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湯姆說:「我們走這裡。」
「還好,謝謝,我兩分鐘前才起床。」
「太神奇了!」法蘭克詫異地張大了嘴,頓時像十二歲的小孩:「這些睫毛!好像化了妝!」
「我要留下來當紀念,或寄幾枚給特瑞莎。」
也有可能他們認出他是湯姆.雷普利,或許他們從昨天開始就跟蹤他和法蘭克,除掉他對他們來說有沒有好處?機率大約一半。他此刻真的無法思考,記下車牌號碼時手不停顫抖。林子裡果然有人聲!綁匪也許佯裝發問,趁機接近法蘭克。
湯姆在心中構思一個問題——特瑞莎有沒有其他可能跟她上床的男友?湯姆還沒開口,響亮的音樂就蓋過了啤酒館鼎沸的人聲。
「他說了,我還是聽不懂!」
「我記得有一區是軍事區域,圍了有刺的鐵絲網,也有紅色的警告標示。」湯姆有些心不在焉,不太想講話,男孩好像有點悲傷。
「很好。」湯姆鬆了一口氣。
湯姆微笑地望著漂亮的藍色小魚,牠們長度不到六吋,不急不徐地游動,顯然漫無目標,圓圓的小嘴不停張合,好似在發問。牠們的眼睛很大,眼瞼上有一圈黑線,上下都有宛如黑色長睫毛的優雅曲線,彷彿漫畫家以油彩筆在牠們藍色的魚鱗上畫了一筆,真是大自然的傑作。他以前看過這種魚,現在再看到,還是覺得很驚艷。法蘭克喜歡藍吊帶,勝過知名的畢卡索魚,讓湯姆覺得很高興。黃色的畢卡索魚也很小,身上有黑色的曲線,很像畢卡索立體派時期的畫風,牠們的頭上有一道藍色條紋,還有突出的觸鬚,的確很不尋常,但遠遠比不上藍吊帶的睫毛。湯姆把目光移開水底世界、邁步往前走時,覺得自己好笨拙,他用力吸了一口空氣。
湯姆吞了一口唾液,驀地覺得難以吞嚥。他在擔心什麼?湯姆自己也不確定。
他在那輛奧迪車靜靜地轉了一個彎,開出他視線時想到這些。
「學校其他男生都會吹牛,我不認為是真的,彼得——他大我一歲,我很喜歡他,但是我知道他講的不全是真話,我是說關於女孩的事。如果你不是很喜歡對方,那當然很容易……吧,只顧自己高興,粗暴地完事就好了。但是……我愛特瑞莎好幾個月了,自從我見到她的那天晚上,到現在已經七個月了。」
車子朝北開了四哩,湯姆把柏林地圖放在腿上,給法蘭克看他們人在哪裡,他們過了萬湖橋,朝北轉,經過小屋群聚的林子,最後終於到了古耐沃德森林。湯姆告訴法蘭克,法、英、美軍時常在此進行坦克和射擊演習——玩戰爭遊戲。
「天啊,德國好美,對不對?」法蘭克說。
「真是聰明!」法蘭克緩步走回,好像很放鬆,他說:「你知道嗎?他們讓雨滴到前面的小溝裡。我幫你再買一杯啤酒?」法蘭克很想替他服務。
一片靜謐。
「我是法蘭克。」
沒有回應,湯姆拼命往前跑,只停下一次腳步,回頭望了一眼空盪茂密的樹林,他又繼續跑:「班?」
湯姆身上有原子筆,但是找不到紙,他取出菸盒,拿掉玻璃紙,趁著記憶猶新,把車牌號碼寫在粉紅色的包裝紙上。他們知道他看見了車牌,很可能棄車逃逸或把車牌換掉,或許車根本是偷來的。
湯姆打開門。
凌晨三點回旅館時,湯姆檢查過護照是否還在行李箱裡。還在。
眼前出現泥巴路,他沿著泥巴路朝左走。走了一會兒,路稍微往右彎,他該繼續前進,還是回頭?受到好奇心驅使,他決定往前走,而且開始用跑的,同時決定如果再過三十碼還看不到男孩,他就要回頭去林子裡找。男孩又想逃跑?要是他這麼做,就太不明智了,護照在旅館裡,他哪兒也去不了。或許法蘭克被人擄走了?
