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你沒問過他們要我在哪裡交贖金,不過這不重要。我敲了他的頭,結果就是這樣。」
瑞夫斯和湯姆又坐回客廳沙發,喝了一瓶白酒。湯姆告訴他過去幾天發生的事,連法蘭克打零工,到維勒佩斯找他的部分都講了。瑞夫斯覺得在柏林穿女裝那段很有意思,想知道所有細節,然後他想到一件事:
午餐後,他們散步到一座很像威尼斯的小港灣,水畔林立著美麗的老式尖頂房舍。他們走到商店街時,法蘭克說:「我要換一些錢,可以進去嗎?」
「法蘭克說他父親有一幅德瓦特的畫作——在美國。法蘭克,是一幅還兩幅?」湯姆問。
「你說你朋友叫什麼名字?」湯姆和瑞夫斯走回客廳時,瑞夫斯輕聲問,不過男孩應該還是聽得到。
他們都不想坐下,而是站在沒有擋到其他乘客的角落。戴白帽的男人興高采烈地拿著擴音器介紹經過的景點,包括俯瞰湖水、建在綠地上的大型旅館,男人向大家保證那裡的房價是「數一數二的貴」,湯姆覺得很有趣。男孩的目光遙望遠方,也許在看海鷗,也許是特瑞莎,湯姆不知道。
「這裡晚上一定很熱鬧。」法蘭克說。
「你們有交付贖金嗎?」瑞夫斯問湯姆。
換法蘭克笑出聲來:「沒有啦!怎麼可能!」
飛機開始在漢堡上空降落。法蘭克從瞌睡中驚醒,用膝蓋夾住差點滑落的報紙。法蘭克望向窗外,但是他們的高度還太高,除了雲什麼也看不到。
「一幅,是《彩虹》。」
「很漂亮吧?」法蘭克說,把腳踩回地上。
湯姆了解,男孩滿腦子都是特瑞莎——他失去的愛人,但是湯姆有多了解?殺人的事他可以安慰,但是他無法處理失戀的傷心。湯姆緊張地說:「不要用關節敲桌子好嗎?這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只會讓你帶著流血的關節到巴黎。不要那麼傻好嗎!」
瑞夫斯對法蘭克說:「你好。」然後把門關上。湯姆一直覺得瑞夫斯的公寓很寬敞,一塵不染,白色牆壁掛了印象派和較現代的畫作,幾乎都裱了框。靠牆的矮書架上擺了好幾排書,大部分是藝術類書籍,另外還有幾株高大的塑膠植物和蔓綠絨,黃色窗簾遮住正對外阿斯特湖的兩面大窗。餐桌上擺了三人份的餐具。壁爐上方依舊掛著粉紅色的德瓦特畫作(這幅是真蹟),畫中的女人顯然躺在床上,即將死亡。
「男孩為什麼離家出走?」瑞夫斯問:「因為父親去世太傷心?還是因為那名叫特瑞莎的女孩?」
湯姆焦慮地聳聳肩:「綁架之前是如此,但是在巴黎的偵探應該已通知法國警方男孩找到了。」湯姆也向瑞夫斯解釋警察沒有涉入綁架案。
大約十點時,他們到了聖保利的紅燈區,望著情|趣|用|品店的櫥窗、色|情|電|影院炫目的大門,還有商店裡各式驚人的內衣。不知從哪裡傳出搖滾樂,大白天也有人在逛街、買東西。湯姆發現自己一直在眨眼,也許是太吃驚了,也可能是因為在陽光照射下,四周都是如馬戲團般刺眼的顏色。湯姆這才發現自己也有假正經的一面,也許是因為波士頓成長的背景。法蘭克望著掛了價格標籤的假陽|具和按|摩|棒,表情沉著,不過很可能是故作鎮定。
