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這就是你父親散步的地方?」湯姆說。
「我們出去走走。」湯姆對法蘭克說。
「特瑞莎啊……」房門沒有關上,莉莉瞄了一眼,「她是我到目前為止聽說的第三、四個女孩,法蘭克不太跟我談女朋友的事,其他事也一樣,不過強尼多少會知道——你為什麼提起特瑞莎?法蘭克常常談到她?」
他們離開湯姆家時還太早,來不及看《論壇報》,湯姆也沒想到要買。強尼告訴弟弟,《論壇報》說他在德國度假。湯姆心想,那法蘭克現在人應該在哪裡,不過他沒說出口。
尤金馬上去打電話。
辦好登機手續後,索羅很英勇地跳到前方,以美式足球前鋒的姿態用肩膀把記者撞開——現在有四、五名了,他們直接走上五號登機門的電梯,讓海關阻擋記者。
「你們只談特瑞莎的事?」法蘭克淡淡的問,好像在暗示那件事沒什麼好講的。
「我把父親推下去時,還以為可以和特瑞莎在一起……我是說我以為她……喜歡我。」
「我覺得最好不要讓警方涉入,」湯姆說:「有時綁匪一時驚慌——我跟索羅說過,綁匪應該不是很專業,他們很年輕,不是很有組織。」
「湯姆認識倫敦畫廊的人,對不對,湯姆?」
「對,不過他不是用走的,是坐輪椅。」法蘭克放慢腳步,把手插入口袋說:「今晚沒有月亮。」
「法蘭克說妳的先生很失望,因為兩個兒子都不想……他們對他的事業不是很有興趣,我是指皮爾森的家族事業。」
法蘭克朝房子跑來,莉莉好像親眼看到一樣。「法蘭克時常和父親到懸崖散步?」
「法蘭克到底怎麼了?」莉莉問,額頭出現三條煩惱紋。
「索羅說你連柏林警方都沒通知。」
「午安,皮爾森先生。」
「到外面草地。」湯姆看到莉莉加入強尼和索羅的談話陣容,「你有沒有詢問蘇西的狀況?她還好嗎?」
湯姆接近他,直到他們隔了不到五呎遠,男孩挺直了背。「真可惜。」湯姆說,他想到女孩幾天前還打電話到巴黎給索羅,現在法蘭克安全了,她也消失了,沒有任何解釋。
莉莉嘆口氣,瞄了索羅一眼,目光又回到湯姆身上:「你和法蘭克是怎麼認識的?」
「我有。」強尼得意地說,從口袋拉出一串鑰匙。
湯姆笑了一下,因為這是法蘭克希望看到的回應。壁爐上方掛了一幅手法普通的油畫,不知壁爐能否使用?湯姆湊過去,油畫裡的女子應是法蘭克的母親:金髮美女,有一張精雕細琢的臉,手不是放在膝上,而是伸長手臂,倚在淺綠色的沙發椅背上,她穿著黑色無袖禮服,腰際別了一朵橘紅色的花,淺笑輕盈,但是畫得過度造作,看不到真實的個性。約翰.皮爾森為何花錢請人畫這麼拙劣的油畫?索羅在玄關講電話,也許是和辦公室通話,湯姆沒興趣聽他講什麼。現在換強尼在門廳看信,他收起兩封,打開第三封,好像很開心。
「目前沒人,佛洛拉在休假,」尤金說:「我們本來想關閉公寓,皮爾森太太說她過幾天可能會來,如果蘇西……」
「我哥哥——他問過我,我說我沒……推……」法蘭克頓了一下,又說:「強尼相信我,即使我告訴他真相,他也不會願意相信。」
房裡擺了很長的支架桌,書靠著牆,整整齊齊放成一排,還有一疊學校用的筆記本和兩張女孩的照片,湯姆認出照片裡是特瑞莎。一張是獨照,她戴著頭冠和花圈,身穿白色禮服,粉紅色的嘴唇彎成頑皮的笑容,眼睛發亮,湯姆想,她一定是當晚舞會中最耀眼的美女;另一張比較小,也是彩色照片,法蘭克和特瑞莎站在很像華盛頓廣場的地方,法蘭克牽著她的手,特瑞莎穿米色的喇叭牛仔褲、藍色棉布襯衫,手上拿了一小袋東西——可能是花生,法蘭克看起來很帥氣、開心,像是對女友很有信心的男孩。
「約翰以前就在這間房間練柔道!這裡不是一直都是客房。」
「莫黑,」法蘭克說:「我在那裡工作,湯姆住在五哩外的地方,叫做維勒佩斯。」
「我想把父親從我的生活中除掉,我們的生活——我和特瑞莎,我覺得他破壞了我的……生活。很可笑吧,特瑞莎給了我勇氣,現在她離開了,只留下寂靜,什麼都沒了……都沒了!」他的聲音變得嘶啞。
「我們要在後院降落。」法蘭克對湯姆說。
法蘭克打斷索羅:「媽,這位是湯姆.雷普利。」
「你覺得約翰.皮爾森為什麼自殺?」
「蘇西?喔,管家蘇西,當然啦,她在他們家好久了,年紀一大把,但是他們不希望——讓她退休。」