「先回家,把事情處理好,包括特瑞莎的事。你今年夏天還是可以去羅馬,現在才八月二十六日。」
湯姆讓他繼續說下去。
法蘭克走回湯姆身邊:「你看!掉了一顆扣子,抱歉,我在舞池裡找不到,我找的時候還被撞倒。」他是指外套中間的鈕釦。
湯姆身後有一對男人在瞄法蘭克,法蘭克告訴湯姆今晚很特別,是某人的生日,所以才有氣球。音樂大聲到無法交談,但是也沒必要交談,顧客都能看到彼此的商品,不是相偕離開就是交換地址,法蘭克說他不想再跳舞了,他們只喝了一杯啤酒就離開。
男孩走過湯姆身邊,湯姆站直身子,對男孩說:「我在那裡等。」指了指他們剛才走過的小徑。湯姆想,他可以明天下午回巴黎,除非他決定去找艾瑞克,也許在他家住一晚,看看艾瑞克在柏林的公寓長什麼樣,他過什麼樣的生活,也和圖書許很有意思。這樣一來,他也有時間替赫綠思買禮物,到庫坦大道替她挑個皮包。湯姆隱約聽到聲音,他往右看,好像有人在講話。「班?」他高聲叫,往回走幾步,又叫:「班,你迷路了嗎?在這裡!」湯姆走回剛才那棵斷樹:「班!」前面的林子好像有樹枝斷裂的聲音?或者只是風?
還有另一家,但也沒開,門上同樣掛了一張手寫的牌子:關門,因為宿醉。法蘭克覺得很好笑。
他們沿著小徑走入森林,幾分鐘後就被大樹包圍,樹蔭隔絕了大部分陽光,一對年輕情侶在幾碼外的地方野餐,把毯子鋪在松葉上,法蘭克出神地望著他們,也許有點嫉妒。湯姆撿起一顆小松果,吹一吹,放進褲子口袋。
離開圍牆區,到了被圍牆包圍的西柏林,反而覺得海闊天空。湯姆和法蘭克搭上駛往蒂爾公園的高架火車。他們剛才又換了幾張十元馬克紙鈔,法蘭克倒出他的東柏林硬幣。
「不對,那是他媽的機場!我是說達拉斯!那間酒吧叫禮拜五,同性戀酒吧!男同志和女同志!」
「我想買一枝原子筆,」法蘭克說:「在這裡買點東西應該很好玩。」
湯姆一邊朝吧檯移動,一邊確定法蘭克沒有跟丟,看來幾乎不可能辦到,人實在太多了全是男人和男孩,都在互相嚷嚷。裡面好像有兩、三間讓人跳舞的房間,很多人盯著竭力跟在湯姆身後的法蘭克,向他打招呼。「算了吧?」湯姆對法蘭克說,開心地聳聳肩,意指他不可能走到吧檯點啤酒或其他飲料。牆邊有幾張桌子,但是都坐了人,更多人站在旁邊和坐著的人聊天。
「太瘋狂了!」法蘭克笑著說:「我們去看!」
「賀門,可以讓我們在垃圾山下車嗎?」湯姆問。
湯姆看到距離他大約五碼遠的地方,一把手槍的槍口指著他的臉。男人雙手握槍,滑進車裡,關上門,車子開始往後退。車牌是B-RW-778,司機的頭髮是金色的,跳進車裡的男人體型壯碩,黑色直髮,有鬍子,湯姆應該被他們看得很清楚。
「也許他們真的很有幽默感,不然就是我之前看過的——有點懶散。」
將此橋命名為統一橋之人,也立起圍牆,裝上鐵絲網,製造了「死亡帶」,同時阻礙了統一。
他們離開水族館,走了幾條街到火車站,湯姆用法郎換了更多德幣,法蘭克也換了一些。
「我知道,但是一想到他們不能隨心所欲地搬去西德……他們可以嗎?」