湯姆解開藍色和紅色的緞帶,打開白色盒子,裡頭塞了一堆白色皺紋紙,他在裡面找到紅紅亮亮、金色的東西,拉出來看,是一襲晨袍。腰帶是深紅色的絲綢,搭配黑色流蘇,紅色長袍上有金色箭頭狀的花紋。「真的很漂亮,」湯姆說:「很好看,」湯姆脫掉外套:「我來試一下?」他穿上晨袍,大小剛好,或是裡面搭睡衣,而非毛衣和褲子會更合身。湯姆瞄了一眼袖長,說:「完美。」
湯姆在動物園入口買了一份《世界報》,他先瀏覽一次大標題,又翻了第二次,想看看較小的報導中有沒有關於柏林的綁匪或法蘭克的消息,他粗略地看,沒找到任何相關報導。
法蘭克走到英國藝術家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的作品前。
https://m.hetubook.com.com「我真的不想,如果你不介意。家裡一定有食物可吃,蓋碧都會準備,她應該燉了一點東西。」
走回客房時,他看到法蘭克打著赤腳,一隻腳跨在窗台上,窗戶是湯姆剛才打開的,男孩好像正準備往下跳。「法蘭克?」男孩沒聽到他進來。
「我也很高興能來這裡。妳好嗎?——可以放這裡。」湯姆是指他的膝蓋,托盤下面有腳架。
湯姆搖搖頭說:「沒有,在我手上,但沒有付給他們。」
法蘭克笑:「又是動物園!」
「準備回家。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明天晚上也會待在這裡,禮拜五再去巴黎,我不希望男孩在旅館被認出來,讓他再多休息一天比較好。」
天色漸漸變暗,湯姆把還看得到的地標指給法蘭克看。包括他記得的教堂尖塔,還有上面橫跨小橋的臨時運河——或是所謂的「小河」,最後是阿斯特湖。他們在瑞夫斯白色公寓前傾斜的車道下車,公寓很大,昔日是私人宅第,現在則隔成數間公寓,湯姆以前來過一、兩次。湯姆按了樓下電鈴,向對講機報上名字,瑞夫斯馬上幫他開了門。湯姆和法蘭克搭電梯上樓,看到瑞夫斯站在門口等他們。
瑞夫斯望著法蘭克,法蘭克看起來昏昏欲睡。
「德航,」法蘭克拿起電話號碼簿:「什麼時間,明早大約十點?」
湯姆偷偷摸摸吸完一根菸,空服員在走道穿梭,忙著收拾玻璃杯和托盤。法蘭克拿起德文報,盯著盧巴斯的死人的照片,對法蘭克來說那只是報上的照片,湯姆沒有告訴法蘭克他和綁匪約在盧巴斯,只說他放了綁匪鴿子。「然後你跟蹤他們?」法蘭克當時這麼問。湯姆說不是,他是從同志酒吧跟過去的,因為他請索羅叫綁匪到酒吧找喬伊。法蘭克覺得很有意思,好像很佩服湯姆的膽識和勇氣——湯姆喜歡這麼想,因為他隻身闖入綁匪的公寓。報紙沒有提到在賓格街附近或任何地方抓到三名綁匪的消息,當然,除了湯姆之外,沒人知道他們是綁匪。他們也許有前科,沒有固定地址,不過頂多就這樣了。
「對,待會兒再給你看。」
「辛苦了一天?」湯姆說:「你的手看起來很棒!」
剛過十一點時,他們讓法蘭克睡到客房的床上。
法蘭克驚訝地看著他:「你殺過女人嗎?」
「上禮拜天晚上,」湯姆說:「在古耐沃德,那片很大的森林。」
他是指銀行。「好。」湯姆和他一起走進銀行,男孩排在標記「外幣兌換」的窗口後,隊伍不太長。法蘭克應該沒有帶班傑明.安德魯斯的護照,但是以法郎兌換馬克不需要護照。湯姆沒有在旁邊觀看。那天早上湯姆也在法蘭克的痣上塗了藥膏。他為何老想到那顆該死的痣?即便有人認出法蘭克又如何?法蘭克微笑著走回來,把馬克收進皮夾。