湯姆點了一杯啤酒和黑麥乳酪三明治,現在剛過五點,不知誰說大概要飛三個鐘頭。索羅和尤金坐在靠近駕駛的座位,湯姆望著窗外的紐約落在他們腳下。
「真的?呃……你一直想成為那個……做那個,」他媽媽顯得有點驚訝,又眨了眨眼:「哪一座小鎮?」
法蘭克有可能說謊,因為他更相信幻想,而非現實:「你哥哥完全沒起疑?」
「我要和我朋友一起坐。」法蘭克對空服員說,語氣堅決,法蘭克指的是湯姆。
「看到妳先生的消息時,我想到華勒斯的例子,約翰可能有憂鬱症。」
湯姆又拿起書。他在惹人厭的四歲小孩又唸唸有詞地朝著他跑來時,伸了伸懶腰,悄悄把腳移到走道上,小怪物頓時臉朝下往前撲,幾秒鐘後,發出愛爾蘭妖精一般委屈的哭聲。湯姆開始裝睡,不知從何處走出來的空服員懶洋洋地扶起小鬼,湯姆看到走道另一邊的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容,顯然湯姆並不孤單。小孩被帶回座位,想必養精蓄銳後,一定會變本加厲,湯姆和-圖-書想,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他要把絆倒小孩的樂趣留給其他乘客。
直升機降落在地面,他們走下階梯。
「不,」莉莉微笑說:「法蘭克覺得很無聊,他說那天下午約翰要他一起去,約翰常要法蘭克跟他去,他向來比較信任法蘭克,而非強尼——別說出去。」她露出頑皮的笑容,「約翰說:『法蘭克身上有一種比較可靠的特質,只要能引出來就好了,從他的表情就看得出來。』他是拿他和強尼相比,強尼比較……愛做夢吧。」
法蘭克正好走進客廳,嘴角看起來更緊繃了,湯姆想他可能去檢查有沒有特瑞莎的信或留言,又沒有找到。男孩換了衣服,穿著藍色牛仔褲、布鞋,黃色系的法蘭絨襯衫,他聽到最後一個問題,便對他母親說:「我到湯姆的住所找他,我在附近的小鎮打工——做園丁。」
他們坐在大客廳裡,尤金和伊凡喬琳娜消失在同一個方向,也許是廚房,直升機組員也在那裡。法蘭克第二次到麗影時提及的德瓦特的《彩虹》就掛在客廳,那幅是貝納德畫的贗品。湯姆從沒看過這幅畫,只記得大約四年前,巴克馬斯特畫廊向他呈報業績時看過標題,湯姆也記得法蘭克的描述:下方為米色,是城市建築的頂端,上面是幾乎全呈暗紅色的彩虹,帶著一抹淺綠。朦朧鋸齒狀,法蘭克當時這麼說,你無法分辨是哪一座城市,也許是墨西哥市,也可能是紐約就是這幅了,貝納德畫得唯妙唯肖,從那道彩虹中可以看到筆觸帶著自信,湯姆不情願地移開視線,不希望皮爾森太太問起他是否特別喜歡德瓦特。索羅和莉莉.皮爾森在交談,索羅告訴她關於巴黎的事(電話),也告訴她法蘭克和雷普利先生離開柏林後在漢堡待了幾天,當然莉莉.皮爾森一定早就知道了。湯姆覺得很奇妙,他在比他家大很多的壁爐前,坐在比他家大很多的沙發上,但是壁爐上同樣掛著德瓦特的贗品,就像他家《椅中男子》一樣。
「是的。」湯姆平靜的說。法蘭克好像在炫耀他的朋友是重要人物,可能也想故意製造機會,讓他的母親或索羅聊起德瓦特畫作的真假。法蘭克是否會替德瓦特說話——即使是贗品?不過他們沒問那麼多。
湯姆想看看懸崖的邊緣。他朝著淺色石頭走去,感覺到腳下踩著碎石和草地,也感覺到懸崖下方空蕩蕩的,現在那裡一片漆黑,但聲音確實是空洞的。法蘭克的父親就掉在下面尖銳的石頭上、現在看不到的地方。湯姆聽見男孩向他接近的腳步聲,馬上離開懸崖邊緣,擔心男孩跑過來將他推下。他是否神經衰弱?湯姆知道男孩很崇拜他,但是愛這種東西本來就很詭異。
湯姆望著莉莉痛苦的表情,不知自己敢不敢開口問她覺得丈夫是否為自殺。「妳先生的死是意外事件,我在報上看到了,他的輪椅掉落懸崖。」
「這很有可能,特瑞莎那麼漂亮,她很受歡迎。十六歲的女孩——當然比較喜歡二十歲、甚至更年長的男生。」莉莉笑了一下,好像認為這個話題該就此打住。
「那邊是海。」法蘭克用手比了一下,沒有走到邊緣。
赫綠思載湯姆和法蘭克到莫黑火車站。她本來想載他們到巴黎,但是赫綠思今晚要去香堤邑看父母,所以湯姆勸她不要帶他們去巴黎。道別時,她要他們保重,湯姆注意到她還特別多親了法蘭克幾下。
「當然啦,她是很好的女孩,但是才十六歲,法蘭克也是。」莉莉.皮爾森望著湯姆,好像在說,這有什麼重要?