湯姆轉身背對他們,走到吧檯邊緣點了兩杯啤酒。三名笑得很嫵媚、身穿破舊藍色牛仔褲的酒保也戴了假髮、擦口紅,襯衫上有褶飾。好像沒有人喝醉,但是大家都興高采烈。湯姆一隻手扶著吧檯,踮起腳尖尋找法蘭克,他看到法蘭克在跳舞,跳得比在荷米海格和女孩共舞時更狂熱,好像又有一個人加入他們,不過湯姆不確定。此時,一座比人還高、宛如希臘天神阿多尼斯的金色雕像從天花板降落,在舞池上方旋轉,從上面飄下來的彩色氣球因為人群的活動而盤旋、上升,其中一顆氣球印有哥德式黑色字體的「幹你娘」,其他氣球上面也有圖案和文字,不過從湯姆的角度看不到。
「去吧!」湯姆大聲對法蘭克說。
笑容親切的金髮女侍幫他們端來餐點,湯姆等她離開後,又說:「但是蘇俄人說他們蓋圍牆是為了不讓資本主義進來,反正那是他們的說詞。」
「我訂了禮拜一飛往紐約的機票,」法蘭克說:「十一點四十五分出發,法國航空,在杜塞道夫轉搭德航。」
賀門把計程車開上斜坡,便到了垃圾山,這座山是以戰爭的廢棄物堆成,上面覆蓋了土。湯姆把車資付給賀門,另外多給了二十馬克。
接下來是住在加熱玻璃櫃裡的鱷魚,上方有供遊客行走的天橋,鱷魚身上有幾處傷口在流血,顯然是被同伴所傷,不過牠們現在都在打瞌睡,臉上掛著可怕的微笑。
「我不會,況且我要跟誰講?」
「普提樹大道。」湯姆的語氣不帶喜悅,自我保護的本能促使他去尋找開心的事物,他抓起法蘭克手臂,把他拉到右邊,說:「我們走這裡。」
大約半個鐘頭後,湯姆在房間休息,瀏覽德文報紙,法蘭克從房裡打電話給他。
禮拜天早上十點,湯姆醒來,打電話問樓下還有沒有供應早餐。還有。他又打到男孩房間沒人接。法蘭克出去散步了嗎?湯姆聳聳肩。他對自己聳肩?那是無意識的動作?男孩會不會在街上遭遇麻煩,被警察盤問?「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可不可以看你的護照或身分證?」他和www•hetubook.com•com法蘭克之間有臍帶相連嗎?沒有。即使有,也該剪斷了。湯姆心想,反正明天就會切斷了,男孩就要搭機到紐約。湯姆把香菸空盒揉成小塊,往垃圾桶丟,沒丟中,他又走過去撿起來。
「我努力要笑。別告訴任何人好嗎?」
湯姆走近一看,才知道樹是被砍斷的。他靠在樹上,點了一根菸,瞄了瞄手錶,想要回垃圾山,他知道那裡招得到計程車,再走下去很可能迷路。湯姆問:「要菸嗎?」昨晚男孩抽了一根。
「沒錯,」湯姆說:「他們不能。」
「這裡的人好像比較友善。」
「沒關係!你的啤酒!」湯姆說,把細長的玻璃杯遞給男孩。
「我會點兩人份的早餐,送到房間,你過來吧,四一四號房,出來記得鎖門。」
「樺樹很棒吧!我喜歡樺樹!」法蘭克說。
「真的?比法國美?」
「你為什麼回來?」
答案出現在前方一處比路稍低的小平原上:一部深藍色的轎車,車頭正對湯姆,兩扇前門都開著,駕駛忽然發動引擎,用力關上門;另一名男子從車後跑來,正準備跳入司機旁的座位時,看到湯姆,遲疑了一下,然後把一隻手放在門上,另一隻手往夾克裡摸。
湯姆確定他們抓走法蘭克了,他走過去:「你們在搞什……」
「當然可以!」賀門說,吃力地離開座椅,彷彿午餐下肚立刻多了幾公斤,天氣還算溫暖,他穿短袖白襯衫。
接下來,他們到亞歷山大廣場的電視塔頂樓喝咖啡、欣賞風景,那裡是東柏林的驕傲。過沒多久,兩人都突然很想離開。
