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湯姆望著他們。小男孩是從哪裡跑來？他為何大叫蘋果？他手裡又沒有拿蘋果。老人牽起男孩的手，朝著和柏林相反的方向走掉。
「去吧，把皮箱放到木棚後面，然後就離開，」彼得用德語說，又加了一句：「這裡不能回轉。」彼得已經關掉車燈。
「還在裡面？」艾瑞克張開粉紅色的唇：「是誰開槍？」
「沒錯。」湯姆說。
湯姆笑不出來。他在浴室隨便梳洗了一下，拉出睡衣。要是綁匪釋放法蘭克，也不一定會通知索羅。法蘭克可能知道他的哥哥和索羅在巴黎的露特西亞旅館，假如被釋放，他也許會去找他們。綁匪也可能給男孩吃了過量的安眠藥，讓他死在柏林的某棟公寓裡，自行逃逸。
似乎能看到清晨來臨的徵兆，不過很不明顯，依然可以看到稀疏的街燈。湯姆看不見彼得的車，遠處傳來圍牆後方東柏林攻擊犬的吠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微風從圍牆的方向吹來，狗叫聲還算冷靜，也許狗兒只是沿著鐵絲網走動、相互交談。湯姆別過眼，不去看圍牆探照燈詭異的亮光，開始聆聽四周的動靜。
「好好睡！湯姆．」
車裡有幾個人？一個？兩個？也許有兩個，因為男人是從後座走出來。
「有幾個人？」艾瑞克問：「你看得到嗎？」
圍牆後的狗聽到槍響，激動的吠叫。
「湯姆，你在想什麼？我們回去睡一下，睡很多下，睡多久都沒關係！我的管家明天不會來，我已經把門鎖好，也拉上鍊子了。」
「在我這裡，很安全。」湯姆放下電話。
湯姆沒有看到。
車子左後方的門打開了，一個人走出來，車燈滅掉。下車的男人打開手電筒，他看起來很結實，身材不高，腳步很有自信，不過他離開小路走進田地時，仍然放慢了速度。他停下腳步，向車裡的人揮揮手，好像在說到目前為止都沒問題。
「喂，」索羅接起電話：「發生什麼事了？」
男人慢慢接近木棚，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插|進褲子口袋，掏出可能是槍的東西。他在湯姆右邊，朝著木棚後方前進。
「這條小路不是給車走的，所以我才開這麼慢，木棚應該在左邊，也許在那裡？」
「是我，只是對空開槍，」湯姆的聲音變得嘶啞，他坐到椅子上：「我用你的皮箱敲了有點像義大利人的綁匪，他應該死了。」
湯姆又亂吼一通，用腳踹棚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也發現自己在胡亂吼叫。
湯姆下車時，對彼得說：「你先回去，我要待在這裡，我可以自己回柏林，不用擔心。」
他身後的一扇窗打開，有人在說話。
「又回來了！」湯姆開心低聲說，把皮箱放到和客廳相連的門廊。
「你知道嗎，」艾瑞克對湯姆說：「彼得離開小路時，ｍ.hｅｔｕbｏｏk•cｏｍ.cｏm有人走過去，問他有沒有聽見槍聲？彼得說有，說他就是聽到槍聲才過來的，那人又問彼得在那裡做什麼，他說他從沒見過彼得，彼得回答：『我和我女朋友在教堂那裡。』」
湯姆心想，彼得實在很勇敢，還回去看：「你的槍和手電筒都在我這裡。」
那個人說什麼？「是誰？」或「是什麼人？」
「不要等我，你說過這裡整晚都有公車。」湯姆開了車門，拿出皮箱。
「這裡又是札北庫格丹，我應該在這裡左轉，這裡的人都早睡早起。艾盧巴斯，沒錯。」彼得慢慢往左轉，「前面右邊應該是公共綠地，」彼得用德語輕聲說：「我家的小地圖是這麼畫的，有教堂之類的建築，你有看到前方的燈嗎？」他的音調因為緊張而上揚，湯姆之前沒聽過他這樣說話，他說：「那裡是圍牆。」
「所以你就……你為什麼不回去找彼得，他在教堂等你。」
艾瑞克點點頭說：「對，現在情況不知道怎麼樣？你打吧。」
湯姆聽見腳步聲，然後聽到艾瑞克以德語問：「是誰？」
彼得笑著說：「我們都睡一下吧。」