湯姆點點頭,又朝門的方向擺了一下頭。他走出門前,瞄了一眼立在門旁的音響和三層高的唱片,又走回去,將百葉窗恢復原狀。地毯是深紫色的,床罩也是,湯姆發現這種顏色很好看。他們下樓,坐上兩部計程車,朝著位於中城西三十街的直升機場出發。湯姆聽說過直升機場,但是從來沒去過。皮爾森家有自己的直升機,可以坐大約十來個人,不過湯姆沒仔細數。座位十分寬敞,也有酒吧和小廚房。
「你和索羅聊了什麼?」法蘭克問。
「不是很常,但他好像很愛她。她來過這裡對不對?妳見過她?」
意思是殺死他父親前的一個禮拜,湯姆心中又浮現讓他覺得不安、很怪異的念頭:法蘭克真的殺死他父親嗎?或者純粹是他的幻想?青少年的確經常幻想,然後會緊抓不放,法蘭克可能如此嗎?法蘭克有強尼沒有的激烈情緒,例如特瑞莎的事,他可能要好久才能平復,也許要兩年;但是話說回來,幻想謀殺父親,藉以吸引湯姆的注意力,又不像法蘭克的作風。
「對,她的房間在二樓後方。我們可以從這裡出去。」
「她睡翻了,」法蘭克說:「我剛才問了伊凡喬琳娜——這個名字還真妙!她是某個狂熱宗教團體的成員。她說她才來一個禮拜。」
他們在下午抵達紐約,湯姆伸長脖子望著窗外,看到曼哈頓如印象派畫作般霧茫茫的摩天大樓夾雜在白色和黃色鬆軟的雲當中,覺得很興奮,真是不可名狀的美!世界上沒有其他城市有這麼多高聳的大樓,擠在這麼小的地方。接著,碰的一聲,飛機降落地面。他們又機械地前進:護照、行李、搜身。一名臉色紅潤的司機來接他們,法蘭克告訴湯姆那是尤金。尤金身材矮小,禿頭,看到法蘭克好像很高興。
站在她身旁的黑女人臉上也掛著微笑,她走上前幫尤金和空服員一起從側艙拿出行李。
湯姆希望從莉莉口中探聽出更多關於法蘭克個性的評論。
「嗨,老媽。」法蘭克說,他不知是緊張還是不自在,手臂圍在媽媽的肩上,沒有親到她臉頰。
「我https://m.hetubook.com.com放開她了,我在柏林時就辦到了,剛聽強尼說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法蘭克聳聳肩,但是目光沒有望向湯姆:「當然,我承認我在找她的信。」
「這是伊凡喬琳娜,」莉莉.皮爾森對法蘭克說,指著抬行李向他們走來的黑女人。「這是我兒子法蘭克和強尼。」她對伊凡喬琳娜說,接著又說:「索羅,你好嗎?」
他們必須搭兩部計程車。法蘭克想和湯姆坐,但是湯姆建議他和哥哥坐,因為他想和索羅單獨相處幾分鐘,也許能有些收穫。
法蘭克打開與餐廳相連的大落地窗,那裡應是正式的用餐區域,裡面擺了一張長桌,牆邊有幾張小桌子,也有餐具櫃和書架,桌上擺了托盤和蛋糕。法蘭克打開屋外的燈,照亮露臺和四、五級階梯,階梯左邊是法蘭克提過的坡道,再過去就是一片黑暗,不過法蘭克說他知道路。湯姆隱約看到一道石徑橫跨在草坪上,然後彎向右邊。等他的眼睛更適應黑暗後,他看到前方有幾棵大樹,可能是松樹或白楊。
索羅把他說得那麼好?