湯姆、法蘭克和大約五十名觀光客及西柏林人在一間房裡等待,其中很多人提著購物袋、水果籃、罐頭火腿和狀似服飾店的紙盒,這些人大多是老年人,也許正要探望從一九六一年就被憤分隔的兄弟姐妹或親戚,可能已去過好多趟。鐵格子窗後的女孩終於唸到湯姆和法蘭克的七位數號碼,代表他們可以隨著隊伍走到另一間房間。那個房間裡擺了一張長桌,幾名身穿灰綠色制服的東德士兵在一旁看守,女孩把護照發還給他們,要他們去跟一名軍人兌換東德幣——西德馬克比東德馬克來得值錢。湯姆連碰都不想碰,厭惡地塞進後方口袋。
「小時候去了兩次。」
餐廳很大,看來價格適中、很有效率,裡面擺了幾張鋪著白色桌巾的長桌。湯姆心想,如果他們身上的錢不夠,收銀員應該很樂意收西德馬克.他們坐下後,法蘭克仔細研究餐廳裡的客人——穿深色西裝、戴眼鏡的男人,獨自一人在吃飯;兩名豐|滿的女孩在附近的桌子聊天、喝咖啡。法蘭克好像在觀察動物園的新種生物一樣,湯姆覺得很有趣。也許在法蘭克的心目中,他們是「蘇俄人」,是所謂的共產黨。
「不行,不行,你不能進來這裡!」那個人說,然後又抓住湯姆毛衣,把他拉進去。
湯姆可以想像,他說:「也許是和你一起笑。」
「沒問題。」湯姆耐著性子說。五千法郎相當於一千多美元,如果男孩直接回家,為何需要那麼多錢?還是他習慣身懷鉅款,不然就不自在?或者湯姆借他錢,對法蘭克而言象徵了關愛?
「……我表哥在達拉斯!」一名操美國口音的男人在湯姆的左側,湯姆離他遠一些。
「古耐沃德森林,」湯姆付好帳單,對賀門說:「可以嗎?然後你就可以走了,因為我們想四處逛逛。」
「我可能會去羅馬。」法蘭克說,他們正朝著庫坦大道走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笑我,也許吧,我覺得很難過、很丟臉,我想和她做|愛,卻無法完成,你知道嗎?」
湯姆心想,這不是對戀人說的話嗎?如果湯姆十月去美國時順道去找法蘭克,他的家人——尤其是母親,會不會喜出望外?湯姆可不這麼認為。他母親知不知道德瓦特畫作疑遭仿冒之事?很可能。因為法蘭克的父親也許在晚餐時提過這件事,法蘭克的母親會不會對他的名字留下不好的印象?湯姆不想提這件事。
「離波蘭邊界才五十哩!」法蘭克以驚喜的語氣說:「還有,柏林近郊二十哩內有九萬三千名蘇聯兵,」法蘭克看著湯姆:「他們為什麼這麼擔心柏林?還要蓋柏林圍牆?」
過了午餐時間,他們才在地勢較高的露天餐廳用餐,餐廳俯瞰著藍色萬湖中的小島,他們的腳下踩著小石子和泥土,頭上綠蔭環繞,魁梧的侍者十分友善。他們點了酸甜燉肉佐馬鈴薯餃子和紫色萵苣。這裡是西柏林的西南區。
湯姆往左前方跑,他好像聽見樹枝發出唏唏嗦嗦的聲音:「班!」
一名小男孩站在高處玩遙控飛機,山上彎曲的凹m•hetubook•com.com槽可以讓人滑雪和玩平底雪橇。
「這裡一定還有別間店,」湯姆說,繼續往下走。
「我要換衣服,大約十分鐘後去敲你的門,」湯姆站起身:「記得要帶護照,去圍牆需要。」男孩已經換好衣服,但湯姆還穿著睡衣。
「不要去羅馬,下次再去,你去過羅馬了吧?」
「她笑你?」湯姆問,假裝不太有興趣,他點了一根近似於高盧牌的德國菸。
「垃圾山,好的,就在惡魔山旁邊。」
「看夠了嗎?」湯姆問,「我想去火車站了。」