「你好,法蘭克。我得先洗手。」瑞夫斯用嘶啞的聲音說,把灰灰的手掌攤給他們看:「是畫,不是……」
標題可能是巴克馬斯特畫廊的班伯瑞或康斯坦取的——德瓦特通常不會替他的畫下標題。很難辨別畫裡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給我?謝謝你,法蘭克。」
湯姆不禁微笑,他發現瑞夫斯在這座很棒的城市裡,過著很愉快的生活,每天都有新鮮事。瑞夫斯總是一派從容,即使遇到怪事,也能安然度過,例如他有一次在法國遭人毆打,意識不清地被丟出移動的車子,結果連鼻子都沒斷。
「瑞夫斯先生出去了,他說你有鑰匙,」她望著熟睡的男孩,微笑說:「廚房還有咖啡。」蓋碧的語氣不帶感情,只有深色的眼睛顯露出活力和孩子般的好奇,「我還會在這裡待一小時——可能不到,如果需要什麼儘管告訴我。」
「沒有消息,」湯姆對法蘭克說:「就是好消息,我們進去吧。」
「不會睡不著?」瑞夫斯用嘶啞的聲音問,但是關切的語氣又很像媽媽或護士。
法蘭克愣了一下:「我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
「希望不
和圖書會,」湯姆說:「但是我可能要把男孩帶過去,因為他不是很想回家。」湯姆端著咖啡站在廚房,「我要去睡了,你的咖啡真好喝,我想再喝一杯。」
法蘭克用右拳的指節摩擦茶几的尖角,桌面是玻璃製的嗎?茶几黑白相間,但並非以大理石製成。法蘭克的動作讓湯姆覺得很緊張。
湯姆和瑞夫斯一起走到廚房,他不想一個人坐在那裡。明白自己殺了人的感覺不是很好受,即使那個義大利模樣的人並非第一個。瑞夫斯看了他一眼,有一件事他沒對瑞夫斯說——法蘭克殺了他父親,這是他永遠不會說的事。還好瑞夫斯雖然知道約翰.皮爾森過世了,也知道尚未確定是自殺或意外,不過他沒有問湯姆是否有人把他推下懸崖。
「相信我。」
他們又去了少女堤,湯姆對這裡記憶深刻,因為瑞夫斯曾告訴他這裡是昔日漢堡漂亮女孩出沒的地方,阿斯特湖觀光船便是從此處的碼頭出發。湯姆和法蘭克登上其中的一艘。
「你?」法蘭克十分詫異,聲音高了八度。
「那張柏林的照片——今天報上那張,我記得他們說是在盧巴斯。」瑞夫斯跳起來,在書架上找到報紙。
「這幅畫是《垂死的女人》。」瑞夫斯對法蘭克說:「你喜歡德瓦特?」語氣帶著驚喜。
湯姆買好門票,拿到一條橘色的帶子,上面打了洞,有這張票就可以搭乘玩具般的火車遊覽哈根貝克動物園。法蘭克看起來很開心,湯姆覺得很欣慰。小火車沒有屋頂,大約十五節車廂,不用開門就可以上車。火車幾乎無聲地開過兒童遊戲區,孩童或拉著橡皮圈從高處滑下,或在兩層樓高的塑膠遊樂器材的山洞、隧道和斜坡中爬上爬下。火車經過獅子和大象的園區,動物和遊客間看不到任何圍欄。他們在鳥園下車,到小攤子買了啤酒和花生,又跳上另一輛火車。
「當時我和他在一起,但是分開了幾分鐘——坐啊,法蘭克,大家都是好朋友。」
幾分鐘後,他們站在大街上,街上有很多商店和販售鮮花水果的推車。法蘭克問:「可以等我一下嗎?五分鐘?」