湯姆笑著問:「柔道?」
法蘭克轉身朝湯姆走來,經過他左邊,又轉身說:「但是你知道是我把輪椅推下去的,我知道你跟我媽講她想相信的話,但是我告訴過你……我的意思是,我告訴她爸爸是自己掉下去的,她相信了我,但那不是真的。」
他們被招呼到屋裡,莉莉要他們把外套和雨衣放在走廊,或任何地方都可以。他們吃過東西了嗎?會不會累?如果有人想吃的話,伊凡喬琳娜準備了簡單的晚餐。莉莉聽起來很從容、親切,融合了紐約和加州的口音。
「噢,那倒是真的,他們可能很害怕,覺得太複雜了,或他們就是不喜歡。」莉莉望了一下窗戶,彷彿事業是一場黑色風暴,就要從外面飄來:「約翰當然很失望,你也知道,父親都希望兒子能當接班人,但是約翰的家人中還是有人可以接手——約翰都稱他公司的人為家人,像是尼可拉斯,他是約翰的得力助手,才四十歲。我不認為約翰會因為對孩子失望而自殺,但是他可能因為覺得坐椅子很……屈辱,他厭倦了,又加上夕陽……夕陽都會讓他情緒化,也不能說是情緒化,是很感動,開心又傷心,像是某種終點,眼睜睜地看著黃昏落入水中。」
湯姆希望法蘭克和強尼沒有討論特瑞莎的事,因為強尼對失戀這種事好像沒什麼同情心。湯姆帶了三本書,放在格子圖案的隨身行李裡。機上又出現精力充沛的小孩——有三個,都是美國人,他們開始在走道上跑來跑去,湯姆原本以為他和法蘭克能逃過一劫,因為他們的座位和小孩的至少隔了十八排。湯姆試著看書、打盹、思考——雖然刻意的思考不一定有用,因為靈感和好點子很少是這樣出現的。過了一會兒,湯姆從半夢半醒中驚醒,不知是耳朵還是腦袋裡出現了「演技!」這字眼。他坐直身體,朝著機艙中央螢幕播放的彩色西部片眨眼,他聽不到聲音,因為他沒有拿耳機。什麼演技?他在皮爾森家到底要做什麼?
「好,好。」湯姆柔聲說。
索羅是不是在試探他?試探法蘭克?湯姆刻意慢慢地搖頭,朝北行駛的計程車正好在此時換了車道,超過一輛大卡車:「沒有,法蘭克什麼也沒說,他的說法和報上一樣,可能是意外或自殺,你覺得呢?」
他把又大又黑的相機掛在脖子上,湯姆有一股衝動,很想用相機敲他的頭。法蘭克轉身背對他時,男人拿起相機對著法蘭克猛按快門。
強尼點了菸,按下米色內裝的某個按鍵,出現了一只菸灰缸。法蘭克一言不發。
「法蘭克會忘記特瑞莎。」莉莉加了一句,語氣很輕鬆,但音調很輕,好像擔心法蘭克可能在走廊聽他們談話。
「好吧,在這裡。」法蘭克說。他們繼續沿著石徑走,走入更深的黑暗。
「蘇西在這裡?」
「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認識時她是演員。你為什麼這麼問?」
他們站在太陽下,行李堆在人行道旁,手提行李還在手上,至少湯姆是如此。
男孩停住腳步,準備往回走。湯姆深吸了幾口氣,回頭望向兩層樓高的白屋,屋裡透出昏黃的燈光,屋頂尖尖的,左右兩側分別是陽台的頂篷。湯姆不喜歡這棟宅第,看起來還算新,但沒有特別的風格,不像美國南方的屋舍,也不是新英格蘭殖民風味的建築,約翰.皮爾森也許請了專人設計建造,但是無論如何,湯姆都不喜歡這種建築。「我想看看懸崖。」湯姆說。法蘭克難道不知道?