法蘭克彷彿突然對教育制度極度不滿,但是湯姆知道他的問題是摸不透女孩的心。
車子漸漸駛遠,車速不快,湯姆可以跳上去,但那又為了什麼?他想肚子挨槍?湯姆.雷普利的性命和身價好幾百萬的男孩相比,算得了什麼?法蘭克在後車箱?嘴巴是否被塞住?或是頭被敲昏?後座還有人嗎?很有可能。
「沒關係,」湯姆說,他可以想像:「你應該請他用英語說!」
音樂在一陣銅鈸聲中結束,燈光變暗,雨不再下,觀眾又回到座位上。
「關於特瑞莎,你說得沒錯,」他們找到座位後,法蘭克說:「我應該和她把事情說清楚。」法蘭克吞了一口東西,雖然他還沒開始吃:「她也許喜歡我,也許不喜歡,而且我發現我太小了,還要五年才唸完大學,天啊!」
「他們冬天在這裡滑雪,」湯姆對法蘭克說:「好玩吧?」湯姆不知道現在有什麼好玩的,沒有雪,但他覺得神清氣爽,放眼望去,一邊是廣大的森林,另一邊可以看到遠處的柏林市。一條碎石小徑通向森林,看起來很原始,從地圖判斷,這裡的佔地大約十二平方哩。柏林城裡居然有這麼一座森林,實在很幸運,因為整座西柏林城都被包圍了,當然也包括古耐沃德森林。
「你可能是指『開心的屁股』。」司機用德語笑著說,雖然酒吧名稱仍是英語。
「我只跟你一個人講,」法蘭克小聲說:「我表現不是很好,可能太興奮了,她也很興奮,但什麼也沒發生……真的,我們在她家位於紐約的公寓,大家都出去了,我們鎖上所有的門……她笑了。」法蘭克望著湯姆說,像在陳述事實,並非令他傷心的往事,只是事實。
「不了,謝謝,我去上個廁所。」
「她和其他女孩不一樣,」男孩繼續說:「我無法用言語形容。她不笨,很有自信,這點有時會讓我害怕,因為我看起來不像她那麼有自信,也許我真的沒那麼有自信……也許你有機會見到她,希望你能見到她。」
法蘭克起先有些不知所措,也有點畏懼,後來似乎鎮定下來,和皮衣男子一起走到舞池。
將近一點時,湯姆請計程車司機載他們到一間酒吧,叫做「開心的手」。湯姆不確定在哪一條街上,不知道誰跟他提過這間酒吧,好像是瑞夫斯。
「您說的是。」湯姆說,他知道柏林人私下聊天時會替酒吧改名字。
法蘭克啜飲著泡沫:「他們真的好開心……」他大聲說:「沒有女生。」
他們走回街上,沒錯,又是佛德里許街。街上有好幾家小吃店,長形的櫃檯延伸到人行道客人站著吃三明治、喝湯或啤酒,有些人穿著沾滿灰泥的連身工作服,看起來像建築工,也有一些女人和女孩,應是辦公室職員。
「他們不全是共產黨,」湯姆說:「他們是德國人。」
他們又搭另一輛街車回夏洛特堡捷運站,再換車到佛德里許街的柏林圍牆站。湯姆手持地圖,雖是地鐵式的列車,但車子一直在地面上行駛。法蘭克望著窗外,單調老舊的公寓代表那裡未曾遭到轟炸。接著就是灰撲撲的圍牆了,果真高達十呎,上方是帶刺的鐵絲網,許多地方被東德士兵噴了油漆。湯姆記得那是數月之前,卡特總統來此參觀時發生的事,因為他們不希望東柏林人看到西德電視台拍攝噴在牆上的反蘇聯標語——很多東德人可以收看西德電視節目。
「我想先跟你借一點錢,我有錢買機票,但是手頭可能有點緊。」
湯姆聽到門上有用指尖輕輕敲門的聲音,敲法和他一模一樣。
隔天早上九點,湯姆從房裡打電話給法蘭克,問班傑明還好嗎?