男孩在顫抖嗎?或者只是湯姆的想像?湯姆走到窗邊,望著阿斯特湖,左側有觀光船在湛藍的湖水上行駛,還有五、六艘小帆船急駛而過,遊客在水邊的碼頭散步,藍色的三角旗四處飛揚,陽光燦爛,宛如德國版本的杜菲畫作。「你該不是想往下跳吧?」湯姆故意以開玩笑的語氣說:「樓層那麼低,效果不會很好。」
「畫框換了,對不對?」湯姆問。
「這是……班,」湯姆替他們介紹:「這是瑞夫斯。」
「最後自由的一天!」法蘭克說,風把他的棕髮往後吹,褲子打到腿上。
「你想不想出去吃飯?」湯姆跟在他身後:「今天是我們待在這裡的最後一晚。」
「不是,他離家時特瑞莎還沒出狀況,他在我家寫信給她。他昨天才得知她有新男友。」
「當然可以。」
湯姆端著咖啡杯走出廚房:「最近生意如何?」湯姆指的是買賣贓物的非法事業,以及挖掘有才華的德國畫家和藝術品交易的事業,後者的合法事業是用來做為幌子。
男孩的聲音堅定而低沉,但湯姆還是半信半疑,他很想揪著男孩肩膀,把他搖醒。他敢這麼做嗎?不敢。他在怕什麼?搖不醒他?「你要知道一件事——在哪裡?」湯姆從沙發旁一小疊報紙中,抽出昨天的報紙,翻到頭版,亮出盧巴斯的男人的照片。「你昨天在飛機上看過,這是……我在柏林北邊的盧巴斯殺的人。」
「你懂我的意思嗎?你可以讓一件事破壞你的一生,也可以不要受其影響,決定權操之於你——法蘭克,你很幸運,這一次是由你決定,因為沒有人指控你犯罪。」
「我喜歡動物和*圖*書園,等你看到這座動物園就知道。」一輛計程車正好駛來。
「去吧,瑞夫斯不在,不過蓋碧在家。蓋碧是管家,人很好,只要跟她道早安就可以了。」男孩穿好褲子,越過走廊。他也許多慮了,法蘭克今天早上看起來還蠻有目標的,藥效可能退了。
瑞夫斯笑著說:「湯姆,你真是觀察入微!畫框在被炸的時候掉下來,裂開了。我比較喜歡這個米白色的框,以前的太白了。來,行李放這兒。」瑞夫斯帶湯姆到客房:「希望他們在飛機上沒給你們吃東西,因為我幫你們準備好了。我們一定要先來杯冰涼的葡萄酒或其他飲料,一起聊天!」
「好吧,」湯姆轉身,半信半疑地慢慢往前走了幾步,同時提醒自己不能永遠當法蘭克的保姆。法蘭克在銀行裡換了多少錢?他還剩多少法郎或美金?如果他不見了怎麼辦?湯姆得把法蘭克的行李帶回巴黎,送到露特西亞旅館。法蘭克有沒有把護照帶在身上?湯姆回頭,朝著約定的行道樹走去,還好樹下有一位老先生坐在椅上看報紙,不然他很可能認不出是哪一棵樹。男孩不在那裡,已經不只五分鐘了。
「你會和哥哥及偵探見面?」瑞夫斯講到偵探,忍不住笑出聲來,任何負責追查罪犯的工作,他應該都覺得很可笑。
「你要去哪裡?」
「今天好嗎?」瑞夫斯問。
「我實在太累了。明天我會帶法蘭克在漢堡逛一下,去搭阿斯特湖的觀光船,希望他心情能夠好起來。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吃午餐嗎?」
「沒有。」
「我知道那裡,怎麼被綁架的?」
「謝謝你,但是我明天有約了,我可以給你一把鑰匙——我現在就給你。」
「帶到巴黎,交給他們家雇用的偵探。法蘭克的哥哥也在那裡——謝謝你,瑞夫斯。」湯姆端起酒杯。
「我馬上回來,在這棵樹下見。」法蘭克指指他們身旁的行道樹。
身材壯碩的蓋碧走進來,表情有些羞赧。她端著放了咖啡和麵包捲的托盤,用德語說:「湯姆先生……很高興看到你。好久不見!有多久了?」她講得很小聲,因為法蘭克還在睡覺。蓋碧年約五十,黑色的直髮盤成髮髻,粉紅色的臉頰上有很多雀斑。