引擎聲改變,吵醒湯姆,他們開始降落了。
伊凡喬琳娜踩著穩定的腳步,緩緩把托盤和葡萄酒端到湯姆身後房間的長桌上,尤金在一旁協助她。莉莉提議帶湯姆去看他的房間。
莉莉.皮爾森一直在觀察他,她看起來還不到四十歲,但實際年齡也許更大,身形苗條,藍眼睛就像紐約那幅油畫裡一樣,所以她的金髮應該是真的。「而且法蘭克完全沒受傷。」她說,彷彿覺得很驚奇。
「我不認識這些人,」法蘭克對湯姆說,意指駕駛和幫他們點飲料和食物的空服員:「他們是機場的員工。」
「我們去公寓,」索羅打斷他:「反正順路,強尼,你沒問題嗎?我要打電話到辦公室,我今天也許要去一趟。」
公寓大門標示著十二A。他們走進寬敞的門廳,大客廳最靠近窗戶的幾張椅子罩了白色的保護套,窗戶的活動百葉窗也拉上了,得開燈才看得見。強尼打開立燈、拉開百葉窗,陽光隨之湧入,他看起來很開心,好像回到家一樣。法蘭克在門廳檢視一疊信件,依和圖書舊神情緊繃、眉頭微蹙,應該沒有特瑞莎的信,不過他還是從容地走進客廳,望著湯姆說:「啊,這裡就是我們家……的一部分。」
「他第一段婚姻娶了康乃狄克州的有錢小姐,也許他讓她厭倦了吧。還好他們沒有小孩,後來她認識別的男人,那個人可能願意在她身上花比較多時間,然後他們就離婚了,沒有聲張,」索羅瞄了湯姆一眼:「那時我還不認識約翰,但我聽說過這些事。約翰一直很努力,希望他和家人能擁有最好的事物。」索羅的語氣帶著尊敬。
他們往門口移動,湯姆看了一眼挑高的天花板,寬敞的空間的確放得下墊子,也可以在裡面翻筋斗。他們走下樓,看到其他人都在「推來擠去」,湯姆每次看到「自助餐」都會這麼聯想,不過這次的空間很寬敞,他們不需要推來擠去。法蘭克直接從瓶子喝可口可樂,索羅和強尼站在桌邊,各拿了一杯威士忌和一盤食物。
「對,聊了一些,我問她特瑞莎的事,我知道特瑞莎來過這裡——她沒寫信給你?」湯姆覺得與其絕口不提,不如直接問他。
「你在想什麼?」法蘭克問:「特瑞莎?」
「她怎麼說?」
「在巴黎南邊,離巴黎不遠。」法蘭克說,他站得很直,以不尋常的嚴謹態度說:「我知道湯姆的名字,因為爸爸提過幾次——和我們德瓦特的畫有關,妳記得嗎?」
機場裡找不到推車,他們只好提著所有行李,準備到環球航空的櫃檯辦理登機手續,此時隊伍旁忽然冒出兩、三名攝影師,拿著相機蹲伏在那裡。湯姆低下頭,看到法蘭克鎮定地以手遮臉,索羅對湯姆同情地搖頭。一名記者用帶法國腔的英語問法蘭克:「你在德國度假愉快嗎?皮爾森先生,你對法國有沒有什麼感想?你為什麼躲起來?」
「不知道,好像是輕微的心臟病發作,我知道他們請了醫生,是今天中午的事,你母親打電話去問的。我昨天和她開車過來,晚上住在公寓裡,她本來想在紐約和你們會面。」尤金微笑說:「我去開車,兩分鐘後回來。」
尤金去停車了。
索羅笑了起來,好像聽到湯姆問這種簡單的問題,覺得如釋重負:「你一定以為我和他們家很熟,其實沒那麼熟。」
尤金回來了,索羅也正好從另一間房間走來,手上端著一杯飲料,可能是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水。尤金問湯姆要不要喝點東西,茶或是酒精飲料都可以,湯姆婉拒了。索羅和尤金討論接下來要怎麼做,索羅想搭直升機,尤金說他當然可以安排。是否大家一起去?湯姆望向法蘭克,不知道他會不會說要和湯姆待在紐約,不過法蘭克說:「好吧,我們一起去。」
湯姆和尤金寒暄了一下,尤金接著說:「皮爾森太太一大早就去了肯納邦克港,蘇西不太舒服,皮爾森太太說你們可以在公寓待一晚,或是到直升機場搭直升機。」
「我認識約翰六、七年,我是傑克.戴蒙的合夥人,他也是私家偵探,傑克回了我的老家舊金山,不過我一直待在紐約。」
「應該是還好,她很擔心法蘭克……這是當然的。」尤金開車的姿勢很拘謹,也很有效率。湯姆想到他看過勞斯萊斯的行車手冊,裡面提醒車主開車時不要把手肘靠在窗沿,因為看起來太邋遢。
「還好報紙沒有大肆報導法蘭克的消息,是你的功勞嗎?」湯姆問,他想藉此誇獎索羅。
「要回去了嗎?」法蘭克問。
「你認識皮爾森家很久了?」湯姆以愉悅的語氣問。