他們靠近前方擺著空書報攤的文具店,只見門口掛了一個牌子:今日不營業,因為我不想開門。湯姆笑著替法蘭克翻譯。
「你好美!」湯姆大聲對拉他進去的男人說。那人身高超過六呎,穿了一身寬大及地的穆斯林長袍,臉上塗了粉紅色和白色的油膏。
「另外兩個人在吵架……有一點!原先那個人,他說我聽不懂的話。」https://www.hetubook•com.com
湯姆想,法蘭克又在耍花招了,就像麗影那次一樣,在路旁等著湯姆去找他。湯姆不想走進林子,因為樹叢可能割破他的褲管,他知道男孩聽得見他:「好了,班!別鬧了!我們走!」
「你去。」湯姆說完,男孩便往前走。湯姆想從遠處觀察法蘭克,看看有沒有人在監視他。法蘭克穿著湯姆給他的藍色外套和棕色燈芯絨褲,褲子有點短,男孩一定長高了,他雙手叉腰,欣賞舞台上的演員表演靜止的畫面。沒有人注意男孩。
吃早餐時,湯姆提議他們可以先去夏洛特堡,再去東柏林,如果還有精力,就去西柏林動物園。他拿了一篇倫敦《週日泰晤士報》的文章給男孩看,作者是法蘭克.吉爾斯。湯姆當時剪下這篇文章,小心保存,因為他用很短的篇幅討論了許多關於柏林的事。標題為「柏林是否永遠分裂?」,法蘭克一邊吃果醬吐司一邊讀,湯姆說沾上牛油也沒關係,反正剪報已經很舊了。
湯姆正在享用咖啡,不想長篇大論地說教,也許法蘭克今天會了解。「柏林圍牆遍及全德國,不只柏林,只是柏林圍牆最常被提及,因為柏林圍牆包圍了西柏林。但是圍牆一直延伸到波蘭和羅馬尼亞,你今天就會知道。我們明天可以搭計程車去格利尼克橋,看看西德和東德交換囚犯的地方——我是指間諜。他們甚至把那裡的河從中間分成兩半,河面可以看到鐵絲。」他至少理解一部分了,因為男孩很仔細地讀那篇文章,文章解釋了英法美三邊軍事佔領(或說是對柏林的控制)的原由,這就解釋了(但湯姆還是不懂,他總覺得關於柏林的一些事他就是無法理解)為什麼德航不能直接在柏林泰格爾機場降落。柏林很人工,也很特別,甚至不算西德的一部分,也許他們根本不希望如此,因為當地居民總以身為柏林人而自豪。
現在他們「自由」了,湯姆想到這點不禁微笑,他們在圍牆外,沿著圍牆另一頭的佛德里許街散步,湯姆指了指殘破的普魯士王室宮殿,他們為何不清理一下?不然也可以在周圍種一些樹籬。難道他們不想給世人留下好印象?