「湯姆,」法蘭克把湯姆請到客房,從紅白相間的塑膠袋拿出一個盒子:「給你的。」
瑞夫斯露出慈藹的笑容:「世上女孩那麼多,漂亮的也不少,漢堡就很多!我們要不要分散他注意力,帶他去舞廳?」
「沒人看到你?你確定?沒人發現?」
接著他們搭計程車到港邊的餐廳。這間餐廳很大,湯姆來過,四面皆以玻璃打造,可以俯瞰港口的油輪、白色郵輪和正在裝貨、卸貨的平底貨船,水從貨船的自動水泵流出。海鷗時而在空中滑翔,時而潛入海中。
「現在也是,」湯姆說,兩名女孩別有居心地向他們走來,「我們去坐街車——或搭計程車去動物園吧,那裡很好玩。」
「真……真的?」瑞夫斯愣了一下。他一手拿著開瓶器,另一手握著酒瓶,右頰上有一道幾乎延伸至嘴角的粉紅色疤痕,形狀可怖。他驚訝地張大了嘴,疤也顯得更長了。
「哇——現在呢?」瑞夫斯朝背對著他的男孩擺了一下頭。
男孩作勢要敲桌子,卻沒有敲下去。湯姆努力放鬆心情,決定不再看他。
湯姆如釋重負:「買東西?」
「啊哈。」瑞夫斯說,彷佛畫就在他眼前。
「我們明天去巴黎,」餐點上桌後,湯姆問:「你覺得如何?」
他們人在客廳,湯姆站在窗前,男孩坐在沙發上。
從瑞夫斯的笑容,湯姆知道他已經認出男孩的身分,湯姆點點頭說:「待會再聊,那個……」湯姆覺得有點彆扭,但是他有必要隱瞞瑞夫斯嗎?法蘭克站在客廳角落,欣賞一幅畫作,「報紙上沒說,但是男孩在柏林被綁架了。」
湯姆被輕輕的敲門聲吵醒,他睜開眼睛後,才恍然明白自己身在何處:「請進。」
「你還沒打開呢。」
「湯姆!」瑞夫斯低聲說,因為同一層樓至少還有另和圖書一家住戶,「兩位請進!」
法蘭克和湯姆對望了一眼,男孩點點頭,彷彿意味湯姆可以講真話。湯姆繼續說:「法蘭克昨晚才被釋放,綁匪餵他吃鎮靜劑,他可能還有一點昏昏沉沉的。」
湯姆笑出聲來,他很需要好好笑一場。法蘭克沒問及關於狄奇.葛林里的事,也讓湯姆鬆一口氣,因為那是他唯一覺得有罪惡感的一次。「我沒殺過女人,從來沒必要。」湯姆說,這讓他想起那樁關於英國人告訴朋友他要埋了死去的妻子的笑話。「從來沒遇到那種情況,女人?你沒在考慮吧,法蘭克……是誰?」
他們又去了民族和史前博物館,湯姆來過一次,這裡有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燃燒彈幾乎把漢堡港區夷為平地的模型,九吋高的倉庫冒出黃藍色的火焰。法蘭克仔細地欣賞模型船,長約三吋的小船停泊在沙灘上,下面是數公尺寬的海水。他們還看了穿著富蘭克林時代裝束的漢堡市長簽署這個、紀念那個的油畫,看了大約一小時後,湯姆又開始揉眼睛,很想抽菸。
湯姆刻意輕描淡寫的說:「他才十六歲,受到很大的打擊——他的哥哥太粗線條了,不該選在這個時間講。」
湯姆點了一根菸:「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為什麼?湯姆整理了一下思緒。把自己的父親推下懸崖,和打碎拿著上膛手槍走向你的綁匪的頭骨,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但都是奪走別人的性命。「我殺了那個人,可是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改變。他本來也許就是作奸犯科的人,況且他也不是我殺的第一個人。這一點應該用不著我講。」