「雷普利先生,我聽索羅說你幫了很多很讚的忙。」莉莉眨著眼睛說,她坐在湯姆和壁爐間的超大號綠色座凳上。
強尼也叫得出他的名字,和他打了招呼。他們走進玻璃門,搭電梯上樓,行李是用另一部電梯運上樓。
「很好,謝謝,這位是……」
在湯姆心目中,「很讚」是青少年用語,他想事情時會用到這個形容詞,但說話時不會用。「幫了一些忙。」湯姆謙虛的說,法蘭克和強尼已經離開客廳了。
「沒有。」法蘭克說。
「不記得了。」莉莉說。
法蘭克把湯姆喚到走廊:「想不想看我的房間?」男孩打開走廊右邊的第二扇門,房裡的百葉窗也關著,法蘭克拉了一根線,讓光線灑進來。
「一切都好嗎?」強尼問:「我媽還好嗎?」
法蘭克的嘴唇變得僵硬,湯姆很熟悉他這種表情。「我為什麼要騙你?」然後他聳了聳肩,彷彿覺得自己不該如此認真,「我們出去吧。」
「也沒什麼重要的。」法蘭克的回答有些草率,但是湯姆現在比較了解男孩了,所以並不在意。
她的腔調很有趣,湯姆微笑地盯著《彩虹》,實在好喜歡那幅畫。
天色幾乎暗了,湯姆看到一棟白色的大房子,房子兩側的陽台上方流洩出昏黃的燈光,感覺很親切,好像媽媽會站在陽台迎接背著行囊返家的兒子。湯姆發現他對這棟屋子很好奇,這不是他們家唯一的房子,卻是很重要的一棟。右手邊是一片海,湯姆看到不知是浮標還是小船的燈。他看到莉莉.皮爾森了——他們的媽媽,真的在陽台上揮手!她好像穿著黑長褲和襯衫,但是天色太昏暗,看不清楚,陽台的燈光映照出她淡色的頭髮,她身旁站了穿著一身白衣、身材比較壯碩的女人。
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因為湯姆回答很多次了。他喜歡園藝、大鍵琴,也喜歡研讀法文和德文。索羅可能認為他是另一個星球的人,也許覺得他很討厭,可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湯姆完全不在乎。他碰過比索羅更糟的人。他知道索羅覺得他不是什麼好人,只因為運氣好娶了有錢的法國女人,可能是吃軟飯的寄生蟲,白吃白喝,遊手好閒。湯姆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因為他以後還可能需要索羅的幫忙,甚至他的效忠。索羅這一生有沒有為任何事拼過命,像他保護德瓦特名譽那樣——雖然有些是仿冒品,但一開始至少有半數的畫作是真跡。索羅有沒有像他一樣,殺過黑手黨份子——或者現在該稱這些有虐待狂的皮條客和勒索集團為「犯罪組織」?
法蘭克在看他剛才從房裡拿的書,湯姆試著小睡,他們今天晚上可能很晚才能睡。對湯姆、法蘭克、索羅和強尼來說,現在是半夜大約兩點。索羅已經睡著了。
「皮爾森太太,趁著現在有機會,我想再問一個問題,我覺得法蘭克離家出走,是因為父親的去世,他很傷心——這是不是主要的原因?而非為了特瑞莎,因為法蘭克離家時,特瑞莎還沒移情別戀。」
「早安,湯姆。嗨,法蘭克!強尼在樓上檢查行李有沒有都搬下來。」
「這張是我最喜歡的照片,」法蘭克說:「我看起來比較成熟,那是在……我去歐洲前大約兩個禮拜照的。」
房門還是微微開啟,湯姆想去把門關上,要莉莉坐下,但是這麼做會不會打斷即將流出的實話?「妳覺得那是意外還是自殺?」
「小法蘭!歡迎你回來!」法蘭克的母親大聲說。
「雷普利先生,真的很高興見到你!」莉莉.皮爾森細心雕琢的眼睛打量了湯姆一下,雖然她的笑容很友善。
法蘭克說:「我知道。」表情有些尷尬。
「維勒佩斯。」他媽媽重複了一遍。
莉莉聳了聳肩,狀似抽搐:「我真的不知道。」
「他不一定是自殺,」索羅望著湯姆:「你是什麼意思?法蘭克這麼說?」索羅的語氣很輕鬆。
「啊……」索羅緩緩點了一根菸,說:「絕對是天才,也許那種人是我無法理解的,工作——或錢,是他的一切,對他來說就像分數,也許能給他安全感,甚至超過他的家人。他很了解自己的事業,白手起家,沒有有錢的老爸。約翰最早是買下康乃狄克州一間瀕臨破產的超市,再慢慢建立起他的事業,他一直從事食品製造業。」
「你好,尤金,」索羅說:「這位是湯姆.雷普利。」