「哎呀!」一名穿女裝的男人對著湯姆的耳朵大叫,湯姆知道也許是因為他看起來不像同性戀,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們沒被丟出去真是奇蹟,或許全得感謝法蘭克。這也讓他想到,他身邊跟了一名英俊的十六歲男孩,當然會遭人嫉妒,湯姆恍然大悟,不禁微笑。
「我也希望,趁熱吃吧。」湯姆不認為他會見到特瑞莎,但是支持人們走下去的,不正是男孩努力想抓住的這種希望和幻想嗎?自我、士氣、精力,還有人們所謂的未來,不都是建築在別人身上的想像?所以很少人可以獨自生存。他自己呢?湯姆想像麗影沒有赫綠思的日子,除了安奈特太太之外,沒有任何交談的對象;沒有人打開留聲機,讓屋裡突然充滿搖滾樂或寇派崔克(Ralph Kirkpatrick)演奏的大鍵琴樂聲。即使湯姆生活中有很多事不讓赫綠思參與,包括他那些危險的非法活動——如果被揭穿,麗影極可能不保,但她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幾乎成了他的血肉,就像結婚誓言描述的一樣。他們不常做|愛,即使睡同一張床也不一定會,機率幾乎不到一半,但是只要他們在一起,赫綠思總是熱情溫暖。她好像不在乎他們的性生活這麼不頻繁,這一點很不尋常,因為她才二十七、八歲。但是他喜歡這樣,他無法忍受一個禮拜有好幾次需求的女人,那會讓他倒盡胃口。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我和你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法蘭克說:「我們不知何時能再相見。」
湯姆如此翻譯,但是男孩想記下德文的原文,湯姆便替他寫下來。司機賀門十分友善,湯姆問他想不想吃午餐,請他午餐後再載他們去別的地方,賀門同意了,不過很有禮貌地說他想自己坐另一桌吃。
湯姆鼓起勇氣,刻意以輕描淡寫的口吻問道:「你和特瑞莎在一起過嗎?」
斑駁的樺樹四處林立,各種尺寸都有,另外也有松樹和幾棵橡樹。
「謝謝你,祝你們玩得愉快!」
一名穿皮衣的男子邀請法蘭克跳舞。
「達拉斯沃爾斯堡!」他的德國同伴回答。
湯姆和法蘭克搭上老式的街車,從庫坦大道坐到夏洛特堡。他們參觀了展覽古文物和畫作的博物館,待了大約一小時。法蘭克在模擬遠古時代柏林地區生活的模型前駐足許久,模型是西元前三千年穿著動物毛皮、挖掘銅礦的男人。如同在波堡時一樣,湯姆也一直觀察有沒有人特別注意法蘭克,不過他只看到盯著展示櫃、喋喋不休的和圖書好奇小孩和他們的家長,柏林到目前為止都很溫和無害。
湯姆漸漸覺得沮喪,他記得第一次來東柏林時就是這種感覺,這裡的人衣服都鬆垮垮的,湯姆第二次來這裡,要不是男孩說要來,湯姆絕不會再來。「我們去吃午餐,轉換一下心情。」湯姆指著一間餐廳說。
法蘭克抬起頭,露出虛弱的笑容:「有一次,我……當然很美好,也許太美好了。」
湯姆也這麼認為,但是好像很少人這樣形容柏林。那天早上,他們坐車經過一大段看不到衛兵的圍牆,那段圍牆和佛德里許街的圍牆一樣高達十呎,牆後有拴著活動頸圈的狗,牠們聽到計程車聲,便開始吠叫。司機好像很高興載到他們,一直滔滔不絕。他用德語告訴他們,在圍牆後方看不見的地方,也就是狗的後面,有一片地雷區:「有五十公尺寬!」再後面是幾乎深達九呎的壕溝,用來阻隔車輛,更後面還有一條整理過的路,只要有人經過便會留下足跡。「他們花好多工夫!」法蘭克說。湯姆心血來潮,試著用德語對司機說:「他們稱自己是革命份子,但現在卻是最退步的一群,他們說每個國家都需要革命,但為何有些團體仍和莫斯科掛鉤……」司機說:「莫斯科現在只能到處展現武力。理念,沒有了。」一副聽天由命的口吻。湯姆在格利尼克橋替法蘭克翻譯寫在大海報上的標語:
