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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覺得安心多了。他承認有時他很有已婚男人的感覺——踏實、被愛，或任何已婚男人該有的感覺，雖然他剛才對妻子撒了一點小謊，不過不是一般丈夫會撒的謊就是了。

「哈奇是建築工人，」艾瑞克對湯姆解釋：「但是因工受傷休假在家，而且他也很喜歡領失業救濟金。」

湯姆鬆了一口氣，笑著說：「禮拜三吧，我不確定，不用擔心，赫綠思在嗎？」

「沒時間擦掉，」馬克斯對湯姆說，以德語腔的英語取笑自己：「忙了一整天。好看嗎？」

馬克斯望向遠處的角落，表情突然改變：「謝謝，我得閃人了。」他朝那個方向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我現在不想見的人，很麻煩。艾瑞克，不好意思，晚安。」他向湯姆點點頭．轉身走出大門。

回艾瑞克公寓後，湯姆打電話到麗影，那裡的區碼和巴黎一樣。電話響了六、七聲，赫綠思可能心血來潮，和諾愛爾跑去巴黎看下午場的電影了，安奈特太太則坐在喬治酒吧裡喝茶或冰汽水，和維勒佩斯其他管家交換最新八卦。響到第九聲時，安奈特太太接起電話：「喂？」

「她去上班了，德國人——從東柏林來的，很可憐，不過她有工作……」艾瑞克輕聲說，用光滑的手指比了一下，彷彿意味現在不能多說。

艾瑞克停在陰暗的街道旁，那裡有一棟紅褐色、大約四、五層樓高的舊公寓，街角是一間敞開大門的酒吧。兩名小孩——讓湯姆聯想到流浪兒童——跑來向他們要錢，艾瑞克往口袋裡掏，說如果不給他們一些，他們很可能破壞他的車，雖然男孩看起來才八歲左右。女孩也許十歲，嘴上胡亂抹了口紅，頰上擦了腮紅，穿著像是以褐紅色窗簾拼湊而成的及地長裙。湯姆一開始以為小heｔuｂｏok•ｃoｍ.cｏm女孩只是偷玩媽媽的化妝品和衣服，後來又認為其中必有更邪惡的內情。男孩濃密的黑髮剪成一撮一撮的，深色的眼睛有些不然，也可能是城府很深，突出的下唇彷彿代表他對周遭世界的蔑視。男孩把艾瑞克給女孩的錢收進口袋。

「啊，恩立……男孩還和你在一起嗎？」

「馬克斯，要不要喝什麼？杜松子酒？」艾瑞克在震耳的音樂中大吼：「還是伏特加？」

「麻香糾走！」坐在地上髒兮兮的小女孩望著他們說。

「我昨天澆花，被溫室的氣窗壓到，腫起來了，不過安奈特太太說指甲應該不會掉下來。」

「女孩呢？看起來像德國人。」小女孩的頭髮是金色的。怪異的小孩二人組還站在艾瑞克車旁，盯著他們看。

「很好笑，他的太太——你這麼稱呼她，是東柏林的妓|女，被美國大兵用吉普車走私進來！她在這裡的生活比較好，雖然也是當妓|女，不過她有藥癮。她找到一份工作，清理公廁之類的，不過我不確定。你知道嗎？因為美金大跌，美國士兵已經買不起西柏林的妓|女，他們得去東柏林召妓。共產黨很生氣，因為照理說他們不該有妓|女。」

「親妳。」湯姆掛上電話前說。

湯姆微笑，略帶興味地聽。他拼命想其他事情，好打發接下來的時間。綁匪是什麼樣的人？非專業的年輕人？還是精明的老手？裡頭有沒有女孩？有時女孩可以對外營造無辜的形象。也許正如艾瑞克所說，他們要的只是錢，根本無意傷害法蘭克或任何人。

「湯姆！」赫綠思很快接起電話，湯姆知道她在用他房間的電話：「你在哪裡，漢堡？」

「德國人，沒錯，雛妓，他是她的皮條客——或者他計畫要這麼做。」

哈奇和*圖*書要不是專職的騙子，就是賦閒在家，也許兩者皆是，不然這種時間怎麼會待在家裡？他看起來不超過三十五歲，和牛一樣強壯，因為腹圍過寬，他在褲腰處綁了一條繩子，露出幾顆沒扣好的鈕釦。