「他快樂嗎?」
「誰有鑰匙?」索羅問。
索羅似乎在思考,薄唇牽出不帶惡意的微笑。「應該是自殺而非意外,我不知道,」索羅對湯姆說:「只是我的猜測,他已經六十幾歲了,十年來都半身不遂,坐在輪椅上,怎麼會快樂?約翰一直想讓自己開心,但他也許受夠了?但是他到那座懸崖的次數不下幾百次,那天也沒有能將他吹下崖的強風。」
蘇西是第一次心臟病發作嗎?佛洛拉應該是傭人。尤金開來黑色的戴姆勒賓士,他們都坐上車,車裡很寬敞,甚至放得下行李。法蘭克和尤金坐在前座。
「雷普利先生,你平常都做些什麼?」索羅問:「有人告訴我,你沒有固定的工作,辦公室什麼的……」
「沒什麼需要擔心的,」湯姆對法蘭克說:「你要看嗎?」
直升機發出答答答的聲音,就像漫畫裡形容的。高大的建築物彷彿被往下吸,好似反轉的影片。法蘭克和湯姆隔著走道坐,他們身旁沒有別人,空服員和駕駛在前面聊天,應該是在說笑,因為前面不時傳出笑聲。橘色的太陽在他們的左邊,掛在天際。
湯姆覺得很滿意,索羅好像沒有懷疑法蘭克:「那莉莉呢?她是什麼樣的人?」
「我還問她認為你父親的死是自殺或意外。」
客廳擺了兩張很大的棕色皮沙發——湯姆只看得到白布下方露出的沙發底部——擺成直角,另外還有一架平台鋼琴,上面放了琴譜,湯姆走過去看是什麼樂曲,不過琴上的兩張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張是深色頭髮的男人,抱著年約兩歲的金髮嬰兒,嬰兒笑咪|咪的,應該是強尼,男人應是約翰.皮爾森,看起來不到四十歲,微笑的深色眼睛很友善,和法蘭克的眼睛有點像;另一張照片是約翰.皮爾森的獨照,也很英俊,穿著白色襯衫,沒有打領帶,也沒戴眼鏡,他正微笑拿下嘴邊的菸斗,一圈煙冉冉上升,很難把這些照片和老暴君,甚至強悍的生意人聯想在一起。鋼琴上的琴譜封面以螺旋狀字體寫著「甜蜜的洛倫」,莉莉彈琴嗎?湯姆很喜歡這支曲子。
湯姆不想在莫黑火車站買八卦的《法蘭西週日報》,但是一到里昂車站,他馬上買了一份。才剛過九點,湯姆在車站翻開報紙,在第二頁看到法蘭克的舊護照照片,不會太大,標題是「失蹤美國企業家第二代在德國度假」。湯姆看了一下內容,深怕看到自己的名字,還好沒有,索羅是否終於做了一件值得嘉許的事?湯姆鬆了一口氣。
法蘭克馬上放下可樂:「去哪裡?」
「關於你父親的事,你講的是實話嗎?」湯姆柔聲問。
真的很奇妙,有些女孩注定帶來悲傷和死亡,她們看起來很陽光,很有創意,很開心,卻代表了死亡,甚至不是因為女孩慫恿她們的受害者,事實上你可以怪男孩被誤導——一切都是他們的幻想。湯姆笑出聲:「法蘭克,你要知道世上還有很多女孩!你現在應該已經了解了,特瑞莎放開了你,你也要放開她。」
索羅身上散發出男性的氣味,湯姆坐回角落:「約翰.皮爾森是什麼樣的人?」
湯姆讓法蘭克去處理。一名乘客願意和他們換位子,讓湯姆和法蘭克坐相連的座位,那排座位可以容納六人,湯姆坐在走道旁。這架飛機不是協和客機,所以和_圖_書接下來的七小時會很難熬,不知索羅為何沒買頭等艙的機位。
「當然沒問題,我也想去看信,」強尼說:「蘇西怎麼了?」
「蘇西呢?」湯姆又以愉悅的語氣問:「你應該見過她?」
食物也是另一個安全感的來源。湯姆讓索羅繼續說下去。
「當然。」湯姆感覺到額頭上的冷汗。他知道自己比想像中還累,時差已經讓他弄不清現在到底是幾點。
「公寓裡有誰?」強尼問。
「在巴黎時,強尼告訴我特瑞莎喜歡上別人了,比較年長的人,法蘭克好像很難過。」
車子開到第三大道,然後是萊克辛頓大道。曼哈頓比巴黎更像蜂巢,到處都是小小的蜂室,人聲雜沓,人蟲爬進爬出,抬東西、裝貨、走路、相撞。車子無聲地停在一棟有遮雨篷的公寓前,穿灰色制服、面帶微笑的門房摸了一下帽簷,然後打開車門。
「我想也是。」湯姆聽見下方輕柔的波浪聲,並非有節奏的拍打,而是一波接著一波的律動。遠處的黑暗中有一艘船,船頭亮著白燈,好像也有粉紅色的港口燈。不知什麼動物在他們頭上盤旋,也許是蝙蝠,法蘭克好像沒注意到。所以就是在這裡發生的,湯姆想,他看到法蘭克把手插在牛仔褲後方的口袋,走過他身邊,到了懸崖邊緣,往下望。湯姆替法蘭克感到害怕,因為天色實在很黑,男孩又離懸崖好近,即使邊緣的確有些往上傾。法蘭克轉身說:「你剛才和媽媽聊天?」