明天此時,法蘭克就要坐上飛機,朝著西邊、向紐約飛去。他即將回到什麼樣的世界?摸不透心思的女孩和曾問他有沒有殺死父親的媽媽?他母親在他否認時似乎相信了他。美國那邊的情況是否有變化?有沒有發現對法蘭克不利的證據?這很有可能,湯姆猜不到是什麼證據,但確實有此可能,法蘭克真的殺了父親?或那只是他的幻想?湯姆不是第一次這樣懷疑。難道是因為陽光照射下的森林實在太美,那天也實在太美好,讓他不願相信男孩殺了人?湯姆注意到他們的左邊有一棵斷落的大樹,湯姆走了過去,男孩跟在他身後。
這間酒吧沒有招牌,只有在門外牆上的玻璃櫃裡擺了打著燈的酒單和點心菜單。湯姆推開咖啡色的大門,一名高大的男子——看起來像鬼,開玩笑地把湯姆推回去。
離他們較遠的牆邊出現騷動,湯姆看過這場表演。燈光亮起,老舊的留聲機開始播放歌劇《魔彈射手》喧鬧的序曲。一棟鬼屋的剪影映照在牆上,樹上停了一隻貓頭鷹,月光搖曳,燈光閃爍,右側有雨水滴落,配上像是有人在後台搖晃大鐵罐的雷聲。幾個人站起來看。
這讓湯姆想到他們下午可以去哪裡——古耐沃德森林,不過他們可以先去格利尼克橋看看。
將近午時,他們握著罐裝啤酒,站在十字山區的快餐車旁,法蘭克還拿著肉餅(就是沒有麵包的漢堡)。肉餅是冷的,但是已經煮熟,可以沾芥末吃。一名土耳其人拿著啤酒和德國香腸站在他們身旁,他穿著夏季最流行的裝扮——光著上身,毛茸茸的小腹突在短褲外,綠色的短褲不僅破舊,可能還被狗咬過,他髒兮兮的腳跟著涼鞋。法蘭克不動聲色地打量他,說:「柏林很大,一點都不覺得擁擠。」
他們晚上去看電影,影片還沒播完就走出戲院。已經十一點多,他們還沒吃晚飯。湯姆領著法蘭克,走到緊臨戲院的餐廳。吧檯的啤酒龍頭下排了至少八杯半滿的啤酒杯,等待客人點用,德國人倒一杯啤酒要花好幾分鐘,湯姆十分欣賞這點。湯姆和法蘭克在櫃檯挑選食物,包括自製濃湯、火腿、烤牛肉和羊排、捲心菜、炸薯條或水煮馬鈴薯,以及六種麵包。
最好打消在柏林多待一天的念頭。湯姆又走進茂密陰鬱的林子裡,抄近路走到小徑,因為他擔心綁匪決定回頭射他一槍。
「班,你知道嗎?」湯姆一邊收錢一邊說:「再待一天,你就要考慮回家的事吧?」湯姆望了一眼火車站,這裡聚集了不法之徒,買賣贓物的人、同性戀、皮條客、吸毒者,還有天曉得做什麼的人。他快步前進,想盡快離開這裡,以防在這裡閒晃的人當中有人對他或男孩感興趣。
「不要從這裡寄,」湯姆說:「留著,等你回家再說。」
獅子在蒂爾公園裡自由走動,老虎在游泳池旁慵懶地對著遊客打呵欠,牠們和遊客中間只隔了一道壕溝,感覺很新鮮。水裡的塘鵝在湯姆和法蘭克經過時,抬起長脖子高聲鳴叫。他們緩步朝著水族館走去,法蘭克就是在這裡愛上了藍吊帶。
法蘭克手上提了一袋裝在綠色透明塑膠袋裡的水果:「我出去走走,他們說你點了早餐,所以我知道你醒了,我用德語問的,厲害吧?」
法蘭克四處張望,好一陣子講不出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