屍體過多久會被發現？一小時後？被好奇的狗發現？狗會不會和農夫在一起？從路上看不到屍體——湯姆很肯定那是屍體，不是失去意識的人。湯姆嘆氣，差點倒抽了一口氣，他搖搖頭，盯著膝蓋間的咖啡色豬皮行李箱，裡面有二百萬美元的鈔票。他靠在椅背上，泰格爾一定是終點站，即使睡著也沒關係，不過他沒有睡，只把頭靠在窗戶上休息。
湯姆瞄了一眼門上的鍊子：「你也是，艾瑞克。」
「黑暗中看不清楚……沒有燈，」彼得說：「我只看到不是你，我就走了。」
湯姆站起來，接過電話：「喂，彼得……對，我沒事，真的很感謝你，你幹得很好。」湯姆用德語說：「沒有，我沒有開槍射他。」
「槍還在我身上，」湯姆一手端酒杯，一手拿菸：「我搭公車和計程車，錢還在裡面。」湯姆朝皮箱擺了一下頭：「所以我才把皮箱提回來。」
「湯姆。」
柏林城的燈光在他們身後漸漸縮小，彼得和湯姆的車朝著北邊，開過郊區乏味的小社區，咖啡館的燈幾乎都熄了。艾瑞克決定待在家裡，這樣也好，因為他來也幫不上忙，而且綁匪如果看到彼得車上還有另一個人，也許會懷疑是警察。
「謝謝你，我的朋友！」手電筒絕對很有用，因為地面不是很平。湯姆覺得他害彼得身無寸鐵——沒有槍，也沒有手電筒。湯姆走到木棚角落，關掉小手電筒，向彼得揮揮手，不管彼得看不看得到他。彼得開始慢慢倒車，退到石子路上，視線一定很差。他把車開上艾盧巴斯路，緩緩轉到湯姆和-圖-書的左邊，朝著公共綠地開去。彼得還是要等他。
「當然。我把皮箱拿回房間了，你有看到嗎？」
「沒有警察，不會有警察，告訴他們我們願意再約時間，可以嗎？」湯姆想到見面的好地點：「他們應該還想要錢，你可以要他們證明男孩還活著嗎？然後我今天晚一點再打給你，我要先睡一下。」
湯姆輕輕用腳把原本放在木棚後方的皮箱移到離他更近的地方。他從外套口袋拿出彼得的槍，推掉保險裝置，塞進褲子口袋。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響，要是木棚還有別人，他一定聽得見那人的呼吸聲。湯姆用指尖摸了一下木板，粗糙的木板上有一些裂縫。
「當然，不過我可以等你，如果……」彼得看起來很困惑，他按了一下置物箱，拿出藏在布下的黑色手槍：「子彈裝好了，有六發，保險裝置在這裡。」
湯姆脫掉外套，八月的驕陽從窗戶湧入。
公車多久來一班？湯姆在公車站牌前停下，回頭望，一輛大燈全開的車駛過湯姆身邊。
艾盧巴斯路的方向傳來汽車引擎聲，他把背挺直。或者那是彼得離開的聲音？車子繼續往前開，湯姆隱約看到微弱的停車燈，車子以極慢的速度開進泥巴路，接近木棚，緩緩前進，隨著路面搖擺，然後在湯姆右手邊大約十碼的地方停下，那輛車好像是深紅色的，但是湯姆無法確定，他靠在木棚後面，從角落窺視，車燈沒有照進木棚裡。
「逮到豬了！」湯姆歇斯底里地大叫，聽起來很像德語的：「天啊，這隻豬！」他朝天空開了兩槍。
他們和索羅聯絡了，湯姆說：「電話上不能講，他們願意再約別的時間嗎？」
湯姆輕輕關上車門，朝著木棚走去。
「彼得說他聽到兩聲槍響，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湯姆，坐下！你要不要喝咖啡？還是來點酒？」
湯姆走到小路上，沒有打開彼得的小手電筒，摔了一跤。他朝艾盧巴斯路走去，背後傳來攻擊犬的叫聲。湯姆沒看到任何人走出屋子查看槍聲的來源，所以他比較敢開小手電筒了——一次只開一、兩秒，好看清前方的路。到艾盧巴斯路上就不需要手電筒了，因為路很平。湯姆沒有往左望，因為他不想看到正準備出門的村民，彼得可能還在那裡等。
「看不太清楚。你是說車裡？也許有三個。」現在只剩兩個了，湯姆心想，他關掉艾瑞克電話旁的檯燈，從窗戶透進來的光已經夠亮。
「湯姆，你為什麼叫彼得離開？彼得好擔心，他打了兩次電話！你還把皮箱帶回來！」艾瑞克搖頭微笑，表情和他聊到經濟政策時一模一樣。
「是嗎？」