湯姆還站在草坪上,從遠處觀察,男孩應該是羞赧,不會不喜歡媽媽。
「不是的,」莉莉笑著說:「關於工作,他可能很嚴肅、冷酷,一旦事情出錯就拉長了臉,但他沒有憂鬱症。皮爾森事業、公司、企業,無論他怎麼稱呼,對約翰來說都像在下一盤很大的西洋棋,很多人都這麼說。你一天贏了一點,隔天又輸了一些,棋局永遠不會結束——即使現在約翰去世了也一樣。約翰生性樂觀,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他幾乎都能微笑面對,即使是坐在椅子上那些年——我們都說椅子,不說輪椅。但是至少就父親這方面來說,男孩們很可憐,因為他們認識的父親長久以來都是那個樣子——坐輪椅的生意人,老在談論市場、錢和人,都是無形的東西,他沒辦法出去散步、教男孩柔道,或做一般父親會做的事。」
「我很高興你會在我們家至少待一晚。」莉莉一邊說,一邊領湯姆上樓。
莉莉好像在思考該如何回答:「約翰的死,法蘭克的確很難過,甚於強尼,強尼有時滿腦子都是攝影和他的女朋友。」
他們排隊等計程車,到了露特西亞旅館時,索羅正在大廳櫃檯寫支票付房錢。
「沒有。」湯姆說。
「好,我懂。」湯姆說。
她帶湯姆到了一間很寬敞的房間,格局方正,房裡有兩扇窗戶,莉莉說窗戶面對著海,但是現在太黑了,看不到。家具都是白色和金色系,附了一間浴室,浴室的色調也是白色和金色,連毛巾都是黃色的。一些小配件,包括小抽屜櫃都裝飾了金色的花紋,搭配房裡路易十五時代風格的家具。
「無關緊要的事,他問我平常都在做什麼,」湯姆笑著說:「那你和強尼呢?」
「因為我應該會碰到她,」湯姆笑著說:「兩個男孩中她有偏愛哪一個嗎?」
「我不知道,那裡的地勢略微向上傾斜,而且約翰從來不會離邊緣太近,那樣太愚蠢了,他的椅子當然有煞車,法蘭克說他往前衝——如果他不是有意的,又為何要發動?」她又憂慮地皺起眉頭,望了湯姆一眼:「法蘭克朝屋子跑來……」她沒再說下去。
湯姆和法蘭克等了一會兒,強尼提著幾只旅行包,走出電梯,他笑著對弟弟說:「你有沒有看到今天早上的《論壇報》?」
湯姆以從容不迫的語氣說:「他和一位叫特瑞莎的女孩談戀愛,妳知道嗎?」
索羅望著窗外,搖搖頭說:「經營這麼多錢,誰會快樂?就像帝國一樣。他有很好的妻子——莉莉、好兒子,到處都有很棒的房子,也許對這種人來說,擁有這些是必然的。不過他絕對比霍華.休斯快樂很多。」索羅笑著加了一句:「那個人瘋了。」
「所以你要重新開始,現在雖然看起來很糟,但是你的眼前還有很多星期,很多年,來吧!」湯姆拍拍男孩肩膀:「我們馬上就回去,你等我一下。」
「我不要,謝謝。」法蘭克好像刻意把頭抬高,他又陷入垂頭喪氣的情緒中。
「她說她不知道,法蘭克……」湯姆輕聲說:「她絲毫沒懷疑你,你最好讓這件事慢慢平息,也許已經平息了。你媽媽說:『無論是自殺或意外,都結束了。』所以你要振作起來,不要再……你最好不要離邊緣那麼近。」男孩面向大海,腳尖抬上抬下,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湯姆無法分辨。
「希望如此。」索羅好像很滿意,「我盡量淡化這件事,希望機場沒有記者,我知道法蘭克很討厭記者。」
湯姆沒有繼續追問。他們在沙貝勒門區下了外環公路,駛入另一條長達十五公里的公路,這條路通往醜陋的戴高樂機場,在湯姆眼裡這座機場和龐畢度一樣礙眼,但至少龐畢度裡面還有美麗的事物可以欣賞。
「法蘭克!你好不好?」尤金似乎很友善,也很有禮貌,舉止合宜,他講話帶著英國腔,身上的襯衫很平凡,打著領帶:「索羅先生,歡迎!還有強尼!」
「我要謝謝你,我不知道要怎麼形容,因為……我知道你冒了生命危險,索羅是這麼說的。」她的措辭絕對很像在演戲。
腳下的石板依稀可見,法蘭克好像很有自信的往前走,茂密的白楊樹變得稀疏。他們已經到懸崖了,湯姆可以看到懸崖邊緣散布淺色的石塊。