六點出頭,他們回到瑞夫斯家。瑞夫斯不在,但他在客房整齊的床上留了一張字條:「七點前回來,瑞。」還好瑞夫斯沒回來,湯姆想單獨跟法蘭克說話。
法蘭克訂機票時,瑞夫斯正好走進門。他訂了九點十五分起飛的班機,法蘭克報出他們的名字:雷普利和安德魯斯。
「男孩知道嗎?」
海關隨便看了一下他們的護照,還給他們。他們領到行李後,招了一部計程車。
「你要帶他去哪裡?」
「幾乎不會了,」法蘭克的語氣堅定,也很有禮貌。他又站起身來,從更近的距離欣賞壁爐上的德瓦特畫作,法蘭克把手插在裤子口袋裡,微笑地看了湯姆一眼:「不錯吧,湯姆?」
「你記得我在麗影說過的話嗎?關於你父親的事?」湯姆說。
「啊……」瑞夫斯把鑰匙圈放到湯姆手上,看了一眼客廳的牆壁:「那幅霍克尼的畫,是借來的——其實是從慕尼黑偷來的,我很喜歡那幅畫,所以把它掛在牆上,畢竟我不會隨便讓人進我家。不久後就要交給別人了。」
「沒有——要看明天的報紙才知道。」
「兩百萬美金。」
法蘭克看了湯姆一眼,又將目光垂下,盯著地板。
「當然,我反正要回家。」
「就是這個,」湯姆說:「我在柏林看到了。」湯姆覺得有點不舒服,放下酒杯說:「我提到的義大利模樣的人。」湯姆告訴瑞夫斯他只把他敲昏。
「往下跳?」法蘭克馬上搖搖頭,後退了一步,好像不好意思離湯姆那麼近:「當然不是……我可以梳洗一下嗎?」
兩名女孩中的一個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清純的臉蛋別具魅力,她們好像以為計程車是讓他們四個人坐的,湯姆禮貌地向她們搖頭微笑。
法蘭克眨眨眼,望向湯姆:「你之前為什麼沒告訴我?我認出來了,他是那間公寓裡的義大利人!」
「我沒那麼笨,不用擔心。」法蘭克站起來,把手插|進口袋,走到窗戶旁,轉身對湯姆說:「明天的機票我來訂?可以用英語訂位吧?」
瑞夫斯也替法蘭克拿了酒杯,然後走回廚房,湯姆跟在他身後。瑞夫斯從冰箱裡拿出一碟拼盤,上面擺了切片火腿、涼拌捲心菜,各式香腸和醃黃瓜,瑞夫斯說是蓋碧幫他準備的。蓋碧住在同一棟大樓的另一位雇主家,她堅持要替瑞夫斯的客人張羅食物。「我運氣不錯,她很喜歡我,」瑞夫斯說:「她覺得我這裡比她hetubook.com.com住的地方有趣——雖然被炸過,不過她當時剛好不在家。」
湯姆小心脫下長袍,放在床上,長袍發出好聽的沙沙聲,顏色和柏林綁匪的車子一樣,湯姆不喜歡,但他若是勉強自己把它和多寶力酒聯想在一起,也許可以忘了那輛車。
「不是嗎?」湯姆滿意地說,他很喜歡畫裡灰濛濛的粉紅色,代表老婦人的床罩,也可能是她的睡袍,背景則是深灰色和渾濁的咖啡色。她是垂死或只是疲倦?還是覺得生命無趣?不過這幅畫的標題是「垂死的女人」。
「多少錢?」瑞夫斯微笑問,一邊斟酒。
「我知道。」
湯姆想起來了,瑞夫斯向來不喜歡到餐廳吃飯,他也許想在漢堡保持低調。