「我在想是不是該打通電話到巴黎給索羅，我答應他了。」
他很想上廁所，這讓他想到法蘭克在古耐沃德和*圖*書森林發生的事，不過他還是把握機會趕快小解。他到底想做什麼？為何留在這裡？想再多看一眼綁匪？在這麼暗的地方？還是想把他們嚇走，把錢留下？絕對不是。想救出法蘭克？他留下來也不一定有用，可能還有反效果。湯姆發現他對綁匪深惡痛絕，很想報復。他也知道這樣太不理性了，因為他極有可能寡不敵眾。可是他還是站在這裡，這個很可能挨子彈、綁匪也很容易逃走的地方。
「對。我要加件衣服，這樣感覺很蠢。」艾瑞克還穿著睡衣，他快步走進房裡，然後繫著黑色絲質長袍的帶子走出房門：「彼得一直在等你，等了大概十分鐘，然後他走回去看，以為你可能死了或者受傷，結果看到一個人躺在木棚裡。」
「我說有公車，但沒有要你去搭，」彼得輕聲說：「不要對他們開槍！他們會射死你。」
狗叫聲漸漸變小，湯姆走到札北庫格丹的街角，舔了舔嘴唇，皮箱好像變得沒有重量，街道旁停了車，也有幾輛車在街上奔馳。黎明真的來了，半數的街燈也已熄滅，像在跟他確認。不到一百碼遠的地方好像有公車站牌，彼得說二十號公車會開到泰格爾，也就是機場區，總之是往柏林的方向。湯姆把皮箱舉高，檢視角落有沒有紅色或粉紅色的血跡，可是天色還太暗，他看不清楚，而且泥巴看起來和血很像，不過他沒有看到任何需要擔心的東西。他刻意走得不疾不徐，彷佛很有目標。人行道上除了他之外，只有兩名男人，其中一名比較老，略顯佝僂，他們似乎沒特別注意他。
話才講完，電話就響了。
艾瑞克替湯姆煮了咖啡——湯姆知道咖啡絲毫不會影響他的睡眠。然後他們一起打開沙發，鋪好床單和毛毯。
前方隱約可以看到淺黃色、昏暗的燈光，照得很遠，比路面稍低，那是圍牆另一側的探照燈。路面略微往下傾斜，湯姆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別的車輛，但是放眼望去都一片漆黑，只有彼得所說的公共綠地的方向有幾盞也許是規定得開的街燈。彼得的車幾乎沒在移動，湯姆看不到綁匪，他們可能還沒來。
湯姆點了最後一根菸。「他在問錢的事，」他笑著對艾瑞克說：「我打賭他們還想要錢，好過殺掉男孩，手上多一具屍體。」
湯姆沒有回頭。
「我想到一個主意。」
「你怎麼回來的？彼得說你拿走他的槍。」
「錢現在在哪裡？」
他在留意車子的引擎聲，拿錢的人該不會從他身後的田野走過來吧？
湯姆緊抓皮箱手把，等男人一走到角落，便揮舞皮箱，往他左腦用力敲，聲音不大，卻很結實，男人的頭撞到木棚，又發出碰的一聲。男人倒下時，湯姆又對準他的左腦揮了一次皮箱。男人黑色毛衣上緣淺色的襯https://m.hetubook.com.com衫領子替他指引了方向，他用手槍的槍托猛敲男人的左太陽穴，男人已經一動也不動，也沒有叫喊。手電筒照亮湯姆左邊的地面，湯姆抓起彼得的槍，指向天空。
「一定又是彼得，」艾瑞克接起電話。「剛回來！」艾瑞克說：「他沒事，沒受傷……他搭公車和計程車！」彼得不知講了什麼，艾瑞克笑了起來：「我要告訴湯姆。很好笑……對，至少大家都沒事……你知道嗎？」艾瑞克把話筒埋在胸口，還笑得很開心：「彼得不相信錢又回到這裡了！彼得要跟你講話！」
艾瑞克點點頭說：「彼得有看到他。」
車子的關門聲嚇了湯姆一跳，他以為是槍聲。湯姆往木棚角落望去，正好看到一名男子把腳縮回司機席，車裡的燈亮了一下，車門關上，停車燈還沒亮就開始倒車。然後停車燈打開了，車子往左後方退，一直退到艾盧巴斯路上，再朝著較大的街飛快駛去。
湯姆在尼布許街下車，把車錢付給司機，另外也給了小費。他朝艾瑞克的公寓走去，艾瑞克先前給了他兩把鑰匙，他打開大門，走進電梯，敲敲艾瑞克家的門，再輕輕按一下門鈴，現在大約六點半。
沒問題。趁艾瑞克調酒時，湯姆走進浴室，用溫水和肥皂洗手。
湯姆穿著睡衣和拖鞋走到電話旁，開始撥電話。