艾瑞克終於站起身來，湯姆鬆了一口氣，他們在這裡待了大約半小時，不過湯姆覺得更久。他們道了再見後便快步走出去，一下子就站在人行道上，讓乾淨的陽光輕拂他們的臉。艾瑞克的外套口袋裡塞著小包裹，看起來鼓鼓的，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接著才打開車門，發動車子。湯姆很想知道包裹裡裝的是什麼，卻覺得問這種問題實在太失禮。

湯姆點點頭，哈奇拿著髒鞋盒，緩緩走回來，地板隨著他的腳步震動。他打開鞋盒，拿出約拳頭大小、外層包著咖啡色包裝紙的小包裹，艾瑞克搖了一下，裡面發出聲響，是珍珠嗎？還是藥丸？艾瑞克拿出皮夾，給了哈奇一百元馬克紙鈔。

「有被警察盯上過嗎？」湯姆湊近艾瑞克的耳朵問：「我是指這種酒吧。」

她在，不過安奈特太太要去樓上叫她。

「很不錯的年輕人！」艾瑞克用德語大聲對湯姆說，朝馬克斯消失的方向擺了一下頭：「好男孩！同性戀，但是和彼得一樣可靠，馬克斯的朋友叫荷洛！你也許會見到他。」艾瑞克把手放在湯姆的手臂上，要他再喝一杯，什麼都可以，啤酒？艾瑞克說他們最好不要馬上離開。

「安奈特太太，我是湯姆，家裡還好嗎？」

「我手指泡在安奈特太太替我調的東西裡，所以我才讓她接電話。」

「男孩是土耳其人，」艾瑞克小聲說，鎖上車門。艾瑞克指指一扇門，又說：「他們不識字，這點令大家百思不解，他們會說流利的土耳其話和德語，但一個字都看不和圖書懂！」

「因為我很快就會回家，在附近散步，禮拜三吧。我在德國搬來搬去的，所以也沒人能聯絡上我。」

「為什麼？」

「只是小費，」艾瑞克對湯姆說：「你覺得無聊嗎？我們馬上就走。」

「我不喜歡這份工作，」艾瑞克當時說：「但是如果我不稍微合作，幫他們處理一些文件，哈奇就不會替我做比臭移民更重要的工作了。」沒錯，他說的就是這個。連自己的文字都看不懂、沒有任何專長的移民，經由地下管道從東柏林來到西柏林之後，哈奇再帶他們去找律師，只要他們宣稱遭受「政治迫害」，就可以在長達好幾年的調查期間領取西柏林的救濟金。

湯姆同情地嘆了一口氣，她是指溫室以木條支撐的窗戶，他說：「把溫室留給恩立去整理。」

一名高大的男人打開門，招呼他們進去。他的聲音低沉，德語講得很含糊。又是土耳其人，髮色再深的德國人皮膚都不可能那麼黝黑，湯姆往裡面走，聞到可怕的氣味，也許是燉羊肉和白菜，更糟的是，他們被招呼到氣味的源頭——廚房，幾名小孩在塑膠地板上玩，一名老婦站在爐子前緊張兮兮地攪動一鍋菜，她的頭看起來很小，灰髮稀疏蓬亂，應該是奶奶吧，也許是德國人，因為她看起來不像土耳其人，但是湯姆其實不太會分辨。艾瑞克和高大的男人坐在圓桌旁，他們也叫湯姆坐下，湯姆不太情願地照辦了，他打算努力從他們的交談中找到樂趣。艾瑞克究竟在這裡做什麼？艾瑞克滿口俚語，加上土耳其人胡亂拼湊的德語，讓湯姆幾乎一句也聽不懂。他們在討論數字：「十五……二十三」和價錢：「四百馬克……」十五個什麼？湯姆想到艾瑞克說過，土耳其人是仲介，專替巴基斯坦人和東印度人ｈetuｂｏｏｋ.ｃｏm.cｏm牽線，介紹幫他們開立西柏林居留權的柏林律師。