湯姆爬上床,法蘭克完全沒動,他抱著枕頭,臉朝下躺在那裡。湯姆覺得很安全,比柏林還安全,雖然瑞夫斯的公寓被炸過,可能也被偷過,卻宛如一座隱密的小城堡。他想問瑞夫斯有什麼安全措施,除了保全系統外,他可能還雇了什麼人。瑞夫斯有沒有要求警察特別保護此地,因為他有時得經手珍貴的畫作?不太可能。但是問瑞夫斯這種問題或許太唐突了。
「當然,沒問題。」瑞夫斯蹙著眉頭問:「我不是很了解,警察還在找他?」
「那是男人還是女人?」法蘭克問。
男孩又繼續吃,不過速度變得很慢。剛才他看到菜單上有「農夫早餐」,覺得很有趣,便點了那道菜。魚、家常炸薯條、培根、洋蔥,全放在一個大盤子上。他問:「你明天也會回巴黎?」
「我沒告訴他,我沒提盧巴斯。——瑞夫斯,可以麻煩你幫我煮點咖啡嗎?」
「很好,我提那件事是因為……」湯姆又不知該如何措辭,但他還是繼續說:「這……我的意思是……」他朝報紙比了一下:「不要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你不需要一輩子為此一蹶不振,」這個年紀的男孩懂不懂一蹶不振的感覺?因為自覺遭受了挫敗,無法振作。很多年輕人就是如此,因為遇到無法面對的問題——有時只為了學校課業,甚至還自殺。
法蘭克低垂著眼離開湯姆身邊。
瑞夫斯清了清喉嚨,不過顯然沒多大幫助:「我正要說不是糟糕的工作天,是幹了一天的粗活。你們有沒有自己找東西喝?」瑞夫斯走進浴室。
「很好,謝謝。」湯姆說。
「謝謝妳,蓋碧。」咖啡和香菸讓湯姆清醒了些,他去淋浴,刮了鬍子。
他們坐在餐桌旁,談論法蘭克之外的話題,不過依然是關於柏林的事。艾瑞克好嗎?他的朋友是什麼樣的人?瑞夫斯笑著問,他有女朋友嗎?湯姆想,瑞夫斯有女朋友嗎?瑞夫斯和艾瑞克看起來都不是很熱情,女人對他們來說根本不重要?葡萄酒香湯姆帶來一股暖意,令他不禁想到,有妻子真好。赫綠思曾說過,她很喜歡(或是很愛)湯姆的一點,是他讓她做自己,給她很大的空間。湯姆覺得很開心,雖然他從沒想過要給赫綠思空間。
湯姆和法蘭克把行李搬到客房。客房裡的床比單人床稍大,一側靠著牆,湯姆記得強納森.崔凡尼睡過這張床。
「你有考慮告訴別人嗎?你哥哥?」湯姆隨口說了一個人,希望能引他開口。
「當時我說,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做了什麼,千萬不要承認,連一秒鐘都不要考慮。」
過了一陣子,他看到法蘭克的笑臉夾雜在一小群行人裡,手上提了一只紅白相間的大塑膠袋。「謝謝。」法蘭克說。
法蘭克馬上起了戒心,但是可以看出他慢慢控制住情緒。湯姆想,他們不是明天去巴黎,就是男孩又崩潰,堅持一個人從漢堡到別的城市。「我不喜歡告訴別人該怎麼做,但你終究要面對家人吧?」湯姆一邊輕聲說話,一邊四處張望,他們的左側就是玻璃牆,最近的桌子在法蘭克身後約一碼遠的地方:「你總不能接下來幾個月一直飛來飛去吧?吃你的農夫早餐。」
「但我想知道你要去哪裡。」湯姆說。
「更早也行。」湯姆鬆了一口氣,法蘭克好像終於振作了,至少他正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