湯姆把咖啡色皮箱搬到窗戶旁，檢查有沒有血跡。沒有，但他還是在徵得艾瑞克同意後，到廚房拿了抹布．把抹布弄溼，將皮箱擦過一遍，然後洗淨抹布，掛在架子上晾乾。
湯姆接過槍，很小，沒什麼重量，但是看起來絕對足以致命。「謝謝，」湯姆放進外套右側的口袋，他看了看手錶，三點四十三分，彼得也緊張地瞄了一眼儀表板上的時鐘，快了一分鐘。
一輛亮著黃色車燈，很像公車的車駛近，湯姆看到前面標示了「二十，泰格爾」。付錢買票時，湯姆發現他左手的關節上有深紅色的血跡，怎麼會這樣？公車很空，湯姆坐了下來，把皮箱放在雙腿間，左手插|進外套口袋，目光避開其他乘客。湯姆盯著左邊的窗戶，房子、車子和人都愈來愈多，他覺得放心了些，天已經亮到看得清楚車子的顏色。彼得不知怎麼了，湯姆希望他聽到槍聲就趕快逃跑。
「這個！」彼得隔著窗戶輕聲喚他，遞給湯姆一把小手電筒。
綁匪拋棄了同伴，這是當然的，他們丟下錢不管也沒關係，因為法蘭克還在他們手上。他們可能以為是警察、現場沒錢。湯姆喘了好一會兒，如同剛打了一架。他推上手槍的保險裝置，塞進褲子右邊的口袋，撿起落在地上的手電筒，朝地上的男人照了幾秒，男人左邊的太陽穴都是血，可能被敲碎了，湯姆覺得他很像古耐沃德森林那名義大利模樣的人，雖然httｐs://ｍ•hｅｔubｏoｋ•com•com他現在沒有鬍子。要不要搜他口袋？湯姆就著手電筒的光，迅速摸了一下男人黑褲子後方的口袋，什麼也沒有，然後再吃力地伸到前面的口袋，掏出一盒火柴、幾枚硬幣，和一把很像大門的鑰匙。湯姆心不在焉地把鑰匙收進自己的口袋，視線避開男人太陽穴和臉上的血跡，不然他很可能頭暈目眩。前面的另一個口袋扁扁的，應該沒有東西。湯姆拿起男人手邊的槍，塞進皮箱角落，拉好拉鍊。他關掉男人的手電筒，丟到地上。
「什麼，你要待在這裡？」
艾瑞克拿著湯姆的空咖啡杯，站在那裡聽。
湯姆用英語說：「我知道你有槍，可以借我嗎？」
公車駛抵看起來比較像地鐵站的泰格爾機場。湯姆一下子就找到計程車招呼站，他請司機載他去尼布許街，但沒說門牌號碼，他告訴司機到了那裡他就能認出是哪一間。湯姆坐穩後，點一根菸。他的關節擦傷了，不是很嚴重，而且至少那是他自己的血。綁匪會不會再打電話到巴黎，另外約時間？還是他們受到驚嚇，慌亂之餘會釋放法蘭克？這樣就顯得太不專業了，但那些綁匪有多專業？
「你要和那幫人打照面？」彼得用手扭動方向盤：「和他們拼命？這樣太不理智了！」
「蘋果、蘋果！」一名小男孩跑來，摸到老人身上，抱住他。
在教堂等！湯姆笑了起來，伸直雙腿：「我不知道，我可能嚇到了，我沒有思考，我根本沒朝教堂看。」湯姆又喝了一口酒：「咖啡，謝謝，然後我要睡一下。」
「現在開始就是盧巴斯區了。」開了四十分鐘後，彼得說：「這條路沒錯，我們來看一下地圖。」他坐得很直，好像在執行重要的任務。在艾瑞克的公寓時，他把他畫好的地圖給湯姆看，地圖現在攤在儀表板上，「我們應該走垂直那條，該死！不過沒關係，我們的時間很充裕，現在才三點三十五分。」彼得從儀表板上方拿下小手電筒，對著圖照：「我知道了，我們要回頭。」
「啊哈！」鐵鍊聲之後，是幾道門閂滑開的聲音。
「先來杯酒好了，琴湯尼可以嗎？」
湯姆看到木棚了，不是很高，長度大於高度，開口好像面朝著路面，右邊的田野間有幾棟建築，可能是小牧場。彼得把車停在木棚旁。
「湯姆，你看到那邊的小山坡嗎？」彼得指著右邊後面公共綠地的方向：「我在那裡的教堂等你，我會關掉車燈。」彼得的語氣不容置喙，好像讓湯姆拿走槍他已經夠讓步了。
「對，應該是，不過他們聽起來很害怕……緊張，而且語帶威脅，說如果有警察的話……」
彼得回轉時，車頭的大燈照亮種有一排排白菜或生菜的農田，綠色的圓點整齊地扣在土地上。湯姆調整一下夾在雙腿間的皮箱，那天晚上很涼爽，好像沒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