艾瑞克沒有說湯姆的名字，這樣也好。艾瑞克改用藍色緞帶和包裝紙包好的小包裹易手了，進了馬克斯的皮外套，馬克斯把拉鏈拉好。他的頭髮剪得很短，指甲塗成鮮豔的粉紅色。

「很有趣吧？」艾瑞克在等朋友。他們站在吧檯旁，因為沒有空桌。這間酒吧當然也是舞廳，他繼續說：「比較容易……」艾瑞克被身後的人推擠了一下。

湯姆嚇了一跳，這些孩子懂得多少？攪動鍋子的老婦也盯著湯姆看，好似馬克白的女巫或精神病院的病人。她好像在微微顫抖，神經系統似乎出了問題。

「不是，我們到處玩。妳在睡午覺？」

「泡手指？」

艾瑞克也許要說在這種地方交換物品比較容易，因為所有顧客，除了在跳舞的人之外，不是忙著大聲交談，就是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們想釣的對象，沒有人會留意非法物品。湯姆很欣賞一位男孩的裝扮，他穿著女裝，搭配黑色的羽毛長披肩，部分圍在脖子上，部分下垂，披肩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搖曳。很少女人像他這樣精心打扮。

「很好，湯姆先生，你什麼時候回家？」

「他太太在哪裡？」湯姆低聲問艾瑞克：「這些孩子的媽？」

哈奇端出自釀伏特加（他們是這麼說）。或者湯姆比較想喝啤酒？湯姆是比較想喝啤酒，因為他試喝了一些伏特加，實在難喝。啤酒裝在半空的大酒瓶裡，平淡無味，而且是溫的。哈奇走進另一個房間拿東西。

艾瑞克按了門鈴，大門應聲打開，他們走進去，在昏暗的樓梯間爬了三層，窗戶很髒，陽光幾乎射不進來。艾瑞克敲敲深咖啡色的門，門上油漆斑剝，彷彿被人踢了又敲。腳步聲漸漸接近，艾瑞克對著門縫說：「是艾瑞克和圖書。」

湯姆同意喝一杯啤酒，先把錢付給了酒保。「我喜歡這裡瘋狂的氣氛！」湯姆對艾瑞克說，他是指穿梭在人群中的穿女裝和化了妝的男人，隨處都聽得見打情罵俏、笑語不斷，讓湯姆的心情為之一振，就像《仲夏夜之夢》的序曲總能提升他赴敵前的心情。面對槍管或刀子時，體認現實不會有幫助。湯姆發現艾瑞克時常鬼鬼祟祟、緊張兮兮地四處張望，不像在人群中尋找認識的人。艾瑞克是生意人，也許他時常處理顯然範圍極廣的生意，已經習慣了東張西望。

「對，」湯姆說，心想不知有沒有人打電話到麗影找法蘭克：「我也許明天飛回家，」湯姆說得很快，不讓她有機會插話，「如果有人打電話問我在哪裡，就說我到維勒佩斯散步了，說我在家——只是暫時出門，只要有人打長途電話來，就這樣告訴對方．」

艾瑞克約的人到了，是一名很高大的年輕人，穿著黑色皮衣，手插在短外套的口袋裡。「這位是馬克斯！」艾瑞克大聲對湯姆說。

不過艾瑞克還是沒聽見，因為樂聲剛好進入高潮，銅鈸聲持續了幾秒後，又回到低沉的心跳，彷彿敲擊著牆壁。舞池裡的男人在跳躍、迷幻地旋轉。湯姆搖搖頭，端起新鮮的啤酒，他才不想扯著嗓子大嚷「警察」。

艾瑞克開車帶湯姆一起去柏林的十字山區，艾瑞克說車程不到十五分鐘。彼得已先行離開，答應大約半夜一點到艾瑞克公寓，因為湯姆說他希望早一點出發，彼得也說開車加上找路，可能要花一小時。

聽起來很有道理。

晚上大約十一點，湯姆到了比十字山區歡樂的地方——男同志酒吧，這間酒吧比他和法蘭克之前去的那間更時尚，有一座玻璃打造的樓梯，一直延伸到廁所，站在樓梯上的人努力吸引樓梯下的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