週要和心理醫師見面一次。每次一小時。這些年來,愛德華見過太多心理醫師,而他們的共通點是每個都很無聊。剛進勒賀加時,他會說他們想聽的話,但現在他不再費心這麼做了。反正他們沒一個真心想聽他說話。十四年來,雙方沒有任何明顯進展。這種情況足以磨掉一個人的熱情,即使最堅持到底的靈魂也注定心灰意冷。最近一任心理醫師顯然連歷任醫師的筆記都沒看。即便如此,會面仍如常繼續;因為他不只要接受處罰,還得接受改造。
海德微笑。若要從男人嘴裡套出他妻子姓什名啥,沒有比懷疑他是同性戀更有效的辦法了。
「瓦妮雅.李納和比利.羅森。」
「不是。他們過一、兩天才會來。」
日復一日的例行公事與無意義的活動——這兩件事占滿他的生活,也組成他的人生,期間僅有少數例外。但今晚情況有異:兩名獄警來接他,帶他去會客室。他好久沒來這裡。幾年了?三年,四年,還是更久?他想不起來。撇開這點不談,這間會客和*圖*書室完全沒變,看起來和當年一模一樣。光禿禿的牆壁,加裝細格鐵絲網的防彈玻璃窗,一張桌子、兩邊各一張椅子,三者皆固定在地上。桌面焊著兩道金屬環。獄警先讓他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再將他的手連著手銬鎖在金屬環上;之後兩名獄警離開會客室,獨留海德一人。他很快就知道是誰要見他,沒必要揣測空想,因此他好整以暇開始回想:
他要回家,順道去買冰淇淋、租影片。
「才剛懷第一個。」
海德至此頭一次流露出真心感興趣的神情。他坐直身體、眼神警戒,目光彷彿具透視力。
空蕩蕩的會客室沉寂下來。空調系統微弱的嗡鳴是屋裡唯一的聲響。門外毫無動靜,走廊悄然無聲。海德把視線定在新任典獄長身上,確信自己毋須說話,自會有人打破沉默。
再度沉默。對面這位緊張兮兮的男子似乎挺愛閒聊的,所以海德決定改變策略,從被動參與轉為主動引導。他再次對哈洛森微笑。「敢問夫人芳名?」
「誰要來?」
就是這個。
「他們現在在這裡?」
好難抉擇。他又看看時鐘。回家要花四十五分鏟。如果拐去買冰淇淋和租片子,大概要五十五分鐘。這麼算來,從現在到他必須啟程出發之前,約莫還有半小時的時間。在特調組下次來訪前,先了解海德這個人想必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有這些報告、心理評估建議當參考固然是好事,但他畢竟對犯罪頗有研究,說不定能對本次調查做出貢獻。也許他能私下安排一次祕密會面,逼海德說出內情——說些他不打算在特調組進行一般訊問時說出來的內幕。說到底,哈洛森屆時將不會以刑警、而是以普通人的身分與海德談話。他又看了看時鐘,決定走一趟加強戒護區,來一次迅速的突擊查訪。
「典獄長。您是我在這裡的第三任典獄長。」
男人此行的真正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